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音画语(三)
2019-01-25杨福音
杨福音
曾有自题小像,录于此:抬眼栏杆,低眼栏杆,管什么月牙儿挂在那山梁上。踱回到书房,俯身在桌旁。画一个醉眼和尚,题两行歪斜文章。涂一匹烈马,腿儿又颤弯弯,勾几位侍女又丑得不像样。不觉夜已尽,星落光,且喜得几张拙作挂在粉墙上。罢了,罢了。伸一会儿懒腰,打几个哈欠汆汤,做一团跌睡在藤椅上,又谁知斜阳早透进了碧纱窗。
《古本山海经图说》,有一种叫类的兽,样子像野猫,吃了它的肉,人不知妒忌。这野味,如今倒是很有推向市场之必要,但其效果,我总是不信。
“半新不旧斋”斋名,是我蹲厕所时蹲出来的,偶然一触发,叫爱人递支铅笔进来记下。我喜欢半新不旧,搞艺术一辈子都在半新不旧之间徘徊,既留恋过去,又展望未来。既依恋传统,又向往创新。艺术能做到半新,已难能可贵。没有全新,如良苗怀新,新旧并存。半新则不旧,不旧即新。总是似曾相识又面目全非。
画画时不能自由表达,本质是缺乏想象力。要把风月当奴仆,招之即来,挥之能去。既然霍金能自由地想象宇宙,那我们无拘无束地想象艺术更不在话下。不要因法所误,不要因古人所误。一张纸上可以下头笔的地方有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这个主动权完全在你自己。
我讲衣食无忧,也就是讲温饱。古人说,衣、食、住、药,四者求而不得谓之贫,不缺谓之富,求于四者之外谓之骄。四者但求简约,无人不足。一个人生活太好了,是难得搞好艺术的。
受家庭影响,我五岁开始画画,用石板石笔。十八岁在读长沙师范时,应《长沙日报》美术编辑刘左钧先生之约,为该报长篇连载小说《枯木逢春》作插图,一周一幅,这是首次发表作品。
古人说:会心处不必在远,觉鸟兽禽鱼自来亲人。我笔下的所有一切,哪怕一草一木,都让我有这种亲切之感。
中国美术史对于有特慧的画家,对于黑角湾里杀出的“李逵”,要着力加以介绍,如元代的方从义。石鲁也是一个,他像明代的徐渭,是个狂士,有创造力的人。
画家分继承性和创造性两类,这是由画家的个性所决定的。前者多,后者少之又少,十分珍贵。继承派的画家,他们习惯于向后看,他们认为前人留下的东西令人惊叹,十分完美,他们的责任是好好地珍惜与守护。继承派最好是去学校教书,他们是活传统,他们能将前人留下的遗产比较准确地传授给下一代;创造性的画家,他们习惯于向前看。他们不满足于过去,他们对前人、对他人、对自己、对理论、对经验常有不同的意见,他们要往前走,责任在肩,披荆斩棘。他们是开路先锋,历朝历代都属于凤毛麟角。
有人问我的画是否还会变,我说天知道。图新图变是如今普遍的心态,图新鲜,图新奇。画画还是要图好,图好要比图新鲜实在些,图好是目的。看齐白石的画,我也只觉得他的笔墨越来越精妙,并不觉得他在变来变去。其实,不变的永远不变,变的每时每刻都在变。你看桃树栽在那里,好多年了就不变,这是桃树的骄傲。但春夏秋冬,一年四季,花开花落,桃树又时刻在变,时时刻刻旧的在脱落,新的生命在生长。
有人主张画家要什么都画得,什么都能入画。这当然是个人的自由,要根据个人的喜好来定。我个人不主张什么都能画,什么都入画。我主张对入画的对象要有选择,这恰好说明一个画家的审美选择和情趣、品位之所在。日本电影导演小津安二郎,他的摄像机镜头永远是离地一尺,他从一开始选的男主角就没有变过。什么都能入画,就什么都不能入画。什么都美,就什么都不美。一个成熟的画家选入画的对象要固定下来,以便千锤百炼。
中国画的最高境界在离尘,冷逸。离尘,不食人间烟火。如八大山人,天上有,人间无。石涛的搜尽奇峰打草稿,火药味就显得重些。如今可说是及时行乐,连“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感叹也难得见到。不要天长地久,只要曾经拥有。这真是“文革”的恶果,痛定思痛。
