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母亲
2019-01-22王烈遗
我叫王烈遗,我的名字清清楚楚地告诉你,我是烈士的遗孤。
我的父亲王学尧是抗日战争时期参加革命的爱国青年。在哈尔滨、在三棵树、在密山,到处都留下了他的革命足迹。1936年,他被叛徒出卖被捕,在狱中受尽酷刑,宁死不屈,高唱《国际歌》走向刑场,被日本鬼子枪杀,壮烈牺牲。他是党中央、国务院2015年批准公布的600名抗日英烈之一。
父亲的革命历程
我的父亲,1910年出生于黑龙江省阿诚县,曾用名王道德、王道滋、王为公、王铁夫等,他的外号很有名,叫“黑王”和“王老道”。
爷爷希望他有出息,做一个正直的人,给他取名王学尧,给小叔取名叫王学舜。他想让两个儿子学古代的“尧”和“舜”。
父亲走上革命道路的直接引路人是我的爷爷。我爷爷叫王廷茂,祖籍山东,在清朝末年一家七口闯关东。爷爷和五个兄弟还有奶奶,挑着担子从山东文登县出发,大的挑着小的,带上所有家当,一路边讨饭边给人家打杂工,走了一年多,最后落脚在黑龙江阿诚。
我爷爷勤奋好学,他规定自己每天都要认几个字,把字写在方块纸上,装在口袋里。无论到哪干活,遇上有识字的人就请教。他就是用这种方式学的文化。
爷爷的个子不高,年轻时就喜欢蓄小胡须,在外做事,穿着也较利落,人也精干,常在中俄边境找活干。日俄战争时,俄国人把他当日本间谍误抓入狱中。在狱中受有进步思想的俄国犯人影响,他懂得了一些独立、自由和摆脱贫困的道理,同时也跟他们学会了一些俄文。
之后,由于有点文化,又通点俄文,他就被丹麦宝隆洋行聘用为通事。爷爷常年在外,又常在中俄边境采购,知道许多十月革命的事。他还说认识了一些“红党”(布尔什维克),还见到过尤金。爷爷把父亲送到中东铁路创办的俄华小学读书,爷爷的进步思想直接影响到父亲。建立一个没有贫困,自由、平等、富强的社会在父亲心中深深扎下了根。为了这个理想,他努力学习,十几岁就精通俄文。中学毕业后,考入哈尔滨法政大学经济系。读书时,父亲就开始参加学生运动,并改名为王为公,以表达他为国为民的志向。
父亲王学尧
1926年,中共中央派高成儒到哈尔滨负责加强国共合作事宜,主要在哈工大、哈法大发展国民党员,在哈法大发展了十多人加入国民党,其中就有我的父亲。
爷爷在丹麦宝隆洋行做事,虽然家境还算殷实,但父亲依然生活简朴,半工半读。他在课外教俄语,为了更好地开展学生工作,他到哈尔滨第二女子中学任教,讲授三民主义,他的课生动、充满激情,很受学生欢迎。他还在翻译社做文字翻译工作。尽管如此奔忙,他的学习成绩依然优秀。
九一八事变前夕,我们家搬到了道里(现在的安丰街46号),父亲结识了同院在报馆当美术编辑的金剑啸。两人同龄,一个是画家,一个是翻译。他们有着共同的志趣,常常在一起交谈。在金剑啸的帮助下,父亲不仅阅读了《母亲》《铁流》等俄国文学作品,还阅读了《唯物史观》等马列主义著作。
1932年春,杨一辰到哈尔滨任中共市委组织部长,满洲省委安排他住在金剑啸家。父亲很快认识了老杨,得知他是从山东来的革命同志后,对他十分敬重,亲切地称呼他为“山东杨”,多次请他到家里做客,奶奶每次都给老杨做他爱吃的山东饭。老杨在接触中了解到这是一个可靠的爱国之家,尤其得知,爱国、爱民、反对外国侵略者的革命理想早已在父亲的心中扎下根,确认他是一位有着坚定革命意志的热血青年,于是1932年5月,在杨一辰和金剑啸的介绍下,父亲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父亲入党后,按照中共地下党的部署,以哈尔滨道里八道街白俄饭店翻译的身份为掩护,承担了与江北抗日武装接头,运送传单、文件的任务。