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籍诗歌中的意象与创新
2019-01-28卢洋中国传媒大学人文学院北京100024
⊙卢洋[中国传媒大学人文学院,北京 100024]
阮籍是竹林玄学时期的代表人物,同时也是一位文学大家,玄学思想不仅影响了他的人生理想和生活方式,也渗透进了他的诗歌创作。他的《咏怀》诗旨意幽远,蕴含着深刻的哲思与理性,具有浓厚的玄学色彩。本文旨在从竹林玄学的人生态度和认识方法两个方面论析其诗歌意象的创新之处在其《咏怀》诗中的体现,指出了“越名教而任自然”的人生态度使阮籍苦苦挣扎在俗世与超世之间,最后只能用“齐物论”来做最后的安慰;《咏怀》中大量意象的存在且复杂结合是玄学“得意忘言”认识方法的表征,而注重“人”的竹林玄学思想又使“意”表现为对人生困境的理性思索和对自由人格的追求。从而论证了玄学观念对阮籍诗歌创作的影响,揭示了《咏怀》诗所具有的丰富的时代和思想内涵。八十二首咏怀诗寄托遥深,可谓言有尽而意无穷,“阮诗的恣意、深隐、托旨深厚在历代文学批评史中皆有一席之地”,在魏晋之交朝政动乱,二次禅代的局势中阮籍将自己对国家的期待、个人理想的实现、对时政的不满都寄托在《咏怀》当中,可是魏晋的当权者剥夺了文人对时局发言的权利,因此,叶嘉莹在《说阮籍咏怀诗》当中讲到“阮籍的诗意旨遥远、深微、难以测知”。
虽然目前有关阮籍作品中玄学思想与意象关系的作品有所增多,但总体上来看可供参阅的文献不算多。由于本文的研究重点是魏晋玄学思想对阮籍诗歌意象的影响,但现有的文献大多是从魏晋玄学对文学的影响、阮籍思想的矛盾性、审美意趣及哲学思辨命题展开研究,而对阮籍诗歌作品中意象的玄学性、玄学思想对阮籍作品中意象影响进行研究的作品较少,因此,对玄学思想在阮籍诗歌意象中的运用进行系统全面的研究具有重要意义。
一、阮籍诗歌中的意象
阮籍所处的时代,二次禅代,时局动荡不安,朝堂一朝奸佞与苟且让他打消入世的念头,而要真正做到避世保身也是不现实的,曹爽与司马氏集团的屡次邀约,甚至以女儿婚嫁相逼,让阮籍痛苦不堪,他的屡次入世背负的当然不是自己已经残缺不全的政治理想,更多的是对自身与家族的保全。因此他的八十二首咏怀诗当中,使用了大量的象征、比喻手法来表达自己的思想、抒发自己在当世的困境中的悲苦萧索的感情。往往一首诗当中连用许多的意象,这也就是传说中的“言在耳目之内,情寄八荒之表”。在《咏怀》诗中,阮籍善用意象,通常是一首诗中分有好几个意象,以一些天文地理的意象来表达自己对时间飞逝的遗憾与无奈、对生命的感怀、对宇宙的深入思考、如飞禽走兽意象来自喻、或指代时局中一些君子、小人,孤鸟暗喻自身,燕雀暗喻一些趋炎附势满口礼教宗法的伪君子等,也有一些植物的意象如兰草比喻美好的君子、飞霍表示时间流走给人带来的焦灼,另有一部分游仙色彩十分浓重的意象如王子、夸父、邓林等,表现自己对自然的崇拜、对长生的向往等玄学思想,最后也有一些刀剑、丘墓、都城等意象表达在时代所迫政局不稳、臣乱君位的悲思。
(一)天文地理意象
八十二首咏怀诗当中,对日与月的颂咏随处可见,阮籍对“时光的流走十分敏锐”,因此在他的诗文中,关于日月的内容很多,《咏怀(其一)》“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轻薄的帷幔映着明月,清朗的风吹拂着诗人的衣襟,是诗人在深夜里辗转难眠,起身弹琴时观察到的一幕,明月照着帷幔,帷幔也映着明月,这里的月是表达深刻孤独的意象,望着月亮听着孤鸟的鸣叫,不禁郁结难解,忧从中来。