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坟墓的闯入者》的拯救主题透视福克纳的种族观
2019-01-28姜文莉吉林大学文学院吉林130012沈阳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沈阳110034
⊙姜文莉 [吉林大学文学院,吉林 130012;沈阳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沈阳 110034]
种族问题是美国南方作家福克纳毕生创作中所关注的核心问题之一。《坟墓的闯入者》(1948)是他创作生涯晚期最具想象力、最能体现他种族观的一部作品。福克纳首次尝试用“民族的声音”说话,也标志着他终于走出了重要的一步,即在自己的作品中明确地对黑人与白人的种族矛盾进行深入的探讨。福克纳在这部作品中,不仅深刻地揭露了过去南方种族主义的幽灵在南方社区民众中挥之不散的影响,而且也通过作品的拯救主题,提出化解黑人与白人种族矛盾的一己之见。作品也透射出福克纳作为作家的危机感、责任感、超越种族的意识以及创作的前瞻性,在美国种族矛盾依然激烈的今天,仍有现实意义与文学启示。
一、福克纳对南方爱恨交织的情感——拯救主题的思想根源
在南方白人作家中,恐怕没有人像福克纳那样对种族问题如此关注和在塑造黑人方面倾注如此大量的心血。福克纳的文学创作,最初就具备了典型的南方性。“南方一直在其世界中保留着某种疯疯癫癫的非现实成分,因而它比美国其他部分更坚定地相信,生活中最美好的东西,不是现存的事物,而是那些应该存在,或那些据说过去曾经存在过的事物。”作为南方的土生子,福克纳早已深刻地意识到,在南方社区白人的内心深处,有着难以抹去的优越感:他们渴望维持昔日贵族的奢华与荣耀并保有对黑人掌控的权力。正如里昂·弗里斯特所言:“福克纳尊重黑人群体的重要性,并愿意去揭露种族义……愿意面对南方的种族痛苦,并用自己雄辩的言辞将这一痛苦提升到舞台中心,这是这个国家最核心的道德问题。他作品中的种族主题是他写出最优秀作品的催化剂。”
福克纳对旧南方爱恨交织的复杂情感是与种族问题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他曾说:“深深地爱着却也痛恨这里的某些东西,因为一切即使恨其中的某些部分,因为现在知道你不是因为什么而爱它;不是因为那里美好的东西,而是因为尽管有不美好的东西你依然爱它”,而“不宽容与不公正:对黑人的私刑处死,不是因为他们犯的罪而是因为他们的皮肤是黑色;不平等……”正是他所指的南方存在的不美好的部分,也是他认为南方需要被拯救的地方。
这部作品的拯救主题也应运而生,讲述的是约克纳帕塔法县一个白人大户人家的儿子文森·高里被杀,黑人路喀斯·布香被捕入狱,等待他的是残忍的私刑。而路喀斯之所以被处以极刑,“不是因为他是杀人犯而是因为他的皮肤是黑色的”。一位曾被路喀斯从冰溪中救起的白人男孩查尔斯与一位黑人男孩和一位白人老太太,为帮助路喀斯洗脱莫须有的罪名,闯入死者的坟墓,找到了真相。查尔斯说服了他保有种族主义的白人律师舅舅,帮助路喀斯重新获得了应有的自由。福克纳通过这部作品深刻地揭露了南方的种族歧视问题,突显出他的种族观和调和种族矛盾的创作意图,而这部作品也成了福克纳种族观的宣言。
二、唤起黑人群体的自我拯救意识