他不辞辛苦地昼夜奔忙,撒传单、贴反日标语、筹办经费、传递文件、搞飞行会。为了作掩护,他常把我小叔王学舜背在背上,拿上废旧的电灯泡到会场上一摔作为信号,身上还常装着石粉弹(这是小叔亲口讲的——笔者注)。有一次,父亲接到一项重要任务,把刚印好的一批传单装在一个用蒲草做的点心盒里,在指定的时间、地点接头交换。当他准时到达中央大街的马迭尔宾馆右侧的接头地点时,有一位身穿长袍、头戴礼帽,手里拿着同样点心盒的人也同时来到这里。当两人四目相对时,异口同声地说:“是你!”原来这位就是去哈尔滨法政大学发展父亲加入国民党的高成儒,他们早就相识,曾一起参加学生运动。老友相逢只能会心地一笑,迅速交换物品离开接头地点。当父亲刚要离开时,发现高成儒的身后有个“尾巴”,便闪在一边尾随其后,判断是特务后,立刻紧追,到其侧面,拿出准备好的一包石灰投到特务的脸上。那特务顿时捂住眼睛一阵乱叫,当他再睁开模糊的眼睛时,跟踪的目标已经无影无踪了。后来,高成儒回忆说,“黑王”救了我的命。
1932年秋,由英国人出面在哈尔滨主办的英亚社(共产国际驻哈机关)要发行一种俄文报纸《哈尔滨新闻》,向地下组织聘请既通中文又懂俄文的人。中共地下党组织推荐父亲做俄文编辑,参加《哈尔滨新闻》的编辑工作。他和金剑啸密切配合,还化名在《国际协报》《大北新报》报刊上发表革命性文章和绘画,有些画上的镰刀、锤子的图案隐约可见。
1933年,党组织决定让我父亲负责道里区委的领导工作。他以法政大学学生的身份,积极活动在哈工大、哈医专、扶伦学校、铁路业余技术传习所,还在各中等学校的学生中进行抗日宣传和秘密发展党组织,鼓励学生参加抗日。
哈医专的苏飞,在回忆录里写道,他的革命引路人叫“黑王”。后来,东北烈士纪念馆的研究员李云桥告诉他:“黑王”的女儿叫王烈遗,也在北京。于是,我见到了这位老人,并把父亲的照片送给他。他说:“就是‘黑王介绍我入党的。”我父亲不仅给他讲抗日救国的革命道理,还根据青年学生的特点,把文体活动作为结交朋友的阵地。我父亲还动员了一些爱好音乐的青年参加口琴社,给口琴社的青年讲时事政治。在他的努力和宣传鼓动下,哈尔滨各大中学校很快就建立了抗日救國会和党团组织,发展了一批党员。不少青年学生投入到抗日队伍,成为真正的战士。
为了在铁路工人中发展党团组织,父亲深入到三棵树铁路机务段当扫车工人,在那里建立团支部,吸收了20多名铁路工人加入共青团。有一次,几名工人被伪满铁路警护队抓去,他组织工人进行请愿和谈判活动,最后取得胜利,被捕的工人全部被放了出来。
父亲常说,打鬼子不光是用笔杆子、枪杆子,还要有强壮的体魄和各种生存技能,遇雪则滑,逢水能渡,有马善骑,拿枪能射,会开汽车、火车,随时准备开赴抗击日本侵略者的战场。父亲去江北工作都是浮水渡江,因各处奔忙和长期坚持体能锻炼,他不仅身体强壮,皮肤也是黝黑的,因此人送外号“黑王”。他的“黑王”外号在爱好体育的大中学生中和一些抗联同志中都叫开了。他另一个外号“王老道”是因为他到哪里都要带上一个装着贴饼子和咸菜的饭盒,不管路多远尽量不坐车,一是为了省钱,二是上了车遇敌无法逃脱。父亲说省下的钱可接济抗联队伍,或补贴他们的家用。他就像个苦行僧似的奔跑在哈尔滨的角角落落。