如果真要学画,与上不上美院无关,何况如今美术院校一个英语、一个素描害死人。但是饭碗更重要,所以先得造资格,搞文凭。一些美院学生毕业就不画画了,就是美院的老师也是一专多能,下课铃一响就去搞装修、搞广告赚钱去了。当然这也没什么,养家糊口。
美术界不是娱乐界,不能作秀,这一脚不能踏进去。作家、画家不是演员,不要表演,不要去参加什么电视比赛,不要糟蹋中国画,不要丢丑,要守住自己,不要做这些丢人现眼的事。
书有三种,一是不得不读的,二是不想读的,三是舍不得读的。一个人一辈子要有几本舍不得读的书,晚饭后,洗了澡,打开台灯,打开笔记本,万籁俱寂,心情怡然,打开书本,享人生清福。
李叔同在致友人的信中说,自己的书法是根据西洋的图案构成来安排笔画的,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用笔和结体。他心性高,是佛家字。
丰子恺有童心。所谓什么树开什么花,什么人做什么事。人生碰到意外,是否能找到安慰呢?豐子恺就能,他那篇《山中遇雨》的文字颇有意思。
我对美术界的所谓笔会深恶痛绝,市面上的一些垃圾画就是这种场合出去的。我从来不参加。绘画是严肃儒雅的事,不属娱乐圈,不能耍猴把戏,不能表演。绘画可以示范,给学生给群众示范都可以。这种笔会,不去就一次也不要去,不要怕得罪人。否则,画一堆画,得了几块钱,讲出去都丑。画家不要作贱自己,不要去玩这种低档的游戏。
儒家和道家,进可以治国平天下,退可以隐居山林,与鱼鸟同乐,这是中国文化为读书人安排好了的现成的路子。
如今,中国画的制作风盛行。其实,在宣纸上制作出来的东西就不应该称中国画。制作就是做作,就不要谈中国画的艺术性了。制作必然失去笔墨,中国绘画讲的是游戏心态,文人墨戏。游戏的心态,艺术的心态,讲的是无功利、无目的。
我喜欢性灵派的、感觉派的艺术家。西方画家我更喜欢凡·高、马蒂斯,还有日本作家川端康成。林语堂说,性灵即个性,个性即有自己的意见。有性灵的人,一是排古,二是排格套。能自成佳境,不为格套、程式所缚。一切学问都是因为有意见,反之讲门面语。林语堂又说,天、地、人称为三才,天地有性灵,人为何反而没有。心灵无涯,则性灵无涯。
“画到三更不为迟,四更过后正兴时。又是五更得佳作,蘸得余墨且题诗。”这是早年小诗,我一直勤奋。
1999年10月,我有一个顿悟,那时想画大画,请广州石化的朋友帮忙,他们开车送我去从化,在税务局招待所住下。第一天,我在地上铺了张丈二宣,笔一下去,就觉得没味,不想再画了。我有个习惯,每次搬家,换了新环境,那张画桌总要个把月才觉得顺手。第二天,我又放了张丈二宣在地上,想画张好画。笔下到纸上,又不行。后来我才知道,想画张好画,心里一定会有负担,下笔必然拘谨。心想明天再试试,若仍不行,叫朋友接我回去算了。第三天,心里没有想法了,人也就轻松了。说来真怪,笔一下去,就让我激动兴奋,好像已完全与习惯用笔不同,这些年在广州苦苦追求的线描,终于得来全不费工夫。我努力保持当时的状态,画了七个女子,题上“国色天香”回家。顺着这个路子又画了半年,带上新画去北京中国美术馆办了个人画展。
不要怕重复,一个钉子要进墙,就得用锤子敲,一下、一下再一下地重复,千锤百炼。
形与象。形是实物,看得见,摸得着。象是什么?打个比方说,美人香草,美人就是香草后面的象。形是暂时的,花开花落。而象则是永恒的,不灭的。这正是艺术所要追求的永恒之美。
搞中国画的人须具备两点:一、要有一种古典的美,要让古典之美的气息时时在心中流淌。二、要有一种活泼的、清新的气息。
文人画长期受到批判,这是不对的。文人画是中国画走向成熟的标志。把好东西批掉了,剩下的当然就很差了。
人大致可分为三类:一、又讲究又不随便。二、又不讲究又随便。三、讲究的随便。其一则呆板;其二则邋遢;其三则讲究在质,随便在形,这种状态是最好的。
首先要把古人的笔墨拿到手,师傅领进门,学会一山一石、一树一木的画法,然后用古人的笔墨造自己的形,尽力摆脱古人的形。再将古人的笔墨转化成自己的笔墨。
作画要诀:绵里藏针,外柔内刚,反对生硬霸悍。真放在精微。以神取形,以意舍形。渐老渐熟,渐熟渐老,渐老反生,生熟之间;由绚丽归平淡,浮华刊落。姿态横生,寓奇于平,化拙为巧,融板为逸。
