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棺女尸
2019-01-24刘声远
刘声远
美国纽约市皇后区北是一个中产阶层居住区。这里商业繁华,治安良好。2011年10月4日,警方接到建筑工打来的报警电话。报警者说,他们在皇后区北使用挖沟机时撞到了一个硬东西,起初以为是一根管道,结果却发现了一具尸体。
虚惊一场
两名探员率先抵达现场。当时天已黑,这个建筑工地没有照明。探员打开手电,依然看不清。但他们根据报案者描述,找到了那台挖沟机及挖到的尸体。尸体旁边有某种金属,看上去很奇怪。尸体保存情况看来也很好。但死者是谁呢?
法医人类学家斯科特,原本是一位见到死尸就会呕吐的人,不料最终却成为一名专门与各种尸骸打交道的考古学家。他当时就职于纽约世贸中心医学检验办公室,负责对人体遗骸的重建和身份鉴定工作。2011年10月5日,他受邀来到皇后区北现场后,警方对他说这里可能发生过一起命案。斯科特勘查现场时,注意到了其他任何人都不会去注意的一块生锈的金属片。它告诉他,这里并不是普通犯罪现场,那个死者死于不止150年前。
随着发掘,尸体逐渐暴露出来。斯科特团队很快就意识到,死者是一名黑人女性。她看来是穿着白色睡衣和及膝厚袜下葬的。尸体的覆盖状况,似乎表明埋葬它的人不想让阳光或其他因素“伤害”它。当斯科特的一名同事拂去尸体胸部和面部的土壤后,发现它的胸部和前额遍布很像是天花造成的损伤。这立即引起警惕。斯科特团队决定做两件事:一是在处置尸骸并将其运往停尸房的过程中采取预防举措;二是请求传染病防控专家到场。
防控专家接报后立即赶到停尸房。打开尸袋,专家发现这具女尸从头到脚都密布损伤。但另一方面,尸体保存状况之好也出人意料。这让专家紧张起来:尸体上是否还有活的传染源?毕竟天花是一种可怕的传染病,它在历史上的致死人数超过其他任何疾病。天花病毒由悬浮微粒传播,感染者咳嗽或打喷嚏就会把天花病毒传染给他人。天花的传染率高达60%左右,比埃博拉病毒的传染率还高。天花导致的死亡率为10%~60%。人口越密集,天花的传染率越高。
铁棺出土现场。
铁棺女尸被发掘出来时的模样。
整个19世纪,纽约市的卫生状况都很不好,经常暴发疫病。卫生状况最差区域的疫病死亡率最高,而黑人都生活在这种区域。到了20世纪中期,各国都开始大力消灭天花。1959年,世界卫生大会呼吁施行强制性天花疫苗接种以根除天花。还没到1970年,美国就已消灭天花。到了1973年,美国儿童不再接种天花疫苗。其他国家纷纷仿效。1980年,世卫组织宣布天花从地球上绝迹。
虽然皇后区北出土的那位黑人女性很可能死于150年以前,但查明其尸体是否会危及今天公众健康非常重要。专家提取这具尸骸的皮肤和脏器样本,用于聚合酶链反应。专家基于对天花病毒的已知情况,寻找这具女尸的病毒DNA序列。专家没有在样本中检测到任何病毒DNA,这意味着病毒DNA已经降解。这并不奇怪,因为这位女性死在很久以前,所以尸体身上的水分及其他因素很可能导致病毒DNA完全降解。因此专家得出结论:这具尸体没有传播天花的可能。
铁棺防腐
至此,斯科特的工作看来就基本结束了。但他想更多了解这位女性及其在世期间的情况。为此,他向生物人类学家杰瑞求助。杰瑞认为,一个人的骨架记录了此人从出生到死亡全过程的情况。他对这具黑人女性的尸骸进行了CT扫描,并将扫描结果输入一个具有突破性的新软件。以前的CT扫描只能观察身体截面或部分区域,而新软件则能观察整个身体内部情况。只需滑动屏幕,就能看清身体各层面情况,也就是通过数字化技术虚拟解剖尸体,看到尸体内部脏器。
