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悦然《茧》中的厄勒克特拉情结分析
2019-01-28胡松涛北方民族大学银川750000
⊙胡松涛[北方民族大学,银川 750000]
前言
长篇小说《茧》中,女主角李佳栖付出了自己全部的爱与热情用以追寻父亲的足迹,她甚至将爱放在了与父亲有关的虚无的对象上,这样的爱看似没有分离与背叛,却也没有慰藉与温暖,她守护着父亲的亡灵,用随便的态度去伪装自己的内心。李佳栖身上最令读者印象深刻的恐怕便是她对父亲的依恋与追寻。这种心理,从文艺心理学的角度而言,我们一般将其称为厄勒克特拉情结。我们将从这一角度入手,分析李佳栖这一人物形象。
一、李佳栖身上的厄勒克特拉情结
首先,在第一部分中,我们将从什么是厄勒克特拉情结入手,分析李佳栖身上厄勒克特拉情结的具体表现,向大家揭示李佳栖的内心世界。
(一)厄勒克特拉情结与文学创作
提到厄勒克特拉情结,就不得不提奥地利精神分析学家弗洛伊德。弗洛伊德认为,“幼儿的潜意识中都会不自觉地存在着(男孩的)恋母仇父和(女孩的)恋父仇母”。并且,这是深藏于所有人类内心的一种心理特性,将伴随人类一生。厄勒克特拉情结(恋父情结)的名称来源于古希腊英雄阿伽门农之女厄勒克特拉。她的母亲克吕泰涅斯特拉与情人埃癸斯托合伙杀掉了阿伽门农。厄勒克特拉决心为父报仇,后与其弟弟俄瑞斯忒斯一起复仇杀掉了母亲。后来,弗洛伊德用厄勒克特拉情结来指女孩恋父仇母的复合情绪。并认为这是女孩性心理发展第二阶段的显著特点。在这一阶段中。女孩开始逐渐摆脱对母亲的依赖,并开始对性器官产生兴趣。女孩开始意识到男性与女性的不同,并意识到父母之间的亲密关系与自己的不同,开始羡慕有着自己所没有的性器的父亲,从而将喜爱偏向于父亲,并与母亲在心理上产生了竞争关系;在心理上认为母亲多余,希望取代母亲的地位独占父亲。然而这是不被允许的。故而,女孩开始产生厄勒克特拉情结。在众多文学作品中,厄勒克特拉情结屡见不鲜。像纳博科夫的《洛丽塔》与杜拉斯的《情人》中,我们都可以看到作者有意识地将这一心理学情结应用到了文学中。毫无疑问,张悦然的《茧》中女主角身上也有明显的厄勒克特拉情结的特质。通过分析李佳栖身上的这一性格特质,有利于我们更好地掌握这一人物的精神世界。
(二)李佳栖厄勒克特拉情结主要表现
《茧》一书采用的是以女主角李佳栖与男主角程恭两个人视角为主的双线叙事结构,两段叙事交叉展开,均以第一人称叙事为主。在与李佳栖相关的情节中,通过她的叙述我们可以很明显地看出她身上浓郁的厄勒克特拉情结。李佳栖的父亲李牧原是一个背负着自责感,与家庭处处逆反的20 世纪知识分子形象,他在下乡的过程中,为了挑衅李佳栖祖父的权威,与李佳栖的母亲,一个农村姑娘结婚。两个人的结合与其说是因为爱情,毋宁说更多的是李牧原试图逃离父亲罪恶的结果。婚后不久,李牧原便厌烦了与他毫无共同话语的妻子,但他又不想让父亲李冀生发觉他的不幸福,迟迟不肯离婚,选择用疏离与沉迷工作来缓解自己的不幸。故而,在幼年的李佳栖心中,父母的婚姻绝非是幸福的。然而父亲对家庭的疏离态度非但没有让她怨恨父亲,反而让她怨恨起了她的母亲。在她看来从事文学的父亲是伟大的,而粗鄙的没有文化的母亲则是让她丧失父爱的罪魁祸首。她甚至尝试与母亲划清界限来取悦父亲,以获得父亲更多的爱,然而收效甚微。之后她不断地在内心编织父亲完美光辉的形象,宽容父亲的一切不足。在父亲放弃中文系的工作,前往北京经商之后,对父亲的思慕反而让父亲的形象在她心中愈发清晰。而后父亲离婚后与新妻子汪露寒的关系让她产生了新的危机感。她看似厌恶夺走她父亲的汪露寒,然而她的内心中却也在羡慕着汪露寒,羡慕着汪露寒与李牧原的联系与羁绊,甚至羡慕他们之间的争吵。这一切的根源都是她渴望得到重视;事实上,这一阶段的李佳栖对父亲的感情还只是比其他同龄的小女孩偏执一点,然而,这一切都随着李牧原的车祸去世戛然而止。