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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克·奈特对毛泽东研究的重新审视

2019-01-27曹景文

中国延安干部学院学报 2019年6期
关键词:奈特毛泽东思想尼克

曹景文

(华东师范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上海 闵行 200241)

毛泽东是中国共产党和中国人民的杰出领袖,是20 世纪举世公认的历史伟人。习近平指出:“毛泽东同志属于中国,也属于世界。他不仅赢得了全党全国各族人民爱戴和敬仰,而且赢得了世界上一切向往进步的人们敬佩。”[1]新中国成立后,西方的毛泽东研究逐渐出现了以魏特夫(Karl August Wittfogel)为代表的“保守派”,以费正清(John King Fairbank)、施瓦茨(Benjamin Schwartz)、施拉姆(Stuart R. Schram)为代表的“自由派”和以佩弗(Richad M. Pfeffer)、沃尔德(Andrew G. Walder)为代表的“左派”等学术流派,他们围绕毛泽东思想的来源、毛泽东思想与马克思主义的关系等问题进行了多次激烈的论战。这些论战拓展了西方毛泽东思想研究的宽度和挖掘了毛泽东思想研究的深度,促使毛泽东研究逐渐发展为海外学界最为关注的课题之一。如何正确看待西方毛泽东研究,近年来中外学者不断进行学术反思,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学者是澳大利亚的尼克·奈特(Nick Knight)。

1971年,尼克·奈特在昆士兰大学主修政治学时,受C.L.邱(C.L.Chiou)博士影响,对当代中国问题产生了浓厚的学术兴趣。他后来到伦敦大学亚非学院攻读博士学位时,得到国际著名毛泽东研究专家施拉姆的指导,逐渐把毛泽东和中国革命作为自己主要的研究领域,特别对产生于欧洲的马克思主义传统如何在一个完全不同历史和文化背景中发展起来的问题有浓厚兴趣。博士毕业后,尼克·奈特进入澳大利亚格里菲斯大学任教,与阿里夫·德里克(Arif Dirlik)、迈克尔·达顿(Michael Dutton)、保罗·希利(Paul Healy)、冉昌光、黎永泰、毕剑横等中外毛泽东研究学者有着密切的联系。其主要学术著作有:《毛泽东论辩证唯物主义:写于1937 年的哲学著作》《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化:从瞿秋白到毛泽东:1923—1945》《再思毛泽东:毛泽东思想的探索》等。尼克·奈特在对西方毛泽东研究进行反思时,已从事了35年的毛泽东研究。

一、尼克·奈特对西方毛泽东思想研究进行反思的背景条件

在毛泽东逝世后的几十年时间里,由于受政治、经济、文化和社会等因素影响,中国和西方学界有关毛泽东政治生涯和思想的学术观点都发生了很大变化。

西方研究毛泽东的学者并不都是马克思主义者,他们对毛泽东的研究往往受制于中国和作者所在国政治形势的发展变化。正如有学者所说:“任何研究者对毛泽东的研究都无法超越其时代环境的限制,时代条件(政治环境与知识环境)先在地居于研究者的视域之中而不可避免地会投射到对毛泽东思想肖像勾画的理想尝试上。”[2]尼克·奈特认为,“毛泽东的著述生涯长约60年,这就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即毛的著述能否被理解和解释为具有超越时间的性质,并可得出关于马克思主义本质的结论。毛泽东研究中的政治因素,加剧了这种理论和方法论的困境。毛泽东的研究者不能完全对总体思潮或其专业领域中的思潮无动于衷。毛泽东逝世10 年来,中国对毛泽东及其思想进行了重新评价,其所形成的复杂的知识环境将有助于深化对毛泽东的研究。”[3]117-118正是由于我国改革开放的迅速发展和国际社会对中国的重新审视,西方学者对毛泽东的评价发生了很大变化,才使尼克·奈特认为反思总结西方的毛泽东研究很有必要。

