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挂号信

2019-01-27刘浪

鸭绿江 2019年1期
关键词:旭东大叔

刘浪

没有什么可以讨价还价的,如今真的已不是纸张可以说了算的时代了。我是说,你想告诉某个人一件什么事情,你一条微信发过去,基本也就搞定了。要是不会玩微信,你一定也会打电话。就算真的写信的话,你也会选择电子邮件。

现在,谁还会去写纸质的信件呢?

我们不妨试着想一想写信和寄信的过程。你先是要字斟句酌,把要说的话,一笔一画地写在纸上,再从头读一遍,看看有没有什么没说清或者说得过火的地方,当然也不要有丢人脸面的错别字。之后呢,你会小心翼翼地将信纸对称着折叠,装进信封,再找来找去,总算找来了胶水,将信封封口。你一定已经很多年没在路边见到过邮筒的踪迹了,所以接下来呢,你还要巴巴地跑到邮局,去见一个呆坐在柜台里的工作人员——该人通常为女性,总是拉着脸。来邮局的路上,你一定已经考虑到了,信件平寄几乎是不可能寄到的,所以你就将信件交给那位拉着脸的女性,称重,挂号,交钱,换来邮票,贴上。接下来,你还要把信交给该女性,后者会给你一张抠抠搜搜的收据,这收据的有效期据说是一年。想想吧,这个过程有多么烦琐和烦心!问题的关键还不在这里。更加要命的是,信件寄出去以后,你不会知道究竟是猴年马月,它才能真的到达收信人的手里。到了收信人手里,这个人就能屏着呼吸拆开信封,双手颤抖地捧着信纸,埋下头去读信吗?读过之后,这个人一定能够准确理解你写信的意图吗?这样一想,还有勇气再去写信的人,就真的不多了啊。

但是,4月1日,也就是愚人节这天,我们的主人公,这个三十一岁的男子,我们姑且叫他杨旭东吧,收到了一封纸质的挂号信。

这封信,是杨旭东早晨下楼取牛奶时发现的。

信封是那种黄褐色的牛皮纸。信封上面的字迹,是用碳素墨水写的,行楷体,起收顺畅,很是灵动和娟秀。信封的下面注明是寄自涧河,寄信人名叫玲珑。

杨旭东家住北岸小区,就是紧靠该小区西门的18号楼三单元608室。这是半个月前,杨旭东通过中介买的二手房,建筑面积是差一点点到六十平方米。前任房主是个有些谢顶的中年男子,据说是某个局的办公室主任。这人订阅了好几份报刊,自然是自愿订阅的少,被摊派订阅的多,邮局就在楼下的单元门旁给他安了个信报箱。所谓信报箱,其实就是个铁皮的长方体,大约有二十厘米长、七八厘米厚、三十几厘米高,刷了深绿的油漆,印有中国邮政鸿雁徽标。杨旭东接手这户楼房之后,邮局并没有将这个信报箱撤走,前任房主又把钥匙留给了他。杨旭东就跟卖牛奶的中年妇人说了,他不锁信报箱,她每天早上把牛奶放在信报箱里面就好了。

第一眼看到这封信时,杨旭东还以为是广告传单呢。杨旭东知道,卖牛奶的那个中年妇人,还兼职发放广告传单和给餐厅送外卖。杨旭东不知道她的名字,只知道她姓刘,就叫她刘姐。杨旭东好几个同事的午餐,都是她给送来的。听说她每天早上还会送牛奶,杨旭东就也订了一份。杨旭东的工作是做策划,他觉得刘姐能想到把广告传单塞进各家各户的信报箱,这本身也算得上是创意吧,他的心里对刘姐就有了一些敬佩。

发现原来是信,并且是挂号信,杨旭东就忍不住愣了一下。杨旭东虽然平时几乎没有邮寄过信件,但他知道,邮递员在派送这种挂号信时,是要将信送到收信人手中,收信人还要签字才可以的。给他送来这封信的邮递员,显然是失职了。

