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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中国成立以来中国社会主要矛盾变化的时代意义

2019-01-25马拥军复旦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教授

浙江社会科学 2019年8期
关键词:生产力生产经济

马拥军(复旦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教授)

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时还是一个新民主主义国家,1956年底中国进入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实现了社会主要矛盾的第一次转化。此后中国面对的主要问题都是短缺问题,直到党的十八大以后,产能过剩和资本过剩的问题凸显出来,标志着中国经济进入了新常态。中国是通过社会主义道路解决短缺问题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新时代,中国社会的主要矛盾已经转化为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之间的矛盾。这是中国社会主要矛盾的第二次转化,它不仅意味着中华民族将要实现伟大复兴、科学社会主义将会走向复兴,而且意味着中国能够对人类共同面对的问题贡献中国智慧、提出中国方案。

新中国70年社会主要矛盾的变化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时,城市地区的主要矛盾已经是工人阶级与资产阶级的矛盾,但在广大农村地区,建立新民主主义社会的任务还没有全部完成,主要矛盾仍然是封建主义与民主主义的矛盾。1950年6月召开的中共七届三中全会决定,首先集中力量完成民主革命的遗留任务和进行恢复国民经济、争取国家财政经济状况基本好转的工作,以便为开展有系统的社会主义改造和有计划的经济建设创造条件。《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和《中华人民共和国土地改革法》的颁布实施,彻底改造了中国经济和社会,把半封建半殖民地的中国变成了一个完整形态的新民主主义社会。神权、王权、族权、夫权,四条绳索被彻底粉碎。中国人民第一次有可能过“自由个人”的生活。

但是新民主主义社会并没有被看作一个独立的社会形态。自由个人并不是资产阶级社会的原子式个人。新民主主义社会既有社会主义因素,又有资本主义因素,因此被看作一种过渡形态。在三年国民经济恢复时期结束以后,中共中央在1952年底开始酝酿并于1953年正式提出党在过渡时期的总路线,明确规定:“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到社会主义改造基本完成,这是一个过渡时期。党在这个过渡时期的总路线和总任务,是要在一个相当长的时期内,逐步实现国家的社会主义工业化,并逐步实现国家对农业、对手工业和对资本主义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1956年,随着社会主义改造的基本完成,中国建立了社会主义的基本经济制度。同年召开的中共八大明确提出:“我们国内的主要矛盾,已经是人民对于建立先进的工业国的要求同落后的农业国的现实之间的矛盾,已经是人民对于经济文化迅速发展的需要同当前经济文化不能满足人民需要的状况之间的矛盾。”

遗憾的是,在复杂的国内外局势影响下,人们对中国社会主要矛盾的认识出现了反复。八大以后,在国外出现了“波(兰)匈(牙利)”事件、在国内出现了“反右派斗争”,干扰了人们对社会主要矛盾的认识。中共八届三中全会改变了对中国社会主要矛盾的判断,随后八大二次会议明确指出当时的主要矛盾还是“无产阶级同资产阶级的矛盾,社会主义道路和资本主义道路的矛盾”,以此为基础形成了“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基本路线。这退回到了对新民主主义社会主要矛盾的认识。

认识上的偏差来自辩证思维的缺乏。中国进入社会主义社会,并不意味着无产阶级同资产阶级的矛盾、社会主义道路和资本主义道路的矛盾已经消失;相反,在生产力水平极低的情况下,中国必须善于运用资本主义手段来发展社会主义社会的生产力,由此决定了,无产阶级同资产阶级的矛盾、社会主义道路和资本主义道路的矛盾必然长期存在;但是,相对于人民日益增长的经济文化需要同落后的社会生产力之间的矛盾来说,它只是处于从属地位的矛盾,是次要矛盾。当时主要任务是发展生产力,“建立先进的社会主义工业国”,“满足人民日益增长的经济文化需要”。正如列宁在谈论向社会主义迂回过渡时曾经指出的那样,为了完成这样的任务,“必须善于考虑那些便于从宗法制度、从小生产过渡到社会主义的中间环节”,“同社会主义比较,资本主义是祸害。但同中世纪制度、同小生产、同小生产者涣散性引起的官僚主义比较,资本主义则是幸福。既然我们还不能实现从小生产到社会主义的直接过渡,所以作为小生产和交换的自发产物的资本主义,在一定程度上是不可避免的,所以我们应该利用资本主义(特别是要把它纳入国家资本主义的轨道),作为小生产和社会主义之间的过渡环节,作为提高生产力的手段途径方法和方式。”①而中国却由于混淆了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走了一些不必要的弯路。

