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立与超越:电影《哪吒之魔童降世》取得成功的几个要素
2019-01-26
[内容提要]电影《哪吒之魔童降世》无论是从艺术上还是商业上,都称得上是一部成功的电影。影片取得成功的原因主要在于,通过对传统与现代、个体与集体、善与恶几组对立关系的妥善处理,恰当把握彼此二者之间的张力,使影片源自传统而不拘泥于传统,立足个体而不沉醉于个体,讨论善恶而未迷恋于杀伐,实现了对传统、个体以及单面善恶判断的超越,观影人亦因此获得了视觉和心灵的满足与共鸣。
电影《哪吒之魔童降世》成为2019年暑期档一道靓丽的风景线,影片口碑炸裂,豆瓣网评分达8.6分,在业界也收获诸多好评;票房大卖,成为中国动画电影史上票房最高的电影。无论是在艺术上还是商业上,《哪吒之魔童降世》均取得了突破性的成绩,堪称一部成功的电影。从观影感受来讲,对白有趣,画面制作绚丽,打斗精彩,亦不乏温情,都是这部影片获得好评的因素。但从更深层面来说,影片制作者妥善地处理好了几对关系,才是电影成功的关键。这包括传统与现代的关系,个体与集体的关系,以及善与恶的关系,通过平衡和利用如上几对关系,恰当把握每对关系中二者之间的张力,影片实现了对传统、个体以及单面善恶判断的超越,观影人亦因此获得了视觉和心灵的满足与共鸣,电影取得成功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一、传统与现代
电影《哪吒之魔童降世》剧照
中国是一个拥有五千年历史的文明古国。繁荣璀璨的历史文化给当代的文化创作提供了丰富的素材和资源。长期以来,如何实现传统与现代二者之间的转化,也是中国影人一直孜孜追求的。“‘传统的现代转化’是一种文化理想也是一种文化实践。传统的‘现代转化’是必然的也是必要的。传统文化只有在转化中才能得以承传和传播,不然就仅仅是束之高阁、徒有其表而功能尽失的文化‘遗形物’。”从时间上来说,传统属于过去,但现实中传统作为一个民族的血脉已经延伸到中国人心灵的每个角落。因此,漫威系列和迪士尼作品无论多么精彩,都和国人对动漫的期许存在隔膜。时代呼唤中国自己的成功动漫作品。
《哪吒之魔童降世》借用的是中国的一个传统故事题材。《封神演义》《西游记》是中国著名的两部神话小说,脱胎于其中的哪吒故事在中国可以说是家喻户晓、童叟皆知。1979年由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出品、王树忱等导演的动画电影《哪吒闹海》更是中国最成功的动画电影作品之一,给国人留下深刻记忆。《哪吒之魔童降世》结合了《封神演义》的神话背景与哪吒闹海的故事,这些都是观众所熟悉的。另外,影片也借用了许多传统的元素。比如毽子作为中国少年儿童游戏的一个符号,在影片中多次出现,成为哪吒获得亲情、友情和童年乐趣的源泉,也是魔童保留一份纯真善良的重要因素。其他包括中国画风格的画面等都与中国传统文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比较1979版《哪吒闹海》我们会发现,倘若电影《哪吒之魔童降世》拘泥于旧的哪吒故事,仍以哪吒大闹龙宫、剔骨还父为故事主线,相信难以再获得观众的共鸣与认可。《哪吒闹海》的故事情节鲜明,善恶对立十分明显,父子关系较为冷漠,影片的主要诉求在于以善惩恶,其他要素都退居其次。