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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之岛

2019-01-27素素

鸭绿江 2019年1期
关键词:哨所笔会张家

素素

我住的城市,地理上极有特点,在辽东半岛的最南端,从高空鸟瞰下去,整个半岛就像一支尖利的铁犁,将两个海一分为二,渤海在西,黄海在东。

我住的小区,位置也极有特点,嵌在临海的半山上,每天最习以为常的动作,就是打开窗子,凭山远眺,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只是这个背负了一座城市的半岛,似乎已无往日的疏朗和清越。因为各种填海造地,半岛的海岸线已经失去了自古以来的曲折之美。因為各种的挖掘改造,半岛的表情龇牙咧嘴一副载不动许多愁的沉重。那曾经弥漫在各个角落的优越感,那深植于内心夸张于面部的自豪感,也慢慢被打了六七折。所谓的民生,不光是衣食住行柴米油盐,还有形而上的文化,放心呼吸的空气,以及可以放心睡觉的安全。于是,每感烦闷和不耐,我就会坐船出海,不是钓鱼,而是去一个海岛,释放那些化不开的情绪。

我知道,在辽东半岛对面,远远近近,大大小小,有七百多个岛礁,其中包括二百多个岛坨。最大的岛坨,就是俗称的海岛。叫岛,一定在与大陆相离的大海之中,所以也叫离岛。

离岛并非天生,而是因为一次地裂山崩的冷暖交替、沧海桑田。冰期时代,海低水瘦,许多离岛原本曾是陆地的一部分。气候变暖,海涨水淹,那些星星点点浮露于海上的个体,就成了一个个孤独无依的离岛。一个离字,道尽悲欢。因为不是自己非要挣脱和远离,所以听上去有一种虐心之感。当岁月重归静好,却发现那里反而成就了一道天赐之美。

在我的脑子里,经常会闪出一片呈密集状的离岛,它们影影绰绰地撒落在黄海北部的蔚蓝里,像一群背着大人偷跑出去的野孩子,留在海上不是不愿回家,而是把那儿当成了更好的家。

在地图上,它们被称为长山群岛。在官方的宣传里,它们被称为中国唯一的海岛县。我曾奇怪,县名为什么不叫长山,而叫长海呢?县改市时兴了这么多年,长海为什么纹丝不动,一直还是个县呢?或许,就是不想改变野孩子的原始本性吧?现在看来,留住一个县,也就留下了一个可以念旧的地方,因为这个世界没有多少旧值得念了。因而许多年来,只要想透口气,我就会选择去长海,随意找一个岛,或者广鹿,或者獐子,或者大长山、小长山。去岛上待些日子,感觉舒服了,再回到甚嚣尘上的城市。

别的岛都去过多次,只有海洋岛是个例外,平生仅去过一次。因为长海的几个乡镇级大岛,数它距陆地最远,面积也最小。去之前就听说,任何一张陌生面孔在海洋岛上岸,立刻就会被岛上的渔民认出来,而且立刻就会看出谁是好人,谁是坏蛋。岛上的确来过驾船偷渡的敌特,来过化装潜入的间谍,都是一上岸就被他们给抓住。

我不去海洋岛,当然不是嫌它远,也不是嫌它小,而是因为海洋岛与别的岛不一样,因为它在我心里是一座有文学气质的岛,也是一片留给自己的净土,我不想把非文学的元素带到它跟前,也不想让非正面的心情污染了它。当然,最重要的原因,是海洋岛留给我的东西太多,虽然只去过一次,关于它的记忆却像一丛雪白的珊瑚,在海底凝固成了礁盘,不想轻易地把它激活。

与海洋岛的缘分,始于80年代初。

1981年夏天,省作协喊我去海洋岛参加小说笔会。现在的笔会,最长也不过三五天。当年的笔会,至少二十天,多则一个月。现在的笔会,说白了就是匆匆采个风,文章要回去写。当年的笔会,一定是来了就写,写完了再走。