改革开放后国内有关毛泽东文献的大量公布,为反思西方的毛泽东研究提供了资料条件。改革开放前一个相当长的时间里,由于受冷战形势影响,一些西方国家对新中国进行经济封锁、政治挤压和军事恫吓,致使中西关系几乎断绝,文化和学术交流严重受阻。西方从事当代中国和毛泽东研究的学者苦于资料匮乏,对很多问题的研究陷入隔靴挠痒、无病呻吟的窘境。改革开放后,中国国内出版了大量有关毛泽东的档案资料和权威著作,如《毛泽东著作选读》《毛泽东文集》《毛泽东调查文集》《毛泽东哲学批注集》《毛泽东书信选集》《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毛泽东年谱》《毛泽东传》等,并对这些文献进行了广泛的宣传。国内理论界和学术界对有关毛泽东的新出版文献进行了详细的阐释。这些文献资料的公开出版和中国学者的阐释,为尼克·奈特重新审视西方的毛泽东研究提供了重要契机。正如尼克·奈特自己所说:这些新公布的资料“不仅扩展了构成毛泽东及其思想研究基础的毛泽东文本的理论空间,而且也急剧改变了传统研究领域的面貌,一些关于毛泽东的传统阐释受到了质疑,早先的一些研究争论也需要进一步思考”[4]2。因为这些文献揭示出了很多新的主题,包括文学的、哲学的、意识形态的、军事的、政治的、经济的、个人的,等等,“它们是毛泽东思想的核心。这些文献成为我们阐释毛泽东思想时要面临的挑战,因为它们代表了需要探索的未知领域”[5]1。

国际共产主义运动陷入低谷促使西方人士重新审视毛泽东和中国革命。社会历史发展进程的变化会影响人们对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的评价,因此毛泽东去世后共产主义运动的发展不可避免地影响到西方人对毛泽东认识的方式。共产主义运动是毛泽东毕生所从事的事业,尽管在其晚年这一运动内部存在严重的分歧,但毛泽东仍然坚持和推进这一运动。毛泽东去世后,曾被视为“异端”的市场经济在中国成为新的“正统”思想,这一思想给中国的经济和社会结构都带来了显著转变,而最早的社会主义国家苏联却日趋衰落并于1991年最终瓦解。“这些事件伴随着并部分地加速了西方左翼的实质性消亡,很多国家的共产党都不再执政”[5]1。“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挫折造成了社会主义意识形态话语的尴尬”[2],政治运动意义上的共产主义运动陷入低潮,其意识形态的吸引力也在减弱,大大改变了“共产主义”这一概念所蕴含的“价值标准”。“在中国和西方国家,认为可能通过有意识的政治运动实现人类平等的信心受到了严重侵蚀。”[5]2奈特认为,中国改革开放后的政治环境与知识环境较之于毛泽东时代都发生了较大变化,正是这种变化不可避免地影响到人们理解毛泽东的方式。有些学者已不再愿意认真地对待毛泽东所坚持的社会主义信念。“在一种历史语境中不证自明地被宣称是正确的结论,会在另一种历史语境中丧失其合理性;在某个领域流行一时的、坚守着某种特定价值和视角的学术观点,在被其他知识风尚超越时也会失去自己的光彩。”[5]2尼克·奈特正是从这一层面感到很有必要对西方既往的毛泽东研究进行反思。

《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建构起了新的毛泽东评价框架。十一届三中全会拉开了改革开放的序幕,但要深化改革必须深刻总结建国以来社会主义建设探索中的经验教训。1981年,党的十一届六中全会通过的《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对毛泽东和毛泽东思想的历史地位作了全面客观的评价。受这一文献的影响,中外学者纷纷开始对自己先前的毛泽东研究进行反思。他们在反思中“开始转向审视那些先前被视作禁区的毛泽东的生活和思想”[5]3,不断修改、调节、充实自己过去的研究成果。尼克·奈特认为,中国学者对毛泽东生平、著作的说明和反思,大都遵循着《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所作出的论断,即毛泽东对中国革命的功绩远远大于他的过失,以及他的功绩是第一位的,错误是第二位的。“后毛泽东时代的中国,意识形态判断和政治发展毫无疑问地影响到了西方学者对毛泽东的看法。”[5]13国外众多学者也十分重视《决议》所作出的论断,但他们的研究更具开放性和批判性。在尼克·奈特看来,很有必要对毛泽东研究在这一转变中的学术史进行反思。他说:“我们的判断不会比1981年的决议更明确,它可能是政治意义上的权威,但在这个有争议的话题上,它肯定不代表最终的和无异议的话题。”[5]13