父亲对革命事业忠心耿耿,不管多艰苦,多危险,他都能挺身而出。有一次,满洲省委书记杨光华住处窗户上的暗号变了,接头同志认为出了问题,不敢进去,但又有重要事件向杨光华汇报。父亲知道后,机智地假装找人进去侦查。原来杨光华住处的俄国房东老太太把窗帘摘下洗了,没有及时挂上。疑惑排除了,保证了联络工作的正常进行。他就是这样,总把危险留给自己。
我的家是一个革命的家庭,爷爷、奶奶、母亲,包括五六岁的小叔和奶奶收养的堂叔都仇恨日本鬼子,懂得抗日,道里安丰街31号的那所俄式小木屋就成了地下党活动的主要据点。中共满洲省委曾在这里开过会议,还有很多地下党的同志和抗联同志都在我家住过,有赵尚志、杨光华、夏尚志、杨一辰、张文藻等,赵尚志不止一次住过。有一次,在寂静的冬夜,家里人已经睡了,突然院子里传来嘎吱嘎吱的脚步声,继而又传来轻轻的扣门声。母亲起身开门,闪进来的就是赵尚志,奶奶和母亲招呼着他烤火喝茶暖暖身子,没想到他接过热茶一饮而尽,起身要走,说:“有急事要办。外边踩雪的声音太大,只好脱鞋光着脚出去。”奶奶说:“会冻坏的。”于是就让母亲找来麻袋片、棉花和细绳,把赵尚志的鞋包起来,这样就没有声音了。赵尚志高兴地抬起脚,风趣地说:“这回我可成了飞毛腿了。”夏尚志在巴彦游击队打仗时腿受伤,回到哈尔滨后被安排在我家,经全家人精心护理,腿伤很快痊愈,投入战斗。冯仲云也多次到过我家。1949年春,我在东北烈士子弟学校读书,他一眼就认出我是“黑王”的女儿。他说:“像你爸。”
无论哪个同志来,全家人都非常亲切,热情接待,给他们烧水、做饭,安排住宿,特别是从抗联队伍来的同志,一定要让他们吃好、睡好。缺衣、少袜的,奶奶和母亲都要连夜置办好,破了的也要连夜缝好。有来我家开会的同志,全家人都忙着站岗放哨,经常守在门外大半夜,在我家暂住或开会的同志没有发生过任何意外。有的地下党同志和抗联同志外出办事,组织上没有把钱及时送到,或者家里有困难,或需要转移的同志没有路费,爷爷、奶奶就把家中的积蓄拿出来给同志们,帮助组织解决困难。在日伪统治的白色恐怖下,一家人就这样掩护党的同志。
1935年,日伪统治弥漫着白色恐怖。“黑王”的活动在哈尔滨已经很有影响了,组织上要求他撤离哈尔滨。他还是先把其他同志安排好,从家里拿了钱和物,让他们先走。同年4月,他最后接受组织的安排到密山县委工作。他脱掉了平时穿的西装、皮鞋,换上了长袍、布鞋,经牡丹江市与吉东党组织取得联系,到达密山开始工作。他深入群众了解情况,周密地策划,打入伪军中进行策反活动。不久,他成功地组织了一次伪军哗变,为抗日队伍筹集了一批物资弹药。
同年10月,密山党组织遭到破坏,父亲回到哈尔滨,组织要求他好好隐蔽,但他仍坚持工作。
父亲的牺牲
1935年至1936年,日伪统治更加猖獗。父亲也预感到危险会随时降临,他每次外出之前都要嘱咐家人,超过午夜零点他不回来,一定要把文件和革命书籍烧掉。
这一夜父亲没有回来,知道出事了,奶奶和母亲赶紧处理文件、書籍等可疑的痕迹,她们一夜未眠。天亮了,奶奶到报馆去找金剑啸,发现报馆已遭破坏。奶奶立刻跑回家,在窗户上贴上暗号白纸条,告诉同志们出事了。不一会儿,日伪宪兵特务都来了。东西都翻了个遍,连木地板都掀开搜查,还毒打了奶奶和母亲。那时母亲已怀有好几个月身孕。我的小叔叔吓得钻到床底下,直到敌人走后都找不到他,真的把他吓坏了,那时他还不到六岁。
1936年6月的一天,父亲走在哈尔滨中央大街上,去报馆帮忙,有人看到街上有两个特务跟踪他,后面还尾随一辆黑色轿车,两个特务突然上去把父亲绑架到车上(这是后来一个路人告诉我家人的——笔者注)。为了彻底消灭东北抗日组织,以便发动全面侵华战争,从1936年6月13日开始,日伪宪兵特务在齐齐哈尔、哈尔滨、海拉尔、牡丹江等地,一齐出动实行大逮捕。在各地共抓捕抗日爱国者达213人,哈尔滨52人,我的父亲就在其中。