作者还特意将女孩走向性成熟的标志——初潮,安排在了李佳栖得知父亲去世的当晚。这也宣告了李佳栖作为小女孩在弗洛伊德眼中正常的厄勒克特拉情结的结束。在这之后,处于青春中的李佳栖本就偏执的厄勒克特拉情结更加得不到释放。她将对父亲的思慕化为对爱情的不信任并开始追寻父亲的足迹,她不断地寻找与父亲有关的人,并在他们身上寻觅与父亲相关的任意一点,并试图去再次拼凑一个父亲的形象。在小说中,当李佳栖与她父亲的学生许亚堔重逢后,她便正式开始了寻觅的旅程。她甚至能背叛与她相处许久的男友,仅仅为了“他身上很小很小的一部分,那部分连着爸爸”这个原因而与她其实并不喜欢的许亚堔发生关系。正如她的男朋友唐晖所言,她的父亲是他们感情中的最大的敌人,哪怕他已经死了二十年。还有她父亲的同事殷正。她最初高中时期对他懵懂的爱慕也是源自于她在殷正与他妻子的身上看到了李牧原与汪露寒的影子,李佳栖说道:“我忽然想赢得这个男人的爱,确切地说是夺走,幽暗餐厅里三人对坐的关系,好像把我拉回十一岁的战局。我想从汪露寒那里夺回爸爸的爱,但死亡将一切都终止了。当年留下的半局棋,现在或许可以继续走下去。”幸而,故事的结尾,她与殷正重逢并分别。唐晖也终于离开了她,这宣告着她终于在心理上完成了与厄勒克特拉情结的告别,她直言:“这些年我一直想弄明白爸爸是个怎样的人,我知道得越多,他就越模糊,每一次接近他,都是一次告别。”此时的她终于可以与程恭在雪地中相逢一笑,迎来新生
二、李佳栖的出路——李佳栖厄勒克特拉情结分析
很明显,本文在这一部分中,将继续探寻李佳栖的精神世界,探寻李佳栖厄勒克特拉情结的由来,思考李佳栖真正的出路,并从李佳栖这一人物形象分析张悦然在创作道路上的变与不变。
(一)李佳栖厄勒克特拉情结由来
很明显,文本中李佳栖根本就不懂得什么才是正常的爱恋。她从幼年起便缺乏父爱,她的心理发育的第二阶段所产生的厄勒克特拉情结本就是会困扰她的问题,然而李牧原的疏离与家庭的冷漠让李佳栖的厄勒克特拉情结始终无法得到正常疏解。故而,在此后的文本中她所表现出来的一直都是一个非正常的偏执的缺爱状态。这种本来每个女孩子都会存在的不会影响正常生活的特殊情结一直伴随她直到故事的结尾。她开始走上了一条明显是病态的道路,她早熟,早恋,但却不相信爱情,她对性的态度是无比开放的。不断沉迷于比她年长的男性。她需要在他们身上寻找父爱的影子。她需要通过他们的叙述为自己拼凑出一个完美的父亲,一个理想的值得她爱的人。
李佳栖漫长的青春的迷惘与痛苦的根源皆来自于童年时期父爱的缺失。所以她必须寻觅,寻觅她家庭不幸的根源,寻觅是什么让她得不到正常的爱,寻觅又是什么导致了李牧原一生的不幸与痛苦。
李佳栖如果想要幸福就必须解开自己的心结,她必须回溯到最根本的问题,才能找到一切的答案,才能完成自我的救赎,而问题答案自然要从她需索爱的对象身上寻觅。然而父亲因车祸去世让她寻觅问题答案的道路变得愈发曲折,也让她愈发缺爱。值得人玩味的是,在李牧原出事的当天,她完成了一个小女孩青春的蜕变——她的初潮来了,这不仅意味着她生理上开始走向成熟;同时也意味着心理上,她的“青春”也来临了。
但是开始性成熟的她却因为父亲的死去导致自己本来就压抑的感情更加无法正常宣泄。她只能挤进历史的缝隙,从李牧原的人生经历、他的家庭、青春、背负的罪责、内心的愧疚、嗜酒以及20 世纪90 年代的历史大背景中去寻找。这个过程在文本中所体现的便是她青春岁月中的空虚与扭曲,对自己身体的毫不在乎与对爱情的幻灭感以及对与父亲有关的一切的疯狂的好奇心。而她最终寻找到的根源便是来自祖父的罪孽——那个“文革”的大雨夜里,李冀生在程恭爷爷脑袋里挤进的那颗钉子以及由此引发的几个家庭的破碎。而这,也正是这本小说一切的开端。
众所周知,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事总是不好描写的。“80 后”作家生活的年代与他们的年龄注定了他们难以写出“沉重的历史感”。
