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撞死了一只羊》的生态寓意
2019-01-22聂莉
[摘 要]《撞死了一只羊》是一部可以“从生态角度观看的电影”。影片有其根植于藏地文化的独特的电影美学,是藏文化关于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生命通道的复杂呈现。影片中两个互为镜像的金巴、“羊”、“我的太阳”等诗性意象,呈现出杀戮与慈悲、罪孽与救赎、世俗与信仰的两极。两个世界最终在结尾的梦境中获得和解,看似讲述的是一个复仇的故事,实际上表达的却是“不复仇”的、“大慈悲心”的主题。影片蕴含着万物有灵、敬畏生命等生态思想,是一则生态寓言,也是一首讴歌人性的生命赞歌。
[关键词]《撞死了一只羊》;生态电影;生态寓言
电影《撞死了一只羊》是藏族导演、作家万玛才旦的转型作品。这部电影虽然继续秉承其作为藏地作者电影(新浪潮电影)的创作思想,但又跳脱出他之前一贯的纪实主义叙事风格,无论是叙事话语还是视觉语言,都颇具先锋性与实验性,且杂糅着丰富元素,无法被简单定义。也正因为其难以归类的电影语言,才产生不同的观影体验并引发各种不同的解读:有人认为它是公路电影,有人认为它有强烈的悬疑元素,有人认为它带有黑色荒诞的色彩……李彬认为,该片呈现出与导演万玛才旦以往影片的现实风格截然相反的调性,即从关注藏区现世生活图景,转向刻画佛性观照下的人心本性,借由影片书写了一次内省之旅,完成了人物精神上的自我救赎①。崔莉认为,影片内容突破了藏地主题的惯例,不只围绕着宗教文化的神秘高原,不再强化独特的民族风俗景观,不再展示陌生化的藏地异景,生活中的普通人的悲欢成为画幅中的主体。两个金巴的世界,交织成形象文本的“互文体”,他们透过各自的生命经历,彼此观照、互相救赎,表达了关于救赎、慈悲和爱的核心主题②。周倩闻、丁珊珊认为,该片是民族电影领域中的又一突破之作,它隐藏着未来民族电影发展的另一种可能:把作为他者想象的民族族群和个体拉回到主体位置,正视其民族个体的信仰、情感、状态变化,以此来寻找传统与现代交融的边界,从而赋予民族电影更广泛的认同和价值③。本文试图在已有评论和研究的基础上,从生态视角对影片进行分析。
克里斯·唐(Chris Tong)认为,生态电影是“从生态角度观看的电影”。他从接受的角度指出,生态电影“使得每一位观众基于各自对影片的观看体验来做出自己的美学判断”①。从生态视角“对电影进行阐释这一行为本身成了一种政治性的参与实践”②,“避免了将生态电影视为一种预先设定的电影类型,使得观众积极而非被动地参与意义的构建和生成中。这使得许多并不以动植物、自然风景等为主要表现内容和叙事中心的影片被解码出了潜在的生态维度,从而被纳入了生态电影的视域”③。在笔者看来,《撞死了一只羊》是一部有着非常丰富的生态寓意的电影。事实上不少学者的研究表明,一些没有可辨识生态主题的影片,往往是揭示潛隐于有关性别、种族和阶级等故事的表面之下,被压抑的生态意识最丰富的场域④。肖恩·库比特(Sean Cubitt)则颇为肯定地论道:许多在生态意识形态上处于矛盾中的影片,比那些明确传播生态政治的电影要更丰富与高明⑤。
电影将万玛才旦创作的两部短篇小说《撞死了一只羊》和次仁罗布的《杀手》糅合穿插在一起改编而成,借助荒漠、公路、茶馆等场景,司机、杀手、情人、僧侣、屠夫、乞丐等人物,“羊”、“我的太阳”、梦境等叙事元素,以超现实的寓言方式讲述了货车司机金巴以梦的形式替杀手金巴完成复仇的故事。
一、两个金巴:杀戮与慈悲
电影以一条非常简洁的故事线展开:货运司机金巴与康巴汉子金巴在可可西里高原无人区的公路上不期而遇,他们略显诡异的偶遇成为故事的起点。平均海拔4600多米的青藏高原腹地气候寒冷,无人区公路呈现一片原始状态,这个偶遇的地点奠定了超现实的叙事基调。影片开头就是一个足以令人疲惫的长镜头:杳无人迹的可可西里地平线上,一辆卡车孤独地缓缓行驶,司机金巴在颠簸的卡车里疲惫困倦,烈日在头顶高悬,秃鹫在空中盘旋,寸草不生的山石上残雪未消……独特的地理景观除了营造出荒诞的情绪气氛并确定寓言式的调性之外,更凸显出生命的可贵。