毕业后虽已落户大连,却从未去过海岛,对海洋岛更是一无所知。去笔会报到那天,坐的是老式客船,走得慢不说,买的还是三等舱的上下铺,六个小时的航程,与我同行的周莹大姐吐了一路。海洋岛留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令人绝望的颠簸和遥远。

笔会的驻地,在要塞团的招待所。活动的范围,也主要在部队大院。不过岛上人少脸熟,再加上军民鱼水情深,待的时间一长,看的地方一多,大院的森然,海岛的陌生感,统统作了鸟兽散。

所谓海洋岛,其实就是一座卧在海上的山,形状就像一条卧在海上的巨龙,脊柱隆起,首尾呼应。整个山脉有两座高峰,北曰青龙山,南曰哭娘顶。因为山的首和尾朝一边弯曲,且状似马蹄,让海洋岛有了内圈和外圈之分。外圈皆为悬崖峭壁,内圈则是滩平水静的渔港,故而名曰太平湾。

某天晚饭后,大家相约去外圈看看。岛上管外圈也叫外海,去那里其实不能叫看看,应该叫探险。当我们从内海爬上了青龙山,再摸着峭壁下到外海岸边,已是天黑如墨,在前面探路的人,只能通过海水扑打礁石的声音,以及浪花泛出的一点点白,知道不可以再往前走了。突然就觉出了累,便一起坐在礁石上歇息。黑暗中,竟出现了长时间的默场。于是有人提议,各想一个最伤心的往事,比赛看谁先哭。所有的人都想了一堆伤心事,却没有一个人哭出来,最后是所有的人都憋不住了,就着浪花一起爆笑起来……没有别的,就是笔会的时间太长了,岛上的日子太寂寞了,令一大群成年男女搞了这么孩子气的一出。

这是一次小说笔会。我从没写过小说,在刊物上发表的处女作是散文,最熟悉的操作方式也是散文。让我来参加小说笔会,完全是赶鸭子上架,我也只能装作初生牛犊不怕虎。小说题目叫《新婚之夜》,写的却不是男欢女爱,而是一帮半大孩子闹洞房。我拿小说初稿请求指正,看过的人都说我写了一篇乡土散文。

我知道,60年代初,著名散文家杨朔曾来过海洋岛,并在登上哭娘顶之后,写出一篇著名的《黄海日出处》。既然大家说我写的东西叫散文,那就踩着杨朔当年的足迹,也去看一看黄海日出吧。于是,我决定独自一人,去登哭娘顶。可惜我起得不够早,大汗淋漓爬上了哭娘顶,太阳却早已跳出了海面。小说写不好,日出也没看到,可以想象我有多么沮丧和泄气。有那么一瞬,我甚至想马上坐船回家。

美丽淳朴的小岛,受尽折磨的写作。这就是我1981年夏天参加笔会的伤心记忆。

在中国,笔会一直是作家的专享。既不同于正襟危坐的官方会议,一个人在台上念报告,别的人坐在下面听;也不同于相对自由的民间讲坛,拟一个专题各抒己见,然后四散而去。80年代的作家笔会不是开会,而是约十几二十位作家一起前来写作,一人给一个单间,一人给一本稿纸,然后闷头坐在屋里各写各的。现在的笔会与彼时不同,只是采风,采完了回家写,笔会时间最长不过一周。

自上个世纪80年代至今,我几乎每年都有参加笔会的经历,所有的笔会都完成了作业,除了海洋岛。长达一个月的笔会,我居然交了白卷。

                                                 三

海洋島留给我的痛,不只是让我丢了面子,还让我险些丢了命。

笔会结束之前,驻岛要塞团邀请作家们去了一次张家楼。这是一个只有八户人家的小渔村,坐落在外海的悬崖绝壁上,所有的房子都依山而建。要塞团之所以请我们到这里来,是因为要塞团在这里设了一个前沿哨所。大家来了才知道,一个哨所,头顶两大美名:一曰黄海第一哨,一曰渔村第九户。所谓的第一哨,与位置有关,哨所前方有一块名叫南坨子的岛礁,远看礁盘上有个白点,那就是中国领海基线的端点,标志着自此向东十二海里之外,就是公海。所谓的第九户,与时间有关,村庄的形成,讲究个先来后到,原住民已有八户,哨所也只能甘居其后。