个别妖魔化毛泽东的书籍在西方出版并引起学术界的很大争议。随着中国改革开放的深入,国外学者的毛泽东研究由“洪水已变为细流,只有一小部分‘顽固的’学者仍然坚持着对毛泽东的兴趣”[5]3。有关毛泽东生平和思想的严肃著作出版不多了,但有些歪曲中国共产党历史和丑化毛泽东形象的回忆录和传记却在西方出版了。在尼克·奈特看来,这些书籍的出版基本上都是为了淡化毛泽东的生活和思想的意义及其在中国和世界历史中的重要性。[5]3尽管这些书籍中讲的内容并非事实,但“这些人身攻击的谬论已经产生了影响”,它使任何关于毛泽东的严肃性学术研究都显得毫无价值,而“妖魔化毛泽东被假定为研究兴趣的唯一恰当目标”[5]4。尼克·奈特认为,对于这些错误观点很有必要予以严厉批判。“研究毛泽东思想就必须研究知识、政治、文化是如何塑造毛泽东并反过来受他影响的,离开了这种研究传统,对现代中国历史的其他讨论都是不够完整的。”[5]4

深化毛泽东研究对正确认识改革开放后的中国和世界都有重要意义。毛泽东虽已远离我们,但他对中国和世界的影响,“将不仅止于20 世纪。在21世纪,无论是作为马克思主义在当代中国的延续,还是作为世界范围内一种激进左派运动的象征性资源,毛泽东及其思想仍将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着人们的日常生活和政治生活”[6]1。特别是“对毛泽东思想的学术化研究依然具有显著意义”[5]3,中国仍然坚持社会主义制度,在知识界、意识形态和政治的每一个领域中,毛泽东和毛泽东思想继续产生着长远的影响。“很多党的理论家仍然继续致力于将毛泽东的革命的马克思主义与当今党的领导者所坚持的以市场经济和全球化为导向的开放的中国相协调。”[7]“理解毛泽东的思想不仅对于理解中国的过去具有意义,其与理解中国的今天也密切相关”[4]5-6。更为重要的是,“毛泽东在大众意识中的持续在场”,“民间流行着一股对这位前领导人的怀旧之情”,“人们对毛泽东的兴趣和尊重是无法被制止的”[5]5。随着毛泽东研究的学术性不断增强,“在不同的人那里,基于政治立场、理论兴趣以及情感偏好等因素的差异,毛泽东存在多元化面相,这无疑增加了‘重思毛泽东’的必要性”[2]。

在毛泽东逝世后几十年的时间里,中国和国际社会的形势都发生了重大变化,但毛泽东及其思想的影响仍持续存在,中国和西方国家有关毛泽东政治生涯和思想的观点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诸多因素促成了尼克·奈特对西方毛泽东研究进行学术史的“再思”。

二、尼克·奈特对西方毛泽东思想研究进行反思的主要内容

20 世纪的20 年代末,海外学者开始关注毛泽东和毛泽东领导的中国革命。新中国成立后,海外毛泽东研究就呈高潮迭起的态势,被称为国际学术界的“显学”。毛泽东思想内容丰富,西方学者的毛泽东研究涉及到多个层面。“当我们离毛泽东所处的实践越来越远,随着政治和社会环境的变化,研究毛泽东的学者的价值观和观点都不可避免地会变。”[5]35尼克·奈特对西方毛泽东研究的学术发展史几乎进行了全景式的反思,主要内容有以下几个方面:

