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木舟,载着同里
2019-01-24雷虎
每天清晨,街坊邻居推开门,就摇着泊在家门口的船出发。种田的船上装满农具,捕鱼的船上载满网,窄窄的河道上就成为繁华的街道。船是水乡居家旅行的必需工具,特别是像同里这样被河湖包围的古镇,每家每户至少得备一条船,因而船匠在同里曾经是一种极体面的职业。
提到江南,我们就会下意识联想到“小桥、流水、乌篷船”。城市化愈演愈烈,诗画江南离我们越来越远,对江南我们就越喜欢贴这样的标签。
古镇同里就是这样一个名副其实的江南水乡。同里有三多——水多、桥多、深宅大院多。每个到同里“贴标签”的游客,都会走一趟三桥,逛一圈退思园,坐一回木船。
船对于同里这样的水乡,意义之重就像车之于城市,马之于草原——如果把水乡比作血液循环,那么船就是血小板。要看懂水乡,就必须找到船匠——他们是水乡最平凡的个体,却比任何人都适合给水乡代言。但如今,公路就像毛细血管一样,分布到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水乡曾经最热门的职业——船匠,正在慢慢消失。就连以往出门都以船代步的水乡同里,也只剩下了最后一位船匠。
桥上见
我边踩踏石拱桥上的青石板,边给船匠张菊生打电话。张船匠一腔吴侬软语,绝大部分我都没有听懂,只听到船匠挂电话前的一句话:“明天桥上见!”
想必每个在水乡生活的人,都对这句话耳熟能详。倚窗观景的文人给站在桥上看风景的姑娘赋诗定情,商人妇站在桥上给船上将要远行的丈夫挥手说“早日归”——船匠和我在桥上见面将是什么样的场景?我想象了一百种见面时的场景,每一幅画面都是我心中的江南。但却没猜到见面时是这样的——张菊生站在一座桥上,但这却是一座车水马龙的公路桥,一条狭窄的河流从桥下穿过,在楼房森林中蜿蜒,就像一条纤细的蚯蚓。
“以前,这些公路都是河道,河道要比这公路宽;像这座公路桥,原来都是石板桥,石板桥要比公路桥窄得多,但也好看得多。我们同里人见面,一般都约在某某桥见!”张菊生领着我们去他的造船作坊参观,他每走几步就会比划水乡以前的景象,每一幅景象都入诗入画。“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诗中所说的场景,在以前的水乡每天都上演无数遍。
我们逐渐远离同里古镇,进入同里新城。眼前的景象,迅速从小桥流水人家切换到车水马龙。张菊生的造船作坊是一栋粉墙黛瓦的苏式小楼,在一片小区房中孑然独立,气质和主人张菊生一样,都有着超强的辨识性。这里是同里镇文安村,原本同里镇所有的村庄,都和同里古镇里边的格局一样古朴优雅,但外围的村庄慢慢地都开始城镇化了。文安村如今已经变成社区,张菊生的作坊和他的职业一样变成了古董。
一箱工具用五十年
以前,船是水乡居家旅行的必需工具。特别是像同里这样被河湖包围的古镇,每家每户至少得备一条船,因而船匠在同里曾经是一种极体面的职业。张菊生十六岁开始学造船,跟着师傅学艺三年后出师,因为造船技术出众而被苏州造船厂相中。
“那还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期,那时还没有陆路,我从同里古镇北门的码头上船,向苏州市区进发。船足足走了一天多的时间才到市里。我被安排在造船厂的‘水上木驳组’,一干就是整整两年。在这两年的时间里,我从一位造乡下小船的小船匠,变成了城里造大吨位拖船的老师傅。”张菊生边走边回忆过往,那是个百舸争流的黄金时代。
古镇的慢生活 摄影/阮传菊
造船原本在同里就是一门体面的手艺,再加上张菊生又在城里镀过金,很快年纪轻轻的他就声名鹊起,成为方圆十里知名的船匠。这栋三室的平房就是他结婚时,凭着自己的造船时练就的木工技艺建造的。房子虽然不高也不宽敞,但却像大户人家一样,有用以装饰的斗拱飞檐。正是在这栋平房内,张菊生不但成立了自己的家庭,也收了五六个徒弟。
“我看中这儿,是因为这儿是个适合成家立业的风水宝地。推开门就是河,别看这河这么窄,却通江达海。每天清晨,街坊邻居推开门,就摇着泊在家门口的船出发。种田的船上装满农具,捕鱼的船上载满网,这窄窄的河道就成为繁华的街道,一到赶集时,就要堵船!我这一辈子,没做过农夫,也没做过渔民,我就是个造船匠,我不急不赶,每天都是等着他们出船后,才开工造船!”张菊生不慌不忙地搬出小马扎,拎出自己的工具箱,坐在门前临河的小小的水泥场上,开始演示木船制作技艺。
同里船匠有个传统,每年到十月份之后就封刀,直到次年三月份才开工。我们到访的时间不对,因而在张菊生的木船作坊里,没有见到正在制作的木船。张菊生于是在背后的木料堆里抽出一块木料,给我们从头开始演示。
