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幕的铁线莲
2019-01-27王开
王开
一
后来,我查到山辣椒秧的药物功能,当时心里一凛,饥饿般的眩晕差点将我击溃。
我想到了母亲,想到我无数次对她恶狠狠的呵斥。
奈何时间已然封锁道歉的出口。
在中国中医药典籍中,山辣椒秧学名如下:东北铁线莲、威灵仙、辣铁线莲、辣萼铁线莲。别名老虎须子、铁脚铁扫帚。拉丁文名字为Clematis mandsshurica Rupr,具祛风湿、通经络、止痛功能,主治风湿性关节炎、神经痛、四肢麻木、肢体疼痛、跌打损伤,等等。
在母亲的生命进程中,大多数年头忙着和山辣椒秧打交道,但母亲的这种坚持,被我们视作愚蠢,又没有人带她到医院彻查,诊断一下手腕脚腕疼痛的确切出处。其实母亲的痛和关节风湿没什么关系,是她自己这么认为的,一疼起来就搓着腕子骂,都是生那个小要账鬼生的。小要账鬼是我,每逢母亲这么骂,我一律回敬她,我又没让你生,你自己愿意的。母亲怒不可遏, 骂一阵子,没别的办法,便去森林里采山辣椒秧。
二
母亲坐在门旁的小凳子上,将开着白花的山辣椒秧子剪成小节,攒在钵子里慢慢捣,浓烈辛辣的气味溢出来,呛人得很。母亲捣得卖力,猫着腰,嗓门吭哧吭哧拉着风匣子,面庞红涨,拢在篦子里的头发掉下几绺,细密的汗珠子将它们沾在额头和两鬓,拦住她细小的眼睛。鸡们闻到野草味儿,一窝蜂围上来抢,母亲放下柞木捣锤,扎挲着两手往外轰。片刻,鸡们又来死皮赖脸,母亲又轰,姿势滑稽可笑。若父亲在家,眉头拧成一坨冰疙瘩,逢着父亲气不顺,冷不丁猛咳一嗓子,母亲立刻挨了重霜的庄稼样,蔫下来。
父亲不喜欢母亲,一辈子没正眼瞧过她。
父亲和母亲的反差实在太大——父亲挺拔,母亲矮小;父亲俊朗,母亲肥硕;父亲有文化,写得一手好字,母亲没上过一天学。如此不对称的两个人,偏偏给祖父拉到一起。祖父说,母亲从小没爹,怪可怜,家里祖母过世也缺女主人,遂托了媒人过岭提亲。父亲抵死不认这桩婚姻,几番争辩失败,毅然放弃县公安局的工作,报名参军逃婚。父亲的把戏,岂瞒得过精明的祖父,穿上军装预备走人的那一刻,祖父翻山越岭及时赶到,一把将他揪下车。
父亲无奈屈服,回林场当了会计,不久转行开那种大脑袋的老解放。婚后的父亲性格大变,阴郁,寡言,爱上独自饮酒,曾经热爱的胡弦挂在墙上,任灰尘埋没。他与祖父的关系十分微妙,两人的位置似乎颠了个儿,祖父对父亲小心翼翼,刻意溜须恭敬,同桌吃饭时,父亲坐主位,慢条斯理喝酒,祖父殷勤地给他夹菜。席间,祖父想跟父亲说点什么,事先揣摩好父亲的心情才能开口。若说了,父亲想答就答,不想答,什么反应也没有。祖父知趣,闭了嘴,再也不提。
而在母亲的角度,祖父是她在这个家里的保护伞,每当父亲和她吵架,免不了跟祖父诉苦。祖父只能尽力相劝,听不听,起不起作用,那是父亲的事。祖父调停无效,父亲和母亲的战争从未停止,他们的子女也随之分化派系,我和二哥是父亲的忠实捍卫者,大哥坚定地倾向母亲,三个姐姐多数时候也站在父亲一边。双方力量对比,母亲显然吃亏,但大哥身为长子,整个家族的未来掌门,母亲壮了几分底气,惦记着大哥结婚跟着大哥过。因此,大哥成家以后,父亲越来越压制不住母亲,甚至出现此消彼长的苗头。
父亲对母亲旷日持久的恶感,除了母亲相貌不合意,重要的一点是母亲认死理,做事情磨磨蹭蹭,爱串门子,咒人张口就来。
母亲干活慢,比如做棉衣,别人五天做一件,她七天;下河洗衣裳别人一两个钟头,她耗半天。父亲尤不能容忍母亲常因串门子忘了做饭,忽然想起,半天午晌的崴崴拉拉才回家。偏偏父亲着急出车拉货,吃不上饭误点儿,气得自己支起火炉,炒一把花生米,或者弄一碟子咸菜,温一锡壶老酒,青着脸,坐在地桌旁吱吱地喝。我也生母亲的气,帮父亲点火热饭菜。母亲自知理亏,慌忙掂对一盘新菜,做好了,袅悄地端到父亲面前,头也不敢抬,挪着碎步退下去。