杨旭东愣住的第二个原因是,他搬到这里,刚刚半个月,他没有将新住址告诉过任何人,连父母都没告诉,远在涧河的玲珑又是怎么知道的呢?更何况,对于如今的住址,杨旭东只知道是“北岸小区18号楼三单元608户”,而玲珑竟然知道要在前面加上省和市的名字,还有“向阳区28委6组”。

杨旭东就急忙拆开信封,抽出里面一张A4幅面大小的信纸,展开,上面的字迹还是娟秀又灵动的行书,显然和信封上的字出自同一个人之手。杨旭东飞快地看了一遍,他的脸色,就像信纸的空白处一样惨白了。接下来,杨旭东将头埋了下去,又将信看了一遍,速度显然要比上一遍慢了很多。之后呢,杨旭东哆哆嗦嗦将信纸按原来的折痕折叠起来,放回信封,又揣进衣兜。

我们自然是有些惦记这封来信当中都说了些什么。但是很遗憾,没有人告诉我们答案。我们只能是看着杨旭东,看他拿出手机,深吸一口气,按下了一个电话号码。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杨旭东说,早上好科长,我得请几天假。

电话那头,一个男子的声音有些沙哑,语气很是不耐烦。这人说,你请什么假呀你?单位这几天都忙成什么样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杨旭东说,那好,我辞职。

不等电话那边的男子再说什么,杨旭东就挂断电话。

紧接着,杨旭东快步走到小区门口,拦下了一辆车身红黄相间的出租车。出租车向北岸路的西南方向驶去,新近交付使用的客运站,正在北岸路的西南方。

现在,杨旭东已经乘坐上一班长途客车,这是一辆银灰色的宇通车。客车出市区的过程很顺利,但刚刚驶出市区,就不得不停了下来。

原因是一輛满载二十吨原煤的卡车突然从这班客车的后面赶超到了前方,与相向驶来的一辆同样体积庞大的卡车撞在了一起。一瞬间,轰轰隆隆,尘土飞扬,紧接着,整个路面就被挡了个水泄不通。

122出警还算及时。先是警车鸣着警笛开来了,接着就下来了七八个交警,全都挺腹收胸,但指挥往来车辆、处理车祸现场都很专业。

这期间,杨旭东一直坐在靠窗的座位上。杨旭东当然不是不着急,但他知道,着急没有任何实际作用。他拿过手机,翻看里面的相册,慢慢地、一张一张地翻看。

相册里面的照片并不多,也就七八张的样子,照的全是同一个女子。女子大概二十三四岁的年纪,披肩长发绸缎一样闪亮,映得她的肤色更加白皙。女子的眼睛其实很大,但笑起来却弯弯地眯着,像个正在偷偷调皮的孩童。

这些照片,就像某种强力胶一样,牢牢地吸附着杨旭东的目光。杨旭东看着看着,就闭上了眼睛。紧接着,两行泪水冲出眼眶。他急忙从衣兜中拿出一张纸巾,蒙在了脸上,又将头扭向了窗外。

我们知道,有个成语,叫欲速则不达,应该是出自《论语·子路》。这个成语之所以存在了千百年,显然有它的生活根据。

现在,122已经处理完了这起事故,道路也得以疏通。杨旭东和车上的其他乘客一样,长长地出了口气。可是接下来,这班客车刚刚行驶了大约三公里,就发出了沉闷的两声,嘭,嘭。是车胎爆了,而且是同时爆了前后两个车胎。

司机和车主骂骂咧咧地下了车,手忙脚乱地换车胎。杨旭东简直就要跳起来骂娘了,但他强忍着心中的愤怒和焦急。杨旭东不禁想,天知道这车子什么时候能修好,修好之后会不会再出什么乱子。就在这个时候,刚好有一辆空载的出租车经过。杨旭东没有向长途班车车主退票,就上了这辆出租车,他急切地催促着司机返回了市区,开向火车站。

