游记视角下的晚清四川民教冲突
——以伊莎贝拉·伯德游记为中心
2019-01-28岳静鲁东大学外国语学院山东烟台264025
⊙岳静[鲁东大学外国语学院,山东 烟台 264025]
晚清是我国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形成时期,民族矛盾日益激化,中西冲突不断加剧。伴随着基督教在中国的进一步传播,民教冲突成为这一时期常见的社会现象之一。针对晚清中国的民教冲突,迄今已有大量论考。尤其是21世纪以来,很多研究在区域上已经细化至山东、山西、福建、四川等地方。就其中四川地区而言,有如下三类研究较有代表性:一是对各起教案的个案研究,包括整理经过、分析原因等;二是民教冲突与其他社会因素的关系,诸如民间习俗、谣言舆情等;三是民教冲突中的各色人物,涉及传教士、官员、乡绅等。这些研究使用的史料大多是直接记录或整理教案所形成的档案材料,还有各类地方志,以及部分来华西人的相关著述等。其中来华西人的著述相较其他史料而言受重视程度较低,还有部分西人游记尚未引起学界足够的关注。
本文以英国旅行家伊莎贝拉·伯德的在华游记为分析对象,试图从游记的视角去观照晚清四川的民教冲突,以期解决两方面的问题:第一,伯德游记中有关民教冲突的表述是否与我们形成的历史认知相吻合;第二,如何认识伯德对民教冲突的评述。
一、伊莎贝拉·伯德与晚清四川
伊莎贝拉·伯德(1831—1904)是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著名探险家、游记作家,全名伊莎贝拉·露西·伯德(Isabella Lucy Bird),五十岁时嫁与约翰·毕晓普(John Bishop),又被称为毕晓普夫人。她自青年时代开始旅行探险,是英国皇家地理学会的第一位女性会员。1896年前,伯德就已来过中国数次,只是游览地多为沿海城市,尚未深入我国腹地。1896年她再次来到中国,开始了一段逆长江而上的旅程。此次旅行从上海出发,途经汉口、宜昌,自奉节起便进入晚清四川地界,万县、梁平、阆中、梓潼、都江堰、成都、汶川、理县、梭磨、重庆等地都留下了伯德的足迹。伯德返回英国后,这次中国之旅被她整理成书于1899年付梓出版,在我国先后被译作《1898:一个英国女人眼中的中国》(湖北人民出版社2007年卓廉士、黄刚译本,拙稿引文均出自该译本)和《长江流域旅行记:1896年英国女旅行家在长江流域及四川西北部汶川、理县、马尔康梭磨旅行游记》(四川民族出版社2010年红音等编译本)。尽管晚清时期深入四川地区的西方人士并非只有伯德,但她的考察视野没有局限于地理风光,而是把更多的目光投向了当时四川的人文社会。对于晚清四川研究而言,伯德的这部游记是一份十分重要的历史文献。
伯德于1896年2月7日进入巫峡,开始了她在四川的一段行程。1896年于晚清而言是一个较为特殊的时间节点。1894年爆发中日甲午战争,清政府战败,于翌年4月17日签订了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这一结果给中华民族带来了空前严重的民族危机,尤其是英美德法等国对日本的默许纵容态度,使中国人民对西方列强更加抵触,可以说1895年“整个社会弥漫着仇洋、排外的民族主义情绪”。四川地区概莫能外,1895年前,川东地区就相继出现了“大足教案”“重庆教案”“酉阳教案”“黔江教案”等重大教案,1895年5月28日又发生了“成都教案”,并形成了席卷川西南的打教活动。伯德进入四川的1896年,尽管清廷采取了很多高压措施以避免前述事件的再次发生,但民众对洋教的敌视情绪并未改观,后来席卷全国的义和团运动在四川得到响应和发展亦说明了四川排斥洋教的“群众基础”。在这样一个时间节点,伯德必然会直接体验或间接听说晚清四川无处不在的民教冲突,她的游记则会为我们提供一个解读当时民教冲突的新角度。
二、伯德游记中的晚清四川民教冲突
(一)民教冲突中的国人形象
针对参与打教活动的中国平民,伯德多次使用“暴民”这一称呼,可见冲突中普通民众的愤怒给伯德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而教民这一晚清特殊的群体也在伯德的游记中有所体现,书中就有一起法国人帮助教民赢得官司的例子。晚清教案中因外国使节教士影响而使诉讼结果偏向教民的事件屡见不鲜,这导致很多国人入教动机不纯,带有极大的功利主义色彩。游记中的这则记述显然凸现了此类教民的形象,这与史料中一些不端教民的记载是互相印证的。
