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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敦杰与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

2019-01-22郭金海

自然科学史研究 2018年3期
关键词:科学史数学史研究

郭金海

(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北京 100190)

图1 严敦杰(约摄于1981年)

严敦杰(1917~1988),字季勇,是继科学史泰斗李俨、钱宝琮之后,中国最大的科学史家(图1)。1956年他放弃专职多年的会计工作,从北京石油工业部财务司调入中国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第二所(简称“历史二所”)[注]调入中国科学院前,严敦杰相继在上海中国石油公司会计室、上海石油管理局办事处、上海燃料工业部办事处、天津燃料工业部办事处、北京燃料工业部经理司、北京石油工业部财务司等单位工作。,由科学史的业余研究者转变为职业研究者。此后他对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简称“科学史所”)的前身中国自然学史研究室(简称“科学史室”)的创建与科学史所的发展做出重要贡献,但也历经艰难曲折,在“文革”结束前多次受到政治运动的冲击。

1988年12月严敦杰不幸病逝后,其高足王渝生详细考察了他的生平事迹与学术成就[1-3],钱临照、吴文俊有进一步的追记[4,5]。近年笔者撰写严敦杰小传,补充一些前人着墨不多之处[6]。但既有成果对于严敦杰走上职业科学史研究道路的原因和过程与此后政治运动对他的影响,还缺乏深入考察;对于他对科学史室的创建与对科学史所研究事业发展做出的贡献,尚有一些事迹鲜有关注。弥补这些不足,不仅能推进对严敦杰的研究,更为关键的是有助于我们深刻认识他在科学史所历史上的地位、政治运动对新中国科学史家的影响,以及科学史所从创建到“文革”结束前曲折的发展历程。鉴于此,笔者以档案资料为基础,特撰是文,以纪念严敦杰先生诞辰100周年。

1 在学术研究与会计工作之间的抉择

严敦杰是在“九·一八”事变后严重的民族危机笼罩中国的形势下,出于爱国主义热情,研究中国科学史的([1],30~31页;[2],1~2页)。起始时间是在他18岁那年,即1935年他高中毕业后在上海中华书局职员训练所学习期间[7]。该年底他完成论文《中国算学家祖仲之及其圆周率之研究》[7],1936年6月发表于《学艺》[8],从此正式进入科学史研究领域。1937年8月淞沪会战打响后,他被迫离开上海,后经辗转,1938年在重庆落脚,考入民生公司任会计。1943~1944年,他为了阅读中央大学丰富的藏书,就读该校数学系,此间开始涉猎中国古代历法、中西交通史[7]。1944年他从中央大学肄业之际,中国尚无科学史研究机构。他仍专职于会计工作,坚持业余研究科学史。

对于会计工作,他肯钻研,业务逐渐熟练。1946年出任上海中国石油公司会计组组长,已能独当一面。1949年新中国成立后,他在国家石油部门继续得到重用,1950年6月出任上海石油管理局办事处财务组组长[9],全面领导财务工作[7]。但他对科学史尤其中国数学史研究仍抱有高度热情,认为长期的学术研究对其思想和工作作风影响极大:

我从十八岁开始专题研究,至50年已整整十七年,刚占了我生命史的一半。长期的学术研究对于我思想上及工作作风上都有极大的影响。我研究的科目是一科很冷僻的中国算学史。在十八岁,一个青年发育的时候就选定了这样一个途径,很是难得。我保持了思想上的纯洁。算学的逻辑和古史料的考证养成了不苟且、负责任、细心、忍耐、敏捷、好学的作风。同时又加强了理解力。[10]

不过,1949年中国的政局巨变对严敦杰研究中国数学史曾产生动摇性影响。上海解放后十日,他在笔记上写道“政治史分畛域,而学术史则不同,沉思十日,仍为中算史研究”[7]。这对他当时动摇的心理有所反映。尽管经过沉思,这种心理得到稳定,但新中国成立后的政治学习,使他萌生专门从事学术研究或专心做会计工作的想法;且因为认清自己在学术界的岗位和会计工作的重要性,思想斗争越发激烈,内心相当矛盾纠结。如1950年底他在《自我鉴定》中所说:

一九四九年我开始政治学习,思想上即展开了斗争,而这个斗争在五〇年表现得更激烈。我是一个会计工作者,一直担任会计的事务也有十五个年头了。通过了政治学习应该是认清事物的时候了。十七年的学术工作不能说一无贡献,但十五年的会计工作也不能说一无成绩。以前常想如把我会计工作的时间放在学术研究上则贡献当更大。又如把学术研究的时间放在会计业务上则成绩必更多。我究竟仍一贯地作学术研究,把会计工作放弃呢?还是不再搞这学术研究,而一心一意的搞好业务?这个问题在脑海中思潮起伏,没有解决。尤其在五〇年年底到了首都,在私人的学术访问中认清了自己在学术界的岗位,在公开的会计会议中又认清了业务工作的重要,这个斗争更尖锐起来。[10]