杨旭东知道,上午九点三十几分,将有一列火车开往哈尔滨方向,该列车途经涧河。

还好,赶往火车站的过程很顺利。杨旭东买完了火车票,距离开车还有将近二十分钟的时间。考虑到车上的时间一定很难熬,杨旭东就在候车厅买了两份报纸。离开报摊往检票口走的时候,杨旭东见到了刘姐,就是每天早上给他送牛奶的那个中年妇人。

兄弟,你这是要出门啊?刘姐问,她的左腋下夹了一沓广告传单。

杨旭东说,是,我得出门一趟。

刘姐说,那,那你哪天能回来?我好给你送奶。

杨旭东说,哪天?哪天回来我,我……杨旭东说到这儿,就有点语无伦次了。他突然发现,他也不知道自己哪天回来。他就说,那就这样吧,牛奶你天天给我送。

刘姐说,兄弟,我不是这个意思。钱你都提前交了,我是想把你出门这几天的奶钱刨出来退给你。

杨旭东说,不用不用,你接着送你的。今天的牛奶还在报箱里放着,我来不及喝。你只要看见报箱里有奶瓶,就说明我还没回来,牛奶你自己留着吧,牛奶钱我照交。

刘姐说,不行,这可不行。

杨旭东说,不用客气,就这样定了,我要上车了。

刘姐对着杨旭东的背影说,兄弟,姐谢谢你了!她的声音当中,竟然有了些许水汪汪的哭腔。

火车的启动是神经质地往前一耸,又一耸,就好像它还没有缓过乏来,却突然被捅了一下腰眼,搞得它满心的不情不愿。

杨旭东心中的焦急都要沸腾了,他觉得这列火车简直比蜗牛爬行的速度还要慢。

能装一百多人的这节硬座车厢,此刻居然空荡荡的,只有不到二十个乘客,大多斜躺在座位上,有的昏昏欲睡,有的在一五一十地摆弄手机。这实在是不可思议。但凡乘过火车的人,都会对人满为患这个词有着切身的体会。就在一个多月前,正值春运,杨旭东公出过一次,往返竟然都是站票。眼下虽然春运已结束,但车上也不该只有这样几个乘客。

杨旭东没有心思過度关注这些,他又将那封信拿了出来。可是,这次他只将信纸抽出了一半,就停了下来,还闭上了眼睛。睁开眼睛的时候,他长叹了口气,又将信纸塞回信封,装进衣兜。

接下来,杨旭东将候车厅买的那两份报纸中的一份拿到手里,展开,却一个字也读不进去。他扭头看着窗外,一行白杨树和白桦树正在快速奔跑着向后撤退,这行树木的背后,大片空旷的田地还都没开始耕种,覆盖其上的积雪也还没有完全融化。雪的灰白和大地的黑褐胡乱纠缠着,会让看着它们的人心中陡然升起一股凉意。

杨旭东也不知道自己盯着窗外看了多久。在他知道自己又要流泪的时候,他扭回头,看到一个女子,不知何时坐在了他斜对面的座位上。

该怎么说呢,在杨旭东的眼里,这个女子应该算是很漂亮的。女子小小的嘴巴、大大的眼睛,肤色则是那种水嫩的淡粉。杨旭东猜不出这个女子的年纪,可能是二十一二岁吧,二十七八岁也可能。

女子安安静静地坐在座位上,低着头,在看一本书。杨旭东扫了一眼,发现书页上的文字不是成段的,而是分行的。杨旭东就知道,这个女子是在看一部诗集,这让杨旭东有些敬畏,也感觉有些……恐怖。是的,是恐怖,莫名其妙、来路不明的恐怖。这也许跟若干年前杨旭东写过诗歌有关。因为写诗,杨旭东还被选为了涧河市作家协会的理事呢,不过如今回想起来,已经遥远得像是旧石器时代的事了。