一般情况下,考古调查很难知道一个人是怎么死的,除非骨架上有弹孔或箭头。而通过杰瑞的新软件,却能清晰看出这位女性的死因是天花。天花发作一般是从口腔开始,口腔病变会让感染者感觉很痛。然后,天花病变会集中出现在四肢,但通常躯干上也有。接着,患者通常会发高烧,随后体温明显下降,这表明器官衰竭。
杰瑞本以为天花病变只出现于这位女性体表。但随着他检查她的头骨内部,他发现她的硬脑膜(稠度与帆布相当,其作用是保护大脑)上也有病变。这是第一次调查天花患者的体内病变,因而具有里程碑意义。这具女尸的保存情况极好,所以它的体表和体内的天花病变也明显可见。但如果只从尸骸表面,根本看不出这位女性当初所患天花病有多么严重。
菲斯克鐵棺在美国一度盛行。
这具尸骸的保存完好,得益于密封的铁棺。这种铁棺的发明人是菲斯克。他原来是纽约市曼哈顿区的一名炉具制造商。1844年夏,他的弟弟威廉死于美国密西西比,没办法把威廉的尸体运回家乡纽约。这让菲斯克的家人尤其是他的父亲很悲伤。19世纪初,死于他乡的美国人都被就地埋葬。菲斯克发明铁棺,正是为了让死于异乡的人能被运回家乡安葬。铁棺的设计目的是为遗体的长途运输提供卫生环境。
为了发明铁棺,菲斯克在纽约皇后区的纽顿地带建造了一家铸铁厂。在其中一间厂房里,他搭建了一个高温炉,并且开始实验铁棺制作(今天纽约地铁7号线菲斯克路站距离19世纪的菲斯克铸铁厂遗址很近)。1848年,菲斯克获得铁棺专利,并且与内弟雷蒙合办了铁棺公司。菲斯克铁棺的制作精细、复杂、耗时长。这种铁棺的发明早于现代防腐技术。铁棺棺体在沙中铸造,但铁棺上的一些部件是单独制造的,例如贴压在沙模上、用于雕刻不同图案的圆形浮雕牌(包括面板、铭牌和垫板)。当时铁棺的一个很重要特征,是用于观看遗体的一个窗口。当时摄影技术尚未问世,所以需要这样的窗口来确认死者身份。
菲斯克铁棺密不透气,因此铁棺内的遗体能得以完好保存。一旦透过铁棺窗口对遗体的身份检视完毕,窗盖就被锁死。至此,整具铁棺都被密封。末端是铁棺最重要部分,因为末端有专利标志:“1848年11月14日,授予菲斯克专利”。导致尸体腐烂的大多数细菌和其他微生物都需要氧,而铁棺内的氧含量极低。这就是铁棺能阻止尸体腐烂的原因。
杰瑞在检验这具女尸时发现,一般情况下可能最先腐败的脏器——肝脏竟然没有腐败,这足以证明菲斯克铁棺的防腐功能之好。菲斯克铁棺的价格自然不菲,在当时只有富人和政客家庭负担得起。1849年,美国总统麦迪逊的夫人去世。作为美国最有名的人之一,她被葬于一具菲斯克铁棺中。美国总统林肯的儿子在他的任期内死了,也被葬于一只经过改进的铁棺中。
这具女尸属于一名黑人女性。她的遗体似乎显然不应该被装在如此昂贵的铁棺里。考古学家在发现这具尸骸的现场找到了50多块铁棺残片,其中包括专利标志。菲斯克铁棺的专利标志在铁棺末端的安装规范,标志可旋转以方便辨认。然而,盛放这具女尸的铁棺的专利标志安装不规范,并且向一旁偏离180°,因此可判断这具铁棺的专利标志安装很糟糕。或许,当时为了赶时间,专利标志被置于一侧。
科学检测
要想重建这名黑人女性在19世纪或更早的生活状况,斯科特面临诸多挑战。当时绝大多数黑人女性不会读书写字,所以很难留下自己在世期间的记录。此外,许多白人历史学家因为歧视黑人而从不记录黑人历史。要想辨认这名女性的身份,第一步是创建生物学数据库,也就是基于年龄范围、性别和祖先情况,通过检验骨架来勾画死者的基本情况。
基于骨骼发育情况,可以判断一个人的年龄。杰瑞在对这具女尸的检验中发现,死者有一些关节改变。骨骼末端的唇状突出,是由于对骨骼的磨蚀作用而形成的增生。这名女性的增生很少,所以杰瑞判断她的年龄为25~30岁。她的后背下侧有轻度关节炎,这说明她在世时每天背东西。但她的骨架并未显示她大量举过或抬过物体。