晚清官员虽然在针对基督教的态度上存在分化,但大多数官员因自身的教育背景和知识体系都对基督教的传播有天然的抵触情绪,处于信息相对闭塞的内地四川更是如此,历史上晚清四川官员在处理教案问题上常留下“负面”形象。如伯德在万县的游记中提及,在她抵达万县前一个月,当地官员就指责中国内地会驻万县传教团“杀了小孩,以便获取他们的眼睛”,搜查无果后指控依然没有撤销,并对一人动刑。不过,官员在保护传教士方面所做的“正面”努力并未被伯德忽视,如针对1895年“成都教案”引起的打教风潮,伯德直言:“许多传教士得以逃脱,许多人得以活命,这应归功于衙门里的官吏给他们提供了保护。”伯德入蜀时“成都教案”已经结束,她在万县更是直接体验到了官员变化的结果。其万县的经历如实反映了“成都教案”发生后四川地区较为普遍的一种现象,即地方官员由于来自中央的压力而“善待洋人”。
士绅也在民教冲突中扮演重要角色,如前述万县官员“把传教团谋杀小孩的事与城里的长者商量”,然而士绅阶级留给伯德的印象却是“无知”“自负”“自大”。“他们认为英国女王臣属于中国,而我们在北京的公使是来纳贡的。”传统的华夷思想在这些士绅的头脑中根深蒂固,而华夷秩序业已崩溃的残酷现实又让他们对西方宗教充满了恶意想象。“中国之外有五个王国统一在一个皇帝之下,即耶稣基督,他由农民出身而崛起。”“传教士来到像万县和保宁这样遥远的地方,是为了发现中国的重大秘密和找出用魔法毁灭它的方法。”这些看似荒诞无稽的言论客观上却变成了士绅排斥基督教的“有效”手段,正是由于他们在晚清社会中拥有一定“话语权”,才使得这些“中国式解读”甚至是谣言也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力,促使了反教舆论的形成。
(二)民教冲突中的谣传巷语
苏萍曾就引起晚清教案的反教谣言做过统计,发现由谣传“采生折割”而引发的案件数量位居第一。伯德游记中屡屡可见此类谣言,如前举万县官员对传教士杀害小孩以取其眼睛的控诉。在都江堰伯德又写道:“最特别的诽谤就是他们偷吃幼儿,或者用小儿的眼睛和心脏做药。”成都亦然,“吃小孩的故事广为流传……他们相信洋人非常敬重十字架,不会伤害任何穿戴十字符号的小孩”。“成都教案”的发生及其难以平息的影响与此类谣言的广泛传播存在直接关系。伯德后来在乐山、泸州也依然能够耳闻“采生折割”之事,显而易见,此类谣言在晚清四川流传甚广,在民教冲突中影响深远。
除上述较为常见的“戕害儿童”之外,伯德也记录了内容各异的几则谣言。如万县“有一口深井干涸了……因为洋人放干了水,并偷走了给城市带来‘好运’的金蟹”。这与“成都教案”发生前流传的“母牛对道士说外国人导致久旱不雨”的谣言如出一辙,都体现了迷信的民众深信自然灾害与传教存在必然联系并加以传播。又如:“绵州人说,传教士需要房子是出于邪恶的目的,他们从房屋底下挖地道通向英国,外国兵就会由地道出来占领土地;他们需要锁上房门,因为屋里藏着晚上在山里挖出的金鸡!”晚清基督教的在华传播,总与对华侵略战争、同当地百姓的经济纠纷等问题纠缠在一起。反侵略的屡次失败自然让很多国人对传教士的作用展开联想,“还堂”等地产争夺以及教案结束后的巨额赔款也使传教士在民众心目中的形象趋向贪婪,加之教堂终年紧闭大门的“离奇”现象,都是此类流言产生的重要原因。
(三)民教冲突中的受害者描述
除了前面所谈的国人形象、谣传巷语之外,伯德游记中还有许多反映民教冲突的侧面,不再详述。但有些记叙细节凸现了伯德独特的视角,比如民教冲突中的受害者描述。
民教冲突中无论哪一方无疑都是受害者,教方的财产损失、民方的经济赔偿,还有冲突中无法挽回的人员伤亡。这些切实可见的损失在各类档案材料中大多有案可稽,陈银昆《清季民教冲突的量化分析》一书是较有代表性的研究。与各类教案档案不同,游记作者不以理性地叙述整理历史事件为初衷,而是感性地记录自己的所见所闻,因此游记的记叙有时会呈现出一些档案所忽略的细节。如立德夫人(立德夫人是英国商人阿绮波德·约翰·立德[Archibald John Little]之妻,于1887年随夫来到中国并生活居住有二十年之久,是1895年“成都教案”的亲历者之一)在《穿蓝色长袍的国度》中对“成都教案”的描述可谓有血有肉,很多传教士的逃生过程都被她详细记录下来,让我们对“成都教案”有了一个更为感性的认识。