父亲被押在日本特务机关,面对敌人的酷刑,他宁死不屈,后转入道里监狱。在狱中,他每天告诫同狱的年轻人,不要害怕,要挺住,什么都不要承认,或避重就轻,争取尽早出狱。在他的感召下,年轻人坚定了信念,增强了意志。在年轻人出狱前,父亲和年轻人交换了西装,他说:“我的西服比较好,看来我是出不去了,有机会麻烦你给我的家人捎个口信,告诉他们我惦记他们,特别是我那年轻的妻子和还没有出生的孩子。让他们要坚强地活下去,不要惦记我!”自父亲被捕后,我家门前胡同总有特务监视。出狱后的年轻人等到特务撤离后,悄悄来到我家,把父亲在狱中情况告诉了我家人。
在狱中他还教难友唱《国际歌》,做狱卒的工作,劝导他们要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中国人,不要做亡国奴,不要为鬼子效力。在他的感化下,有一个狱卒看到了父亲被列在死刑册上,以及会审的时间地点,他就想偷偷地告诉我家人。有几天,奶奶和母亲发现总有一个便衣在木板墙外探头探脑,奶奶和母亲很紧张,以为又要出什么事,其实这个人就是那个被父亲感化的狱卒。他找到一个没人注意的机会,进到我家,告诉奶奶和母亲:某日在第四军管区(现哈尔滨第三中学)会审宣判王学尧,可以到路边看上一眼。他还简单介绍了父亲在狱中的情况,他没有留下姓名,匆匆地走了。到会审那天,母亲拖着将要临盆的身子,来到第四军管区路边守望。军管区黄色大楼高高的台阶上、马路两旁,站满了端着刺刀的鬼子兵。母亲多想靠近点,多看看自己即将临刑的丈夫,但又想到还要保护腹中的孩子,无奈下只好捧腹远远地看着。
受审之后,只见父亲戴着手铐脚镣缓缓地走出来,虽然遭受酷刑,他仍然腰杆挺拔。他四处张望寻找家人,即使迈上囚车后,依旧回头张望。母亲含泪远远地望着他,不敢声张,与丈夫做最后的诀别。
1936年10月13日下午,敌人把父亲和其他19名难友推上刑车,他和同车难友高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高唱《国际歌》。一路歌声、口号声不断。直到哈尔滨圈河射击场,一颗罪恶的子弹射进了他的胸膛,他应声倒下。我的父亲年仅26岁,就为革命事业献出了宝贵的生命。
过后,日本宪兵队通知家人到极乐寺领回尸体。家中只有年迈的奶奶,六岁的叔叔。宪兵特务依然监视在我家周围,谁也不敢帮忙,只有母亲又一次拖着即将临盆的身子到极乐寺的大殿把父亲的遗体领回。当时大殿里摆放着八具棺材,据说当天一共枪杀了20人。不知为什么这八个人是鬼子给的所谓的“特殊待遇”,让家人领尸回家,还给了一具棺材和领尸证。
王学尧领尸证
母亲强忍着眼泪,给父亲擦拭身体,轻轻地抚摸他的伤痕。她把鬼子给的棺材劈碎当柴烧,又重新买了棺材把父亲安葬了。
父亲牺牲后的第八天我出生了。父亲牺牲的事情家人又不敢告诉爷爷。母亲这样一个没有文化,又是在农村长大的18岁的女孩,她忍受了多么大的悲痛撑起了这个家。
刚强的母亲