不幸的是,这具女尸的面部被挖沟机严重破坏。其中面部左侧被毁损,但面部右侧情况好得多。它的左肋骨碎裂,右肋骨还算完整。这具女尸的后脑部头发上插着一把有12根梳齿、应该是手工制作的精美梳子,还有一顶精细编织的帽子。这说明当初人们为她准备葬礼时是多么精心。
这名女性生活在美国历史上一个非常动荡的时代。当时的美国建立还不久。到19世纪时,黑人奴隶劳工在美国北方逐渐减少,在美国南方却越来越多。奴隶制1777年在北方的佛蒙特州首先被废除,接着是在宾夕法尼亚州和马萨诸塞州。纽约州的奴隶数量最多,到1788年纽约州每4个白人家庭中就有一家拥有奴隶。纽约州也是美国北方最晚废除奴隶制的州之一。
科学家对铁棺女尸进行虚拟解剖。
铁棺女尸全貌。
纽约州的废奴过程很复杂。1799年,一项逐渐解放黑奴的议案获得通过。根据该议案,1799年7月4日之前出生的奴隶终身为奴,而在这个日期之后出生的黑奴将被解放。1817年,另一项议案通过。根据该议案,就算是1799年之前的黑奴也将在1827年7月4日那天获得自由。最终,在1827年7月4日,纽约的黑人社区庆祝自己的解放。当时,纽约州大约1万名黑奴获得自由。
虽然获得了自由身,纽约市的黑人社区依然烦恼,因为来自南方的绑架者前来绑架逃到北方的黑奴。1850年通过的《逃亡奴隶法案》意味着,绑架者这么做是合法的。但问题是,绑架者可以从街上把任何黑人带走,而无须区分被绑架的黑人是不是从南方逃来的黑奴,除非黑人随身携带身份证。在北方获得解放、却被绑架到南方当黑奴、最终获得自由的诺瑟普,记述了自己的遭遇。
在纽约州废奴后,黑人社区由获得自由的纽约本地黑人和逃到纽约的南方黑人组成。纽约市是逃到北方的黑奴聚集地。斯科特想知道这名黑人女性是获得自由的纽约市黑人,或者是逃亡到纽约市的黑奴,还或者是来自于一个已获得自由很长时间的黑人家庭。
通过比较这名女性死亡时的年龄和盛放她的遗体的铁棺的制造年代,专家判断她的出生时间是在19世纪初。如果她的确是在1799年之后出生于纽约的,那么她很可能是一名自由女性而非黑奴。要想知道一个人的出生地,最好的办法之一是进行同位素分析。事实上,要想知道一個人在童年期以前在哪里长大,看其牙齿就够了。牙齿还能揭示一个人的饮食状况。成年人的牙齿在一个人出生之前就开始发育,并继续生长至全部牙齿到位。牙齿在生长过程中会吸收饮水中的化学物,每个不同地方的这些化合物都有不同的组成。
对这具女尸的牙齿进行的氧同位素检测表明,她的确是在纽约州长大的。铅同位素检测发现,她牙齿中的铅含量大大高于专家预测值。只有在工业化的情况下,铅含量才会如此之高。根据铅同位素测量值,这名女性的生长地靠近纽约市布鲁克林区和下曼哈顿区的工业中心。对头发样本的检测也发现,她生前的蛋白质摄入量相当高,玉米摄入量则很少。这是典型的纽约人饮食。但为了查明她的确切身份,斯科特必须从她的尸骸发现地开始入手。
盖棺定论
与19世纪的纽约市皇后区相比,今天皇后区的模样已大大改变。为了调查铁棺出土地区的历史情况,斯科特向纽约市地标委员会求助。地标委专家说,铁棺出土地在歷史上是一座黑人教堂所在地。这里原本叫“荷兰路”,但自19世纪以来已多次易名。斯科特找到了荷兰路墓地的最初交易契据,买方是“非洲联合会”,购买时间是1848年。
