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败笔:公孙胜
2019-01-25戴庆华
戴庆华
《水浒传》是一部古代杰出的英雄传奇小说,一经问世便被视为“天下至文”,明清之际文人金圣叹甚至说过,“不读《水浒》,不知天下之奇”。其故事多次被改编成戏剧、电影、电视剧,其人物形象更是在神州大地家喻户晓,耳熟能详,如宋江的义气、吴用的智谋、林冲的勇猛、李逵的鲁莽早已经深入人心;甚至书中一些次要小人物如偷鸡摸狗的时迁、好色又无能的王矮虎、开人肉包子店的孙二娘也都被人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正是笔者最向往文化知识的少年时期,却除了领袖著作几乎无书可读。凑巧当时的神州大地开展了一场至今也让人不明就里的批《水浒》运动,笔者于是有幸将一部内部发行“作批判用”的百回本的《水浒传》读了若干遍。少年人记性好,加之水浒故事确实精彩动人,笔者只读过一两遍便不仅熟知书中所有情节,而且将书中一百单八将每个人的姓名绰号乃至排名顺序都烂熟于胸。少年时代,尽管文化生活贫乏,想象力还是极其丰富,经常把自己想象成一身武艺并且行侠仗义、劫富济贫的梁山好汉:林冲、武松、鲁智深等等。但是,书中却有一个身份颇为尴尬却又绝对绕不过的角色常常让我疑惑:公孙胜。因为,他的本事太强大了,强大到其余梁山好汉加起来的武力都不值一提的地步,但正因为本领大到水泊梁山几乎容不下,才特别显得突兀、怪诞和滑稽。
公孙胜原本是蓟州一个修行的道人,却出于不知什么原因弃师别母当上了打家劫舍的强盗。《水浒传》里,公孙胜出场是在第十五回,一开始似乎并无特异之处:他前往晁盖的庄园去投奔,见面礼是“一套富贵”——打劫生辰纲。与水浒其他好汉一样,他也有些武艺,一怒之下放倒十来名庄客。不过,他的这点武功放在好汉云集的水泊梁山并不特别出彩,而且,从此之后再没见他的武艺有任何展示。梁山好汉基本是按武艺排座次的,但是,他刚上梁山就排名前三,到梁山聚齐一百单八将之后依然排名第四。按小说中的描述,他虽然武艺未必出众,但一身道术可就了不得了,不仅可以腾云驾雾,而且能呼风唤雨!当然,还有更厉害的,小说没有正面写到,但仅从他的手下败将高廉的法术上就能看出来:
高廉见回了风,急取铜牌,把剑敲动,向那神兵队里卷起一阵黄沙,就中军走出一群猛兽,但见:
狻猊舞爪,狮子摇头。闪金獬豸逞威雄,奋锦貌貅施勇猛。豺狼作对吐獠牙,直奔雄兵;虎豹成群张巨口,来啮劣马。带刺野猪冲阵入,卷毛恶犬撞人来。如龙大蟒扑天飞,吞象顽蛇钻地落。
这个高廉,是奸臣高俅的兄弟,因迫害柴进一家而开罪梁山泊。为救柴进,梁山泊精锐尽出,却在略通法术的高廉面前一败再败,直到宋江请回已经返乡的公孙胜重新出山,高廉才战败被杀。就是这个法术水平不如公孙胜的高廉,几乎凭一己之力就打败了由宋江亲自统领、吴用为军师,并有着林冲、秦明、花荣、朱仝、雷横、李逵、李俊、张顺、杨雄、石秀等阵容强大、猛将众多的梁山人马。一个高廉就几乎无敌,公孙胜的法术又高到什么地步了?用四个字形容就是“天下无敌”,因为只要有他出场的战斗就一次也没输过,只从他战胜高廉的过程就可窥知一二:
高廉在马上见了大怒,急去马鞍鞒前,取下那面聚兽铜牌,把剑去击。那里敲得三下,只见神兵队里卷起一阵黄砂来,罩的天昏地暗,日色无光。喊声起处,豺狼虎豹,怪兽毒虫,就这黄砂内卷将出来。众军恰待都走,公孙胜在马上,早掣出那一把松文古定剑来,指着敌军,口中念念有词,喝声道:“疾!”只见一道金光射去,那伙怪兽毒虫,都就黄砂中乱纷纷坠于阵前。众军人看时,却都是白纸剪的虎豹走兽,黄砂尽皆荡散不起……
如果作一个合理推测和想象,凭着公孙胜的法力,再有个数百名助手,已足够傲视群雄、睥睨天下了。有了公孙胜,其实水浒其他好汉大半多余,凭他无敌的法术,只要挥舞下宝剑念几句咒语,什么样的军队能不被轻易地打得土崩瓦解?有了他,“杀到东京、夺了鸟位”绝不应当看成仅是李逵的一厢情愿。