年龄不是界限,艺术不会有代沟,要紧的是你停留在哪个年代或人生的某个角落,同时而不并世。
苏轼的观点:寓意于物不滞于物。师心与师造化、形与神、绚丽与枯淡、文与道、豪放与含蓄、有我与忘我等对立统一,以及随遇成形,意志所到,姿态横生。行于所当行,止于不可不止。不刻意为之、有意为之。不千篇一律,重个性,重义气,重创造,重才能。倡平淡、疏淡、淡泊、简远、简古、清远、萧散。
南楚文化精彩绝艳,浪漫不羁,强烈鲜明,缤纷五色,高昂炽烈,保留了远古与神明真情直接对话,故天真、忠实、热烈、稚气,故活泼、开放、少约束,与神话近。
中国画的笔墨即骨肉,要见风骨,即見情感,乃上乘之画格,即逸格、神格。
清“四王”的绘画,着意在探求古形式笔墨之规律,将传统笔墨抽离出来,重新组合,使笔墨获得游离于形之外的独立审美价值,人们也将其与塞尚的结构主义一块谈论。
中国绘画传统的审美心理是:线重于色,情重于理,想象重于感知,主观重于客观,抽象重于具象,虚重于实。
俗的责任不在俗,而在过雅,过雅则俗。如手上戴一个戒指,好看。若十个指头都戴上戒指,便俗了,因过雅。
纳兰性德说:人必有好奇追险、伐山通道之事,而后有谢诗;人必有北窗高卧、不肯折腰乡里小儿之意,而后有陶诗;人必有流离道路、每饭不忘君之心,而后有杜诗;人必有放浪江湖、骑鲸捉月之气,而后有李诗。此意为独特的经历,产生独特的个性,再产生独特的艺术。
人不如意,要能自我排遣。如东坡贬海南,友人多以海鲜招待,问东坡感受。答曰:此事切忌传入京城,否则他们会后悔将我贬至海南,抑或因此他们自己也想贬来海南。又,东坡贬惠州,友人问及,答曰:好比我原为惠州秀才,赴京赶考,不第回来了。
从事艺术,要去除奴性,尤其不能做自己的奴隶。屋下架屋,在别人的房子边搭间小屋。或者婢做夫人,举止羞涩,终不天然大方。
花不相模,桃花便是桃花,李花便是李花。开在那里,各有各的存在,既不相碍,也不相互模仿。人为何反而做不到?
日清少纳言说:原以为此地的雪山算是新奇的,如今处处都有,已是陈旧了。
川端康成说:当世界过去后,只有美留下来。
如今,美术评论的内容即好意图,美术评论的标准即有卖相:均与艺术无关。
艺术总是单打鼓、独划船,我讨厌成群结伙。
齐白石胜在天性,黄宾虹胜在学养。
鱼之乐在相忘于水,人之乐在相忘于空气。明白此理,艺术便获得自由。画人时,从不画空气,则画鱼大可不必画水。
用自己的功力来完成自己的智慧,如欧阳修初学韩愈,在欧心中只有韩,无别人,连自己也忘了。待学成后,又全不是韩,而是欧了。真到成就,自是一家,有苍然独立之感。此为安身立命所在。只此一家,只此一人。(录钱穆句)
人们常说齐白石做减法,黄宾虹做加法。其实,我倒觉得,黄宾虹看似加法,实为减法。笔下有加法,心里做减法,可说是笔繁意简。
“其胸中又有勃然不可磨灭之气,英雄失路、托足无门之悲。故其为诗如嗔如笑,如水鸣峡,如种出土,如寡妇之夜哭、羁人之寒起。虽其体格时有卑者,然匠心独出,有王者气”。此语乃出袁宏道著《徐文长传》。八大亦王者气,他人绕其旁,作众星捧月之状。静穆,如大洋之暖流,并不扬波。
徐渭出,中国画如脱缰之野马,出笼之飞鸟,尽得自由。
钱穆说:有才无情,不可谓之真才;有才情无学识,不可谓之大才。要有大理想,大间架,大学问,大才情,再加上不厌不倦,方可成一事。
一篇好文章,要看得见作者,作者的经历,作者的态度。
画外出之,旁边取势,大开大合,欲扬先抑,张弛起伏,适可而止,切忌剑拔弩张,刻意为之。大疏小密,大密小疏,真放在精微,以神取形,以意舍形,吐弃凡庸,冥星独往,雄莽中饶有风味,惊雷怒涛中见风和日暖。此乃作画时所蓄气象。
简笔画要法度严密,细笔画则要神清气足。
房中静闲,家居闲扯,忽东忽西,窃窃私语,欲言又止,音调稍低,语无伦次,机锋迭出,姿态横生,听者似听非听,相与有情致,又全不在乎。此为散文正宗。
天趣、人趣、物趣,先得知趣,长沙话叫“懂味”。只有知趣的人,才讲得出有趣的话,才做得出有趣的事。
比一比每天谁在画室里呆得更久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