我的母亲周占英,1918年9月出生于贫穷的工人家庭,她的父亲是一个熟皮子工人。在她八个月的时候,父亲就劳累而死,撇下孤儿寡母四人。实在没有活路了,她的母亲就把唯一的男孩打发到一个铺子里当学徒,让他自己谋生。男孩好活,女孩怎么办?她就打算逼十七八岁的大女儿上吊,再把小女儿,也就是不到十个月的我母亲掐死,最后自己自尽。就在逼大女儿时,母女发生了争执,被邻居听见了,忙来劝解,邻居给她出主意说:“大女儿十七八岁了,长得又漂亮,你可以给她找个养老女婿,你们娘仨不就有活路了吗?”还真有人给介绍了一个郭姓的女婿,比她大女儿大30多岁。他也是穷苦人家出身,一直没娶。因为也识点字,会点俄文,被丹麦宝隆洋行聘为通事。这位女婿虽然年纪大点,但思想开通、为人善良,他真的做到了给老岳母养老送终。
外婆去世后,母亲就一直在她姐姐家帮姐姐干家务,照看小孩。在她姐姐家一住就是十多年。
要說这无巧不成书的事,就是有一年哈尔滨发大水,爷爷同事的一家人从乡下到爷爷家避难,一个梳着大辫子的姑娘出现在父亲眼前。她俊俏、伶俐、勤劳、朴实。父亲眼前一亮,若有所思。
父亲这年已经二十三四岁了,一直没有结婚。父亲一表人才,英俊的相貌、健壮的体魄,还有他大学毕业的学问,也招致几位女性的追求。苏飞叔叔告诉我,父亲曾同一位漂亮的、家里有钱的、有文化的肖女士谈过恋爱,肖女士一直追求父亲好几年。后来,因为志不同、道不合而分手了。他意识到,革命是长期而艰苦的,还要随时准备牺牲,他认为城市的姑娘比较骄矜,经不起艰苦生活的考验,自从见到母亲后,他总念念不忘梳着大辫子的女孩儿。这正是他理想的伴侣,他盼她快快长大,决定要娶她。他说,不识字的姑娘如同一张白纸,没有五颜六色,染成红的就是正红。
母亲的姐夫、姐姐看出了父亲的心思,大水退去后,马上带着母亲离开了。他们不同意这门亲事。怎么能把一字不识的妹妹嫁给一个大学生呢?会受气的!父亲依然坚持,否则一辈子不娶。在善良的奶奶、开明的爷爷的帮助下,母亲的姐夫、姐姐同意了这门亲事。
母亲周占英
母亲17岁那年和父亲结婚了,这一年已经是白色恐怖非常严重的时期,他们没有举办婚礼,没请朋友。婚后,父亲教她识字,讲俄国十月革命的故事。父母结婚没几个月,由于形势的严峻,组织要求父亲撤离哈尔滨。1935年4月的一天,是他们离别的前一夜,据母亲回忆,那是一个无眠之夜,他们难舍难分,互相叮咛,不知是否还有见面之日。父亲不放心家里的老小,更不放心年轻的妻子。
父亲这一走就是半年。密山组织被破坏,父亲接到命令回家隐蔽。这是父母在一起时间最长的一段,也是最危险、最困难的一段。
1936年初春,母亲好些日子都很愁闷,在父亲的追问下,她才说她可能有了,父亲不知道有了什么,然后才惊喜得恍然大悟,是有了孩子!母亲觉得这个孩子来的不是时候,在这样艰难、危险的时期,会给家里,给丈夫带来麻烦。不过父亲不那么想,他说:“打鬼子有继承人了!”这之后父亲就对母亲更加关心爱护,一有时间就帮母亲干活。为了母亲腹中的孩子,他更节省了,可每次外出都会给母亲买些好吃的。母亲抱怨他花钱,他说:“这是给孩子的,我要让你生出一个像你一样高个子的漂亮女孩,或像我一样高大健壮的男孩。”可是他最终也没有亲眼见到他高个子的漂亮女儿。
父亲牺牲的消息一直瞒着爷爷。爷爷常年在外挣钱养家,支援抗日。他是一个耿直倔强的人,他曾在日俄战争时被误认为是日本间谍,被俄国逮捕。为了证明他不是,他绝食数日。奶奶一共生下八个孩子,只有大儿子和最小的儿子留了下来,现在大儿子被日本鬼子枪杀,他怎么能忍受失子的痛苦。不能告诉他,怕他疯了,怕他去找鬼子拼命,所以一直瞒着他,反正他一年只回家一两次。
三岁时的王烈遗
母亲也为自己的未来找出路,孩子一定要养大,自己不能吃闲饭。在我还没断奶的时候,她就求人帮她找人学开汽车,母亲很快考取了驾照。30年代的哈尔滨虽然是很西化的城市,但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开汽车还真没有,她常受到流氓、警察的骚擾,这活没法干了。于是,母亲又学习缝纫,学织毛衣,在家里揽活,这样可以一边带我,一边做活贴补家用。