这时,家里的气氛相当诡异,父亲一口菜,一口酒,闷不作声。母亲躲在厨房准备全家人的饭,嘴唇不停地蠕动,你不知道她骂的什么,但一双不停眨巴的小眼睛告诉你,那无声的诅咒要多狠有多狠。
三
几家邻居中,迟嫂是村小的老师,上班绕过林场山下的一座水库,每天需早起。母亲想不到这些,晚上坐在人家里乱讲父亲怎么虐待她,给她白眼,迟嫂碍着上辈人的交情,笑吟吟地任母亲发泄。陈芝麻烂谷子倒腾完,母亲开始坐在那里前仰后合地打盹兒。迟嫂说,二婶,困了吧?要不回家睡。母亲睁开眼,摇手道,我没睡,没睡。隔一会儿,又闭上眼睛,垂下头。迟嫂给她拿了枕头,二婶,躺下睡吧。母亲果真枕着枕头睡上了。常常,迟嫂熬不住,取被子准备休息,母亲才趿拉着鞋回家。
电视机普及之后,母亲在外逗留的时间更晚了,坐人家里边看电视边打盹儿,耽搁到九十点钟是家常便饭。父亲很生气,骂母亲,骂不住,干脆早早插了院门,而母亲总有办法弄开。父亲动了狠招,用绳子拴死大门闩,母亲这下打不开了,但她照样能回家。父亲和母亲斗法的过程中,我一直纳闷,母亲在院门紧闭的情况下怎么回来的,她的矮胖身材绝对翻不过一人来高的木头杖子。
其实我们家在全林场第一个拥有电视机,十二英寸黑白款,天线接收信号。因为稀少,每天晚上家里挤满看电视的男女老少,父亲虽然寡言寡语,但对来看电视的人保持了最大的热情,难得地笑笑,聊几句天。后来,家里又是第一个换的彩色电视机,引起林场男女老少的新一轮好奇。这些,皆依赖于父亲的勤劳和眼界,要知道,那个年代的电视机是不折不扣的奢侈品,而父亲有能力买来,作为家庭的重要财产。可是,即使家里不缺,母亲依然我行我素,使父亲加倍恼火,脸色阴沉得可怕——这是父亲表达愤怒的方式,他绝不用暴力亦或铺天盖地的咒骂来惩罚母亲,他选择最具杀伤力的沉默。
父亲厌恶母亲的另一个选择,是从来不与母亲挨着铺盖,两人一个炕头,一个炕梢,中间隔着幼年的我和二哥。我俩长大后,父亲母亲之间一直空着,空得那么遥远。这情形于母亲残忍而残酷,明晃晃的,嚣张的,如同一片海域,她无论如何也无法泅渡。这也是母亲说不出的屈辱,纵使她和祖父反映父亲一千遍的坏处,这件事她也没法向“老太爷”开口。
长期冷漠的后遗症,是母亲对父亲产生疑心,盯父亲的梢,揣度哪个女人跟父亲暧昧。父亲出车盯,回来盯,溜达时盯,上地里干活儿盯,场里领工资盯,在母亲坚持不懈的行动下,终于找到那个“不要脸的”——女人是林场会计,丈夫常年在外,领着一群儿女和娘家爹妈留守。自以为逮着父亲小辫子的母亲,一下子胸膛挺了起来,骂完父亲,骂那个会计,口吐沫啐的她,难听话排山倒海。母亲以为这样做会引爆父亲,将事态升级,变得不可收拾,迫使父亲低头就范。可惜母亲的算盘打错了,父亲理都不理,好像母亲骂着不相干的人,只不过,父亲的脸色越来越黑,黑里透着灰,灰中泛黄。
母亲的无理取闹令全家人感到羞愤,我们所有人坚信,父亲绝不会与会计扯什么事情,父亲倔强而傲气,怎么可能看上一个早已声名狼藉的女人。林场的人也不信,母亲每次骂街,或者串门子提这茬儿,人家就劝她,千万别给自家人泼脏水,母亲索性连人家一起恨了。邴婶为人和善,热心肠,和我们走动得近,有事没事喜欢上家里坐会儿,操着她的山东腔,喊父亲二倔子,连说带笑地聊天。邴婶和母亲也谈得拢,母亲做什么好吃的,常打发我们送一些去。然而,盛怒之下的母亲连邴婶的话也不肯听,怎么跟她掰开葫芦说瓤,母亲一口咬定,“他就是有那埋汰事”。邴婶急了,她二大娘,就算二倔子有那事儿,你咋的吧,不过了?你说说你啊,儿女一大堆,个顶个水光溜滑的,再看看你家生活,在咱林场那是数一数二的,你有啥不知足这么闹?二倔子对你不好,也不是昨个儿今个儿的事儿,你早干什么去了?