经过对建国以来正反两方面经验教训的总结,从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到六中全会,逐步恢复了中共八大对中国社会主要矛盾的正确认识。十一届六中全会通过的《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明确指出:“我国社会的主要矛盾是人民日益增长的物质文化需要同落后的社会生产之间的矛盾。”中共十三大据此确立了“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坚持四项基本原则,坚持改革开放”的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基本路线。“四项基本原则”的第一项就是“坚持社会主义道路”,表明中国共产党并没有因为对主要矛盾的强调而忽略次要矛盾。相反,“社会主义道路与资本主义道路”这一次要矛盾的解决对于解决主要矛盾具有极为重要的意义。

十九大报告指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新时代,中国社会的主要矛盾已经转变为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之间的矛盾。“新时代”的第一个“意味着”与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联系在一起,第二个“意味着”与科学社会主义的复兴联系在一起,第三个“意味着”与中国为解决人类问题特别是发展中国家的现代化道路问题所贡献的中国智慧和中国方案联系在一起。三个“意味着”表明,只有在整个世界历史背景中审视中国社会主要矛盾的转化,才能充分把握其意义。

中国经济进入新常态

十一届六中全会重新确立和提炼中共八大对中国社会主要矛盾的表述,其背景是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两个文明”两手抓、两手硬,其中物质文明是为了满足物质需要,精神文明是为了满足文化需要。随着“政治文明”“社会建设”(十九大定为“社会文明”)和“生态文明”的提出,从“三个文明”到“五位一体”,“物质需要”和“文化需要”的二分法不断遭到削弱。但是只要衣食住行等生活资料的生产水平仍然落后,人民的物质需要得不到满足,主要矛盾的表述就没有改变的必要。这是因为,作为共产主义第一阶段的社会主义社会生产力水平比发达国家还要高,而1956年底进入社会主义社会的中国,生产力连中等发达国家水平都没有达到;如果把生产力高于发达国家水平的社会主义社会称为社会主义高级阶段,那么连中等发达国家水平都没有达到的中国,只能是社会主义初级阶段。正是由于这一原因,邓小平才提出:“现在虽说我们也在搞社会主义,但事实上不够格。”②按照当初的预计,到21世纪中叶,中国的生产力将达到中等发达国家水平,基本实现现代化,过上比较富裕的小康生活,中国社会主义初级阶段才会结束。在此以前都必须“以经济建设为中心”。

中国生产力发展的速度超出了预期。十八大以后,中国的生产力在中等发达国家中已经处于上游水平,第一项目标基本实现。此后,中国经济进入新常态。按照习近平总书记的看法,经济新常态有四个方面的表现:一是经济增速换挡回落,由高速增长转为中高速增长;二是产业结构调整,第三产业逐步成为产业主体;三是经济驱动力发生转换,中国经济从要素驱动、投资驱动转向创新驱动;四是风险与挑战凸显,楼市风险、地方债风险、金融风险等潜在风险浮出水面。这令很多经济学家惶恐不已,尤其是经济增速放缓,让经济学家们感到大祸临头。

跟一些经济学家们不同,习近平明确指出,中国经济进入新常态并不是坏事。相反,在他看来,正如小孩子到一定年龄就停止长个一样,经济发展到一定程度就停止增长。小孩子虽然不长个了,但知识、情感、意志,都还在继续成长,从“而立”“不惑”“知天命”“耳顺”到“从心所欲不逾矩”。同样,在粮食够吃以后,农业就不再增长;衣服够穿、房子够住以后,工业就不再增长,从此以后第三产业就会成为产业主体,服务业、高新科技成为主导产业。人民群众的政治需要、文化需要、社会需要、生态需要等非物质需要逐渐提上日程。因此,过剩产能和过剩资本应该转移到人民更高级需要特别是非物质需要的满足上。如果继续用片面的物质生产眼光看待经济问题,经济问题非但得不到解决,反而会愈益严重。