(一)工人阶级和农民阶级在中国革命中的地位问题

毛泽东关注农民在中国革命中的作用是西方学者讨论最多的话题。多数人认为,正统的马克思主义将农民看作本质上保守的阶级,认为他们没有革命潜力,工业无产阶级不仅能够领导现代的社会主义革命,并且是最主要的组成力量;而毛泽东不认同马克思主义关于农民力量薄弱的观点。史华慈、迈斯纳(Maurice Meisner)、伊萨克·多伊切(Issac Deutscher)等人认为,毛泽东主要是一位农民革命家,其对马克思主义的公开信仰并没有发展到尊重工业无产阶级的领导权及其革命潜力。毛泽东在革命策略构想中对农民的充分信赖以及在革命中赋予农民阶级领导角色的做法,被认为是“异端”行为。而黄崇智(Philip Huang)等人“不接受把毛泽东看做具有浪漫主义农民观的农民革命者的观点”[5]54。塞奇(Tong Saich)更是指出:毛泽东从未停止强调工人阶级对农民的领导权,只要时机成熟就会把城市工作重新确立为超越农村工作的首要任务。尼克·奈特认为,持有上述两种观点的西方学者对毛泽东关于工人阶级和农民阶级关系的论述常常会产生误解。在尼克·奈特看来,毛泽东认识到尊重农民的革命潜力,但也认识到了传统烙印在农民思想上的局限性。“毛泽东对农民的信任和对中国革命的关注,既没有使他无视农村的缺陷,也没有使他改变要超越农民的历史局限性而进行现代革命的承诺。”[5]64“毛泽东认为自己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而不是一个农民革命者,他赋予工人阶级以革命的领导者角色;同时与马克思主义一致的是,毛泽东认为,尽管农民也非常重要,但是其阶级生存条件使其不可避免地具有局限性,因此他们无法承担起领导者的角色。”[5]8尽管后来毛泽东开辟了农村革命根据地,但“他从来都没有忽略中国的未来在城市这一事实。中国的未来应该是社会主义的和工业化的,是工人阶级而非农民阶级掌握着通往未来的关键”[5]8。“毛泽东在重视农民阶级的革命力量且将其设计为革命的‘主力军’的同时,并没有准备把革命的领导权让给它。领导权的角色被留给了工人阶级。”[5]68-69

(二)意识能动和经济力量在中国社会变革中的关系问题

这一问题在西方学者中争论较多。施拉姆、施瓦茨、迈斯纳等西方学者普遍有这样一种观点:马克思认为经济基础是社会变革的源泉,而毛泽东则把意识形态和政治上层建筑作为社会历史变革的源泉。他们认为毛泽东对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关系的理解是“非正统的”。有人甚至认为,毛泽东通过赞扬唯意志主义和人类意志力在历史发展过程中的作用,把马克思主义颠倒过来。这是因为这些人的研究始于认为毛泽东是一个“唯意志论者”的假定,因而其研究就是要论证毛泽东从唯心主义哲学那里得到了启示。尽管魏斐德(Frederic Wakeman Jr.)假设毛泽东受中西两种学术传统的影响,并介绍了西方和中国有可能影响毛泽东思想发展的一系列的哲学家,但他“对这些哲学家的选择别有用心,因为相比起选择来自唯物主义传统(特别是马克思主义)的哲学家,他选择了更多的西方和中国唯心主义哲学家”[5]22。其任务就是“在唯心主义哲学家中证明毛泽东思想来源的影响”[5]22。尼克·奈特指出,“毛泽东对马克思主义社会变革理论的理解也经常受到歪曲。人们往往认为,毛泽东拒绝马克思主义的唯物主义哲学,而相当推崇意识在变革社会中的力量。因此,毛泽东被描述成一个‘唯心主义者’或‘唯意志论’”[5]8,甚至称其为“最异端的马克 思主义者 之 一”[5]116。到了20 世 纪70 年代,佩弗、沃尔德等人认为,毛泽东思想与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差距并不如上述学者所说的“那么明显”,他们主张应“合法地将毛泽东思想置于马克思的理论体系”[5]116。毛泽东的整体视角仍然是唯物主义,依然将经济基础看作历史的根本性决定因素。尼克·奈特明确指出:“毛泽东探寻着唯物史观中一个灵活的诠释,但并不放弃马克思主义社会变革理论中经济决定论的唯物主义前提,这让他在革命过程中能够应对大量的来自政治、意识形态和文化方面的挑战。”[5]120尼克·奈特认为毛泽东很谨慎地坚持马克思主义的正统观点,很多西方学者没有重视毛泽东自称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这一点。

