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欲”与“救赎”
——分析《废都》中的性描写
2019-01-28黄为为华中科技大学中文系武汉430074
⊙黄为为[华中科技大学中文系,武汉 430074]
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和大众文化的审美取向对文学的作用力越来越强,当代文学作品的创作也难免受其影响,作品只有拥有了更多的受众,热卖、畅销,作家才能保证自己的生存基础。因此,许多当代作品中都有迎合大众品味并带有媚俗倾向的性描写。而能把这种“形而下”的描写与表现“形而上”的文化意蕴结合起来的当代作家中,贾平凹无疑是最高明又最具才华的作家之一。他也被有些评论家称为“最不差钱”又始终不渝地坚持纯文学路线的作家。“《废都》之后,贾平凹遭到了诸多正统批评家的责难和攻击,甚至被戴上了‘流氓作家’的帽子。一个一度文风雅正的作家为什么会对性描写如此感兴趣?现在看来,文学的市场化和消费阅读的兴起应该是其主要诱因。从些许的小段子到《废都》的长篇大论,从赤裸裸的性描写到精美的文化包装,贾平凹作品中的性描写还颇有与时俱进的风范……”不可否认,《废都》中关于性的描写其尺度之巨大、细节之完备、语词之粗鲁实在是令一般人读之面红耳赤。在思想、个性越来越解放的现代社会,这种露骨的性描写很难摆脱为了迎合商业化大众潮流的嫌疑,但作家描写性就只为猎奇,趋迎大众吗?答案当然是否定的。性本身就是一个经久不衰被人们探讨的话题,弗洛伊德把性欲也即力比多作为文学创作的源泉,认为作家就是在文学作品里发泄旺盛的力比多,从而成就了经久不衰的伟大作品。福柯也详细阐述了古希腊人对待性的开放宽容的态度,性是他们追求艺术和美的方式。因而,性不是肮脏不堪的东西,它是人类的原始本能,是人为了追求快感和繁衍的本能需要,文学作品描写性反而能丰富作品的内涵。同样,《废都》中的性爱描写对构造和展现庄之蝶这个人物形象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也是本文从庄之蝶的性爱活动角度进行人物分析的落脚点。
一、失欲
西京四大名人之首庄之蝶在上流社会文化圈里可谓是如鱼得水,外在光鲜亮丽的声名赫赫也无法抵消私下里庄之蝶寻求“破缺”的愿望,社会的“鬼气”和骨子里深深渗进的“腐气”渐渐夺走了庄之蝶生命的原欲,他像没有生命力了的花一样,要慢慢枯萎了。
弗洛伊德曾论述一个病症叫“心理性阳痿”,“这种病经常发生在性欲很强的男人身上,并且,他的性器官在性行为开始之前和之后都是健康的,在性行为进行时心理上也不乏强烈的性需求,只是性器官不肯配合”。除却没有选择合适的性对象外,心理性阳痿的人还可能由于没有摆脱童年时的性对象也即自己的父母,从而在进行性活动时产生心理负担,造成失欲。热衷于直接用嘴吮吸奶牛乳头的庄之蝶就表现出这种没有断奶的婴儿对母亲乳房的依赖感,对其性对象的认知仍停留在婴儿时期。与妻子同房的时候,制止他的更多是乱伦的禁忌。潜意识中他无法分辨牛月清是可以与之发生关系的妻子,还是哺乳喂养自己的母亲,在半推半就的性冲动中,庄之蝶最终还是败下阵来,教养和伦理使他无法完成这一性冲动的驱使,失欲也是必然。何况牛月清作为一个传统的贤妻,不会风骚孟浪,给予庄之蝶的更多是生活上的关怀,感情上难免忽视,这种表现更像是一个关怀儿子的母亲,不是一个精神和肉体上都能唤醒庄之蝶欲望的妻子或者说是性对象。