几千年的人类文明史本质上是短缺经济的历史:在粮食不够吃、衣服不够穿、房子不够住的情况下,人们不得不建立种种制度,包括经济制度、政治制度、文化制度、社会制度,以便创造条件,让更多的人活下去,吃得好一点、穿得好一点、住得好一点,活得舒服一点。1825年英国爆发第一次经济危机,成为人类历史的转折点。这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相对过剩的危机。所谓相对过剩,意思是相对于人民群众有支付能力的需求来说的过剩,不是相对于人民群众生活需要的过剩。但这种新型危机说明,原来解决短缺问题的旧制度已经过时,必须寻找新的能解决过剩问题的经济制度、政治制度、文化制度和社会制度。福利国家和福利社会,就是解决相对过剩问题的新制度。它使率先实现现代化的资本主义国家走出所谓的“中等收入陷阱”,变成发达国家。

很少有人意识到,中等收入根本不会导致“陷阱”,中等收入条件下的两极分化才会导致陷阱。这是因为,“中等收入”涉及的仅仅是一个平均量,它表明的是社会已经有条件让所有的人吃饱、穿暖、有房子住、有钱花,如果绝大多数人的收入能够达到平均水平,经济增长方式就会由投资驱动转化为需求拉动,当然也就不会形成发展“陷阱”。但两极分化却导致社会的大多数人,即穷人,缺乏满足自己需要的相应货币,从而使他们的需要无法转化为有效需求,需求不足导致供给相对过剩,这才是“中等收入陷阱”的真正原因。只要像邓小平要求的那样,在解放生产力和发展生产力的基础上逐步消灭剥削、消除两极分化,中国就不可能陷入中等收入陷阱。中国的真正危险是发达国家已经面临的“高平衡陷阱”,也就是福利国家、福利社会所造成的陷阱。因为福利国家、福利社会的标准仍然是物质需要的满足,而满足非物质需要的“非物质生产”在发达国家虽然已经出现,但由于它无法单纯以货币和资本的标准加以衡量,因此必然遭到以追求利润作为唯一生产目的的资本的抑制。反过来,由于货币价值观和资本价值观仍然主导着发达国家的生产活动,所有不赚钱的行业被当作“没有效率”的行业,受到鄙视,人们仍然习惯于用解决短缺经济的方法解决由过剩经济产生的问题,导致问题越来越严重。

中国是社会主义国家,生产的目的不是用钱赚钱,而是满足人民日益增长的生活需要。随着中国的货币和资本由短缺走向过剩,利息率和利润率的下降被当作正常状态,通过“三去一降一补”,中国的过剩产能和过剩资本有可能被转移到更高级需要的满足上。现在的问题是如何认识新的需要与新的生产的关系。十九大对社会主要矛盾转化的判定,正是立足于这种新的时代特点。

中国社会主要矛盾的新时代意蕴

按照十九大的战略部署,2020年中国将全面建成小康社会,2035年将基本实现现代化,这表明,不仅原来拟定的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生产力达到中等发达国家水平的目标已经实现,而且实现第二、三项目标的预期时间也提前了。十九大开辟了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的新征程。虽然中国仍然处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但其任务,已经介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和高级阶段之间,如果按照生产力水平衡量,属于“社会主义中级阶段”,即中等发达国家向发达国家过渡的阶段。

现在很多人对这个“新时代”的意义还缺乏认识,因而对于社会主要矛盾的转化,人们的认识也仅仅停留在表面上。无论是对于“人民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还是对于“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人们大都仅仅满足于用自己的词句解释十九大报告的词句,而对于十九大报告的精神实质,却理解不深。

从马克思恩格斯的角度看,需要包括了自然需要(也可以称为物质需要、肉体需要、经济需要等等)、社会需要(享受的需要、归属与爱的需要、尊重的需要等等)和个性需要(自我塑造和自我实现的需要等等),无论哪种需要,都必须通过生产加以满足。但是在短缺经济时期,谋生的需要压倒了其他一切需要,导致“物质生活的生产方式制约着整个社会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过程”③,片面的物质生产制约着社会生活的生产、政治生活的生产和精神生活的生产,把经济人从社会人、政治人、文化人中分裂出来,把社会变成了“经济的社会形态”或广义的“市民社会”。只有随着物质生产力的充分发展,人民用于谋生的工作时间不断缩短,业余时间不断延长,直到所有人的工作时间都由于自动化而趋近于零,才能实现“各尽所能,按需分配”的分配原则。一旦谋生的活动为自由发展个性的活动所代替,劳动的异化性质和强制性质就将中止,成为第一需要。