邴婶一通炮轰,母亲立马话短,缩在那里嘎巴嘴。
事后,母亲怀疑邴婶是父亲搬来的说客,不甘心受挫,又和姑姑们参父亲的本,你们那个×哥哥,跟养汉老婆搞破鞋,你们张家的门风丢尽了,呸!……姑姑们听不下去,开导母亲,二嫂,可别这么说,你不也是张家的人吗。那女人什么人,二哥心里不清楚吗,他怎么能污自己名声呢。母亲原指望姑姑们矛头指向父亲,讨伐他一番,谁知姑姑们反过来抵制母亲,更加激起她的恼怒,无限哀怜地痛哭,翻起陈年旧事,数落打进张家的门就受欺负,哭得鼻涕眼泪一把抓。
母亲给我们也闹烦了,想到父亲辛辛苦苦开车送货,赚钱养家,我心里特别不忍,母亲再挖苦连根地骂,我就毫不客气地反击她,让她闭嘴,斥责她缺心眼儿。我的参战,与满腔怒火的母亲来说,不啻油锅里撒盐,愈发烈焰汹汹,我摔门走人,剩下她自己在那里怨天恨地。
四
父亲六十三岁去世了,病灶胃癌,那是他们迁居县城的第三年。
关于父亲的病因,整个家族没人细究,但我深思过,我觉着,与其说父亲发病于胃癌,莫过于说他几十年深陷苦闷的精神折磨所至——父亲将无尽的忧思埋进他的沉默,至死不肯吐露半个字,这对于一个人而言,是多大多持久的摧残呢。
我对母亲的鄙夷,在父亲葬礼上达到极点。
父亲停灵第二天晚上,众亲友准备辞灵送行,这节骨眼上,母亲突然号啕大哭,旧事重提,痛骂父亲一辈子冷落她。大姐拽她衣袖阻止,姑姑们也围过去劝,人都没了,你翻拣这些有什么用啊,让他入土为安吧。母亲均不理。众亲友惊愕,大嫂吃不住劲,不高兴地说,妈,这一院子你儿子的哥们儿朋友,给你儿子留点脸吧。母亲才止了声,擦擦眼泪憋回去。大嫂趁机招呼几个表弟,开车拉母亲回家,不许她再到现场。
摆脱父亲压制的母亲自由了,诚如她自己所言,这回可算直溜腰了。然而,母亲未因直溜腰变得威风凛凛,反倒随着时间的延长,日渐萎靡下去。虽然有时提起父亲照常骂不绝口,状态却明显露出失去靠山的自卑感。不过,对我们家乡下的亲戚,甚至她唯一的弟弟,我们远在黑龙江的亲舅舅,她仍摆出一贯盛气凌人的架势——几十年中,母亲一惯如此,一边享受着父亲勤劳获得的优裕生活,一边抱怨父亲。在一些亲戚面前,她又趾高气扬地瞧不起他们日子的窘迫,骂人家穷鬼。对那些有用的,日子过得好的,她热情有加,人家一上门,张罗着吃,张罗着喝,临走送上大包小包。
我长到二十多岁才第一次见亲娘舅,东北过于辽阔,我们居辽东,舅舅在中俄边境,这之间隔着好几天的火车,即使现在交通方便,来去也需费些周折。舅舅来之前,都是母亲三年五载去一趟,因此,舅舅于我更像个传说。
我见到舅舅的第一眼,真的大吃一惊:一母所生的姐弟俩,反差太悬殊了,舅舅高个子,树一样昂扬,慈眉善目,说起话来柔声细语,和母亲的出口伤人对比鲜明。那一次,舅舅和舅妈因家里有事,没住多久就走了,我也因工作忙少有回家,与舅舅没机会太多亲近。但是舅舅的印象,在我心里再没抹去,我深深地记住了他。