《哪吒之魔童降世》在继承和合理使用传统文化资源的基础上,又进行了改编与调整,这使得影片的叙事深度又向前迈进了一大步。首先,影片对哪吒的形象做了改变,哪吒由天生灵童变成了魔童。通过祛除魔性的成长历程,实现对人的成长话题的探讨。家庭关爱的作用、旁人的误解等具有现代意义的话题渗透其中,使哪吒的成长赢得了观众的共鸣。其次是哪吒的父亲——陈塘关总兵李靖形象的改变。在传统的《封神演义》和《西游记》故事中,李靖是一个胆小怕事、为保平安不惜牺牲儿子的人。在《西游记》第八十三回中,甚至提到李靖在哪吒还魂后虽父子言和,但不得不时常手托佛祖赐予的宝塔以防止哪吒复仇的情节。父子失和乃至心怀芥蒂,这是一个畸形家庭才可能出现的现象。但是,在《哪吒之魔童降世》中,李靖成为了一个有担当有情怀的父亲,他怀着对孩子的愧疚与对百姓的关爱,在做好父亲与好官之间尽力求得平衡。家庭的温暖也是哪吒由恶入善的关键因素。第三,关于龙王父子人物设定的改变。在《哪吒闹海》的故事语境中,龙王父子都是十足的反面角色。他们吃人掠物,胡作非为,坏事做尽。这种情形之下,英雄唯有除恶务尽才可收场。《哪吒之魔童降世》则以龙王不甘固守一隅并寄希望于儿子敖丙为背景,将家族的兴衰系于敖丙一人,使得哪吒与敖丙之战变得更为合理。影片以混元珠分灵魔二珠开始,又以灵魔二珠携手为终,暗喻善与恶是没有绝对界限的。这无疑赋予了哪吒传奇故事更多的现代意义。
毋庸讳言,今天的中国处在一个剧烈的文化转型当中。中国现代化道路遭遇的矛盾、纷繁复杂的现实,使中国文化的现代转型面临更为复杂的局面。在现代商业文化和新兴互联网文化的双重夹击下,中国社会文化发展存在平面化、浅俗化的不足,这就容易与传统文化形成某种矛盾。作为一种新兴艺术形式,电影对传统文化的重要性毋庸置疑。正如美国学者丹尼尔·贝尔所说:“当代文化现在正在变成一种视觉文化,而不是一种印刷文化。”“目前居统治地位的是视觉观念。声音和景象,尤其是后者,组织了美学,统帅了观众。在一个大众社会里,这几乎是不可避免的。”电影的发展需要传统文化的滋养,而传统文化在现代的传播同样需要电影的帮助;电影可以通过变革技术、传递思想来重新阐发传统,传统也可以给电影带来精神的养分。因此,优秀的电影需要完成“传统的现代转化”。这一点,《哪吒之魔童降世》的完成度是极高的。
二、个体与集体
在中国长期以来的历史语境中,个体往往被视为是集体的一部分。近现代,随着西方思想进入中国,西方思想家所高扬的个体价值也逐渐得到张扬。有学者认为:“个体之于现代社会具有根基性意义。个体自由概念在历史上发展出了个体权利和个体自律双重意义。尊重个体权利是现代社会的基石,但个体权利的扩张亦会延伸出个体本位的消极后果。”因此,如何面对和处理个体与集体的关系,是文学艺术作品面对当代人问询时所必须做出回答的问题。
《哪吒之魔童降世》的成功之处,在于其在面对个人与集体这对关系时,没有简单地让个人服从于集体或将个体凌驾于集体之上,而是在积极张扬自我的同时兼顾家庭、家族、陈塘关百姓等之“大我”。在家庭层面,哪吒作为魔丸转世,是一个十足的魔童形象。他时而吊儿郎当、极度颓废;时而暴戾无常,伤人毁物。影片中有两段哪吒的台词十分有趣。一段是开始受到误解时,“我是小妖怪,逍遥又自在,杀人不眨眼,吃人不放盐,一口七八个,肚皮要撑破,茅房去拉屎,想起忘带纸”,这是一种无奈的自嘲;另一段是在被父母再次关禁闭时,“生活你全是泪,没死就得活受罪,越是折腾越倒霉,越有追求越悲催,垂死挣扎你累不累,不如瘫在床上睡。