从个人角度看,随着中国由温饱走向小康、由总体小康走向全面发展的小康,年轻一代的需要层次不断提升。马斯洛认为需要分为五个层次,即生理需要、安全需要、归属与爱的需要、尊重的需要、自我塑造与自我实现的需要。一方面,只有低级需要满足了,高级需要才会产生;另一方面,一旦低级需要满足了,就不再具有激励作用,主宰人们行为的将是更高一级的需要。马斯洛没有注意到马克思所说的需要异化现象。他所说的生理需要和安全需要相当于马克思所说的自然需要或经济需要,在商品经济、市场经济条件下,都可以用货币加以满足,但归属与爱的需要、尊重的需要相当于马克思所说的社会需要,必须通过社会关系的生产加以满足;他所说的自我塑造和自我实现的需要则是马克思所说的个性需要,既不能用货币衡量,也不能用资本衡量,只有在谋生劳动被消灭的条件下才能普遍实现。西方建立福利国家、进入福利社会,仍然停留于自然需要的满足,因为它能促进资本的自我增殖。但社会需要和个性需要因为无法用货币和资本衡量,即它们一方面“一钱不值”,另一方面是无价之宝,因此在资源配置方面必然受到束缚。为了赚钱,资本不断制造超出需要的想要,即“欲望”,一方面把人变成消费机器,另一方面,由此造成的资源过度消耗导致了生态危机。

所谓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除了十九大报告中讲到的具体表现外,从马克思的立场看,最重要的是由于长期的短缺状态,人们集中全力于物质生产、经济生产,而忽略了生活的其他方面的生产,尤其是忽略了社会关系的生产和精神生产。必须以全面生产、自由生产代替片面的物质生产、异化状态的生产。美国经济学家加尔布雷思早在1958年就写作了《丰裕社会》一书,指出美国生产的不平衡不充分状况。他认为美国私人产品过剩,但公共品依然匮乏,物质产品过剩,但精神产品依然匮乏。他甚至提出了“平衡经济学”和“社会平衡”理论,试图解决不平衡不充分发展的问题。遗憾的是,他的这种“新社会主义”注定得不到资产阶级的响应,因为公共品的提供和精神产品的生产不仅不能赚钱,反而需要花钱,这等于要资本家的命。在这种情况下,西方发达国家的所谓非物质生产和后工业社会,实际上只是利润至上主义的病态延伸而已。相应地,随着福利社会的普遍建立,发达国家以阶级斗争为标志的阶级政治逐渐弱化,20世纪60年代开始,出现了以满足更高级需要为目的的“新社会运动”,包括新女权运动、种族民权运动、生态环保运动、和平运动和裁军运动、反全球化运动,等等。但所有这些新社会运动,由于妨碍了资本的自我增殖,在资本主义制度下,注定了无疾而终的命运。以生态环保运动为例,美国之所以退出巴黎协议,正是因为绿色发展本身虽然有助于提高人民生活水平,但却破坏资本的自我增殖、影响经济发展。

十九大报告之所以能够对不平衡不充分发展的问题提出解决方案,是因为中国是社会主义国家,生产的目的是为了满足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而不是资本的自我增殖。中国能够摆脱资本增殖和经济发展的强制性,把过剩产能和过剩资本转移到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的满足上,从而以高质量发展取代高速度增长。如果以追求快乐作为经济发展的目标,那么,从物质生产转移到社会关系生产和精神生产方面的过剩产能和过剩资本,带来的并不是快乐,而是幸福和自由。这同发达国家形成鲜明对比。对于发达国家来说,重要的是让人变得有钱。特朗普政府所谓“让美国重新伟大”,本质上就是让美国重新有钱。为此,特朗普政府不惜破坏美国的软实力,把它转化成硬实力,然后把硬实力兑换成钱。包括欧盟在内,多数发达国家虽然不像美国这样极端,但其目标也不过是增加有车、有房、有份稳定收入的所谓“中产阶级”的数量。这样的“中产阶级”在中国被称为“中等收入群体”,扩大其数量同样是中国经济发展的目标,但除了经济上“富强”外,中国要追求的还有“民主文明和谐美丽”。这同个人的幸福和自由一样,必将使中国在实现全面建成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目标的同时,为发展中国家走向现代化提供另一种选择,为发达国家解决“新社会运动”的难题提供另一种方案,为解决人类问题贡献中国智慧。

注释:

①《列宁专题文集·论社会主义》,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25页。

②《邓小平文选》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225页。

③《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9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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