父亲去世之后,舅舅第二次来专程看望母亲。我们姊妹几个喜欢舅舅,轮番买东西送到母亲那里给他们吃。我还到专卖店选了一条裤子、一件外套送给舅舅,他欢喜得不得了,一遍一遍抚摸,念叨着小外甥女的好。这时候,母亲又摆出她的架子,讲起她的侄子侄女们过得穷,反衬她的儿女们多了不起。母亲每每这么显摆,舅舅不驳一句,微笑着听,表情却讪讪的。大姐背地里告诫母亲,你儿女们不过挣工资过平常日子罢了,别再摆架子说大话,让舅舅难堪。母亲不服,他那一窝孩子,哪一个成器?都是你舅妈不会教育,除了爱喝酒,任嘛不是。大姐气得怼母亲,我们几个要随你也得蛮不讲理。母亲立马炸锅,骂大姐没良心,顺便捎带着我们几个。当然,母亲骂的我们里头,永远排除大哥。
舅舅那次是和我们相处时间最长的,但他哪一天走的我们不知道,等我们再去看他的时候,他已经领着舅妈不告而别。我问母亲,舅舅不是答应多住些天的吗,怎么不打招呼就走了。母亲支吾,说舅舅有事。我追根问底,舅舅退休了,赋闲在家能有啥事。母亲支吾不答。舅舅的不辞而别,在我心里成了谜,我懷疑其中有母亲的原因。果不其然,大姐后来告诉我,舅舅是被母亲赶走的。母亲嫌舅舅在我们家花钱,又嫌舅妈爱喝酒,等等,舅舅又深沉,岂肯再住下去。
事实上,舅舅对唯一的姐姐非常尊敬,他在家的那些日子,母亲犯了手脚麻木的病,叨咕山辣椒秧烀好使唤,舅舅二话不说,坐上百里的乡间小客车,亲自去老家弄来山辣椒秧子,清洗摆阳台晒去水分,捣得黏黏糊糊,再摊在白布上,仔细地敷在母亲的手腕、脚腕,然后裹上一层又一层的纱布,不许母亲下地走动,不许母亲摘菜做饭,下厨房收拾屋子的活儿,舅舅全包了。那些日子,应该是母亲一辈子过得最舒适、最踏实的生活。可是,舅舅对母亲的好,在母亲那里都成了理所应当的回报,惹得舅舅拂袖而去。
我火了,厉声叱责母亲,舅舅好心好意来陪你,你倒好,给他赶走了!舅妈蒙古人,她就那习惯,咱家供不起几瓶酒咋的?
母亲缩在床上,眨着她越来越小的眼睛,嘎巴着嘴,那种无限委屈的表情,令人切齿又无可奈何。
母亲的病也依然持续着,手脚麻木的情况日渐加重,我们根据母亲的叙述,胡乱给她买些天麻丸、安宫丸之类的药物,母亲吃了,却不见多少效果。于是,她又怀念起山辣椒秧的神奇来。母亲一提山辣椒秧,我们便斥她脑筋不转弯,母亲自然不服,跟我们理论,最后不欢而散。
母亲得不到我们的支持,也不再有舅舅帮她,便借着回乡下串亲戚,上山寻些山辣椒秧,捣碎了敷在疼处。她总想敷得久一点,疼痛和麻木加倍减轻,结果山辣椒秧糊将她的手脚燎起大疱,水灵灵的,让人心惊胆战。火烧火燎的大水疱折磨得母亲寝食不安,嘴上咝咝吐气,扎挲着五指,摊开两腿,坐在那里苦挨。等水疱鼓得透明,母亲拿缝衣针挑破,一股黄色的脓水爆裂开来,露出红鲜鲜的嫩肉。那情景令人既恶心又生恨,母亲为此遭到我们一次次训斥, 都说她愚不可及。
五