女子看得很投入,每看完一行,头都轻轻点一下。接下来,她轻轻地读出了声——

我要做远方的忠诚的儿子

和物质的短暂情人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不得不和烈士和小丑走在同一道路上

万人都要将火熄灭  我一人独将此火       高高举起

此火为大  开花落英于神圣的祖国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借此火得度一生的茫茫黑夜

没有经过太多的努力,杨旭东已经想起了,女子读的这首诗,是海子的《祖国或以梦为马》的前两节。

你看的,是诗歌吗?谁写的?杨旭东对女子说。杨旭东这样问,也没什么无事生非的念头。他只是想随意有个什么事来做做,因为再这样闷下去,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承受得起。

女子慢慢地抬起头来,她眼里有晶莹的泪光。她说,是诗歌,海子写的。

杨旭东挺了挺腰,又抬起双臂,做了一个扩胸的动作。他说,孩子?哪个孩子?

女子皱了下眉头,她说,海子,是海子,海洋的海,上海的海。

杨旭东做了个双手摊开的动作,他说,哦,哦,是海子。不好意思,诗,我不懂。

女子合上诗集,仰起头来,似乎是对列车的天棚而不是对杨旭东说,海子失踪了,他不会回来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女子说完这句,就拿着诗集,起身来到杨旭东的近前,在他对面的座位上坐下。杨旭东以为女子还要给他说一些什么,但女子只是看着他,什么也不说。

杨旭东也不知道接下来该说点什么,沉默了一小会儿,他深吸一口气,对女子说,要不我给你讲个笑话,行吗?

女子点了点头,同时还轻轻笑了笑。

杨旭东说,冰箱里面,有五个鸡蛋,嗯,是五个,排成了一排。这一天早上,第一个鸡蛋无聊,一回头,吓了一跳,它看到第五个鸡蛋摊上事了,浑身长满了绿毛。第一个鸡蛋性子很急,马上就把它看到的告诉了第二个鸡蛋。第二个鸡蛋看了一眼第五个鸡蛋,就把第一个鸡蛋告诉它的,又告诉了第三个鸡蛋。第三个鸡蛋呢,又告诉了第四个鸡蛋。

杨旭东讲到这的时候,发现这个女子眼神游移,一会儿看窗外,一会儿看行李架,显然听得有些心不在焉。杨旭东就感觉有些扫兴,但又觉得只能继续往下讲。他说,第四个鸡蛋是个热心肠,它就对第五个鸡蛋说,怎么了哥们儿?怎么病成这样了?要不要去医院看看?第五个鸡蛋用鼻子哼了一声,说,嘁!你们长没长眼睛啊?长没长眼睛?哥们儿我是猕猴桃。

女子没笑。她说,然后呢?

杨旭东把展开了一少半的笑收敛起来,他说,没了,结束了。

女子耸了下肩膀,她说,我听过。

杨旭东也只好耸了下肩膀,他说,不好意思,那,那我再给你讲一个吧,OK?

女子没有回答杨旭东,她把诗集放回她的牛仔背包里。然后,她用左手支着下颏,小声问杨旭东,你是不是想泡我呀?

杨旭东惊得倒抽了一口冷气。这冷气进入他的身体后,瞬间就基因突变了,变成一股愤怒的烈火。

你非这么理解,我也不反对。杨旭东说。

女子拿出手机,说了自己的微信号码,又问杨旭东,你的呢?

杨旭东恨不得跳起来抽她一个耳光,他提高了嗓音说,你累不累呀?绕什么弯子嘛?直接一点,包你一宿,两千够不?

女子猛地站起身来,左右看了看。这节车厢的那十几个乘客,都没有心思关注他们两个。这些人还都在埋头摆弄手机,或者打瞌睡,其中一个老头还打起了呼噜。这老头的呼噜声,支支棱棱的,上蹿下跳的,毫无组织纪律性,毫无集体荣誉感。

女子重又坐下,她神神秘秘地向杨旭东伸出左手的拇指和食指,压着嗓子说,好的好的,其实,我可以给你打八折。

杨旭东说,八折?你他妈的值这个价吗?