1950年冬严敦杰曾到北京参加会计会议,会后拜访了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图书馆馆长向达和北京图书馆代馆长王重民[11]。这次拜访当是使他认清自己在学术界岗位的“私人的学术访问”。

1954年,在学术研究和会计工作之间,严敦杰已倾向前者。当年他在中国科学院创办的《科学通报》发表《对开展中国数学史研究工作的建议》(简称“《建议》”)是重要表征。在该文中,他建议“修订中国数学史”,“出版古算书,进行专题研究”,“翻译苏联数学史著作,以提高我国数学史工作水平”[12]。1953~1954年,新中国正处于“一边倒”地学习苏联的热潮之中,而苏联有关方面关注中国数学史,中国科学院也计划开展科学史研究,使他深受鼓舞,是严敦杰倾向选择学术研究的一个重要因素。这由《建议》中如下一段文字可以看出:

中国科学院访苏代表团在访问莫斯科大学时,莫斯科大学数学科学史的负责人曾提出需要中国数学史材料,彼得罗夫斯基校长也屡次要求推荐中国古代数学名著(《科学通报》,1953年8月号)。最近苏联数学史专家尤西恺维奇教授在苏联科学院物理数学史委员会举行的报告会上作了关于古代中国数学的报告。《科学通报》本年4月号登载了关于中国科学史研究的消息。这些都对中国数学史研究工作者起了莫大的鼓舞作用。[注]《科学通报》在此段引文原文中无书名号,今依现今标点符号使用习惯添加。[12]

文中所言《科学通报》登载的“关于中国科学史研究的消息”,是关于1954年2月19日中国科学院召开的由竺可桢副院长主持的关于中国科学史研究工作座谈会的报道。会上讨论了如何组织力量进行科学史研究等问题[13]。

这次座谈会后,中国科学院于1954年八九月间成立了由17位知名学者组成的中国自然科学史研究委员会,竺可桢任主任委员,北京大学物理系教授叶企孙、中国科学院历史二所副所长侯外庐任副主任委员[14]。随后历史二所设立自然科学史组作为该委员会工作室。1955年李俨由陇海铁路局调入历史二所从事中国数学史研究。[15,16]李俨自1940年开始与严敦杰长期相互通信[注]1940年2月10日李俨就校补《南北朝算学书志》之事主动给严敦杰写信,开始了他们长达十余年的通信生涯。,两者学术关系密切。1951年10月严敦杰在自传中列有与他有社会关系的人员,第一位即李俨,并说“我重要的文章都是经他审查后发表。他有时也把他的原稿给我,叫我补充史料”[7],便是这种关系的体现。

李俨调入历史二所后提出调入严敦杰,获竺可桢同意,1956年2月由中国科学院人事局审查通过[17]。这使严敦杰最终选择学术研究而放弃会计工作。该年3月11日,他在一份资料中介绍李俨时特别指出“最近他向科学院提出,要我去科学院参加研究数学史工作”[18]。8月严敦杰正式调入历史二所[19],走上职业科学史研究道路。

可以说,严敦杰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与抉择最终走上职业科学史研究道路,与他学术交往密切的李俨起到关键作用;但也与新中国成立后的政治学习、全国正如火如荼地学习苏联而苏联有关方面关注中国数学史、中国科学院计划开展科学史研究有关。这反映了学术关系、社会和政治因素对严敦杰职业选择的影响。

2 参与筹建科学史室与规划科学史研究工作

1956年是中国科技史研究事业发展的重要一年。1月14日,周恩来总理在中共中央召开的关于知识分子问题会议上,提出制订1956~1967年科学发展远景规划的要求,强调用极大的力量来加强中国科学院[20]。嗣后中国科学院决定将科技史的研究工作纳入该规划,制订了《中国自然科学与技术史研究工作十二年远景规划草案》(以下简称“《科技史研究工作十二年远景规划》”);其中规定:“中国科学院于1956年成立中国自然科学史研究室筹备处,筹划如何开展自然科学史的研究。1957年正式成立研究室”。[21]

中国科学院酝酿制订《科技史研究工作十二年远景规划》时,严敦杰提出关于数学史研究规划的意见。1956年3月11日他在所写资料中说:“我在中国数学史研究远景规划中首先提出以下意见:中国科学史研究应该为国家社会主义建设服务,科学不是凭空产生,它是继承历史遗产的基础发展起来的,继承性是科学发展的最重要特点,抛弃科学遗产就是毁灭科学。”[18]该意见虽然未在《科技史研究工作十二年远景规划》中体现,但基本观点写入下文所述1958年他起草的两个十年发展纲要。