大哥不放心母亲一个人瞎折腾,让她搬到大嫂超市的楼上住,吃饭下楼一起吃。大哥煞费苦心地安排,结果不尽如人意——就像不知道怎么和父亲相处一样,母亲也搞不好和大嫂的关系,在超市管闲事,乱搭茬儿,看人家买东西多了,说人家过日子不仔细,有点儿钱可劲造,败家。哪个女人穿得性感,她就朝人家撇嘴,嘀咕人家光腿露胸的不知道害臊。到了饭点儿,别人吃完半天,她还在那儿慢悠悠地咀嚼。饭桌撤不下去,耽误顾客选货,大嫂当然不乐意,叮叮当当往下端盘子碗,母亲只好把剩饭胡乱倒入嘴里,崴拉着腿脚躲到一边。
母亲吃不饱饭,渐渐瘦下去,脖颈的青筋清晰地挑起来。
母亲尤不能令大嫂容忍的,是她学会捡破烂,整天跟一帮老太太翻垃圾箱,把人家扔掉的衣服鞋子当宝贝拎回家,搓洗得干干净净,挂阳台晾干了,叠一摞摞搁柜子里。柜子里塞满了,装纸盒箱塞床底下、客厅、厨房、阳台角落,堆得下不去脚。大嫂本来在楼上存放些烟酒等值钱货物的,母亲弄大量的破烂回来,烟酒没处放,气得够呛,趁母亲下楼溜达的工夫扔出去。大嫂扔,母亲再捡,婆媳两个搞起地下战争。后来大嫂跟我反映,跟大姐反映,我和大姐觉得母亲这样做确实过分,说又说不听,一商议,以住闺女家散心的名义,送母亲去大姐家待一段,少给人添堵。
那时大姐早已移居沈阳,母亲喜欢热闹,十分赞成我们的倡议,收拾收拾欣然前往。
母亲初到大姐家,看哪儿都觉得新鲜,姐夫脾气也好,哄着她唠嗑、打扑克,母亲每天高高兴兴,脖颈的青筋又隐了下去。看到母亲乐呵,我和大姐私下里说,就这么住下去挺好,免得回家捣乱。谁知,时间一长,母亲生了心事,整个人蔫头耷脑的,扑克不爱玩了,楼下老头老太也不爱唠嗑了,做什么好吃的也提不起胃口。大姐跟我说,咱妈肯定想家了。我说,别让她回来搅和得人家不清净。大姐说,我也这么寻思呢,回去了你们没空照顾她,再说她和你们也处不来,我再拢她一段吧。这样子,母亲继续在大姐家住下来。大姐带她去公园,逛商场,过生日外孙女领她去饭店,订制蛋糕,戴寿星帽,外孙女的豁牙女儿给太姥姥唱生日歌,母亲看上去非常快乐。
更多时候,母亲趴着窗台,望着小区外的那条道路默不作声。大姐岂不知她心思,背地里和我说,估摸着妈在这儿住不多久了。我说,她是过几天消停日子烧的。大姐说,她一定觉得在女儿家住不是个事,明明有儿子却要溜人家房檐。我说,别理她。回来谁能像你那么伺候她?二姐要管婆婆,三姐出国,我一天到晚团团转。大姐说,不就差着这些吗。我说,她想家,其实是想她大儿子,大哥多去几趟就是了。大姐说,老大前些天还来看她,带了很多东西,给她看,开玩笑说妈你安心住着,咱没白吃大姐的。咱妈还乐呢。我说,她大儿子又满足她虚荣心了。大姐憋不住乐。
这通电话打完没多久,母亲突然入院。
事发前,母亲刚服过药,嘴里一边嘟囔着,这些药屁扯扯的,干吃没什么用。大姐说,你弄辣椒秧烧得破皮起疱管用?母亲为自己辩护,那可不,烀一回顶不少用。大姐抢白她,妈,你快拉倒吧,你听说谁拿山辣椒秧治好病了?母亲坚持道,那是他们根本不认得山辣椒秧。大姐懒得与母亲辩论,不理她。母亲欠身趴在窗台上,瞭望那条大路。一会儿,又说,秀芝,我怎么迷糊呢。话音未落,人栽倒下去。大姐吓得急忙奔过去,扶起母亲。只见母亲一头凉汗,牙关紧闭。