来来回回千百遍,小爷也是很疲倦”,由此塑造出一个颓废儿童的形象,令人好笑又可怜。父母、师父、陈塘关百姓等对哪吒的管教与误解也在一定程度上显示了集体对个体的压制。这时,集体是作为个体的对立面存在的。但如果放任这种关系发展,显然魔童一怒转善的故事就不符合逻辑。因此,影片在认可个体成长合理性的同时,亦同时凸显了集体对个体关爱的一面。除了一口川味普通话的太乙真人对哪吒偏爱有加,李靖夫妇对哪吒的爱护与担当也刻画得十分精彩,父母之爱给予个体对抗天命的力量。个体与集体在此时达成某种平衡。集体为个体的成长保驾护航,个体在获得力量之后为集体贡献自己的智慧和能力。作为对照的是敖丙与龙王的关系。龙王虽然给予了敖丙灵珠的力量和万龙甲的超强防御,但却一味地灌输、压制,拒绝敖丙的私人友谊等个体意识,将自己的命运和家族复兴的重担强压在敖丙肩上。集体与个体在这里体现为典型的压制和顺从关系。但随着时间和个体成长的推进,个体意识的发展势必造成对集体压制的反抗甚至背叛。敖丙在几处关键时刻纠结万分,最终做出令龙王和申公豹失望的举动也是难以避免的事情。同样,哪吒与陈塘关百姓、与敖丙的关系也很好地体现了个体与集体关系应有的处理方式。哪吒因为是魔童转世,在影片开始的大部分时间与陈塘关百姓之间的关系是紧张的。他期待获得认可,但常常收获误解和偏见。尤其是在一味地以个体的不满来反抗这种偏见时,他收获的是更多的误解和孤立。但当他以一己之力为百姓而战时,他证明了自己,同时也收获了大家的尊重。这说明,集体归属是一种社会存在,个体只有通过努力达成与集体的和解才能获得自身的圆满。再说哪吒与敖丙这两个个体的关系。从朋友到敌人再到朋友,他们一方面体现了两个集体间的对抗,另一方面却又作为个体实现了合作共赢的结局。这暗示个体与个体之间,矛盾或许是难免的。但他们在为各自集体的利益而战的同时,须知有更大集体利益的存在——百姓为大,天下为大。而个体的重要性亦在这一时刻得到了极致的张扬。
电影《哪吒之魔童降世》剧照
“个体主义不是个体的反思性主体意识,而是对个体与群体关系的反思。西方近代个体主义是自由主义意义上的个体主义,是以权利观念为核心的制度化的政治个体主义,它是在反对整体专断权力意义上来给自己定位的。”在倡导集体价值的同时亦张扬个体意识,宏大而不失温情,是导演和电影制作者的高明之处,也是影片大受欢迎的另一个重要因素。
三、善与恶
近年来,虽然《喜羊羊与灰太狼》《熊出没》等系列动画电影取得了不错的票房成绩,但其低幼化的简单叙事亦深受诟病。有学者指出:“中国传统的动画片观念认为动画片是给孩子看的,是看图讲故事的电影电视版。当好莱坞动画片以一种类型姿态进入中国市场并收获不错的票房时,我们才意识到,动画片也是可以做给成人看的。”从《哪吒之魔童降世》的许多影评中,我们可以看到大家对中国动漫的期许,中国需要有内涵有意义的动漫作品。《哪吒之魔童降世》突破了简单的儿童动漫的局限,将视野和格局投向了对人性关怀和终极意义的探索。没有简单的善恶对立,善不是天生的,恶也不是无可改变的。尤为重要的是,善恶不是绝对的,而是可以转化的。这都是对儿童动漫作品单面善恶观的突破和贡献。
《哪吒之魔童降世》中魔童哪吒的形象很容易让人联想起2016年风靡全球的《疯狂动物城》中的狐狸尼克形象。在遇到天真善良的兔子朱迪之前,尼克是一只在动物城里以坑蒙拐骗为生的狐狸。因为儿时受到歧视与偏见的伤害,放弃了自己的理想。但在和朱迪经历了一些事情之后,深受朱迪的感染,尼克的聪明才智得到肯定,成为了一只积极向上、乐于助人的狐狸。显然,无论是哪吒还是尼克,他们的坏并没有让大家彻底讨厌他。相反,正是承认恶的瑕疵,善才显得真实和充满人性的温暖。无论是动画还是现实世界,承认自己的不完美,接受这个世界的不完美,并永不停下追求的脚步和改变世界的努力,这样的价值观应该是不分年龄,也不分地域的。