(三)马克思主义和中国传统文化在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中的主次问题

毛泽东思想的渊源问题是长期困扰西方学者的重大问题之一。西方学者多倾向于从中国文化传统与马克思主义理论的结合来认识毛泽东思想的来源,但这两个方面在毛泽东思想形成和发展的过程中,“其影响孰重孰轻一直令人迷惑难解”[3]74,没有达成共识。一种观点认为,毛泽东思想主要是受中国传统文化影响,他们认为“毛泽东最深的感情纽带仍然是中华民族”[5]22,毛泽东的哲学思想是由中国文化和学术传统做支撑的,而“同欧洲及苏联的马克思主义正统学说之间仅有微弱的联系”[3]61。尼克·奈特举例说,施拉姆在其早期著作中坚称中国因素在毛泽东的思想和人格中有着最主要的影响,但这种判断会将自己置身于“欧洲中心论”的视野中,从而导致“非中国的观察者在中文文本的外在形式与内容之间产生了困惑”[5]23。威塞沃尔洛得·霍卢布尼奇(Vsevolod Holubnychy)试图从《毛泽东选集》中引用他人论著多寡来证明这一点。他说:引用得最多的是孔夫子的原话,其次是斯大林和列宁的著作,而马克思和恩格斯的著作引用得最少。他们把毛泽东思想看成正统马克思主义学说在行动中的异端,或者“将它看作中国传统主导下的斯大林主义的变种”[5]21。白鲁恂(Lucien Bye)和理查德·所罗门(Richard Solomon)等则完全在中国政治、文化的精神中寻求毛泽东思想和行为因素。另一种观点选择了以马克思主义的视角来解释毛泽东的思想。迈克尔·达顿和保罗·希利认为,毛泽东关于知识生产的看法是“问题”源于马克思主义。他们认为毛泽东是“正统马克思主义的典范”。米切尔·达托(Michael Dutton)和保罗·希利构建了一个“特定的”理论框架,在这个框架中,毛泽东关于认识产生的观点来自于马克思主义,特别是斯大林主义的传统。理查德·利维(Richard Levy)也认为毛泽东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并指出这是“理解和分析他的政治—经济思想的关键”[5]24。尼克·奈特认为,西方学者在毛泽东思想来源方面之所以有如此强烈的争论,是毛泽东知识环境的复杂性造成的。“要试图弄清毛氏思想的来源,应使焦点回到由毛氏学者提出的各种假说上。如果学者们评论的前提是毛的思想和中国传统的思想模式错综复杂交织在一起,并由这种传统模式所构成,那么他们将会在毛氏原著中发现大量的论据以证实自己的观点。”[3]80正是由于分析的理论焦点不同,因而造成了对资料的不同解释,都可以被认为是“事实”,并且都可以用来证实假说的真实性,也就是说,“几乎任何观点都能找到支持自己的引文”[5]25。奈特认为,西方学者在从事毛泽东研究时各有偏重,“从毛文本中节选哪些‘证据’完全取决于他们的假设和特定的解读方法”[5]88。毛泽东是在不贬低马克思主义普适性的前提下,将马克思主义的普遍规律与中国革命的具体实践相结合的。开展毛泽东研究的学者很有必要“探索毛泽东是如何试图解决整体性与特殊性相结合这一理论难题的”[5]9。