然而,在《茧》一书中,张悦然巧妙地在故事中插入了一颗钉子。这颗钉子便象征着“文革”,象征着历史,它是1967 年那个可悲的岁月中人性扭曲的产物,也是一切故事的核心。由这颗钉子起始,程守义变成了植物人;李冀山一生埋首于救死扶伤,亲人关系冷漠;汪良城自缢身亡。而间接的联系人中,秦婆婆、徐绘云、李牧原、汪露寒等加害人家属或疯癫或叛逆或赎罪,一生活在煎熬之中。而程恭的姑姑、奶奶、爸爸则用扭曲的方式宣泄着仇恨。而到了最远离这颗钉子的第三代,历史的沉重却如同一座大山一样,将李佳栖、李沛萱、程恭,乃至大斌、陈莎莎、唐晖、殷正等相关人员压得喘不过气。
正如这本小说的题目——茧,我们不过是把雾穿在了身上,结成了一个个茧。李佳栖一直生活在由那颗钉子编织的茧当中。
而李佳栖偏执的厄勒克特拉情结,追根溯源,却也是那颗钉子,那段历史。
她和所有人一样,都被包裹进了那个由历史和秘密编织而成的茧里。
(二)李佳栖自身的出路
“80 后”作家常常被批评为“历史虚无主义者”,而邵燕君也曾把早年的张悦然形容为“玉女忧伤”“生冷怪酷”,认为张悦然小说“有很多言情小说的要素,不难看出琼瑶、亦舒、安妮宝贝的影子。病态的‘情结’也还有,但是换成了黛安娜王妃式厌食催吐”。虽然在本书中张悦然采用了一种全新的方式让自己的小说尽可能地融入历史,加深历史的纵深感,增强对社会的责任感,并想要撕掉“80 后”作家的“不切实际”的标签。但是,我们若是稍加分析,又不难发现,在《茧》这本书中,依然有着相当明显的“青春小说”的特征。从这一方面,我们可以更好地对李佳栖这一人物形象进行分析。
很多批评者都认为成长小说通常表现出较为程式化的叙述结构,“天真 —诱惑 —出走 —迷惘 —考验 —失去天真 — 顿 悟 —认识人生和自我”的基本形式以及在此基础上的变异形式几乎出现在所有的成长小说中。李佳栖的成长之路虽然不尽相同,但如果结合之前关于李佳栖厄勒克特拉情结综合分析,李佳栖幼年时代对父亲的崇拜、与程恭等人不计身份的友谊以及孩童的冒险体现出的是一个天真的少女的形象。而父母离婚后对想与母亲结婚的男人的敌视,想要去北京寻找父亲则可以看作天真的少女收到诱惑而出走。李牧原死后,李佳栖从生理与心理都走进了青春期,而她青春时代与初恋的放纵,到后来为了追寻父亲脚步的种种放纵与不堪,则体现了李佳栖漫长的青春与未能摆脱厄勒克特拉情结产生的迷惘所面临的种种考验,以及因考验而失去了天真。最后与殷正进行一番交流后放弃追寻父亲,因唐晖的离去而重新认识自己则是代表着她终于摆脱了父亲的阴影的顿悟。结尾处那一场大雪,李冀生的去世,以及与唐晖的重逢让她选择了与世界和解,重新认识了人生与自我。这个时候的李佳栖,才是真正作为一个成熟而独立的女性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从文章的最后,读者们可以发现,随着陈莎莎的离去,程恭与李佳栖似乎会选择与过去的自己告别,挣脱“茧”的束缚,一起走向新生。这个结局看似无比美好,但是,给人的感觉却充满了“青春文学”中特有的理想主义。
本文开头部分曾说道,《茧》这本书有一个明显的特点便是后半部分叙事陡然加快,导致很多情节并没有交代得特别清楚。比如陈莎莎对于程恭的执着以及最后的突然释怀,比如大斌家庭的突然发迹,再比如消失的李沛萱与秦婆婆,以及后半段很少提及的程守义。我们读者能看到的,只是一个个仿佛道具一样,让李佳栖体验伤痛,感悟人生的扁平配角。他们的唯一作用就是让男女主角挣脱过去的束缚,走向新生。
从这个角度看,《茧》这部小说未免有一些“狄更斯式结局”的感觉,它太过圆满,反而显得不那么真实。按照李佳栖自身的形象分析,走出“厄勒克特拉情结”的李佳栖,应当彻彻底底地在雪中与程恭、与那段过去告别。作为一个独立的女性,走向全新的人生。
(三)从李佳栖的形象看待张悦然“厄勒克特拉情结”的延伸
