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李贺诗中的帝王相关词汇
2019-01-28但白瑾广西大学文学院南宁530004
⊙但白瑾[广西大学文学院,南宁 530004]
一、前言
就诗作标题来看,李贺无疑属极少数对官位、权势不甚在意的诗人之一。陶渊明被称为“古今隐逸诗人之宗”,李白扬言“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这在中国文学史上无疑是两位标志性的“方外之人”,而取《陶渊明集》和《李太白全集》读来,却发现,其诗题中凡提及人名,多代称以官名。如《陶渊明集》中《赠长沙公》《和郭主簿二首》《赠羊长史》等等,《李太白全集》中《赠瑕丘王少府》《赠郭将军》《赠崔侍御》,等等。至于王维、杜甫、苏轼等或羁束于宦海、或牵绊于功名的大诗人,这一现象更为明显。但在《李长吉歌诗》全部233首歌诗的诗题中,我们几乎找不到在标题中以官名代称人名的现象,甚至在具体诗歌内容中也很少找到以官名代称人名的现象。
可是,在同一本《李长吉歌诗》中,出现“帝”字的诗篇有19篇、出现“王”字的诗篇有24篇,出现“皇”字的诗篇有8篇,出现“天子”二字的诗篇有5篇,其他部分含义与帝王相关而因表意过于丰富而不易统计的如“君”“上”等字亦有多处,专咏与帝王相关物事的诗篇如《过华清宫》《李夫人》《上云乐》等更是不在少数。这就与其在诗歌标题中看淡官位、藐视权贵形成一种对照。王权,便是官位与权势最集中的体现。何以在李贺的诗中这类象征王权的词汇反复出现,也成了进一步了解李贺生平与诗风时值得思考的一个问题。
二、李贺诗中帝王相关词汇的分类
《李长吉歌诗》中所出现的与帝王相关的词汇,据其所指对象和所表含义,大致可分为三类。第一类为神话与传说中的帝、王。在《李长吉歌诗》中,“帝”字作为“赤帝”“青帝”“白帝”“黄帝”各在一篇中出现过,作为“天帝”在五篇中出现过。“王”字作为“王母”在四篇中出现过。虽然从所指对象上来看是写神话传说中的帝王,而结合全诗来看,则或多或少存在着人间的元素。《春坊正字剑子歌》中“提出西方白帝惊,嗷嗷鬼母秋郊哭”便是用汉高祖斩白蛇起义之典;《浩歌》以天帝、王母、彭祖、巫咸始,以“看见秋眉换新绿,二十男儿那刺促”结,实是抒发人世短暂之叹;至于《汉唐姬饮酒歌》中“勉从天帝诉,天上寡沉厄”便更是“劳苦倦极,未尝不乎天也”了。第二类为人间之帝王。其中相关词汇用于指称汉武帝的最多,共有五处,同时在《仙人》《拂舞歌辞》两篇中直接出现“汉武”一词。其余出现在两篇及以上歌诗帝的王主要有:汉高祖、唐太宗、秦始皇、周穆王,而与唐太宗相关的两诗均存在较大争议。这些多次被提及的帝王中,除尚有争议的唐太宗以外,其他帝王均与求仙和神话有着密切关联。这正好与第一类形成互补。长吉歌诗,并非直如前人所诟病之“假鬼面,效鬼声,相戏相恐”,亦非如部分注家所穿凿之“无一不为世道人心虑”。其关于仙神鬼怪之想象,与关乎身世社会之思考,常是交集在一处的,不可武断划分。第三类不具体指代某位帝王,主要作为形容词代表广大、尊贵、庄重等方面含义,通常用以描述与帝王相关的物件。即《沙路曲》之“帝家玉龙开九关”;《竹》之“三梁曾入用,一节奉王孙”;《李夫人》之“紫皇宫殿重重开”等等。这些与帝王相关的形容词,一方面反映了李贺在形容词使用上对极致效果追求的语言风格,如“天”称“皇天”(《秦宫诗》)、“道”称“帝道”(《出城别张又新酬李汉》)、青年才俊称“王子”(《感讽六首·其一》)等,另一方面则隐隐流露出其对皇室尊严的重视。
三、李贺诗中的帝王相关词汇与求仙意识