对黑人和混血儿的命运的关注与拯救主题是福克纳创作的焦点,激发福克纳创作出了“最强烈、最复杂,甚至最歇斯底里的叙述文体”。从他20 世纪20 年代末期创作的《沙多里斯》(1929),30 年代创作鼎盛时期的《八月之光》(1931)、《押沙龙,押沙龙》(1936),到40 年代的《去吧,摩西》(1942)和《坟墓的闯入者》(1948),黑人和混血儿逐步成为其作品的中心,而他们往往是白人暴力的牺牲品;他们要么像《八月之光》中的克里斯默斯那样从自我怀疑走向自我毁灭;要么像《押沙龙,押沙龙》中的萨德本在绝望中伤害他人,成为对白人的“诅咒”。而随着福克纳对南方历史及其最敏感的种族问题的认识的不断深入,他似乎逐渐意识到书写像《坟墓的闯入者》这样一部道德寓言的重要性。唯有唤起黑人群体的自我拯救意识,才能够帮助他们找到通往自由之路。
在众多的黑人形象中,《坟墓的闯入者》的主人公路喀斯·布香可称得上福克纳笔下自我拯救的典范。无论从外表到内心,还是从对白人的态度到对自我的认同,他都与其他的黑人截然不同:将查尔斯从冰溪中救起,表现出他善良的一面;每次到镇上交税都是一副拒绝乡下黑人打扮和行为方式的模样;连在与查尔斯的交谈中都显现出一份自信与关心;对于日常生活中遇到的白人的挑衅也保持克制、冷静;而在他被当作黑鬼杀人犯被捕入狱时,却依然“傲慢而平静,不反抗不恐惧”“超然、倔强而沉着”,第一时间想到寻求白人律师史蒂文斯的帮助以摆脱困境。正是路喀斯这种仁爱、自尊、自信、自我认同与寻求公正的种种品质,赢得了查尔斯这个白人男孩的信任和尊重,也为自己赢得了被拯救的机会。
正如福克纳在《致黑人领袖的一封信》中所反复强调的那样:“永远要正直、低调、彬彬有礼,有尊严并且不迷信暴力。另外,最重要的就是要有耐心。”福克纳在试图唤起黑人群体自我拯救的意识,进行自我构建与自我身份认同,从而从真正意义上实现与白人平等。如英国的社会学家安东尼·吉登斯所说:“作为真实自我之成就的个人正直品行,源自将生命体验融入自我成长叙事之过程。这个过程即个人信仰体系之创建过程,个体借此得以被承认,他首先忠于自我。”从《坟墓的闯入者》中,也可透视出福克纳的立场:黑人群体要赢得尊重与自由,首先源自黑人个体的自我认同与身份构建,逐步成为一种群体寻求平等的意识,而这种个体构建的参照点源自心灵内部。
三、法律与道德力量的融合与传承
(一)依靠法律的公平与正义的拯救
福克纳《坟墓的闯入者》(1948)的拯救主题是《去吧,摩西》(1942)的白人与黑人之间关系的主题的延伸。时隔六年,福克纳让曾在《去吧,摩西》中帮助黑人莫莉的白人律师史蒂文斯再次以拯救者的姿态出现和行事。而大相径庭的是,在《去吧,摩西》中,尽管他明白莫莉的外孙布奇“就是我得去寻找和拯救的那个人”,却爱莫能助。虽然那次拯救失败了,福克纳却似乎为后面的创作埋下了伏笔。在《坟墓的闯入者》中,史蒂文斯成了小说的重要人物,他对查尔斯关于种族问题的说教贯穿整部小说。福克纳借此让白人担负起对黑人的责任,拯救主题就此延续了下去。埃德蒙·威尔逊称之为一份“宣传品”,认为史蒂文斯这一人物就是福克纳种族观的代言人,他的长篇大论反映了福克纳本人对当时的反私刑法和黑人权法案的不满与抗拒。
史蒂文斯代表了法律的公平与正义,使《坟墓的闯入者》更像是一部“道德说教和寓言小说”。起初,他只是一个受他所处的时代、环境和阶级局限的白人律师,对路喀斯枪杀文森·高里深信不疑,并劝说其自首。而他后来的言论却体现出睿智和理性的一面:
我只是说那不公正是我们的,南方的。我们必须自己来接受惩罚和废除,全凭我们自己,无须帮助,甚至(表示感谢)不要建议。无论路喀斯需要与否,我们对他都负有这样的义务,不是因为他的过去,因为一个人或者一个种族……而是因为那简单确切而实际的有关他的未来的那个理由:有生存、接纳和忍耐的能力,并对此将毫不动摇。