女子说,那,那就打五折好了。

杨旭东把右手伸到女子面前。他说,你知道我手为什么这么痒不?你给我闭嘴!我告诉你,你给我听好了,我已经三天没杀人了,我手痒得要命。

说完这句话,杨旭东还是觉得胸腔憋闷,透不过气来,他就把窗帘哗地一下拉开了。

女子的整个身体明显哆嗦了一下,没再说什么。她有些慌乱地站起身来,坐回了她先前的座位,咬着嘴唇,低着头,摆弄自己的手指。

这之后,大约过了三四分钟吧,也或者是十分钟左右,列车在一个小站停了下来。女子站起身来,脚步踉跄地下了车。

杨旭东想到车厢连接处去吸一根烟,但又懒得动弹。待到他要站起身时,列车重又启动了。就是这时候,杨旭东突然听到有人在车外敲车窗。杨旭东就扭过头来,看到了先前下车的那个女子。

女子双手举着一张白纸,上面有用口红之类的东西涂写的四个字:我×你妈。

杨旭东霍地站起身来,女子转身跑开了。

列车终于驶到涧河站,已经是午间十二点四十几分。

列车停下来的时候,杨旭东首先看到一面水泥墙壁,宽约一米五、高约四米的样子,上面贴满了花花绿绿的纸张,都是些代办文凭、治疗性病、出售手机监听卡一类的广告。还好,这些广告总算没有完全遮盖住这面墙壁,墙壁上面的三个黑色大字,就被杨旭东看清了:涧河占。

杨旭东有了面门被谁猛然痛击一拳的晕眩。很多年前,具体说来就是杨旭东还在写诗的时候,他还没有离开涧河的时候,这面墙壁上的“站”字,它的立字旁就已不知下落。如今,楊旭东回来了,可这个立字旁,看来仍旧在路上啊。

出了出站口,就是站前广场了。广场占地大约一公顷,东西两侧各有一块草坪,东侧草坪的中心有一座雕塑,西侧草坪的中心也有,杨旭东分不清这两座抽象的塑雕,它们的造型到底是钥匙,还是火炬。广场的中央,有七八只鸽子,正在贼头贼脑地觅食。广场的西南角还是那家铁路饭店,东南角还是那座公厕。杨旭东记得,这公厕以前是免费的,现在却有一块木牌立在门前,上面写着收费五角。这算是唯一的变化了。

我们知道,杨旭东早上就没有来得及吃饭,发现那封信后,就赶往涧河了。这会儿,杨旭东真的有些饿了,他想找一家餐馆,应付一下自己的肚子。

杨旭东出了站前广场,横穿东解放路,又左拐,来到了公交车的站点,26路公交车刚好驶来。杨旭东上了车。

公交车先是往东行驶了一站地,接着就向南拐去了。过了河滨路和友谊桥这两站,在河滨街那站,杨旭东下了车,他一抬头,看到了道路对面的二胖酒馆,夹在相约书屋和鑫鑫五金批发商店之间。

杨旭东以前从没在二胖酒馆吃过饭,但他却听说过这家酒馆有些怪异。一般说来,为了顾客点菜方便,饭店都要备上菜谱,塑封打印带彩图的,或者是更加直观的iPad。但二胖酒馆却不备菜谱。这家酒馆菜品单一,只经营三道菜,尖椒炒干豆腐、小葱拌大豆腐和小笨鸡炖蘑菇。前两道菜用粗瓷的海碗盛装,价格是两元钱一碗,等于白送给顾客了。小笨鸡炖蘑菇也是用这种海碗来盛装,价格是二百四十九元一碗,这就贵得离谱了。来这儿吃饭的人,据说都是回头客。这些人进了店,往往什么也不说,就找个空位子坐下来。那个同时也是服务员的老板娘呢,也是什么都不问,很快就把这三道菜端上来了。杨旭东听说这酒馆的生意多年来一直很火爆,不少周边城市的人,居然驱车几十甚至几百公里来这儿吃饭。