然而,不论部队还是地方,平时都习惯地叫它张家楼哨所。它坐落在一块向海里前突的崖头上,与村里那八家邻居都相距不远。中午歇晌的时候,村里的大妈,哨所的小战士,都站在一棵树下乘凉。想不到,就在这个晌午,我竟在张家楼经历了一场生死之劫。

住在海洋岛,最大的福利就是每天都可以去海里游泳。即使去张家楼,我也把泳衣带上了。在哨所吃过了黄鱼馅饺子,就悄悄地让哨所小战士带我去海边。小战士是个新兵,也就十七八岁,有点难为情,却又不好拒绝,就默默地走在前面,给我当向导。

我的泳技得之于母校门前的海滨,那地方叫夏家河子,那片水域属于渤海湾。不论俄治时代,还是日治时代,岸上一直都驻扎着军营,被中国军队接管之后,也还是军营。母校的校园与部队的营区紧紧相邻,两家的大门也都正对着那片水浅沙细的海水浴场。全校的男生女生,只要不想再当旱鸭子,一定都在这里学游泳。但是,这个浴场最适合儿童。游出三百米,海水仍在肚脐以下。水浅,浮力就小,游起来就格外累,便让我养成了一个毛病,反正淹不着,游累了就站起来歇一下,喘口气再游。

张家楼在外海。外海的意思,就是深海。去张家楼海边,要走过一道因溪水冲刷自然形成的深沟,也就是踩着两侧都是峭壁的深沟底部,从崖顶步步降至大海面前。这里并没有可以过度的海滩,直接就是一片犬牙交错的礁石,我脑子转都不转,想都不想,就从礁石上不知深浅地游进了海里。

那是个特别炎热的中午。下海之前,我完全把这里当成了夏家河子,憋足了一口气,两臂向前划了七八下子,之后就像以往那样,习惯地在水里站了起来,还没等我站直,整个人就沉鱼落雁一般掉下去了。

记得我马上就喝了一大口海水,然后就知道错了,完了,开始拼了命地向上挣扎。第一次挣扎,露出了半张脸和一只手,那只手明明是在抓狂,站在岸上的小战士却以为我向他挥手致意。第二次挣扎,脸没出来,只露出了一只手,身体就迅速下沉。站在崖上的小战士终于感觉不对了,立马从崖上飞跑下来,衣服也没脱,就一个高跳入海里……

总而言之,我没有沉入海底。千钧一发之际,我被那个腼腆的小战士救出深渊。记得,上岸以后,我浑身无力,大口地呕吐,半躺在一块平整些的礁石上,那块礁石被晌午的阳光晒得像渔家的火炕。

离开张家楼,我想感谢那位小战士,却始终不见他的踪影。我想,他或许因为害羞,不习惯面对这么多人以及意料之中的客套吧?可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是多大的恩德呀。然而,自张家楼一别,我与他竟是三十六年音讯皆无。所以,我把海洋岛一直私藏在心,里面不但有一张白卷,还有一个小战士。我欠他的,不只是一句谢谢。

那个夏天,在大长山岛也有一个笔会,只是我参加的海洋岛笔会在前,由辽宁省作协与沈阳军区联办,大长山岛笔会在后,由春风文艺出版社主办。前者是来自省内和军区内的作家,后者是来自国内各地的名家。其中,就有来自北京的浩然先生。他一到大长山,就给大连文联打电话,听说我在海洋岛,笔会马上要散了,就把这事儿跟驻大长山的要塞区司令部说了,人家就派了一只小快艇来海洋岛接我。