伯德同立德夫人一样,身为来华西人自然对民教冲突中受害的西人关注更多。她曾记录过科马克传教士一家因“成都教案”而流离失所的惨状,其中特意提到科马克家“十三个月的婴儿”。与此类似的受害者描述还有几处,如海伍德·霍斯布鲁格传教士一家的遭遇,“他那几个幼女脆弱而敏感,其中十二岁的女儿已经彻底地神经混乱……在中国西部我见过几位女士,带着小孩从暴民手中逃脱后,受到了同样的影响”。再如伯德记录的几位外国妇女“听到叫喊声就心惊胆战”,还有伯德曾护送的一位女士被描述为“神经受到严重刺激”。从上述受害者描述中不难发现,伯德的着眼点多在妇女儿童身上。身为女性,伯德可能不自觉地对受害者中的弱势群体关注较多。还有一点需要指出的是,伯德描述出了冲突中受害妇女儿童的心理创伤,这在很多文献中罕有提及。常见史料多是记载一些看得见的“有形损失”,诸如损毁教堂几间,死亡教士几人,财产损失多少等;伯德的眼光显然较为细腻,注意到了民教冲突所带来的“无形损失”。
三、游历者的他者言说
除了很多有关四川民教冲突的记述外,我们也在伯德游记中读到了一些她对冲突的理解与认识。
首先来看伯德对民众排教的原因如何理解。伯德认识到了民教冲突中天主教与新教存在不同,从而指出天主教“日渐不受欢迎”的五个原因,除了“他们对基督徒诉讼人的援助”外尚有:干预诉讼袒护教民,索要巨额经济赔偿,威胁当地权威,与中国的文化冲突,天主教与新教传教方式的差别。伯德作为短期游历者,能指出这些原因可见其深入地思考了民教冲突。这些原因大多指向传教一方而没有指责“暴民”,足见伯德的理智与反思。尽管她多次遭受“暴民”的袭击,但仍能写下“可能通过一个外国人无意识的轻率举动就会引发一场骚乱,或者像我一样,因为坐在敞篷滑竿里旅行而冒犯习俗,引起暴动”。这样的描述,可见一个“跨文化”的旅行者在努力表达出客观而不偏颇的观点。
其次来看伯德对民教冲突中中国官员的认识。官员是民教冲突中较为复杂的一类角色,很多人既抵触洋教,成为民教冲突的助推者,又害怕处理不当,引发外交事件。尤其是地方官员,常常处于下层民众、上级官僚以及西方教会等多种势力的夹心位置。针对这一群体,伯德明言:“我并不是在为中国官吏的罪行辩白。我经历了多次中国暴民的骚乱,我相信即使不是受到官僚鼓动也是受到了默许。但我几次拒绝提出正式的投诉和为难地方官员,因为我同情他的难处。”虽然伯德是民教冲突的直接受害者,她本人也清醒地认识到官员在冲突中所承担的责任,但伯德竭力在理解官员的困难处境,发出与当时的西方舆论不同的声音:“我的某些读者和朋友会认为我在以上评述中,扮演了与罗马教廷持不同见解的‘魔鬼吹鼓手’的角色。就算这样吧!作为扮演诚实与公平的问题,我打算‘授予魔鬼应得的评价’。”伯德没有在中国长期居住的体验,与官员打交道的次数也并不频繁,她对民教冲突中官员角色的认识谈不上深刻,但她的言论却表明了她有意在摆脱殖民者的话语言说方式。与其同时代的游记相比,这也是较为特殊的一种可贵认识。
四、结语
对于研究晚清四川的民教冲突而言,伊莎贝拉·伯德的中国游记是一部价值不容忽视的历史文献。其有关民教冲突的记叙基本与我们的历史认知相吻合,没有刻意夸大或妄图粉饰的痕迹,可以说她以游记的形式忠实地再现了民教冲突中的许多侧面。她的女性性别,以及民教冲突直接受害者的身份,使她能够以较为独特的视角去描述一些史料中不常见载的细节,这在一定程度上丰富了我们对民教冲突的认识,有助于还原出更为全面生动的历史事实。
此外,伯德对民教冲突的理解与认识同样值得关注。尽管四川的民教冲突给伯德造成了不小的身心伤害,但她在游记中仍力求客观评判,尽量避免个人主观情绪的宣泄,为我们呈现出文化殖民过程中“他者的反省”。与长期留华的立德夫人不同,伯德的入川经历是短暂的,很多信息更是依靠当地传教士而取得,这实际上阻碍了伯德深入地了解民教冲突,但也正是这种短期游历,使伯德同主流话语保持了一定的距离,在认知上没有过多地受到当时西方舆论的影响。在面对晚清激烈的民教冲突时,身为游历者的伯德没有一味站在殖民者的立场上,而不时以一种游离于殖民者和被殖民者之外的“第三者”眼光进行表述,形成了跳出民教二元对立这一思维樊篱的他者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