而《其二》中的“膏沐为谁施,其雨怨朝阳”,其中“朝阳”由雨怨,因为自己的期待没有被满足,我期待雨,结果却是一幅朝阳既出的景象,看似在说雨和太阳,实际再说自己期盼的清明稳定的政治局面还没有出现,所以朝阳代表一种失望的情绪。写宴饮时的朝阳照在瓜上五光十色,十分华丽,实则是对权贵勾结的黑暗局面的讽刺,所以连太阳映衬着瓜地,都是奢华闪耀的五色,“五色曜朝日,嘉宾四面会(其六)”。《咏怀(其八)》用一句“灼灼西颓日,余光照我衣”来开篇,“西颓日”很明显讲的是夕阳,无限大好的夕阳用“颓”字修饰,奠定了整首诗的基调,颓日的余光照在衣角,后说宁愿与燕雀翱翔不愿与鸿鹄一起游历,因为鸿鹄志在四海,不知何时归家,这句诗在现代是一句反话,形同“燕雀安知鸿鹄之志”,是说当时营营苟且的小人宁愿和奸佞一样贪图眼前的利益,不愿和有志之士一起去创造一个稳定和谐的政治局面,到这里就可以理解为什么夕阳不是无限好,不是流光溢彩,而是西倾的颓日,这里日的意象就与黑暗时局联系在一起了。日月的意象,是阮籍对时间流逝敏感的体现,对黑暗时局的厌恶和对清明政治局面的向往,同时也给他的咏怀诗增加了一些空间感和立体感,其影响不可小觑。阮籍诗中路的意象出现次数不多但足够显眼,其实古代的文人对路的意象多多少少都有所运用,有的是对未来向往的期待之路,有的是对过去怀念的回忆之路,还有的是对当下境遇迷茫不满的“陌路”,世人提到阮籍定会脱口而出一个典故——“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是说阮籍喜欢驾车到处游玩,但他从来不规划路线,而是率性而为由着车马四处游走,走到一个没有路的地方,动辄而返,在路边大声的哭泣。这也是阮诗中路意象的大多数情形,迷茫、困苦、绝望。
(二)植物与动物意象
植物意象在阮籍的咏怀诗中出现也是颇为瞩目,有几大类,一是像桃李、佳树等非常美好却容易凋零的植物,表现了繁荣稳定无法持久,生命飞速凋零,如“下有采薇士,上有嘉树林”(九);二是飞霍、荆棘等有指代性的色彩十分灰暗的植物,来表达其心情的悲痛与被生命的沉思;三是像松柏、景山松这样品格坚韧屹立不倒的植物,来表现诗人自己对生命不屈的精神和对理想世界的寄托。“嘉树下成蹊,东园桃与李”(其三),这首诗开篇就以佳树和桃李作比,《史记》中有“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意思是说桃李不用言语,因为它们自身的美好,很多人会走过来观赏,所以很快身下就会有一条路,接下来诗人又说“秋风吹飞霍”,凋零就从此开始了,上下形成的鲜明对比,是朝政更迭的体现,下自成蹊又如何呢,到了秋天万物依然会凋零的,春夏美好的植物代表了曾经的繁荣盛世,而秋风吹着飞霍,就是司马集团篡夺权位的时候,“繁华有憔悴,堂上生荆杞”,接下来这句更加明显,繁华也有凋零的时候,堂上本来是宾客聚集推杯换盏的热闹情景,现在却生出了荆棘,高洁的兰草桃李代表着不与世人同流合污的品质,也代表着清明盛世,而荆棘飞霍表达着诗人的哀伤无处寄托,只能写下这些冰冷的句子来抒发自己的感情。“视彼桃李花,谁能久荧荧。……瞻仰景山松,可以慰吾情。”(十八)这首诗是十分有代表性的,阮籍作为一个文学家,也作为当时候对玄学推崇备至的人,从前在名教与自然中挣扎,寻找平衡,在发现这二者无法平衡之后,他选择了“越名教而任自然”。因此,荧荧桃李花,终有凋谢的时候,这是生命发展的自然趋向,谁也阻止不了,而只有仰头观赏景山松可以安慰到他,因为松柏的坚韧不拔、风吹雨打屹立不倒的品质是阮嗣宗十分向往的。