你快来吧,咱妈出事了。大姐抱着母亲给大哥打电话。
恰巧,大哥正往大姐家去的路上,闻听事急,一脚油门踩下去,加速朝大姐家赶。
大哥急三火四赶到,母亲陷入昏迷状态,来不及犹豫,大哥和大姐把母亲抬上车,直奔血栓病医院。等他们到达医院,母亲已经处于濒死状态。大哥以最快速度联系医生、办理入院手续,经过紧张施救,母亲总算捡回一条命。
这一年,母亲八十岁,平生第一次进医院。
我看到母亲的时候,她倚着摇起半截的病床,眼神散淡,披头散发,额头两鬓渗出虚弱的汗珠,像刚从另一个世界回来的人,呆呆地望着周围,细小的眼神中流转着一些复杂的东西。我从未见过母亲那般无助、落魄,眼泪不由自主掉下来。
家里人到齐了,大哥给我们做了分工,一拨儿负责白天,一拨儿负责夜班。晚上,我和二哥、大嫂轮值,病房狭小,大嫂和二哥挤在租来的钢丝床上,我觉轻,陪护母亲,让大嫂二哥放心睡。
十点多钟以后,乱糟糟的医院逐渐安静下来,这也是最撼人心魄的时间——被噪音覆盖一白天的呻吟聲,从四面八方沸腾起来,搅拌着深度睡眠的鼾声,令人畏惧而绝望。我斜偎在母亲脚边,绻起双腿,后背硌着床头,无论如何也不能合上眼,也不敢合上眼,怕万一睡着了碰到母亲,或者母亲有什么需要贻误了。熬到凌晨,我想伸伸酸麻的腿脚,看母亲睡得深,悄悄去走廊踱步。
六
护士站墙壁上悬挂的电子钟指向一点二十分,我朝那里望了一眼,转向一扇窗口。窗外是血栓病医院在建的住院部,庞大得让我吃惊:原来天底下这么多的病人需要救治,延长他们的物理生命。为了活下去,他们甘愿被那些奇奇怪怪的散发着难闻气味的液体、溶剂、片剂俘虏,被那些粗细不一的管子施以酷刑。活着,在这里是多么艰难而强烈的渴望啊!
沉沉夜幕中,建筑工人还在辛苦劳作,焊枪溅起金色的火花,在黑夜里绽放。我望着耀眼的生与死淬炼的精华,想到了母亲,她八十年的人生历程中,究竟有多少时间与黑暗斗争呢?又有多少回短暂的盛开?!
——医生说,母亲年轻轻患上血栓病,四根主动脉慢慢地堵,现在仅剩下一根半通不通,维持着她的生命。
医生的诊断,犹如一记响亮的巴掌掴在我脸上,我的胸口挨了刀戳似的痛苦。想来,母亲手脚麻木是血栓导致的呀,几十年中,她本人及我们完全没往这上面想,其实确定这事只需一张CT,然而我们谁也没去做,任她自己上山采辣椒秧医治,或者买来不对症的药物敷衍,而可怕的血栓,因为我们的忽略,肆无忌惮地在母亲身体里开疆拓土。
母亲遭了那么多的罪,我们没有尽心为她解脱是有愧的。更惭愧的是,我们不知道母亲身上令人憎恶的缺点皆源自阴险的病灶,而我们,母亲的儿女们,包括全林场的人,都带着鄙夷的神色看待母亲,烦她异于常人的性格,使她深陷于孤独,这算不算罪孽之一种呢?