严敦杰到历史二所工作不久,起草了《中国自然科学史研究室筹建方案(草稿)》(图2)。1956年10月18日完成初稿,内容包括科学史室的组织分工和职掌、编制、工作计划等[22]。20日竺可桢与李俨、钱宝琮、严敦杰、叶企孙、李涛、席泽宗、尤芳湖、谭其骧等讨论了“建立中国自然科学史研究室的计划”[23]。这次会议召开的当月,中国自然科学史研究委员会提出《中国自然科学史研究室筹建方案(草案)》定稿[24],11月6日由中国科学院第28次院务常务会议讨论通过[25]。严敦杰初稿内容大都被纳入定稿,为科学史室的成立和发展奠定了初步基础。

图2 1956年严敦杰起草的《中国自然科学史研究室筹建方案(草稿)》(首页)

1957年元旦科学史室正式成立后,李俨出任室主任;严敦杰被评定为6级副研究员[26],任学术副秘书、数学史组组长。当时严敦杰虽已发表数十篇学术论文,是国内知名科学史家,但学历不高,没有大学毕业文凭,受到如此礼遇,内心之感奋,可想而知。1958年中央发动不切实际的“大跃进”。在当时的政治形势下,科学史室制订两个十年发展纲要,即《1958~1967年中国自然科学史研究室工作纲要》[27]和《1958~1967年自然科学史研究发展纲要(草案)》[28]。前者主要针对科学史室工作,后者主要面向全国自然科学史研究工作,均包括19个方面,内容大致相同。《1958~1967年中国自然科学史研究室工作纲要》包括如下方面:

(1)在自然科学史的研究工作上要做到又红又专,红透专深;(2)以政治为统帅,保证都是左派,为实现又红又专的基本条件;(3)发挥集体研究的积极性,反对单干的研究方法;(4)每年轮流下放一定干部到工地或农村参加体力劳动的锻炼;(5)加强马克思列宁主义的理论学习;(6)学习苏联在自然科学史研究领域内的各项成就;(7)做好资料工作,成立科学史资料中心;(8)关于科学史研究的情报工作;(9)专史、通史和断代史的编写工作;(10)在中国自然科学史研究的基础上开展世界自然科学史的研究;(11)研究亚洲各国主要是和中国在历史上有密切往来国家的科学史;(12)编写洁本世界科学史和普及科学史的小册子;(13)加强科学史期刊的编辑出版工作;(14)勤俭办好科学史专业图书馆;(15)培养科学史研究工作者的新生力量;(16)确定科学史研究高级研究人员的来源;(17)组织全国科学史工作者,鼓足干劲实现规划;(18)加强科学史事业的领导工作,把机构健全和充实起来;(19)加强联系,和科学史研究的有关部门都配合起来。[27]

这两个十年发展纲要草稿的字完全为严敦杰笔迹,草稿应由他草拟。草稿大部分内容包含于这两个十年发展纲要的内容之中。另有一份草稿为《1958~1967年自然科学史研究发展纲要》提纲,列出18个方面,均包含于上述19个方面之中,提纲上的字亦为严敦杰笔迹[29]。这两个十年发展纲要均强调“继承性是科学发展的最重要特点”[27,28],是严敦杰于上述1956年3月11日所写资料提出的观点[18]。根据《1958~1967年中国自然科学史研究室工作纲要》的规定,严敦杰还草拟了《中国科学院中国自然科学史研究室工作计划(1958~1967)》[30]。

作为“大跃进”的产物,这两个十年发展纲要带有冒进的政治色彩。根据《1958~1967年中国自然科学史研究室工作纲要》制定的工作计划,大都由于没有条件最终未能实施。但这两个纲要包括一些《科技史研究工作十二年远景规划》未涉及的工作规划,如进行科学史研究的情报工作、研究亚洲主要和中国在历史上有密切往来国家的科学史等,应由严敦杰提出,对我国科学史研究事业发展具有指导意义。如《1958~1967年中国自然科学史研究室工作纲要》关于科学史研究的情报工作规划规定:

关于中国自然科学史的情报工作主要是资料的集中;关于国际科学史的情报工作应该着重在这几方面:(1)收集各国包括资本主义国家出版的科学史期刊,及时了解国际科学史研究动态;(2)与国际科学史协会时常联系,交换科学史情报;(3)及时了解各国科学史出版物的种类和内容,登记各国出版自然科学文摘中的科学史文摘;(4)和中国科学院科学情报研究所及社会科学情报研究室保持经常接触。[27]