杨旭东进了二胖酒馆,只看到了两伙食客。靠窗的那伙是五个男子,年纪在二十七八到四十七八岁之间。他们正在挥舞着胳膊划拳,一蹿一蹦的叫喊声,都要把房盖揭飞了。地中间的那伙食客是三个人,他们似乎是在争辩着什么,其中两个人斜靠在椅子上,把脚摆在了桌面上。

杨旭东来到老板娘近前,他说,我要个尖椒炒干豆腐,再来碗米饭吧。

杨旭东以前听说过,来这个酒馆消费的顾客,如果不是主动说明自己只要其中一两道菜的话,老板娘就会把三道菜同时给你端上来,那道贵得离谱的小笨鸡炖蘑菇,你可以不吃,但钱是不能不付的。

老板娘点了点头,没说什么,进了厨房,磨磨蹭蹭了好一会儿,才把饭菜端上来。

米饭有些夹生,尖椒炒干豆腐呢,咸得让人怀疑盐贩子遭了打劫。杨旭东本来就没有什么胃口,就吃得更加小心翼翼的。而那两伙食客呢,仍在哇啦哇啦地喊叫,还不时地干杯。

杨旭东只吃了几口,就付了饭钱,走出了这家酒馆。

现在是下午一点四十五分,杨旭东来到了二胖酒馆斜对过的18路公交车站牌下。

杨旭东知道,涧河市的公交车都加在一起,也不过只有三十几路,而开往市郊龙尾山的,就只有18路公交车了。这路公交车以往是每逢整点和半点发车,杨旭东在心里祈祷这个时间不要变动。

杨旭东来时带着的那两份报纸,有一份落在了二胖酒馆。为了快点打发掉等车的时间,这会儿,杨旭东就翻看剩下的这份。

报纸是一份全国发行的法制类周报,装订成册,有着铜版纸的封面和封底。翻着翻着,第12版的整版稿件,引起了杨旭东的些许注意。这个稿件,报道的就是发生在涧河的事情。

这个稿件说的是,近年来,涧河市先后开张了二十几家房地产经纪公司,号召老百姓有钱来放贷,有房来贷款。由于承诺的利率极高,来贷款的人不多,来放贷的人却不少。这项生意红火了半年之后,就陆续有经纪公司负责人携款跑路。新闻的当事人王某,是放贷人中的一位,据警方介绍,他的钱都是从亲戚朋友那里借的。王某还不上亲友的钱,上个月的月初,他就去抢劫了,被抢劫的是女子赵某。王某将刀抵住赵某的小腹,抢去了赵某的手机、手链,当然还有现金。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在王某就要转身逃跑的时候,被害人赵某拉着王某的手说,我,项链,我这儿还有项链。说着,她就把手伸进衣领,解下一条白金项链,哆哆嗦嗦地放到王某手里。

杨旭东猜想,这个女子赵某,应该是被吓破了胆子。杨旭东把报纸折了一折,扔进了站牌旁边的垃圾箱里。之后,他拿出烟来,抽出一支,刚要点着,18路公交车开过来了。

杨旭东上了车,看到最后那排还空着两个座位。杨旭东就坐在那儿,再次拿出手机,翻看相册,还是慢慢地翻看,一张一张地翻看。

公交车很快就驶进了涧河市郊。但也正是刚刚驶进市郊的时候,嘭的一声,车胎爆了。

杨旭东就把手机放回衣兜。他使劲咬了咬牙,心想今天这是怎么了?到底是他妈的怎么了!