这是我第一次见浩然先生。此前,我与他只是通过几封书信。最早的一封,写于1973年初秋,中学毕业还乡,已在村里当了大半年妇女队长,因为对人生感到绝望,就想写点东西,因为不得要领,就给浩然写信求教。未过多久,竟然收到了他的回信,并在全公社引起轰动,一周之后,我就被公社调去当了报道员。我曾写信对浩然先生说,您的一封信,改变了我的命运啊!

记得那天,站在岸边迎接我的是浩然先生的女儿春水。她只比我小一岁,高高大大的,我得仰着脸看她。她说,爸爸身体很弱,就陪他一起来岛上了。我在春水淡漠的表情里,隐隐感到了一丝不安。在70年代的中国文坛,浩然曾是一个政治符号,八亿人民一个作家,指的就是他。80年代初,历史已被改写,他已光环不再,且正不断地被批评指责,成为那场历史悲剧的牺牲品。好在他一直生活在农民之中,一直坚守自己的作家身份,终于获得了这个时代的宽容,马上就有出版社请他参加笔会,而他居然也没忘了曾经帮助过的那个小村姑。

我以为,不管受过多大挫折,他一定保持着大作家的架子,一定特别儒雅文气。然而,站在我面前的浩然先生,剃着一个农民大爷头,穿着白汗衫,因为常捋袖子,衣服皱皱巴巴的。与他一起来的作家中,年龄相仿的有林斤澜、丛维熙、彭荆风、邓友梅、程树榛、张长弓等,比他年轻的有金河、叶辛等。站在他们中间,浩然先生格外显眼,眉毛黑森林一样浓密,大眼睛稚童一样纯洁,宽大的面庞善良而又慈祥,若是拍电影,完全可以扮演村子里最有福气、最有威望的族长。所以,作家们不论年长年轻的,都梁兄梁兄地叫他。他与他们说话,平易得如一个老奶奶,没一点儿抑扬顿挫,也不拿腔拿调。每天傍晚,他都要和笔会的作家们散步去海边。别的作家们有的戴太阳镜,有的举着扇子或伞,一个比一个讲究风度。浩然先生只穿着背心,白汗衫挂在右肩上,像农民出工。见他如此轻松,我一直为他担着的心,就此放下。

在浩然老师面前坐着,他从不讲怎么写小说,而是讲一件一件的生活琐事。他说,他给四个孩子起名叫秋山、春水、蓝天、红野,他管他的妻子叫大姐。他还说,离开北京时,大姐正有病,否则就一块儿来了,她还从没看见过海呢……听他讲话,觉得是走在一条乡间的小毛道上。

春水说,父亲长住通县农村体验生活,他的血压一直很高,需要常年吃药,时不时还要去医院看病。为了照顾好父亲,她就一直在通县中学当老师,这次能陪父亲来参加笔会,也是因为正好赶上暑假。

却原来,浩然先生是带着病,来大长山岛参加笔会。见他与别的作家一样,吃过了饭,散过了步,就回房间埋头写作,见他桌上摞起了一叠厚厚的草稿,我就主动对他说,您只管往下写,我和春水帮您抄。他又高兴又不好意思,我和春水抄稿子时,他就出去买西瓜、桃子给我们吃。那是一部中篇小说,名叫《姑娘大了要出嫁》。后来,这部小说出版了单行本,浩然先生还特地寄给我一本签名本。

这是海洋岛笔会的后续故事,只是这个故事独属于我,因为我在与海洋岛相邻的大长山,第一次见到了我的恩师。他让我确切地知道,只有他这一代作家,可以做到这样,与农村、与农民、与文学,以身相见,以心相许。如果说,他当年的那封回信是教我如何写作的蒙书,他对文学信仰的坚持和守望,就是教我如何立身的师训。