诗歌中鸟的意象出现也很频繁,和前文日月意象相同,阮籍诗中的鸟意象占据了八十二首咏怀诗一半的篇幅,一说飞鸟与玄鹤的清冷高傲,一说孤鸟的悲凉哀鸣,还有一种用燕雀与鸿鹄进行对比,描写胸怀大志的鸿鹄和安于现状的燕雀来暗喻时局。这些飞鸟意象大多来自于前人典籍,包括《咏怀(其一)》前两句就用了两组飞鸟来抒发内心感慨,“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鸿是大雁中最大的一种,是群体性动物,描写一种群体性动物用“孤”字,孤鸿就比孤鸟更加的孤独,而鸣北林的翔鸟更加如此。在我们的常识中,南音软,南风暖,南字代表着温暖和煦,而北方是会下雪的,一谈到北方我们会想到朔风,是很冷的风,所以这里的“翔鸟”,就是寒鸟的意思,“孤”“寒”二字下的鸟意象,自然就表露出诗人一种孤寂、苍凉悲怆的心绪。
(三)刀剑意象
阮嗣宗的咏怀诗中,刀剑意象出现的不似日月草木那么频繁,随处可见。“危冠切浮云,长剑出天外”(五十八)、“少年学击剑,妙伎过曲城”(六十一)、“翱翔观陂泽,抚剑登轻舟”(六十三)、“失势在须臾,带剑上吾丘”(六十六)。阮嗣宗所处的魏晋之交,外战其实已经趋于平静了,取而代之的是朝廷无休无止的政治内斗,政权更迭。其咏怀诗中很少出现直抒胸臆的诗作,但这几首与刀剑相关的诗,是在那些反复零乱回味隽永的迷蒙的诗句中最坦白最直接的,比起肮脏不堪的内斗,阮籍怀念甚至在向往烽火连绵拔刀提剑为国捐躯的年代,时下的环境实现不了自己对国家的一腔热血和理想抱负,所以他把这份感情直白地寄托在描写战争的诗句里,国难当头匹夫有责,所以战马上的危冠如疾风可以切浮云,战士手中的剑长可伸至天外,描写这种气魄雄浑、神勇无比的战争场面,营造气壮山河的景象,反衬出政治内斗里各色政治家蝇营狗苟的国家悲剧。而年少时的阮籍曾学过击剑,技艺高超,整个城的人都无法匹敌,英姿勃发的少年模样,在大漠中挥剑斩退外族的侵略者,翩翩的战旗、阵阵的军鼓这些战争的场面描写中,阮籍最后用一“悔恨”来结尾,表达自己报国无门、政治理想无法实现的遗憾与哀叹。战争虽无情,可是比起眼下时局,他更向往金戈铁马的沙场,而在《咏怀(六十三)》中,抚剑登轻舟,这里的剑就不再是反衬司马氏的苟且了,而是表达了自己对恣意快活生活的向往,也是对自由的向往,登上一发轻舟仗剑走天涯,有无数的闲暇时间去冒险去实现自己的人生理想,哪怕是年纪大了,还能像少年一样自由来去,这里的剑便是一种对自由强烈的渴望。
二、阮籍诗歌意象的构成特征
都说“嵇志清俊,阮旨遥深”,因为在当时的时代中,一句不慎之言就会招来杀身之祸,乱世中想要保全自己,通过文学作品来抒怀,必然有很多东西是要写得十分隐晦的。咏怀诗通常是一整首都贯穿着意象,而阮嗣宗诗中的意象一般分为几类,一是通过大量的用典,借用典故中的人物、情节、情感来暗讽时局,抒发自己内心的感慨;二是通过观物,由耳目之内的所见所闻抒发自己的八荒之情;三是生造与拼凑,最具有代表性的是自创的人物意象,如当路子、纷纶客、谗夫、缤纷子等。
(一)通过用典的构成
阮籍八十二首咏怀诗用典,取材广泛,构思新颖,推陈出新,可见于《离骚》《诗经》《庄子》《史记》《战国策》等。魏晋之交,文人被夺走了政治的发言权,他们或遁入自然中不离俗世,或被当权者操纵成为收买人心的机器,阮嗣宗为了保全自身与宗族无法全身心地到自然中去,又不愿被司马家族摆布,他想说出自己的心声,却不能直言不讳,只能借前世的典故,借古讽今,借古喻今。如“昔日繁华子,安陵与龙阳”(其十二),繁华子,是上文所说的生造人物,但这首诗的下文有指代,比如昔日的安陵与龙阳。《说苑》的《权谋篇》里记载有,安陵君缠,因为长相俊美,被楚恭王宠幸,安陵君能言善道,很会邀宠,常能得到楚恭王的赏赐与爱护。