史蒂文斯对查尔斯的说教也可以被视为福克纳对解决南方种族矛盾的见解,这与他在《致北方编辑的一封信》中的表态一脉相承:“(一)没有人打算从外部将种族融合强加在他们的身上;(二)他们自己在面临家乡的旧习,只有他们自己才能解决。”在福克纳看来,这种南方白人与黑人的种族分离与融合,绝不是外部强加的,而是通过南方自己在恰当的时机使用合适的方式来解决,因此,他支持黑人通过法律的途径寻求平等与自由。
(二)拯救的核心力量与希望
在整部小说中,白人男孩查尔斯无疑代表了道德的核心力量,象征着带领南方走出种族主义误区的希望。查尔斯身处种族歧视泛滥的旧南方社区,要跳出种族主义的藩篱,获得心灵上的自由是非常艰难的。如果说查尔斯的舅舅史蒂文斯善于说教,那么查尔斯则是一个善良、正义的行动派,在担负拯救黑人的责任的过程中实现了自我成长与成熟。
福克纳用意识流的叙事手法来表现查尔斯的心灵蜕变。“他自由了”这句话仅在第二章就反复出现了七次,似乎也预示着这个南方社区新一代白人男孩对种族问题的看法愈发清晰,逐步形成了自己对种族问题的判断。由此也体现出作品更深层次的意蕴:白人拯救黑人,也就实现了对自我的拯救。福克纳希望新一代南方的白人从此摆脱黑人的诅咒,与黑人和谐共生。
福克纳对种族主义是抗拒的,正如小说中史蒂文斯对查尔斯所说:“有些事情你必须永远都无法忍受。有些事情你必须永远不停地拒绝忍受。不公正、暴行、耻辱与羞耻。不管你有多年轻也不管你有多老。不是为了名声也不是为了金钱,不是为了报纸上你的照片或银行的存款。就是拒绝忍受它们。”福克纳借此表明,新一代南方人对怜悯、正义、平等观念的传承,将给解决看似不可调和的种族矛盾带来希望。
(三)深植于人心的道德信念与拯救
小说中,七十岁的哈伯瑟姆小姐作为富有勇气、正义感与怜悯之心的白人典范,代表社区普通民众的力量,站到了与白人社区种族主义思想浓重的暴民的对立面,成为揭露真相的坟墓闯入者之一。当查尔斯向他求助,她立刻洞察到:“路喀斯知道得找一个孩子——或像我一样的老太太:一个既不关心可能性,也不关心证据的人。”可见,她并未将路喀斯当作“黑鬼”来看待,而是怀着善心加入了这次拯救行动。
在南方社区,像哈伯瑟姆小姐这样的白人并不占多数,而相反“人们为一睹黑鬼杀人犯的模样纷纷涌上街头,一些白人甚至会迅速聚集成了一支暴民”“南方每一个小镇都有这样一群人,他们并非暴民的真正领导者,甚至从来不是他们的煽动者,但由于他们人数众多、招之即来,他们总是闹事群众的核心”。因此,福克纳在第九章重复引用《圣经·旧约·出埃及记》第二十章的戒律“不可杀人”多达六次,借用《圣经》所赋予的信仰的力量来提升南方社区白人道德信念,并希望以此来化解种族矛盾。
结语
福克纳这部《坟墓的闯入者》比他以往创作的任何一部作品都更加明晰地表明他反对种族主义的立场。然而,福克纳的种族观也具有一定的局限性:一方面,他希望黑人通过努力与白人享有同样的选举自由和受教育的权利;另一方面,他又抵触激烈的社会变革,反对联邦政府用强制手段结束种族隔离政策,主张“慢慢来,停一停”“要有灵活性”。然而,与同时期美国的南方的作家相比,福克纳却已经算是迈出了极具勇气的一大步,给生活在种族矛盾阴霾中的南方人尤其是黑人群体以摆脱困境、获得自由与平等机会的希望。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讲,通过《坟墓的闯入者》中拯救主题的书写,福克纳进一步强调了民族同一性的重要性,使这部作品成为一部反映反对种族主义的道德寓言,预示着人类突破种族矛盾、和谐共生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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