除去心理上的原因,庄之蝶的失欲还与他所处的时代和社会状况脱不开关系。转型时候的商业大潮吞没了太多的真诚,上层知识分子的空虚和堕落更是给庄之蝶一种幻灭和虚无感,他虽已功成名就,在社会上如鱼得水,但实际已濒临精神崩溃的边缘。“他深知自己早已丧失了一切理想主义的道德信条,但他无法起来指责任何人,因为这个社会的堕落也正是他自己的堕落,他就是这个沉沦着的社会的典型代表和‘精英’。”这个状态里的人都丧失了血气和生命的原始活力,像是被“文明”阉割的一代,像是无头的苍蝇虚幻地追逐着名利和财富。汪希眠得了肝炎,妻子又有二心;龚靖元生了一个只会吸毒的废物儿子,最终被朋友算计吞金而死;孟云房更是腐朽掉的一个,沉迷神秘道术无法自拔,最终都是外强中干的一群软趴趴的“文明废物”。人的原始野性和阳刚之气在慢慢蜕化,那种为古希腊人所热爱的健壮和美越来越少,希腊人狂热崇拜的酒神激情也被传统和文明所压制。这样,庄之蝶就仿佛被置身在一个“全景敞视”的监狱里,他不自知自己在被监视和窥探着,那么这种监视的关系就被内部化,来自外部社会的关系和规范作为一种权利机制就规训着庄之蝶的行为,乃至渐渐渗透到他的精神和灵魂深处。这样的庄之蝶哪里能发挥人的原始本能呢,他只是软绵绵的一个人罢了,甚至和妻子连一个子嗣都不能有。
二、救赎
庄之蝶积极寻找他生命的“破缺”,他感觉到自己创作能力的减退,而这种艺术的创作能力在弗洛伊德看来是性本能的移植和升华,“性本能很难被驯服,对性本能的驯化往往不是助纣为虐,就是适得其反。在这方面,文化成就的取得总是以丧失一部分乐趣为代价,要消除性本能几乎是不可能的,未派上用场的冲动会在性活动中以未满足的形式持续下去”。因此庄之蝶首要的任务就是恢复自己的性欲,以享用快感之外的性本能来支撑自己的创作。弗洛伊德认为心理性阳痿患者的发泄方法之一就是贬低性对象,“只有与被贬低的性对象在一起时,他们的性能力才得以充分发挥”。景雪荫和牛月清都不是庄之蝶理想的性对象,于是他只能寻求婚外情的刺激。
与庄之蝶有性关系的女性有唐婉儿、柳月和阿灿,这几个女性都是外貌相当出众并且体态优美,由于眼睛是激发性兴奋的直接器官,视觉是决定性对象选择的关键,出众的外表当然更容易激发欲望。这些女性还有一个共同特点是地位低下,并且她们都狂热地崇拜庄之蝶,这就符合了庄之蝶的性需求。庄之蝶第一次和唐婉儿发生性关系的时候,仿若重生,“这是庄之蝶从未经历过的,顿时男人的征服欲大起,竟数百下没有早泄,连自己都吃惊了”。第一次婚外情他就完成了对自我性欲的救赎。之后不管是年轻鲜嫩的柳月还是心比天高身为下贱的阿灿都献身给庄之蝶,甚至是好友汪希眠的老婆。一切的夫妻关系、朋友关系、道德伦理关系都不复存在了,只有庄之蝶无限的情欲和来者不拒的可以与他交媾的性对象。现代文明“阉割”下的人疲软无力,庄之蝶偏要用自己“失欲”的欲望去挑战和突破,偏要回归到最原始的人性本能,回归到动物性,为行将麻木的神经注入原始的活力。这是庄之蝶对自己的救赎。
福柯的《性史》中专门论述了养生法,养生法不提倡频繁的性活动。性活动过程是一种消耗的过程,古希腊人为了繁殖的目的而性交,“他们认为繁殖的目的在于对已逝生活的补偿,并使整个人类获得个人无法企及的永恒”。繁殖是一个生命介入到另一个生命,那个生命代替自己活着,这就完成了人不朽的愿望。庄之蝶有巨大的声名,可长期以来的“失欲”让他在不惑之年还是膝下无子女,子嗣和传承不光是中国人的传统,而且在整个人类,繁衍都是人的基本欲求,以此来实现子孙万代的长存,实现自己血脉的不朽。后继无人也给庄之蝶带来精神上的幻灭和虚无感,这是妻子牛月清所拯救不了的。然而他在不断的猎艳求奇中终于使自己的血脉通过阿灿有机会存留在世上,庄之蝶没有拒绝阿灿最后想给他生个孩子的愿望,这最后一次肉体的媾和、性欲的爆发,可能会诞生一个新的生命代替庄之蝶活着,庄之蝶也算在欲望勃发和持续的自我救赎中实现自己生命的不朽。有一个新的生命代替庄之蝶活着,那么他的这条救赎之路不是完全无望的。
三、结语
尽管是努力地寻找“破缺”,庄之蝶的自我救赎之路还是没能拯救自己。正如邓晓芒评论说庄之蝶“骨子里不过是数千年传统文化的一种变态标本”,他在激进、自救的路上越走越没有自信,直到最后深深地怀疑自己,他开始拷问自己“是不是坏人”,他逐渐用传统和道德的眼光来审视自己,他终于克服不了自己灵魂中的分裂和丑陋的东西,一场生命失欲的性欲救赎之路挽救不回这个“灵魂流浪者”。庄之蝶在这种自我救赎的愿望和灵魂脆弱退缩的双重对抗下最终精神崩溃了,但在阿灿那里还有一个他的血脉替他活着,也算是他自我救赎之路的升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