司机和乘务员下了车,忙忙活活十多分钟,也没能将备胎换上。杨旭东实在等不及了,就独自一人往前走。当然了,走之前他跟司机打了招呼,要是车修好了,赶上他时,要停下来让他上车。

这是一条勉强算得上平坦的黄土路,就像一条弯弯曲曲的蛇,在向西北方向爬着。杨旭东走出了大约十分钟,道路两旁的房舍便开始稀疏了,取而代之的是望不到边的田地。这些田地,跟杨旭东在列车上看到一样,大多还没开始耕种,覆盖其上的积雪呈灰白色,映着大地的黑褐。远远地,杨旭东看不清那几位农民在田地里忙着什么,他们一会儿弯下身子,一会儿又直起腰来。杨旭东走神的这工夫,扑噜噜,一群喜鹊从他的头顶飞过。杨旭东抬起头来,看到这群喜鹊的身旁还飞有一只乌鸦。

又走了五分钟,汗水就打湿了杨旭东的衣背,他的两个胳肢窝更是涩涩的。杨旭东就停下脚步,点了支烟,同时回过头去,寄希望于那辆18路公交车能够刚好开过来。

公交车当然没来,但一辆大大咧咧的马车渐渐地赶上来了。

马是一匹灰白色的瘦马,趕车的大叔看上去至少五十岁开外。这个大叔穿了件深蓝色的中山装,前襟和后背上满是一片片浅灰的汗卤。他脸色酡红,上面布满横七竖八的皱纹。他的右手握着一根鞭子。杨旭东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握得太紧了,这才导致他手背上的青筋暴突,就像一条条愤怒的小蛇一样。

杨旭东急忙跟这个大叔打招呼,大叔,到卧龙岗,还有多远?

大叔一边拽了下缰绳,一边喊了两声,马车停住了,他说,三里半地还多一骨碌吧。

杨旭东知道,这位大叔说的“骨碌”,是个方言词,表示一个较短的长度距离。

杨旭东就走到大叔面前,掏出烟盒,抽出一支,递给大叔。他说,大叔,来,您抽根烟。他一边说着,一边将火机打着,递了过去。

大叔没有推辞,点着烟,深深地吸了一口,他说,上车,小伙子,我捎你一骨碌。你是不是坐大客来的?才刚我路过赵家拐子,看见大客车趴窝了,一时半晌没鼓捣好。

是,我就是坐您说的那辆车,谢谢您了大叔。杨旭东边说边上了马车,他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仍然不见18路公交车的踪影。

这匹瘦马拉载着大叔和杨旭东,走了不到一百米远就停了下来。杨旭东的心咯噔一下,他担心这马车是不是也出了什么毛病。还好,马停下,只是撒尿,浊黄的尿液热气腾腾,哗哗地将地面砸出一个坑来。

马又开走了,赶车的大叔问杨旭东,小伙子,去卧龙岗看谁呀?

杨旭东显然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但他又不好冷落这位大叔。他就说,去看,啊,那个,一个朋友。

大叔说,卧龙岗好啊,就在龙尾山的尾巴尖上。

接下来,大叔又问杨旭东,小伙子,你知道龙尾山为啥叫龙尾山不?

杨旭东摇了摇头,说,这个,不知道,我还真不知道。

大叔把烟蒂扔到路旁,喀喀喀,咳嗽了好几声,扭头将一口黏痰吐向道边,又哼哼地擤了一下鼻子,把手上黄乎乎的一摊胡乱抹在了马屁股上。他说,我不跟你扒瞎,也不是跟你吹牛腿,俺们黑龙江里有条黑龙,知道是谁不?是秃尾巴老李。

杨旭东知道大叔说的“扒瞎”还是方言词,说谎的意思。他强忍着恶心,又递给大叔一支烟。大叔这次推辞了。

不的了不的了,你的烟一点儿劲儿都没有,给我抽都白瞎了,我还是自己来颗卷牌的吧。大叔边说边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的塑料袋,里面是金黄的旱烟叶,还有裁成了二指宽的纸条。