(四)理想主义和实用主义在毛泽东思想形成发展过程中的变化问题

夺取政权仅仅是改变社会本质这个长期而艰巨的斗争的第一步,如何将这场斗争继续下去并达成目标则更为重要。尼克·奈特认为,“毛泽东以及其他新兴社会主义国家的领导人需要面对的一个问题是,应该如何建立和巩固社会主义进而实现向共产主义的转变。”[5]9即必须处理好理想主义和实用主义的关系。有人认为,毛泽东思想具有明显的“乌托邦主义”特征,是导致“文化大革命”的主要因素。通常认为,乌托邦意味着对现实的明显偏离以及对几乎不可能实现的目标的向往。尼克·奈特对所谓毛泽东思想的“乌托邦主义”有着与大家极为不同的观点。尼克·奈特所说的乌托邦,是指将来某个时刻,一个美好的社会总会实现,而不是这个信仰已经脱离了现实。尼克·奈特认为,在毛泽东那里,实用主义和乌托邦倾向是可以相容的。他认为,正是由于毛泽东乌托邦思想的消退,才导致了毛泽东决定发起一场大规模的政治运动。迈斯纳、斯塔尔(John Bryan Starr)等人则持另一观点,即毛泽东的实用主义在抗日战争时期达到顶峰,而乌托邦主义处于低谷。这是因为当时危急的形势,需要对客观现实的制约做出冷静的认识。尼克·奈特不同意他们的说法,认为这一时期毛泽东思想带有很强的乌托邦主义色彩,“或许乌托邦思想只是中国历史著作中一个相对而言很小的主题,但是在对毛泽东思想进行分析的情境中,乌托邦思想远不是一时的兴趣,因为在延安时期,乌托邦主题就对他关于历史时间和未来的概念产生了很大影响。”[5]91“影响延安时期毛泽东思想的两大知识传统,都包含着对未来和平大同的未来社会的愿景,虽然马克思主义和中国传统明显源于不同的历史角度,但意义仍然是重大的。”[5]97尼克·奈特总结了上述两种观点后指出:不切实际的乌托邦主义和实事求是的实用主义看起来有矛盾,但他们都存在于毛泽东的思想之中,为夺取抗战长期斗争的胜利,毛泽东坚持党的政策应建立在“实际情况”的基础之上,需要耐心,这表明毛泽东是一个不为乌托邦式的遐想所动摇的领袖。但乌托邦主义又为毛泽东的实用主义提供了一致性和方向。毛泽东提出未来社会将会充满和平、和谐、人类之爱、幸福。尼克·奈特发现,毛泽东到了晚年,其思想中的乌托邦主义逐渐消退,并最终消亡。他说:“虽然毛泽东仍然坚持未来共产主义社会的可能性,但却不再坚持未来永久和平时代即将到来,这也说明传统中国的乌托邦主义在其思想中的剩余影响也消失了。”[5]114

(五)普遍性和特殊性在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过程中的逻辑问题

施拉姆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概念的提出称为毛泽东“最伟大的理论和实践成果”[8]68。毛泽东在坚持马克思主义理论普遍性的同时也强调中国情况的特殊性,并主张两者保持一致性。但西方学者对这一问题却有很大的分歧。一种观点认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实质上是毛泽东中国“中心主义”的运用,以牺牲马克思主义普遍真理的代价拔高中国传统和当代中国现实的重要性,这一观点暗含了“对中国经验的民族主义强调”。另一种观点认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是毛泽东的一种意识形态策略,主要是为了同党内的留苏派进行斗争而提高自己的地位。尼克·奈特对这两种观点都进行了批评,他认为,“毛泽东的‘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是要尝试在不放弃理论普遍性的前提下,寻找把马克思主义的普遍原理运用于特殊民族背景中的方式。”[5]145“毛泽东从马克思主义的普遍历史理论中获得灵感,同时又寻求对中国社会现实和中国革命动力的理解。”[5]146尼克·奈特指出:在毛泽东看来,中国化马克思主义就是马克思主义的普遍规律与体现中国具体历史特征的特殊规律的结合。要真正搞清楚毛泽东坚持理论普遍性与密切关注中国特殊性的关系,就需要理解毛泽东的科学方法论。“毛泽东的科学观牢牢地建立在以下观点的基础上:归纳法是人们获取客观世界真理的唯一可靠的方法。根据经典的归纳逻辑,毛泽东相信,对现实的调查始于对具体事例的大量观察,只有这样,观察者才能有效地从经验中得出结论(以自然法则的形式)。毛泽东一贯反对演绎的方法,认为它违背了马克思主义的科学方法。”[5]146“实事求是”代表了毛泽东的“科学方法”,贯彻这一方法,就要详细地占有材料,加以科学的分析和综合的研究。毛泽东坚持运用马克思主义的普遍规律来揭示中国环境的具体特征,“把马克思主义看作一个整体的理论体系,而不是如一些评论者所言:毛泽东从主观的需要出发使马克思主义从属于中国的经验现实”[5]154。可以说,中国化马克思主义就是马克思主义的普遍规律与体现中国具体历史特征的特殊规律的结合,毛泽东思想作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第一大理论成果,既源自马克思主义,又是在具体实践中受到中国自身特征的指导,体现了普遍性和特殊性的统一。

