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沙江诗章
2019-01-24胡正刚编辑吴冠宇
◎ 文 | 胡正刚 编辑 | 吴冠宇
清明,金沙江夜饮
夕阳在群峰间落下
暮色从江面上升起
蓝色的星空下
木瓜树把身体里的糖分
从分散的枝叶间,一点点
运往果实。漫长,隐秘
缓慢而易耗的旅程
多像我们
赶赴此地的缘由和心境
赶了那么远的路,途中
平添了那么多的
白发和风霜之色
只为了抵达这荒凉的江边小镇
在一片木瓜林里
端起酒杯,用一场痛饮
向彼此道别。时光的仁慈
无法尽言,也无法清还
那就先欠着吧。今夜
趁月光明亮,江水温凉
我们且歌,且醉
且与身边的木瓜树
称兄道弟,学习它们
不动声色的,把苦涩
转化为甜蜜的技艺
住在水里的鹰
我不能把它悬浮的姿势叫做飞翔
在云南,我宁愿相信
天空是一片宽阔深厚的水域
鹰在里面游泳,漂浮,潜行
有时还会一个猛子扎到地上
大地是盛水的容器
四面隆起的高山是岸
平坦的中心暗流涌动
我的村子寄身在一株水草的叶柄上
温暖的叶片,散布田地和荒野
黄金浇铸的阳光
鹰住在高处的水里整天玩水
天晴的时候,在家里洗澡
用风做的抹布擦身子;
阴天,水浑,影子溶解在
四周弥散的尘埃里
这样的天气鹰外出觅食
生吃新鲜的血肉
连皮带骨塞进柔软的胃
在云南,鹰是落难的神
沦落人间,做了水鬼
我深藏金沙江流域的村庄
哪怕是最凶猛的猎人
也不敢把火药枪指向它
一个朝头顶的水开枪的人
长不出猎人的心
鹰待在天上的水里很安全
大部分我们用来逃命的时间
鹰都在玩水
这个游戏的过程大致如此:
把水打磨成坚硬的刀子
然后在刀刃上跳舞,
刀子遇血燃烧
鹰就从火焰里源源不断地取出冰块
烧火取暖
在金沙江边的山上看云
有那么一个瞬间
我突发奇想
如果在天空凿开一道
宽阔的河床,规定云
只能在其间流动,一万年之后
天上一定会长满谷物
人烟稠密。又或者
忽略河流的走向、密度
质感和光芒。并虚构
一双有力的大手
把河床提起来
离地数尺,一万年后
树木就会生出翅膀
自由飞翔
去年冬天,我们携酒
登上江边的一座大山看云
大醉中,我对彭家龙说:
云是天上的河
河是地上的云
夜宿大寨小学,听风声
月光坠地,压弯一整座山的茅草
一万株茅草同时弯下腰身,让一万只蚂蚁
一起竖起耳朵,它们听见清风吹过山岗
吹响山顶的栗树
风声回荡,一座山的栗树高高举起枝叶
一整座山的叶子被月光瞬间照亮
那耀眼的光芒像一万个金子做的铃铛
在黑夜里叮当作响,彻夜不息
渡江记
红河是仁慈的
它的涛声恰好可以
盖过一个少年的低泣
而它彻夜不息的流淌
比河水本身更冰冷
更容易让人心生绝望
在红河岸边,我赶路的姿势
永远都像是一个逃亡者
疯狂地向往安定,却又对
漂泊无根的生活
充满迷恋,奢望顺着
河水的声音
一直逃下去
金沙江流经故乡的岁月
我幻想自己是一名淘金者
身体上被风吹开的裂缝
恰好可以滤去江水
和沙砾,留下细碎的金块
在黑夜里闪闪发光
我在梦里一路往北
直至金沙江的江水
将我迎面击倒
真正与它相遇是在一次向西
的旅程,金沙江在雪山下
突然闪现,它绿色的江水
和岸边雪白的沙同样缓慢
同样,趋向静止
四月,瑞丽江江水浑浊
落日下的荒草
漫无边际地沿着河岸延伸
此时的瑞丽江,是一个负重前行
的搬运工,为下游的缅甸
源源不断地输送着黄昏
去茶山
空谷寂静,松果和灰鹊的落地声
掠过结冰的河面,消散在
林间升起的薄雾里。远山如黛
起伏不定,起点和终点
时刻都可以互换位置
怀揣诗稿赶路,漂泊无定的人间
你用手中的笔画过饼,画过
梅林,路过清汪汪的关河时
还在江水里,画过一间单人牢房
聚散如浮萍,如风中的飞蓬
宿醉未醒的旅途里,你比谁
都清楚,只要斩断妄念和空想
你就可以藏身荒草,继续
在白日梦里,修炼隐身术
山中答友人书
黄昏时,再次从书桌前起身
去探望河边的柳树
数一数它们被春风
吹绿了几次,就可以计算出
与你相别了多长时光
江湖有多远?庙堂有多高?
一个书生的少年心
要撞多少面南墙
才会耗尽,才会甘心?
你寄书相询的问题
我只能这样比喻:
不管闭不闭门
只要胸中有明月
那么处处都是空山
也有夜不能寐的时刻
比如今夜,漫山都是
明晃晃的月光。月下读杜
空山充当了人间的信使
读至“三吏三别”,它递过来
一声声凄厉的猿啸;
读至《秦州杂诗》和《同谷七歌》它递过来一阵阵鸿雁的哀鸣
读着这些人间寄来的信件
心突然就慌乱了
突然就记起了
离别时你送的户撒刀
就在刚才
金沙江大拐弯 摄影/视觉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