杨旭东急忙按住他的手,他说,抽我的,您抽我的,您客气什么啊。杨旭东把烟塞到大叔的嘴里,又帮他点着。

大叔吸了一口,接着说,秃尾巴老李刚一下生那工夫,是个大胖小子。他妈当时乐坏了,可一看他屁股上长了条尾巴,吓得妈呀一声晕过去了。秃尾巴老李他爸,也看着这条尾巴了,一菜刀下去,咔!就给剁下来了。秃尾巴老李嗷一声现了原形,腾云驾雾跑了,一头攘进了黑龙江。他的尾巴也跟着飞起来了,飞到龙尾山这疙瘩,啪嗒掉下来,这就是龙尾山。

杨旭东说,啊,这个传说,好,真好。

马车继续向前,赶车的大叔继续跟杨旭东闲聊。马车快要来到一个丁字路口的时候,就可以看到卧龙岗的轮廓了。这时候,迎面由市郊牲畜交易市场方向,开来了一辆18路公交车。杨旭东就扭头向后看了一眼,还是不见他来时乘坐的那輛公交车的踪影。

大叔把马车停在路旁,好让这辆往涧河市区方向行驶的18路公交车能够开过去。接下来,马车就来到丁字路口。大叔又停下车,对杨旭东说,小伙子,我得往这边走。他用鞭子指了指右侧这条稍宽一点的黄土路,接着说,你顺这条道往前走,也就十来分钟,卧龙岗准到。

杨旭东下了车,连连向大叔道谢。

按照赶车大叔的指引,杨旭东又走了十几分钟,过了一座石拱桥,果然就来到了卧龙岗墓园的大门口。

也许是清明节就要到了的缘故吧,来这里的人不算少,自然都是凭吊或者祭奠亲人朋友的人。

让杨旭东有些意外的是,他一进卧龙岗墓园的大门口,迎面遇到了他的科长。科长领着一个看上去大约十八九岁的小伙子,两个人的眼睛都有些发红。杨旭东有些尴尬,毕竟自己早间给科长打电话请假时,他的态度过于强硬。

科长也看到了杨旭东,他就走上前来,说,旭东啊,你也来这儿扫墓啊?

杨旭东点了点头,说,嗯。

科长说,这不快到清明了吗?我给他妈来烧几张纸。他边说边指了下那个小伙子。

杨旭东点头,说,哦。

旭东你快去吧,我们爷儿俩先回去了。科长说,你也抓紧一点,要不就坐不上回去的车了。对了,单位那边你先不用管。

杨旭东说,谢谢科长。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不仅让杨旭东感觉意外,还让杨旭东有点哭笑不得了。杨旭东又见到了那个女子,就是在火车上看诗集的那个女子。

女子正在门卫室旁边的屋子里卖花,花以黄色的菊花和白色的康乃馨为主,也有少量的玫瑰。

杨旭东装作不认识这个女子,他问,玫瑰怎么卖?

女子的脸色先是惨白,接着就红了,红得似乎轻轻一碰就能蹿出血来。她说,五,五元一枝,给你,我给你打八折,不,打五折吧。

杨旭东自己挑选了十一枝艳红艳红的玫瑰,扔给女子六十元钱,就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穿过一片挺拔的松林,又绕过一小片新近种植的白桦林,杨旭东就看到山坡半腰间一排排的墓碑了。杨旭东蹲在了地上,双手捂着自己的头。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站起身来,向那些墓碑走去。

杨旭东要找的这个墓碑,真的再普通不过。他把手中的十一枝玫瑰放在碑前,就扑通一声跪下,接着又趴在地上。而他的哭声刚好相反,陡然拔地而起,不管不顾地四下飞溅着。

杨旭东头颅顶着的这个墓碑,上面是竖排刻着两行字,居中的那行大字是五个字,尉玲珑之墓。偏右的那行小字是,一九九四年五月六日——二〇一七年三月二十日。

两行字的刻痕都很深,被夕阳千言万语的光线轻轻地抚摸着。

【责任编辑】  宁珍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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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图说话,揭开幂函数的庐山真面目
大叔为啥抽烟
梨大叔说错了
我可以变得很富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