《哪吒之魔童降世》取材于中国传统神话小说《封神演义》。小说本身主要以武王伐纣的故事为主线,以元始天尊为首的阐教和以通天教主为首的截教之间的斗法是小说的主要看点,但最终即使落败的截教诸仙也都上了封神榜,一定程度上体现了惩恶而非除恶的善恶观。也许是受小说和道教太极图的启发,《哪吒之魔童降世》开始即以元始天尊分混元珠为魔灵二珠为肇始,暗喻了在原初混沌未分之时,善恶亦是一体。到后来,作为魔丸的哪吒在师父太乙真人和父母的关爱下由恶转善;而同时作为灵珠的敖丙却在师父申公豹和龙王的教唆下,由善变恶。阴阳互为因果,善恶存于彼此。魔珠之恶和灵珠之善本是天命,但在各自环境的影响下,却在此时发生了逆转。影片中哪吒那句“我命由我不由天,是魔是仙,我自己说了才算”便是对此最好的诠释。这说明,事在人为,天命可改。更为难得的是,影片以混元珠分开为始,以魔灵二珠携手而告终,十分生动地诠释了合作共赢才是至善,人间大同才是终极价值。唯有打破成见、心怀定见,才有可能逆天改命。影片导演饺子在其早期作品《打,打了个大西瓜》中对此话题亦有很精彩的诠释。善恶存乎一念。守护原初的善念,不为一时纷扰所遮蔽,影片更深的价值也许正在于此。
源自传统而不拘泥于传统,立足个体而不沉溺于个体,讨论善恶而未迷恋于杀伐,在传统与现代、个体与集体、善与恶几对关系的张力中讲述故事、塑造人物、传达价值,最终实现对彼此对立关系的超越,是影片《哪吒之魔童降世》取得成功的关键所在。同时,影片剧本扎实、台词精彩、画面语言丰富,也都给影片加分不少。继2015年《西游记之大圣归来》之后,作为中国动画电影的又一现象级作品,影片在豆瓣获得8.6分的高分可以说是实至名归的。但我们也应看到,影片并不完美,太乙真人作为十二金仙之一的定力实在令人生疑,而作为反派的龙王和龙族对天宫充满仇恨的刻画也显得不够充分,这都是影片值得推敲的地方。但瑕不掩瑜,电影取得的成绩和进步是有目共睹的,也令我们中国对动画电影的复兴更加充满期待。美国学者布鲁姆说:“自我信任不是一种天赋,而是心灵的第二次诞生。”自信无论是对个人还是对国家、民族都是十分重要的,但自信的累积需要不断的实践来证明和增强。电影《哪吒之魔童降世》的成功,是中国动画电影向前迈进的一步,同时,也为中国文化自信大厦的构建贡献了自己的力量。
注释:
[1]陈旭光.论中国电影对传统文化资源的“现代转化”[J].艺术评论,2015(11).
[2]〔美〕丹尼尔·贝尔.资本主义文化矛盾[M].蒲隆、赵一凡、任晓晋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2:45.
[3]孙向晨.现代个体权利与儒家传统中的“个体”[J].文史哲,2017(3).
[4]储智勇.近代个人主义的兴起及其品性[J].浙江社会科学,2008(8).
[5]蒲剑.用普世的手法讲好中国故事——《西游记之大圣归来》的启示[J].当代电影,2015(9).
[6]〔美〕哈罗德·布鲁姆.如何读,为什么读[M].黄灿然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