据前文可知,汉武帝是《李长吉歌诗》中直接提及次数最多的人间帝王,而涉及汉武帝的诗篇,多数与求仙有关。即《仙人》之“当时汉武帝,书报桃花春”;《闰月》之“王母移桃献天子,羲氏和氏迂龙辔”;《拂舞歌辞》中“全胜汉武锦楼上,晓望晴寒饮花露”。
《仙人》一篇,当句已含讽意。姚文燮注此句曰:“即好神仙如汉武帝,不过书报桃花,岂有自称仙人而居内庭耶。”钱仲联先生《读昌谷集绝句六十首》其中之一亦云:“西母桃开不记年,几回碧落葬神仙。寄声吾友唐皇帝,绝倒王乔乐府篇。”该诗本事详见苏鹗《杜阳杂编》,是书亦于该诗本事后评宪宗云:“上好神仙不死之术。”可见长吉于本诗中实有对宪宗进行规讽之意。
《闰月》为《河南府试十二月乐词》中一篇,属特殊创作环境之下的作品,难免有颂圣之言。然细读其“今岁何长来岁迟”,亦未隐藏其“感流年而欲驻急景”的一贯创作心理。至于“王母移桃献天子”,也让读者不禁发问:食桃天子今何在?故此诗虽不纯是讽语,却也流露“虚无求列仙”之情。
《拂舞歌辞》当句,可与长吉歌诗中另一名篇《金铜仙人辞汉歌》对读,“晓望晴寒饮花露”,既言汉武生前之荣华、尊贵,亦言汉武欲长驻盛世的过分渴望。纵是如此,昔日不可一世之汉武大帝,终不免为秋风之过客,连当时所铸之承露仙人,亦难逃“携盘独出月荒凉,渭城已远波声小”的结局。延年益寿之法,安能信乎?
非独有关帝王的篇目,长吉歌诗,凡写到仙界,虽实堪“云烟绵联,不足为其态也;水之迢迢,不足为其情也”之评价,尽可能将幻想之境刻绘得极幻、极美、极宁静,却常常在篇尾发出流光无情之喟叹。即如《天上谣》,用前十句营构了一副完美到无以复加的仙界图景,结尾二句却蓦然一转:“东指羲和能走马,海尘新生石山下。”如此仙界终也逃不离沧海桑田之变幻。那么人世呢?人世间自以为强大的帝王呢?“刘彻茂陵多滞骨,嬴政梓棺费鲍鱼。”(《苦昼短》)
综上,便可看到此类出现帝王相关词汇之仙境描写篇章所折射出李贺的一大矛盾:因现实之无奈而对现实之外的仙境寄予一切可能之美好想象,但又清醒地认识到这一切都只是子虚乌有。而对企图以人力去阻挡时间流逝的人间帝王,若说《苦昼短》是无情的嘲讽,那么《金铜仙人辞汉歌》则是伤怀的同情。
四、李贺诗中的帝王相关词汇与个人志意
在作于元和四年(809)的《咏怀二首·其一》中,李贺咏司马相如事,乃云:“梁王与武帝,弃之如断梗。”而同年所作的《自昌谷到洛后门》,则又云:“襄王与武帝,各自留青春。”一曰“襄王”、一曰“梁王”,均是与“武帝”并举,且作于同一年。可为何一言“弃之如断梗”,一言“各自留青春”呢?考长吉生平,可知:
唐宪宗李纯元和四年己丑,归昌谷后,自春至秋,读书、闲居于家,有《咏怀二首》《昌谷读书示巴童》《巴童答》《莫种树》《送韦仁实兄弟入关》《南山田中行》等诗。
九、十月间,李贺辞妻远行,作《休洗红》《房中思》。从昌谷到洛阳,仍客居仁和里,作《自昌谷到洛后问》《官不来,题皇甫湜先辈厅》,韩愈、皇甫湜得消息后,连骑往访,贺作《高轩过》诗答谢之。
可见长吉在作此二篇时,正经历着仕途抉择上的激烈挣扎,故无论是对长卿弃梁王、武帝如断梗般自在之态的欣赏,还是对襄王、武帝重视文才之仰慕,皆是带着自身报国无门之伤感的。襄王、梁王,无疑代表着地方政权;武帝,则固然代表着中央政府。作《咏怀》时,尚是意气风发之时,仍有“惟留一简书,金泥泰山顶”的自信,故“梁王与武帝”,重心在武帝,是怀才自负的潇洒;作《自昌谷到洛后门》时,则是宦途失意后,只余“为探秦台意,岂命余负薪”的落寞,故“襄王与武帝”,重心在襄王,是报国无门的踌躇。