1981年夏天的海洋岛之行,就这样嵌入我的记忆,永难磨灭。

现在,我之所以要写这篇文字,因为在时隔了三十六年之后,我再一次去了海洋岛。虽非作家笔会,却仍与文学有关。

海洋岛,也叫海洋岛乡。在乡里主政的朋友邀请我好多次,我却一直没能成行。2017年夏初的一天,这位朋友专程来市内看我,说乡里决定在岛上给本市作家建一个创作基地,给本市的文学杂志建一个创作培训基地,还要给我和邓刚各建一间工作室,邀我带上几位作家,来岛上参加揭牌仪式。

我没有任何理由拒绝这样的邀请。别处都在为商业而忙,海洋岛却要给文学腾出一块地方,我的惊讶和感动,非语言可以尽述。于是,文学再一次成为介质,否则我和海洋岛不知还要隔海相望多久。

走进工作室的那一瞬,我立刻想起几年前的斯图加特之访。那一届的法兰克福书展,中国第一次成为书展的主宾国,中国作协也是第一次组织百名作家团出席盛会。会后,各省代表团分别去对口城市访问,我随辽宁的五位作家去的是斯图加特。这里不只是奔驰车的故乡,还是席勒的故乡,瞻仰过席勒故居,就去了艺术之家和作家之家。那是两栋独立的小洋楼,皆为当地的贵族或名流捐赠。记得,走入作家之家的一楼,进门就是咖啡室兼会客厅,楼上则是给签约作家提供的工作室兼卧房。设施虽然简单,却有一种在别处感受不到的朴素和优雅。

海洋岛不是贵族,也不是名流。它只是一座远离大陆的小岛,它只想以文学的名义,给作家设立一个创作空间,想以自己的方式,让形而上的文学与海洋岛缠绵为一场不离不弃的爱情。

海洋岛有自己的信仰,虽然远离大陆,却可以让自己成为一座文学之岛。事实上,海洋岛的文学之恋,起始于上世纪60年代,杨朔是第一位造访者,在他之后还有刘白羽。中国当代散文史曾有三大家之说,即诗人气质的杨朔、军人气质的刘白羽、学者气质的秦牧。三位大家,有两位相继登岛,而且都留下了文字,可见海洋岛有多么大的文学魅力,积累了多少珍贵的文学资源。斯人虽已去,文字永不朽。直到今天,这盏文学之灯仍如长明不灭的渔火,慰藉着孤悬于黄海深处的海洋岛,让它从未感到过孤独。

80年代初的海洋岛小说笔会,可以看作是对前史的续写。此后,岛上又陆续接待了更多的笔会,接待了更多的作家。它的安详和宁静,它的清澈和幽美,俨如文学的温床和暖窖,让许多好作品和好作家从这里出发,并在文坛声名远播。几十年后蓦然回首,却见它依然故我,就这样默默地站在黄海的背景里,一直做着为文学鼓掌的铁粉。

这个秋天,海洋岛之门再一次向文学敞开,也再一次给自己叠加了新的文学备忘。给我的感觉,岁月再长,世界再变,都难以撼动不忘初心的海洋岛。它所做的一切,都是要给自己坐实一个命名:文学之岛。

一个人在天地间行走,最可悲的就是不知所向,最可惧的就是无家可归。肉体可以放逐,心灵最怕流浪。一个岛也一样,心无所属,情无所系,就成了真正意义上的离岛,没有未来,没有边界,越游越远。

海洋岛与文学的相濡以沫,也让我有了一种地老天荒的踏实感。我第一次知道,有一个可以去的远方,有一个可以爱的远方,对我有多么重要。幸运若此,夫复何求!

那天,站在海洋岛的最高峰哭娘顶,凝视着晨归的点点渔火,遥望着黄海的冉冉日出,面对着那片无垠而深邃的蔚蓝,我真想大声地喊:海洋岛,我爱你!从此以后,我将不再东奔西走!