事实上,李佳栖身上的“厄勒克特拉情结”是张悦然创作的一个重要标签。在张悦然早期作品《樱桃之远》《水仙已乘鲤鱼去》的女主角身上都有着明显的恋父倾向。她们心中的父亲,其实都不是真实的父亲,而是经过美化的一个完美男人的形象。
张悦然曾经说:“父亲的形象在我的成长中有一种缺席感,父亲当然一直都在,可是我们之间 的交流很少,似乎还是生长在男权气氛的家庭里,父亲和 女儿很难有亲密的感觉。我想得到父亲的爱,但是我们之 间始终不能够达到令我满意的距离。在写作中,我似乎在 通过一种极端的方式引起父亲的注意。”
到了《茧》这部小说,张悦然不仅没有选择删除这一标签,反而将其升华成了全文的重要线索——由厄勒克特拉情结引发的李佳栖的成长之路。在时间线上,李佳栖的每一次变化都与这一情节息息相关。李佳栖走出“茧”的束缚的道路,也正是她摆脱“厄勒克特拉情结”的道路。
其实作家将自身的体验融入文本本是无可厚非的,像川端康成的“孤儿根性”与大江健三郎的“畸婴主义”都是他们创作生涯的鲜明印记,也是研究者研究其文学创作的一个重要参照。但张悦然在这本野心勃勃的转型之作依旧将自身无法走出的情结无限地投射到笔下人物的身上,不仅会显得人物成长经历重复,更会让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产生一种微妙的不协调感。这种不协调感正是上文中提到的李佳栖最后居然选择与程恭一起开启新的人生。毕竟,不同于“青春小说”轻飘飘的爱恋。本书是带着严肃的观点去探讨社会与历史的。而两个“青春成长”模式的男女主角最后的与世界和自我的和解未免显得多少有些不可信。
但是,正如《当代作家评论》中说的“张悦然并不力图‘呈现社会全景’,坚持‘个人化的表达’,但由于这代人 的心理变动与文明巨变的内在关系,她的创作实绩表明,‘80 后’的成长叙事不是所谓 的‘小叙事’。它能够触摸人本身的变迁史,直面当代最根本的政治、社会问题,因此很有 潜力成为一种大叙事”。
就这个论点而言,张悦然虽然还保留着她自身狂气的青春叙事风格,但我们已经可以发现,“80 后”的历史虚无主义的帽子已经从她头上摘掉了,张悦然已经正式踏入了纯文学创作的殿堂。
结语
《茧》中虽然有着张悦然特有的狂气、冷酷、玉女忧伤等“青春文学”特点,但从“80 后”这个群体重新审视历史、大历史浪潮中逻辑清晰的人物设计,以及谈论“80 后”年轻人爱欲衰变的问题上,张悦然都老练地进行了完成。李佳栖这一人物形象更是我们了解新时代年轻人在“生的苦闷”与“性的苦闷”中沉沦的重要参考。从这一点说,张悦然的转型无疑是成功的。在郭敬明、韩寒等同样从新概念作文起步的“80后”作家依然困守在“青春”的城堡中不愿醒来之时,我们很庆幸地看到,像张悦然这样的新生代作家开始积极地参与进历史与社会的讨论中来,我们有理由相信,未来的文学殿堂必有她的一席之地。
①林崇德:《心理学大辞典》(第1版),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152页。
②③④⑤张悦然:《茧》(第1版),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89页,第371页,第384页,第132页。
⑥邵燕君:《从“玉女忧伤”到“生冷怪酷”——从张悦然的“发展”看文坛对“80后”的“引导”》,《南方文坛》2005年第3期。
⑦芮渝萍:《美国成长小说研究》(第1版),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 年版,第8页。
⑧王琨、张悦然:《“我们这一代作家是由特写展开的”——访谈录》,《小说评论》2013年第6期。
⑨祁春风:《爱欲的衰败与“80后”的成长 ——张悦然论》,《当代作家评论》2016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