他先是打开工具箱,拿出一只墨斗在木料上划线。然后取出锯子沿着墨线的轨迹锯下三米见方的木板。待木板锯下后,把木板架在马凳上,从工具箱中取出刨子开刨。
木船,同里人家居家旅行的必需工具。 摄影/阮传菊
早些年的同里古镇,运河上还有很多船来船往。 摄影/视觉中国
“这块木板将来是要做木船底板的中轴板的,木船安装时,以中轴板为中心,向两边添加。两边添加的木板规格要完全统一,不然船做好后,会因为重心不稳而难以操控。”张菊生边演示边讲解,短短十来分钟,已经从工具箱中换了七八件工具。而工具箱就像哆啦A梦的四次元口袋,似乎里面有着各种法宝,永无止境。这个工具箱,是张菊生出师时,师傅专门为他打造的行头。到今年,工具箱已经整整用了五十年。
“以前,对同里人来说,制一条木船就像建一栋房子那么隆重。房子是住,而船是行。船底板铺好后,按风俗应该包二百红包,以示行得稳。当船造好后,得拉上红绸绳,敲锣打鼓宣告左邻右舍,那架势就像新房上梁一般热闹!”张菊生沉浸在往日的回忆中。
造船,曾经让他博得了全村人的尊敬。也许正是这种受尊敬的感觉深入骨髓,让他十六岁成为船匠后,一干就是五十三年。
年轻的张菊生曾经有豪情壮志,希望不断提高自己的造船技艺,最终有一天,能成为整个同里古镇最知名的造船匠,垄断整个同里古镇的造船市场。
五十多年过去了,他终于实现了年轻时的愿望,不仅仅在古镇同里,甚至周庄、南浔,提到船匠张菊生,业内无人不知。他的确垄断了方园百里水乡的造船市场——因为除了他没有其他人再从事这一行。
张菊生这一辈子收了五六个徒弟,但所有的徒弟都已经改行。不是徒弟学艺不精,而是这世界已经变了天地:公路四通八达,又快又省力。如今,同里每家每户,就连张菊生家都没有木船了。同里古镇门外的码头,也已经荒废了很多年。甚至就连那些纵横的河道,也被填平了许多。
以前,河道是高速公路,同里因河而盛;后来,河道变成了保护带,在其他地方,小桥流水
船匠张菊生向我们展示他的造船工具和技艺。 摄影/阮传菊的江南已经消亡时,同里还顽强地保持了水乡风貌。
走得太慢发展不好,反而让同里因祸得福。当木船将要从同里人家的生活中消失时,蜂拥的游客都涌向同里,要找寻小桥流水人家这种失落的江南。
不能坐的船成时尚
“十几年前,我以为自己的造船手艺维持不下去了,没想到现在木船又流行起来了!”张菊生指着桌子上两条袖珍木船直摇头说,现在每年都有人订购好几艘。
“这船?能坐人吗?”我看着桌子上的木船表示怀疑。这两艘木船大的不到两米长,小的才一米多长。
“这些船我都没做防水处理呢,因为这些船不是用来在水里划的,而是摆在橱窗里看的!”经张菊生解释才得知,订这两条船的人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一位是公司老板,将来要把木船摆在自己的办公室,只为做心理暗示,祈愿自己事业一帆风顺;另一位倒是出生在水乡,要把木船摆在书房里,纯粹是为了留一个故乡的念想。
这是流行的文创产品的路数,很多人做了无数次尝试都找不到法门,没想到却被只上过小学三年级的乡村船匠轻易化解。
张菊生最大的客户,是同里古镇景区——每年同里古镇景区都要订购七八条木船——船上的生活,虽然被同里人淘汰了,但却是无数游客来同里最大的动机。
每隔一段时间,张菊生都要到同里古镇景区,给他制作的那些木船做保养。当他从石桥上走过时,每一个摇船的大姐都和他打招呼。
“她们以前都是附近的渔民,家里捕鱼的渔船就一直是我做的。如今她们不捕鱼了,改行给游客撑船,但船还是得用我的!”张菊生走上一条木船,让撑船的大姐在一旁歇息,自己客串艄公。
张菊生的作坊前就有一条河,以前这条河四通八达,能达太湖,抵长江,但如今这些河道已经失去了航运功能,很多河道慢慢地成为了“断头河”。“同里古镇里的河道稍好一些,还是‘人家尽枕河’,还是船来船往,桥也还是很漂亮,但已经完全不是以前的模样了!”
以前同里古镇中的每一条河道,都要行船;每一条船,都会装有大量物资。所以,同里的石桥大多都是拱桥。这样的每一座桥,其实都是一座沟通水陆交通的立交桥,它既要考虑联通河道两岸,更重要的是要保证河道行船的畅通。以往水乡的每一座石桥,都要造得很高,就像彩虹一般用优美的弧度跨越河道。但如今整个古镇只有几十艘旅游专用船行驶,旅游船无需堆放物资,对桥的跨高也没有太高的要求。于是新建的桥,绝大部分都变成了“平铺直叙”,毫无美感可言。
“看!这里是同里著名的‘三桥’,你看这拱多高啊!乘船过桥都无需弯腰。以前,同里的每一座桥都这样,撑船才舒坦!”张菊生一边撑船,一边感知木船是否别来无恙,一边回忆在老同里的河道上行船的感觉。虽然所有的同里人都已经告别了木船。但是船匠张菊生固执地认为:水乡,不能没有船来船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