当然,读者肯定要责备我太较真了。因为这样的话,大宋朝会提前完蛋,号称“忠义水浒”的书也就写不下去了。的确如此,除了法术高强的公孙胜,还有一百单七个好汉也得有戏唱才行啊。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作者只好尽量限制公孙胜的戏码。从第十五回出场,到四十二回返乡探母之前,这中间公孙胜只在第十九回针对捉拿智取生辰纲的晁盖诸人的小股官军施过一回法术。五十三回公孙胜施法术胜了高廉之后,他基本上就少见出场了,所以《水浒传》中许多次战斗他这个本领通天的好汉都没有出场,例如打祝家庄,打青州,打曾头市,战呼延灼,战关胜等等。即使偶尔上阵也是客串一把,弄点风啊雨的,给人的感觉是未尽全力,对战斗胜负不起关键作用(一百二十回本的《水浒传》在征讨田虎时,公孙胜再次大秀了一把法术,但据说征讨田虎、王庆的章节为后人添加,本文不讨论)。到了征讨方腊之前,作者干脆让公孙胜回家炼丹去了,否则真不知这幕悲剧大戏如何收场。大约施耐庵老先生自己也不好意思让公孙胜多占篇幅,不然,这《水浒传》就不再是一部英雄传奇,而成了神魔志怪。
当然,我们不可苛责古人,在他之前之后的许多文学作品都不乏怪力乱神的情节作点缀。但是,关键的问题在于,神话就是神话,谁也不会同神话较真,例如谁也不会追究孙悟空的腾云驾雾是否符合牛顿力学。就算非神话小说的作品偶有鬼神现身也大可宽谅,前提是一定得把握分寸,不能影响情节的逻辑性和故事的完整性。
公孙胜的出现显然大大影响了情节的逻辑性和故事的完整性。例如,许多次打得非常艰苦的战斗干脆不让他出场,却又缺少必要的交代,情理上非常说不过去:让弟兄们拼命,你却有劲不使出来,你这个梁山老四是白吃饭的啊。但是,替作者想一想,若让他次次出马,众多英雄势必都成配角,战斗也必然显得毫无悬念,这传奇故事怕是会失去应有的吸引力。
《水浒传》名列中国古代四大名著之一绝非浪得虚名,施耐庵放在中华民族的文学史上也是数得着的人物,为什么会在作品中设计出这么个大煞风景且不伦不类的人物来?我想主要原因无非两个:一是宋代道教盛行,连徽宗皇帝也因迷恋道术而被称为道君皇帝,因此,梁山好汉中出个道士也算符合时代背景;另一个原因就是《水浒》英雄各个阶层各个行业的代表都有,商人、财主、水手、铁匠、军官、小吏、帝王后裔和尚行者……总之,各行各业都有,如果没个道人便少了个“道教界代表”。但是,即使非要在水泊梁山塞进个道士来,也不一定要让他具备超自然的力量。比如,水泊梁山还有一个算“佛教界代表”的花和尚鲁智深,虽并无高深法力,却是一个刻画得十分成功的人物形象。与之对照,在以人物形象鲜明著称的《水浒传》中,这个排名第四的好汉公孙胜虽有通天法术却毫无个性,形象干瘪,很煞风景。
鲁迅在评价《三国演义》中诸葛亮的形象时说作者“状诸葛之多智而近妖”,是十分中肯的。但是,相对而言,《三国》中诸葛亮的“多智”虽然夸张,比起公孙胜其实还算有分寸,比如除了“借东风”略显荒诞之外,基本没让诸葛亮显示出多少超自然的力量来。相比之下,公孙胜的法力之高之强,就不只是“近妖”,而是“近神”、“近仙”,几乎到了无法自圆其说的地步。
笔者翻了下相关的《水浒》资料,在成书于元代的水浒原型故事《大宋宣和遺事》中,虽有公孙胜之名却缺少事迹,排名也只是第七,并不十分靠前,而且,智取生辰纲的好汉中也没有公孙胜。明代郎瑛《七修类稿》中记载的宋江等三十六人也不包括公孙胜。甚至,从南宋至清代各种水浒戏不下百余种,却无一是以公孙胜为主角的,甚至极少提及。当代人拍的《水浒传》涉及公孙胜的戏都是能绕过尽量绕过。这也说明,公孙胜的人物形象不合理,也不鲜明,不是故事情节发展的需要,不合正常的逻辑,不仅多余,而且荒诞。近代张恨水先生《水浒人物论赞》言及公孙胜,也顿觉无语以概之:“公孙胜只能画符作法耳,未见其有何真实本领也。吾人既不愿谈荒唐经,则欲于此为文以赞之,转觉词穷矣!”先生之言,于我心有戚戚焉!
当然,一部《水浒》流传千古,自有其艺术魅力,不会因为有瑕疵而丧失价值。但是,一部被后人誉为“天下之至文”的伟大名著,却因为一个半仙式的道人形象而损害其艺术性和观赏性,不能不让人扼腕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