海外毛泽东研究出现众多的观点分歧,是由多个原因造成的,其中重要一点是他们中的有些人缺乏对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充分理解,导致在毛泽东研究上“信口开河”的现象。尼克·奈特从中国马克思主义发展史的角度对海外毛泽东研究进行历史考察,对这些迥异的观点进行了客观分析。

三、尼克·奈特对西方毛泽东研究重新思考的启示和借鉴

历史学家是活生生的、现实的人,他们的观点受到一系列因素的影响,包括时间维度、政治偏见、道德因素、文化知识背景等,国外学者的毛泽东研究和尼克·奈特对西方毛泽东研究的重新审视显然并没有进行最终的重构和判断。不过,我们了解国外学者的观点,只是一种手段,最终目的在于“通过与国外学者开展正面的学术交流与对话,开辟新视野和形成新的思维方式,在学习借鉴国外经验、批判纠正其错误的基础上,积极推进世界范围内的毛泽东研究”[6]2。尼克·奈特对西方毛泽东研究的重新审视,从多个方面为国内的毛泽东研究提供了启示和借鉴。

(一)注重文本解读的客观全面和加强理论方法的研究

尼克·奈特是通过重新审视毛泽东的著作来对西方学者的毛泽东研究进行重新审视的,尤其注意利用改革开放后的文献加以研究。他认为正是这些文献表明,“有必要重新评价那些关于毛泽东思想的种种经典解释”。他发现,史华慈和魏特夫关于“毛主义”的论战虽然激烈,但“每种解释都各自诉诸毛泽东著作以及马克思主义传统的不同解读,来为自己的观点进行辩护”[5]43。并指出对方对文本选择的不全面,这里就有一个如何进行文本选择和解读的问题。在一个相当长的时期里,国外毛泽东研究领域存在着一些不良倾向,一是不注重文本研究和运用历史主义研究方法。正如尼克·奈特所说:“历史学家研究的基础前提是,从研究对象的情况出发去理解他们的观点,但是这一主张在关于毛泽东思想和中国马克思主义的研究中并未被广泛采用。”[5]7“在毛泽东著作中有无数未被研究的或未被充分研究的假设,在致力于研究毛泽东思想之前,我们必须先研究和批判那些假设。”[5]13二是对文本的过度崇拜,“国外许多学者都坚信,只要能够完整地占有毛泽东本人的文本,通过对文本的解读便可‘无损式’复原毛泽东的原初理论意图”[2]。国外早期从事毛泽东研究的很多学者都是从较早的“中共学”研究甚至是汉学研究中转型而来的,他们的学术兴趣以及冷战时代西方学界对于马克思主义天然的排斥,决定了其在关于毛泽东的研究过程中马克思主义理论视域不可避免是缺失的。而在奈特看来,这恰恰构成了国外毛泽东研究领域长期存在“理论贫瘠”状况的重要原因。[4]8尼克·奈特特别指出:在毛泽东研究领域,经验主义最明显的表现是要求把毛泽东的文本视为对特定解释客观性的验证。这一研究范式在毛泽东研究中的泛滥,直接造成了两大理论不足:一是过分注重对“客观事实的考察”,即对毛泽东“文本证据”的直接占有,而忽视了对上述分析中所内具的理论观点、理论前瞻等因素的考察,因而内在催生了毛泽东研究的理论贫瘠;二是无法洞察毛泽东思想勾画过程中先在的理论前提,往往拘泥于所谓“文本证据”而将毛泽东的著作视为同质性“语料库”,并且从中挑选出若干“语录”以证明自己的结论甚至反对其他人所挑取的不同“语录”的武断主义。[9]摒弃文本的神性崇拜、凸显读者的阅读作用,注重毛泽东研究的理论与方法问题,构成了尼克·奈特“重思毛泽东”的基本方法论支撑。[10]尼克·奈特认为,在西方的毛泽东研究中,还存在着受意识形态等的影响,他们所提出的“理论框架使特定问题被提出而其他问题被忽视,他们选择毛泽东文本的特定部分,将其构造为验证解释的证据”。如“一些研究毛泽东的学者坚持认为毛泽东是一个农民革命家,这个假设是最能清楚验证的。这方面的证据从毛泽东文本中收集而来,那些与这个假设相冲突的证据则被忽略,这种特定‘阅读’的目的通常是为了确认毛泽东是马克思主义的异端”[5]20。尼克·奈特对此给予了严厉批评。他对西方学界关于毛泽东文本选择的分析给我们提供了有益的启示,我们必须从毛泽东著作的文本出发探寻毛泽东思想形成发展的轨迹,但也要运用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理论对其进行客观解读和分析,同时要注意文本选择的全面和客观。西方学者十分注重研究范式和理论框架,这也是今后毛泽东研究应充分注意的方面。