在我三四岁的时候,爷爷回家过年,他逼问奶奶和母亲说:“儿子给我托梦了,你们必须说实话。”无奈之下,只好把实情告诉他。出乎意料的是,爷爷沉默了许久,他镇定地接受了事实。他先想到了年轻的儿媳妇,不能误了她的青春,要赶紧当成自家闺女找个好人家,也给孩子找个爸爸。他不想再替她找个像自家儿子那样的人,让她再守寡,要找一个人好,有技术的。他果然给母亲找了一个年轻帅气,又会修车、开车的丈夫。他也是个苦命人,十四五岁就从东宁县八面通老家流浪到哈尔滨,有点文化,又聪明实在,学技术很快,精通当时哈尔滨的大小汽车。爷爷给母亲找了一个好丈夫,使母亲有了依托,我也有了一个好父亲——于静波。母亲从此有了新的生活。
后来的生活
1940年以后,日本帝国主义在东北的掠夺更加猖狂,丹麦宝隆洋行的生意也无法做了。爷爷失业了,每天靠领橡子面为生。哈尔滨待不下去了,爷爷奶奶带着小叔,于爸爸带着母亲和我到了乡下。这期间,日本鬼子731部队向各地投放伤寒、鼠疫、疥疮等细菌。最厉害的是鼠疫,每天都死人无数,母亲和于爸爸都得了伤寒。万幸的是,母亲和于爸爸都挺了过来。我得的是脓疥,烂手,痛痒得不行,这是日本鬼子在投降撤离之前所犯下的又一滔天罪行。我又一次差一点失去唯一的亲人。那几年,一家人都靠野菜和米糠为生,一直挨到日本鬼子投降。
1946年,我家人和党组织接上了头,爷爷请求党组织给他分配工作。他去了双诚种马场,发挥他懂农业、畜牧业的特长。他把大部分工资都捐献给了国家。他还拿回不少奖状,可惜我当时不懂,没保留。1948年,爷爷把父亲的一套西装、照片和珍藏已久的领尸证捐献给了东北烈士纪念馆,当时爷爷还在上面写了“死在光明”四个大红字,以表对儿子的称赞。爷爷和母亲把我的名字改为王烈遗。
1947年,小叔王学舜参加海军后被派往苏联学习。母亲和于爸爸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随四野南下。母亲又拾起开车、修车的技术。于爸爸为空军后勤技术改革立功,并受到表彰。
1949年春,哈尔滨成立东北烈士子弟学校,冯仲云叔叔通知我第一批入学。小学毕业后,我考入哈尔滨第六中学。我把爷爷奶奶送进军烈属养老院,那时他们已经行动困难,我经常去照顾他们。后来,奶奶去世、爷爷瘫痪,高中的课程又十分紧张,我分身乏术。在我最无助的时候,于爸爸出现了,他把我和爷爷接到了北京,亲自侍候爷爷,为我爷爷养老送终。他视我为己出,培养教育我。我考入北京大学,在家里经济条件不富裕的情况下,他供养我五年学习期间的一切费用。于爸爸那博大的胸怀和仁厚的品质,是我一生学习的榜样!我感恩于爸爸。
母亲周占英和继父于静波合影
我感恩我的父亲母亲,他们把我带到这个世界。母亲在失去丈夫后,忍受着巨大的痛苦把我抚养长大,她是一个伟大坚强的母亲。
我虽然没有见过我的生父,但我体内流淌着抗日志士的鲜血,父亲把他无私奉献的品质和坚忍不拔的精神传给了我。他的信仰、他的忠诚、他的刚正不阿的品德是我一生的行动指南。
2018年10月,我82周岁,父亲牺牲82年,养父去世28年,母亲去世9年,他们是我一生学习和敬仰的亲人,他们永远活在我的心中!
(编辑 叶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