龙阳在《战国策》的《魏策》中有所记述,说,魏王和龙阳君在同一个船上垂钓,龙阳君钓上来数十条鱼,突然恸哭着丢掉了那些鱼,魏王问何故,龙阳吞吐回答说恐惧魏王像钓鱼一样有了更美丽的伴侣而丢弃自己,魏王听后下令“有敢言美人者,族”。这个典故是阮籍用来形容君王身侧之人的,暗喻在魏王身边的司马氏。在咏怀诗众多的典故中还有一个具有代表性的就是《咏怀(其二)》“二妃游江滨,逍遥顺风翔。交甫怀佩环,婉娈有芬芳”,前有《列仙传》上记述,曾有两个美丽的女神仙,去河滨游玩,碰见了郑交甫,这两个女神仙对郑交甫一见倾心,就把自己身上的玉佩解下来送给了他,郑交甫高兴地接下了玉佩放在怀中离开了,走出了十来步,想拿出玉佩看,发现玉佩不在了,那两个女神仙也不见了。紧接着下文又脱出“倾城迷下蔡,容好结中肠”。“倾城”二字中所周知,是《汉书》中李延年的词,说北方有个美丽的女子,超凡脱俗,“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二)通过感兴的构成
观物这一类的意象,通常是自然或社会景观给诗人一种感激或者触发,这种感激并不是感恩,而是感情突然被激发的一种体现,如“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其一),这句诗是说,深夜里辗转难眠,起来弹琴,乐声中,“我”看见轻薄的帷幔,被月亮的光映衬着,清凉的风吹着“我”的衣角。月光与帷幔,清风与衣襟,这是一组描写景物的句子,而阮籍常常在耳目之内还有一份更广阔更深远的情感抒发,因此下文他发出了“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的哀叹,是薄帷映明月让他伤心,还是凉风送衣襟让他忧思呢,其实都不是,触景生情是抒情诗创作的一大特点,阮籍的一生都在“徘徊”中度过,在名教与自然中徘徊,也在入世与出世中徘徊,这种自我拉扯让他忧思难尽,而给他这一份出发是他眼睛看见的薄帷与清风。“灼灼西隤日,余光照我衣”(八),这是通过景物触发内心感慨的典型。诸如此类的还有“芳树垂绿叶,青云自逶迤”(七),通过佳树上的绿叶、天上不断行走变换的青云来表述时间的推移变换四时的更替让人感到焦灼无奈的心情。“嘉时在今辰,零雨洒尘埃”(三十七)、“松柏郁森沉,鹂黄相与嬉”(六十四),皆是通过观物创造出一种意象或意象群,由此来表达自己当时的心境。
(三)通过生造的构成
前文已经提到过,阮嗣宗诗中非常别具一格的是他对诗中一些人物的虚构与创造,人常说阮诗“兴寄无端,反复零乱”,在乱世中保全自己的不易,因此他的文中不会出现一些当世的人物,所有的不满与愤恨都以这些自创、生造的人物意象来影射表达了。“轻薄闲游子,俯仰乍浮沉(十)”,这里的闲游子,年少无知,随俗浮沉,阮籍在字里行间里对这个世人不知的竖子表达了轻蔑与不屑,诗的下半段他又提到了王子,并且附上一句“唯有延年术,可以慰我心”,再一次表达了对王子长生的无尽羡慕。再有另一类生造的人物——明君子,孤士,如“岂有孤行士,乘涕悲故时”(其四十九),阮籍借这些人物来明志、抒怀或者自我激励,也是自我安慰,自己虽然不是明君子,但也不会与权谋奸佞同流合污。而自创的孤行士就是对自己的比喻,山巨源、王戎做了当朝臣,嵇康已放弃对这个世界的期盼,这两个极端阮籍都做不到,为什么世人常说阮籍发言玄远呢,因为他不得不这样,在矛盾与挣扎中,他就是这个为历史哭泣的孤行士。
三、阮籍诗歌意象的意蕴