司机金巴一头乱蓬蓬的浓发,身着皮夹克、皮靴,带着夸张的球状项链,永远不摘下他的墨镜,表情木然酷呆,藏族男人粗犷阳刚之气蓬勃欲出。他十分爱听藏语版《我的太阳》,在车前挂着女儿的照片当保佑符,女儿明亮的眼睛是他心中的“太阳”,照片的背面是活佛像,随着晃动的卡车,照片不时正反翻转着。而中途上车的乘客金巴则很英俊,显得有些羸弱,他身着传统藏服,消瘦、寡言、目光沉静。镜头就像一个偷窥者,悄悄掀起他的衣角,现出一把匕首,他是去往寻仇路上的杀手。有仇必报是康巴藏人的传统,复仇变成子子孙孙循环往复、无穷无尽的生命涂炭。杀手金巴的父亲在20年前被杀,他就这样背负着复仇的使命,被仇恨捆绑,被杀戮裹挟,无法解脱。杀手金巴在下车时发现两人同名,且都是活佛所起。在藏语中,“金巴”是施舍的意思,意为有慈悲心才有施舍的心肠,其中蕴含着奇妙的寓意。
两个金巴互为镜像,两人的每一次交集都是导向清晰的镜像叙事,他们从对方身上看到了自己。影片构图非常巧妙,在行驶着的狭窄的车厢里,两人的半边脸分别占据画面的一半空间,许多细节的设置亦互为镜像:皮衣和藏服,骆驼香烟和鼻烟,壮硕与瘦弱,等等。在情节的处理上,影片也有意将两者的命运无形联结:在不同的时间中,两人在同一个茶馆坐着相同的位置,看到相同的风景,听到茶馆其他客人相同的谈话。这一切让两个人物同时进入关乎生命的叙事中——杀戮与慈悲。一个是无意中杀生而带有负罪感的佛教徒,另一个是为完成复仇使命而内心极度痛苦的康巴杀手。在影片结尾,杀手放弃复仇而司机代替杀手在梦中完成复仇,这可以说是一个完美的结局。颇有深意的是,金巴在梦里复仇的地方恰恰是他撞死羊的地方,这种轮回暗示着生命得到尊重与保全,而杀戮与慈悲得到妥善的和解。
文弱的金巴寻找数年,只为找到多年前的杀父仇人,却在看到仇人已然垂老且妻贤子孝的那一刻放弃了复仇。对于这样一场准备充足且事先张扬的复仇行为,杀手金巴最终选择以慈悲来解脱自己,他流着泪放下屠刀。而强悍的金巴无意中撞死了一只羊,杀生的愧疚驱使他竭尽全力把它交付给僧人进行超度;又不放心文弱金巴的命运而寻找他,在得知其放弃的选择之后,在梦中拿起屠刀为他复仇,选择了梦境中的杀戮。表面上虔诚善良的佛教徒司机金巴,其潜意识中也有杀戮的欲望,只不过这种杀戮情结借助梦境得以释放;而表面上杀气腾腾、为复仇积累了十几年力量的杀手,内心深处却有一股柔软慈悲的力量,不忍心再次破坏一个家庭的和美,从而放弃杀戮……①这两位互为镜像的金巴,不仅在言语层面更在精神的层面不停地对话与凝视。一个看似复仇的故事,实际上表达的却是关于敬畏生命的、“不复仇”的、“大慈悲心”的主题。
二、“羊”:罪孽与救赎
对生命的敬畏贯穿电影始终。“万物同源”,即使是一只羊,它的生命也应当被敬畏。常年在高原上辛劳奔波的货车司机金巴,在无人区公路上莫名其妙地撞死了一只羊,一时不知所措,就把死羊搬到身旁的车座上,随后与杀手金巴相遇。后者看到车座上正在滴血的羊时,其无言的凝视拷问着司机金巴的良心,加重了他内心的负罪感。回到住地,司机金巴把羊送去寺庙进行超度,向乞丐施舍食物,给僧人金钱为羊超度,还亲自把羊抬到天葬台,使羊获得与人一样的礼遇。
在这里,“羊”作为一个生命符号,弥合了司机金巴精神信仰与世俗生活之间的沟壑。在他心目中,“罪孽”与“救赎”具有超乎寻常的影响力,是其内心深处伦理道德的源头。金巴外表粗犷、表情木然,但朴实善良、内心丰富细腻、道德感很强。在完成了卸货的工作后,他去看望久未见面的情人。他的情人最爱吃羊肉,而对于一个收入微薄的长途货运司机来说,一只羊的价格差不多抵得上一趟活的工资;但白白送上门的死羊却并没有被金巴拿来借花献佛,他宁肯花高价为死羊做法事,然后再另外花钱买羊送情人②。
在对杀生的罪孽进行救赎与解脱的过程中,金巴一直游离于传统信仰与现代价值观念之间。一方面,正是因为他内心有着极强的传统信念,才会在撞死了一只羊之后背负沉重的负罪感。但另一方面,他的解决方式却是耐人寻味的:他先到集市上向屠夫打听全羊的价格,然后以一只羊的价钱支付给寺庙的僧人做法事,这种等价交换是现代社会契约式的赎罪方式。同时,他把羊抬去天葬台超度,这又是最原始传统的信仰式的救赎解脱。