母亲在血栓病医院期间,享受到儿女们最贴心的照顾,上厕所有人搀扶,吃饭有人喂,检查病情有人推,刷牙洗脸擦洗身体也由儿女们替代了。母亲说话费劲,却笑盈盈的,脸色居然少女似的粉嫩,听到病房夸奖她的儿女孝顺,更掩不住得意。
母亲的生命力超级顽强,处于那么危险的边缘也硬挺了过来,半个月后,回到阔别一年的家。幸运中难免遗憾,母亲丧失语言表达的能力,每天坐在床上,看着她的儿女们来来往往,高兴时,呵呵地笑几声。母亲病情好转,我们也卸下心中重担,长吁一口气。这口气,多么意味深长啊,尤其我,回想到对她的声色俱厉,有意无意的对抗,深感羞耻不安,现在好了,我减轻了罪孽,会得到上天的宽恕。之后,大哥专门给母亲请了保姆,照顾她的饮食起居。至于我们几个,谁有空谁去母亲屋里陪伴她,我们在,哪怕什么也不做,母亲的神情也是不同的,坐起来,或者躺着睡觉,显得那么安稳。
我去陪伴母亲的时候,总要带上电脑,晚上,母亲在卧室,靠床头看电视,我在客厅的小桌子上写东西,一边留意时间,按规律,母亲每隔两小时去一趟卫生间小便,有我在,她基本不用保姆,我扶着她,她趔趄着挪步,逮着哪儿抓哪儿,尽量保持平衡,不让自己摔倒。便完之后,她坚持自己擦干净,起身洗手,揩干了水,才肯回床上去。
这一切无声的轮回,仿佛古老的默片,深嵌于时光中。有时我会想,可能母亲一辈子该说的话,已经全部说完了吧。就像父亲那样,一辈子的话加起来,也不如别人一年说得多,或许,他命中注定就说那些话,多一句,少一句,都不行。
母亲与父亲在晚年表现得高度一致,这是他们两个人唯一的相似之处。
母亲在床上和血栓病斗争两年,第三年的时候,发生一场特殊的变故,我再也没有去陪伴她。整整一年的时间,我没有去看她一眼,路过她的楼下,我狠狠地不抬头,走出多远也不抬头,且下定决心,就算她哪一天去了,也决不参加葬礼。那时的我,被一个念头紧紧缚住——一个羸弱到彻底的人,没有资格和这个世界討价还价,没有资格跟这个世界说原谅。
我最后一次见母亲,是受三姐的委托,她说你去看看咱妈吧,她撑不了多久了。我选择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打开母亲的门,一脚踏进去,愣在门口:母亲趄歪在餐桌旁的餐椅上,屁股搭着椅子边,却无力挪动一点点。她的胳臂严重变形弯曲,头发再也不是油光乌黑,瘦得枯木一般。她见了我,啊啊地叫,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你还是我那个骂人毫不留情的亲娘吗?还是那个会绣花的亲娘吗?还是那个捧着磨杆推石磨碾粮食的亲娘吗?还是那个会做一锅鲜美的蝲蛄豆腐的亲娘吗?
我朝她扑过去,硬把她僵硬的身体薅起来,让她坐得舒服些,翻出包里的炸鸡腿,递给她。母亲接过去,费力地撕咬,嚼几口,颓然放下,流露出没滋味的神色。曾经,炸鸡腿是母亲特别喜欢的食物,然而那时,她觉得索然无味。
那次我在母亲屋里待了半小时,从此再也没有登门。
转过年,不断有母亲病重的消息转到我耳朵里,但我毅然决然,哪怕上天劈死我,亦不再出现。因为我是这世界的敌人,是情仇恩怨中叛逃的兽,最虔诚的信仰渡我成魔。一个羸弱彻底的人,没资格说和解。
九月初,母亲病危,最后的时刻,她的五个儿女都在,唯独缺我。大姐说,来看看她吧。我的回答就两个字,不去。当夜,堂兄再次打电话,二大娘不行了,那口气不咽,就差你了,来送送她吧。我说不去。堂兄说我去接你,我说你不要来,来也白来。堂兄果然来了,在楼下打电话,我按掉了。堂兄说,下楼吧。我靠墙而立,腰背紧贴着墙,恨不得镶进去,与墙体抹成一个平面。
母亲是凌晨后走的。堂兄没接到我,大姐附在她耳边说,妈,别等了,你老姑娘出门赶不回来。
母亲听了,轻呼一口气。
母亲终年八十有四,大哥决定遵照她老人家的遗愿实行土葬,这样做违反现行殡葬制度,大哥秘不发丧,连夜送她回老家祖坟。
这些事情,是一周后我的养母去世,大姐讲给我的。
我一出生就过继送人。张家缺男丁,母亲本寄厚望于我,改善她与父亲的紧张关系,孰料我让她白遭了十个月的罪,梦想灰飞烟灭。母亲不高兴,扫一眼哇哇大哭的我说,扔了吧。接生婆吓了一跳,二媳妇,可使不得,你不乐意留,送人也比扔了强啊。于是,经祖父同意,母亲没容我在家过夜,遂拱手送人。等父亲回来,已然形成事实。
我一剪断脐带,等于剪断姓氏的根源。母亲以为我因此故意和她作对报复,其实我只是讨厌她缺少女人的温良。我的错误在于,我藐视她,只是我的心理出发,我并不明白,母亲有她自己的星辰大海,她自己都未必能够游过那无边无际的神秘,我们又了解多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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