阮禹的建安时代已经过去,英姿勃发乐观进取的行文风格也渐渐地不知所终,取而代之的是竹林文学或忧伤或苍劲或悲怆的绵长意蕴,“典午之变”后,阮嗣宗在名教与自然的平衡中彻底绝望了,修正名教与自然的关系是玄学一个贯穿始终的课题,无所谓偏离,他选择了回归自然,所谓“越名教而任自然”,为什么会有这种说法呢,名教讲求的知礼懂法,上下有别,礼教在那个时代已经是对文人的束缚而不再是政治清明时期教化民众的机器,《咏怀诗》中多次提到了对满口宗法礼教的伪君子的不屑,如《昔闻东陵瓜》“布衣可终身,重禄岂足赖”的劝诫。
阮籍的《咏怀》诗写得隐讳曲折,“百世而下难以猜测其真意所在”。但是诗人的心态和情感的逻辑线索还是跃然纸上,可以明显感觉到的。比如他说:“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一日复一夕,一夕复一朝。颜色改平常,精神自损消。脚中怀汤火,变化故相招。”“终身履薄冰,谁知我心焦。”这种自我意识究竟依附于什么样的客体才能安息呢?阮籍认为,人生有限,自然无穷,只有投身于宇宙的自然本体之中,才能使焦虑的心灵安定下来。他说:“自然有成理,生死道无常。”“人生若尘露,天道邈悠悠。”“时路乌足争,太极可翱翔。”阮籍所说的“自然”“天道”“太极”,都是指宇宙的最高本体。但是阮籍把自然与名教对立起来,这就使得本体脱离了现象,变得虚无缥缈,失去了具体内容。这种本体是无法安息焦虑的心灵的,于是阮籍又陷入了迷惘惶惑,在出世与入世、超越与妥协之间摇摆不定。这种思想在《咏怀》诗中表现得最明显。我们可以看到,他感慨过“昔日繁华子”的“言笑吐芬芳”,也说过“自非王子晋,谁能常美好”。作为竹林文学的代表人物,老庄思想对阮籍的影响不可小觑,他的诗歌意象中多次借《庄子》的典故表达了对恣意潇洒顺势而为思想的向往,羡慕王子晋,主张养生,都是他玄学思想的最佳体现,正是这种思想的出现,才有了浓重的游仙、避世风格的诗句,感慨共工,唏嘘邓林,艳羡王子,畅想冲虚,这些诗句在中国诗词的历史上独树一帜、别具一格,因此和时势造英雄一样,是魏晋那个动乱的时代促成了阮嗣宗的诗歌创新。
世说阮籍有才,而古之学而优则仕,如阮之大才,在那样动荡不安、朝局更迭的时代里,并不是无用武之地,而是奸佞苟且篡权夺位、各为其利的不屑让他不断地挣脱政治的摆控,阮嗣宗也是天真的,因为步兵营善酿酒,就自愿报名当步兵,世上也就有了“阮步兵”之称。他不愿与司马氏为伍,也不像山涛、王戎能够豁达地追名逐利,更不似嵇叔夜那般无畏,能够激愤直言,他要在这乱世保全自己,咏怀诗顾名思义,是咏唱内心情怀的诗句。八十二首咏怀诗看似反复零乱,但字字泣血,虽行文散漫,兴寄无端,不过是因为这乱世中不曾有一条路能够让他的灵魂归位。也是因为这种矛盾反复的挣扎,才有了中国五言诗的兴起与发展。阮诗中的意象如腾云滚滚奔流不息,常常是一句诗中有几个典故叠用,以日有悬车、朝阳,也有颓日,说鸟有玄鸟、青鸟、孤鸟,亦有燕雀与鸿鹄鲜明的对比;说路便有失路,有歧路,有势路,都城或广阔、或残败;坟墓清冷而仙境温暖和煦,仙气缭绕令人向往不已,神仙长生,凡人生命如桃李花秋风吹过繁华落尽,四时飞速流转;说门有东门西门,残破不堪的城门;写刀剑就有侠肝义胆沙场男儿形象跃然纸上,阮嗣宗的一生比起山巨源的直言名利,嵇叔夜的快意生死,一直是一个零余者的形象,他的政治理想也不外乎仁爱恭亲,君君臣臣,可是那样的时代,注定了名教与自然是撕裂的。魏晋之中,诗以阮籍的咏怀为最高成就,他对意象炉火纯青、巧夺天工的雕琢与运用,其背后意蕴的绵长、情谊的深厚,乱世中是无人能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