越来越多的电影研究表明,情动和情感对于一部影片艺术上的成功和文化影响力起着关键性的作用。《撞死了一只羊》非常善于调动细节、符号,除了运用构图、声音、色彩等视觉冲击,更在全剧中埋下许多“密码”,引导受众在解码的过程中探索与思考,以此来影响其感受、情感机制和意义生产。在影片中,“羊”是一个符号,更是一个引子,它引导司机金巴开启的不仅是一场敬畏生命与自然的救赎之举,而且在更深刻的层面上开启了一场关于信仰救赎和世俗欲望的弥补之旅。
三、“我的太阳”:世俗与信仰
司机金巴最喜欢的歌曲《我的太阳》贯穿全剧。歌剧咏叹调在这样一出反映藏地生活的电影里反复出现,似乎显得很魔幻与荒诞,但同时却又极具诗意与深意。司机金巴反复听这首歌,满怀对女儿的思念,因为在他心中,女儿就像太阳一样陪他捱过漫长跋涉的孤独。而为向杀手金巴表达递烟的感激之情,他唱起这首歌,缓解了之前两人间尴尬的氣氛。在电影结尾,这首歌作为非常重要的元素而参与叙事。在梦境中,蓬头垢面的司机金巴变成扎着辫子、打着红色英雄结的康巴杀手金巴,那柄华丽的佩刀在阳光下发出耀眼夺目的光芒,他一刀一刀刺向仇家;与此同时,意大利语的《我的太阳》将梦幻荒诞的情绪推向高潮……①歌词中“辉煌而灿烂的阳光”在精神上完成对两个金巴的“救赎”:梦境中杀手金巴复了仇,天空中的秃鹫变成飞机的后现代影像处理,也完成了司机金巴的救赎,预示着新时代的来临。阳光象征着美好的生活和积极乐观的人生态度,一切充满希望。
司机金巴处在一个世俗和信仰的两面世界里,车上的吊坠牌上,女儿的一面是现代世俗,活佛的一面是传统信仰。整部电影都能让人感受到当下藏地人们所面临的文化处境,即世俗与信仰间的矛盾与交融。司机金巴世俗生活中的欲望与精神上的负罪感之间形成非常有趣的叙事张力:一方面,撞羊和遇见杀手引发其信仰的精神焦虑,他买了半边羊巴巴地送给相好,却又因为焦虑而瘫睡在她的床前,没法做爱;另一方面,他因担心杀手金巴的命运,决定开车循着小镇去找他,其间遇到茶馆风情万种的老板娘,又坦然接受她的挑逗与暧昧。
正如司机金巴的焦虑一样,影片中的人物都面临一种现代意识与个体传统信仰的冲突:寺庙的僧人听到金巴要给羊超度,觉得不可思议,后来又草草了事,还建议金巴把羊抬走吃掉;寺庙门口的乞丐既希望金巴把羊施舍给他,又盼望着自己将来也能有天葬的待遇;司机金巴的情人听他讲起杀手金巴复仇的故事时,第一个反应就是社会法律的制约;茶馆的食客手拿转经筒摇晃不停,嘴里重复着在寺庙中求得的金刚利器,但同时又喝酒吃肉,言语轻佻地与老板打情骂俏;身穿藏族传统服饰的茶馆老板娘,在看到杀手金巴掏出钱时才肯笑脸相对,嘲笑杀手金巴不懂啤酒……所有这一切都让我们看到在现代社会冲击下信仰的失衡,市场经济、现代消费意识已然渗透进西藏日常世俗生活的方方面面②。
在现代化渗透下,世俗削弱和淡化了传统信仰,藏区已不再是简单的由佛教构成的习俗景观,逐渐演变出现代与传统信仰相互渗透和制衡的价值理念。无论是一曲意大利的歌剧,还是情人、僧侣、屠夫、乞丐等一众人物及其场景,都真实地反映出藏区当前的文化境况与新的文化生态图景。
四、梦境:和解与新生
作者化艺术电影通常“最即刻、最直接打动我们的是我们对影像的身体本能体验”③,影像的情动景观和叙事触发一起发生作用,使观众参与其中。《撞死了一只羊》的视觉呈现非常高明。影片用4∶3画幅增强形式感,现实、回忆、梦境通过彩色、黑白与黄褐色三种鲜明的色调进行区分,每一个镜头都充满着丰富的诗性意象,形成独特的影像风格,予人以视觉震撼。
梦是心灵的意象,影片中的梦境是一个完全迥异于彩色的现实时空与黑白的过去时空的意象段落。黄褐色的画面上,热辣辣的阳光让人头晕目眩,慢镜头画面摇摇晃晃,一切变得迷离恍惚。荒山野岭上秃鹫成群,巨大的翅膀上下煽动,带来死亡的气息①。万玛才旦编织了一个对应着现实和梦境,呓语和理智,心灵与身体的后现代的诗化的完美结局。司机金巴代替杀手完成了复仇,酣畅淋漓地进行了欲望的宣泄。