揭牌仪式之后,我就带着同行的作家去了张家楼。

哨所的院门紧关着。岛上朋友告诉我,当年的黄海第一哨,曾经的渔村第九户,早在十多年前就撤了。这座二层小楼和院子,已被本村包海的魏姓渔民买去,改为外雇渔工的伙房和宿舍。我注意到,院子里站了一个包着头巾的中年妇女,正给散养的鸡喂食。朋有说,她也是外雇的,负责给渔工看家做饭。

站在院子的侧面,可以看到小楼后身的悬崖,当年的那个碉堡还在,石砌的立面,两个方形瞭望孔,仍以一种极有年代感的造型,宣示着张家楼历史的厚重。我对朋友说,这个碉堡即使没有用处,也千万别把它拆了,就给第九户留个纪念物吧。朋友说,那当然,哨所的小楼和院子都得留着,再过一百年就是文物了。

我知道,海洋岛因为遥远,因为差旅费用高,外来的人不多,来的人大致有两种,一种是资深的钓客,一种是当年的老兵。前者是来满足业余爱好,后者是来旧地重游。岛上的朋友告诉我,就在我上岛之前不久,张家楼历任哨长居然相约着一起回岛,晚上喝酒的时候,七八个老哨长回想当年热泪纵横,最后抱在一起放聲大哭,半天也分不开。这是海洋岛与青春记忆的拥抱,别人都是旁观者,而他们是曾经在这里当过兵站过岗的军人。我就想,那个小战士是不是也曾与当年的小战友们一起回来过呢?如果来了,他一定会去海边,如果去海边,他一定会站在那块礁石上,想起当年那个险些丧命的姐姐吧?

我带着大家来到崖下的海边,指着当年被救时坐过的那块礁石,指着仍然深不可测的海湾,给他们讲了三十六年前的惊魂一刻。本来是我在诉说不能自恕的内疚,顿时变成了对我众口一词的声讨,所有的人都要求我去央视《等着我》栏目找倪萍,让她的团队帮忙找到那个小战士,要是不找到他,就是对不起他。我知道,大家故意用玩笑的方式,帮我缓解内心的紧张和拧巴。

的确,在这个世界上,有许多错过和遗憾。事发当时,我对小战士只有知恩之心,却没有感恩之举,因而在我心里就始终有个结儿。尤其在当今社会,见死不救的,倒了不扶的,替人挡了刀却换不出一句谢的……屡见不鲜,直刺眼球。所以,有人说,真正的灾难不是明目张胆地杀人放火,而是人与人之间无法丈量的冷漠。

我的纠结和不甘,是因为在这面冷漠的冰幕上,竟然印有我的身影。我坚信,那个小战士一定也和我一样,不会忘记那一天那一刻的任何细节。因为我更是坚信,生命与生命之间,确有一种深缘。因为人与人总会在某一时刻,或因缘相遇,或因事相携,或因难相帮,或因险相救。因为每个人的身上,都长着一双上帝之手,或救人,或被救。

就像在张家楼海边,我落水了,救我的小战士,一定认为这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的,因为他原本就没有当英雄的刻意。所以,在我心里,他是真正的英雄。

就像浩然先生,他只会写小说,别人让他当政治明星,但他终归只想当一个为农民写作的作家。所以,在我心里,他是真正的作家。

人生所有的遇见,都是传奇。

一直以来,海洋岛虽远犹近,只要想起它,就会想起小战士和浩然先生。这一老一小两个,都是我要感恩一生的人。而这一次的海洋岛之行,所有的故事都已经与海洋岛浑然一体,关于海洋岛的记忆也更丰满了。

亲爱的海洋岛,你在黄海之上,也在黄海深处。从此以后,只要我厌倦了眼前的苟且,你就是我最远的远方。

【责任编辑】  宁珍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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