怀才不遇、壮志难酬,这一千古文人咏叹不尽的主题,在李长吉歌诗,尤在帝王相关词汇出现的篇章中,得到更加集中而激烈的呈现。其《马诗二十三首》,几乎是以连章的形式在展现这一主题,尤当注意其最后两篇:
汗血到王家,随鸾撼玉珂。少君骑海上,人见是青骡。(《马诗二十三首》其二十二)
武帝爱神仙,烧金得紫烟。厩中皆肉马,不解上青天。(《马诗二十二首》其二十三)
前篇承续前诗诸篇,言怀才不遇,尚属个人之悲哀;后篇宕开一笔,谓国无真才,更是国家之不幸。由个人之不平,思及国家之盛衰,即是其与寻常诗人不同处,又是其与一切伟大诗人相通处。故即便长吉在《自昌谷到洛后门》中对中央与藩镇之间有过踯躅、有过彷徨,终究还是选择了效忠中央政府,可惜结果也并不理想:
冬到长安,干谒请托,终无结果。冬至日作《致酒行》,抒发遭谗言落第后重游长安时怀才不遇之郁闷、悲愤的心情。
因此,便可看到此类出现帝王相关词汇之抒怀显志篇章所折射出李贺的又一大矛盾:试图极力淡看官位、权势,却又迫切希望获得一定的职位以一展抱负,而即便在这样迫切的追求中,又有超出一己之身的思考。
五、李贺诗中的帝王相关词汇与现实讽喻
当然,李长吉歌诗中所提及的帝王乃至帝王所象征的中央政府,亦不全是以正面形象出现。对于他所听闻的与帝王及中央政府相关的荒唐、不平现象,亦不惜以犀利的言语进行揭露、讽刺。
在《荣华乐》中,诗人以“玉堂调笑金楼子,台下戏学邯郸倡。口吟舌话称女郎,锦袪绣面汉帝旁”,借汉更始帝故事,极尽讽刺之笔,形象地描写了皇亲、权臣工于谄媚、无视朝堂纲纪的小丑行径。在《感讽六首·其四》中,诗人以“何年帝家物,玉装鞍上摇”和“西山白盖下,贤隽寒萧萧”形成鲜明对比,斥责贵胄的荒淫生活,揭示社会贫富悬殊,同时慨叹整个社会不尊重人才的现实。在《吕将军歌》中,诗人更是通过“西郊寒蓬叶如刺,皇天新栽养神骥。厩中高桁排蹇蹄,饱食青刍饮白水”以“神骥”“蹇蹄”为喻,痛心疾首地揭露了能征善战之名将不得任用、掩袖工谗之宦官沐猴而冠的荒诞现实,并发出“九州人事皆如此”的绝望喟叹。古时帝王,号曰天子,除了是国家政权的中心,亦是普通百姓之于公平正义的最终期待。诗人将帝王尊号代入对具体社会现实的批判中,便是对整体社会规则的质问。诚然,长吉之于宪宗,不可谓不忠。如前文所论,即便怀才不遇,他终究还是选择了效忠朝廷。甚至在《长歌续短歌》中还有“秦王不可见,旦夕成内热”之类似于杜甫《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之“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的忠义之辞。可诗人既然能从个人怀才不遇之不幸看到国家缺乏真才之更大不幸,就必然会将对朝廷之忠义推广为对天下万民之忠义,这种由己及亲乃至天下的情怀是相通的,也是后人读李贺诗往往忽略的其儒家精神方面的体现。因此,便可看到此类出现帝王相关词汇之刺世疾邪篇章所折射出李贺的第三大矛盾:忠于李唐王朝,却更关心普通百姓之疾苦,在二者发生冲突时,义无反顾地倾向于后者。
六、结语
不仅是在唐代,讽刺帝王求仙、感叹怀才不遇、揭示社会黑暗这三大诗歌主题,可以说自诗歌产生以来便是历代诗人们咏叹不绝的题材,这并不是李贺的特别之处。可在《李长吉歌诗》出现帝王相关词汇的诗篇中,这三大诗歌主题虽各表一枝,却有着同样的根源:诗人对自己“唐诸王孙”身份的认同。