如果说杀手金巴在现实中的放下无法弥合与传统的裂缝,那么梦境中司机金巴则帮助他解决了这个问题。现实中的杀手金巴看到仇人的儿子,顿悟到如果他选择报仇,来日仇人的儿子必然也会找自己报仇,从而陷入循环往复、永无止境的仇恨中。在最后一刻,他选择放下,获得自我内心的圆满自足;但这个放下并不圆满,因为他破坏了康巴族“有仇必报”的传统。那么,司机金巴在梦中替杀手金巴完成复仇,则弥补了这一缺憾。而金巴只有步上天葬台“杀死自己”,才能得到救赎和新生。
梦醒之后,当司机金巴第一次抬头看天的时候,看到的是掠过天空的秃鹫;第二次再看时,飞机代替秃鹫划过天空,隐喻着对现代文明的认同与接纳:旧的时代结束了,一个新的时代已经来臨。司机金巴终于摘下了他的墨镜,这是真正的放下。他与杀手金巴成为完整的一体,达成精神与世俗、传统与现代的和解。最终,杀戮与慈悲、罪孽与救赎、世俗与精神信仰的两极在影片结尾的梦境中得到了缝合,一切获得圆满的和解与新生。
五、结语
综上所述,《撞死了一只羊》有其根植于藏地文化的独特的电影美学。无论是羸弱的金巴放下屠刀,还是强悍的金巴在梦中拿起屠刀,都是藏文化关于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生命通道的复杂呈现。影片以极具梦幻与寓言色彩的叙事风格,不仅深刻地传达了万物有灵、敬畏生命等生态思想,更深层次地将包括藏地文化、社会在内的整体生态图景,进行了一次电影本体上的诗性表达。因此,影片是一则生态寓言,也是一首讴歌人性的生命赞歌。
责任编辑:王俊暐
[作者简介]聂莉,博士,广东金融学院副教授(广东广州 510521)
[基金项目]广州市哲学社会科学发展“十三五”规划共建课题“社会化媒体环境下广州城市文化空间的符号生产与重构”(2018GZGJ82);广州都市文学与都市文化研究基地资助
①李彬:《〈撞死了一只羊〉:意象与镜像》,《电影艺术》2019年第3期。
②崔莉:《〈撞死了一只羊〉:一切皆因生命的偶遇》,《中国电影报》2019年5月5日,第002版。
③周倩闻、丁珊珊:《〈撞死了一只羊〉:民族电影领域中的突破之作》,《中国艺术报》2019年5月17日,第006版。
①Chris Tong,“Ecocinema for All:Reassembling the Audience,” Interactions:Studies in Communication & Culture,vol. 4,no.2,2013,pp. 113-128.
②Chris Tong,“Ecocinema for All:Reassembling the Audience,” Interactions:Studies in Communication & Culture,vol. 4,no.2,2013,p. 118.
③罗婷:《更迭的风景:当代生态电影研究的重要转向》,《南大戏剧论丛》2018年第2期。
④Adrian J. Ivakhiv, Ecologies of the Moving Image: Cinema, Affect, Nature, Waterloo, Ontario: Wifrid Laurier University Press, 2013, pp. 276-278.
⑤Sean Cubitt, Eco Media, Amsterdam: Rodopi, 2005.
①李彬:《撞死了一只羊:意象与镜像》,《电影艺术》2019年第3期。
②李彬:《撞死了一只羊:意象与镜像》,《电影艺术》2019年第3期。
①李彬:《撞死了一只羊:意象与镜像》,《电影艺术》2019年第3期。
②孟琪:《撞死了一只羊:“二元对应”叙事话语中的跨民族认同建构》,《电影评介》2019年第7期。
③Adrian J. Ivakhiv, Ecologies of the Moving Image: Cinema, Affect, Nature, Waterloo, Ontario: Wifrid Laurier University Press, 2013, pp. 276-278, p.ix .
①李彬:《撞死了一只羊:意象与镜像》,《电影艺术》2019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