在纽约黑人获得完全解放后仅一年时间,纽顿的黑人社区就建立了自己的教堂。住在纽顿的黑人要么是奴隶的后代,要么本身就是前奴隶。获得自由后,他们也有了足够的资金来买墓地、建教堂。事实上,美国黑人从一开始就非常团结。他们之所以要建立自己的教堂,是为了抗议白人教堂对黑人的歧视。为了建立自己的教堂,黑人们有钱出钱,有力出力,甘心情愿为集体奉献。
今天,圣马克非洲卫理公会教堂位于距离原荷兰路1.6千米的地方。它的历史可追溯到160多年前的纽顿“非洲联合会”。斯科特向该教堂通报了发现黑人女性遗骸的消息,希望能通过该教堂了解到她的情况。
斯科特认为,尊重这名女性遗骸的最好办法就是查明她的身份。这一身份辨识过程要使用两个标准:一是她的铁棺的建造时间,二是通过生物学确定的她的年龄范围。铁棺的建造时间是1848~1854年。幸运的是,1850年的人口普查是在这个时间范围内进行的。这也是黑人被首次列入人口普查名单。这名女性的生物学鉴定已确定她的年龄范围是25~35岁。搜索1850年的人口普查记录,斯科特发现有33人符合这名女性的生物学特征。经过仔细对比,斯科特发现其中一名叫玛莎的女性最符合,她在1850年为25岁。人口普查数据表明,她当时和一个名叫雷蒙的男子住在一起。这真是太惊人了——这个雷蒙恰好是菲斯克铁棺发明者菲斯克的内弟!当然,他还是菲斯克的邻居和商业伙伴。
如果铁棺女尸的真实身份就是玛莎,那么很容易想象,当她在雷蒙家中死于天花后,她的遗体会被装在铁棺里下葬。而这具铁棺上的专利标志安装不规范,或许是因为当初它被用于盛放玛莎遗体时尚未全部完工。玛莎的遗体被照顾得非常仔细,那么当初是谁在照顾呢?通过查询人口普查记录,斯科特得知玛莎家族有5个主要分支,共有5名男性的年龄范围与玛莎父母的年龄相符。他最终把目标锁定到其中一对夫妇——约翰和简。
斯科特认为,要想确认约翰和简是不是玛莎的父母,关键在于玛莎的侄儿侄女之一的名字。如果玛莎真的是约翰和简的女儿,这就意味着玛莎有个叫伊利沙的弟弟。伊利沙有个女儿,他为她取名玛莎。这个玛莎是斯科特在玛莎家族各个分支里发现的唯一另一个玛莎。伊利沙之所以如此命名自己的女儿,完全有可能是为了纪念逝去的姐姐。
另一方面,玛莎的父亲约翰是“非洲联合会”主席,正是他买下了荷兰路的墓地。还有一个有趣的事实——人口普查记录显示玛莎会读写。美国黑人从一开始就渴望接受教育,对他们来说,能读书写字是通往自由之路。这方面有一个著名例子是黑奴彭宁顿。他1807年生于美国马里兰州东部。逃离马里兰州后,他定居纽约市,并成为废奴先锋之一。他以言论反击奴隶制,到国外揭露奴隶制的罪恶。他最终在自传中描述了自己的经历。他是铁匠,所以他的自传名字是《逃亡铁匠》。19世纪30年代,彭宁顿成为纽顿第一所黑人学校的老师。当时的玛莎八、九岁,因而很可能是彭宁顿的学生之一。
科学家检验盛放铁棺女尸的铁棺。
重建的铁棺女尸面容。
运用1850年的人口普查记录,斯科特终于找到了铁棺女尸的可能身份。但能否重现她在世时的模样?因为铁棺女尸的面部被严重损毁,重建她的容貌难度很大。为此,斯科特向法医人类学家马林斯求助。马林斯以对铁棺女尸的头骨CT扫描结果为蓝本开始工作。要想知道死者在世时的面容,头骨能提供很多线索,例如鼻子凸起、鼻子宽度、嘴角形状和眉目等等。第一步是修复头骨损坏。第二步是粘贴模拟肌肉,其中确定合适的肌肉量很重要。但法医人类学家掌握着头骨上的“地标”——无论年龄或祖先,每个人的头骨上相同部位都有肌肉。运用标明人头骨“地标”的格栅,再从数千个人体类型数据库中选择年龄和祖先匹配特征,马林斯最终重建出玛莎在世时的容貌。至此,铁棺女尸终于盖棺定论。 (责任编辑 程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