(二)积极进行必要的学术批评

开展学术批评是推动社会科学繁荣的重要条件。尼克·奈特在对毛泽东研究进行反思的同时进行了深入的学术批评。施拉姆是尼克·奈特的老师,尼克·奈特在肯定施拉姆对毛泽东研究作出重大贡献的同时,也毫不留情地指出了其研究存在的问题,认为施拉姆曾错误地强调中国传统对毛泽东的影响,宣称毛泽东的“唯意志论”代表了对“马列逻辑”的背离。史华慈和迈斯纳是海外毛泽东研究公认的权威,尼克·奈特对他们一些学术观点的批评也毫不留情。他说:“如果我们承认毛泽东的确认为工人阶级必须成为中国革命包括农民革命的领导者的话,那么就彻底驳倒了史华慈的判断,同时也回应了很多其他中国学者的如下观点:‘毛泽东不顾所有理论上的考虑而放弃工业无产阶级,以便能够充分引用他在农村发现的主要力量。’同样也驳倒了迈斯纳的判断——他声称毛泽东‘不相信城市无产阶级的革命能力’而视农民为‘真正的革命阶级’。我从毛泽东的著作中获得的证据表明,西方评论者关于毛泽东和他的革命策略的这些根深蒂固的观点是非常错误的。”[5]82尼克·奈特强调开展毛泽东研究必须熟悉马克思主义理论,他对于那些没有充分理解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学者所发布的相当过分的言论进行了严厉批评,认为他们所说的“毛泽东对马克思主义的理解是不充分的”言论,是信口开河。在尼克·奈特看来,“研究毛泽东的一个基本要求是要适当地熟悉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因为毛泽东反复强调自己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他的著作中到处都是对马克思主义的引用”[5]7。尼克·奈特的这些做法,为我们开展正常的学术批评提供了有益的借鉴。

(三)倡导进行比较研究

尼克·奈特在重新审视毛泽东研究的过程中十分重视比较研究,特别是对马克思主义“正统”性的分析很有见地。他说:“如果马克思主义被当做一个内在包含有大量的敌对理论和政治思潮且发展着的传统,那么人们将很难相信其中存在着固定的和一成不变的‘正统’观点;事实上,这在历史上是站不住脚的。因此,但凡正统观念对研究毛泽东思想有任何效用,它就必须承认定义正统的标准本身存在着历史性和诸如此类的变化。”“我认为正统是一个理论的建构,和所有理论一样,受时间的侵蚀,受不稳定的政治世界和权利世界的腐蚀,以及知识浪潮变化的腐蚀,今天的正统也许会成为明日的非正统。关于毛泽东思想正统性的判断需要建立,这里的正统是应用于‘比较’的目的;如果这些比较是有意义的,上述对正统的理论重建是有必要的。”[5]37-38尼克·奈特在比较各种观点的异同中反思西方的毛泽东研究,得出了客观公允的评价。这很值得我们学习和借鉴。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尼克·奈特对西方毛泽东研究的反思使我们对海外毛泽东研究的发展历程和主要观点有了全面的审视,对尼克·奈特开展毛泽东研究的基本方法有了一定了解,我们有必要在此基础上开展中外毛泽东研究的比较,深化国内的毛泽东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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