杜牧在《李长吉歌诗叙》中,在以各种形象的意象形容长吉歌诗在某方面艺术追求上的极致后,还加上一句总结性话语:“盖骚之苗裔,理虽不及,辞或过之。”“骚之苗裔”一语,除了有《李长吉歌诗》在意象、手法上对《楚辞》的承袭,还有屈原与李贺在身份认同上的相似。屈原乃楚王同宗,楚国之命运,于他而言,既是国事,也是家事;以“唐诸王孙”自称的李贺,之于唐王朝的命运,亦是如此。何况,二人都生活在眼见家国江河日下却又凭一己之力无力扭转的衰世!故长吉之对天界充满无限美好幻想而终脱离不了尘世,似屈原;长吉之怀才不遇、四处碰壁而又忠诚于自家王朝,似屈原;长吉虽忠诚于自家王朝却更关心百姓疾苦,亦似屈原。
由此,便容易理解长吉为何会在诗歌中如此频繁使用与帝王相关之词汇了。以其“唐诸王孙”的身份认同,帝王家之事,离他并不如常人般遥远。也因此,寻常之官位、权势,也入不了其法眼,而其身份认同之下的责任感又趋使他去做出一番事业、关心百姓疾苦。当这一切都不具备现实的条件时,他只得转向对虚无缥缈之仙神鬼怪世界的幻想,可这种幻想终只是一时之憧憬,并未能让他有丝毫的解脱。
1 曹旭:《诗品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260页。
2 《仁和里杂叙皇甫湜新尉陆浑》中“湜新尉陆浑”五字,据朱自清先生《李贺年谱》考证,为后人所加。今传清乾隆王氏宝笏楼刻本《李长吉歌诗》中,唯一出现以官名代称非神话、先贤人名的诗题只有《同沈驸马赋得御沟水》。
3 人名王濬、王粲、王子乔共计三处不计。
4 人名皇湜共计四处不计。
5 《帝子歌》之“帝”或言指尧帝,今从王琦注作“天帝”解。
6 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3010页。
7 被认为诗中“王”指称唐太宗的有两篇,一为《长歌续短歌》,一为《秦王饮酒》。前者有宪宗说,钱仲联先生《李贺年谱会笺》考证为指称太宗,笔者亦认为长吉不便在诗中言本朝君王“不可见”。后者有始皇、德宗、宪宗、符生四说,今亦据钱仲联先生《李贺年谱会笺》就诗中对歌舞之描绘考证视为指称太宗。
8 14 19 李维桢:《昌谷诗解序》,见王琦等《三家集注李长吉歌诗》,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27页,第191—192页,第2页,第12页。
9 姚文燮:《昌谷诗注自序》,见王琦等《三家集注李长吉歌诗》,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
10 姚文燮:《昌谷诗注自序》,见王琦等《三家集注李长吉歌诗》,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252页。
11 15 吴启明:《李长吉歌诗编年笺注》,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147页,第834—836页。
12 社编:《唐五代笔记小说大观》,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1383页。
13 钱锺书:《谈艺录》,商务印书馆2011年版,第151页。
16 此处参考方世举《李长吉诗集批注》,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615页。
17 方世举:《李长吉诗集批注》,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838页。
18 是句“秦王”一词之指称尚存争议,前已标出。此句作太宗解、作宪宗解,皆显其忠义,特注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