这指明了从国外获取科学史研究情报的主要途径和方式。关于研究亚洲主要和中国在历史上有密切往来国家的科学史,《1958~1967年中国自然科学史研究室工作纲要》规划如下:

研究朝鲜、越南、蒙古各人民民主共和国的自然科学史在历史上和中国的关系。研究印度和阿拉伯国家的自然科学史。研究中印、中阿在文化交流上相互促进自然科学发展的历史。研究印度和阿拉伯国家在自然科学发展过程中的主要成就。研究日本的自然科学史。日本在明治维新前受中国的影响。日本近代科学的发展。研究亚洲其他各国的自然科学史。[27]

此规划颇具前瞻性,可见制定者对我国科学史研究工作的远见卓识。要知道,当时我国的科学史研究事业虽已进入建制化轨道,但集中于中国古代科学史的研究;关于世界科学史,1956年制定的《科技史研究工作十二年远景规划》仅说明1961年开始研究,但未制定具体规划[21],至1958年国人还甚少关注。

3 从科学史室到科学史所研究事业的推动者

从1957年正式展开工作到1988年逝世,严敦杰较长时间推动着科学史室和科学史所研究事业的发展。1966年“文革”爆发前的数年中,他除了从事科学史研究外,长期编辑科学史室创办的《科学史集刊》,并指导图书资料工作。《科学史集刊》于1958年创刊,是当时中国唯一的科学史专业期刊,为该室和国内其他学者发表科学史研究成果的重要园地。图书资料是科学史研究的基本资源,对于科学史室研究事业的开展也相当重要。严敦杰对于编辑《科学史集刊》和指导图书资料工作有较佳的表现,得到科学史室党支部的认可。1965年11月该室党支部对他有如下评价:

他这几年主要工作是编辑《科学史集刊》和指导图书资料工作。在这两项工作中,一贯表现勤勤恳恳[注]档案原文将“恳”写作“肯”。,任劳任怨。《科学史集刊》长期没有其他工作人员,因此编辑事务工作,如稿件审查、资料核对、加工,甚至退稿、送审以及对外联系等都由他[注]档案原文将“他”误作“人”。一人负责。他经常具体帮助图书室同志采购图书[注]现今科学史所李俨图书馆的镇馆之宝《视学》即为严敦杰购买。,指导编目,还指导图书资料同志熟悉各种图书资料业务。[31]

严敦杰在科学史室并非研究生导师,但热心培养青年人,为青年人开过课,讲授目录学和资料学。青年人不论什么时候问他问题,他总是不厌其详地耐心解答,还亲自帮助查阅文献,“并经常以自己在旧社会没有指导,走了许多弯路的痛苦经历,鼓励青年努力学习”。[31]

但严敦杰对一些工作不注意集体协作,有时引起矛盾,甚至使工作未能完成。如他编辑《科学史集刊》时,很少主动把稿件交给另一位编辑席泽宗审阅,共同讨论,引起席泽宗不满。科学史室数学史组集体编写《中国数学史》时,他虽是组长,但不参加这一工作。1965年《新建设》杂志社组织科学史室写一篇论述人类认识自然不断发展的文章。领导指示这是一个新的题目,要严敦杰组织一些人员共同讨论,集体写作。他表示一个人可以完成,但写出的稿件因不合要求而不适用。由此,科学史室党支部认为他“集体协作精神差”。[31]

“文革”爆发后,全国陷入极为混乱的局面,科学史室的业务全部停止。1972年,在大部分同事尚未恢复业务的情况下,严敦杰应历史研究所尹达、李学勤等邀请,与杜石然、潘吉星、席泽宗共同为郭沫若主编的《中国史稿》提供科学技术史方面素材([16],166页)。1973年受中国科学院二局委托,严敦杰又与席泽宗、薄树人等人合撰日后颇具影响的论文《日心地动说在中国——纪念哥白尼诞生五百周年》[32]。“文革”结束前,他还参加我国出版史上第一次用新式标点点校“二十四史”的工作[33,34]。

1975年邓小平主持国务院工作期间,全国科研工作秩序有所恢复,科学史室扩建为科学史所。次年“文革”结束,政治形势大为好转,科学史所研究事业逐步展开。这时严敦杰虽已年近花甲,但老骥伏枥,全身心投入工作。1978年3月15日,全国科学大会召开前夕,经中国科学院院务会议讨论批准,严敦杰晋升为研究员[35],成为“文革”后科学史所第一位研究员。所内与他一起晋升的仅有由助理研究员升为副研究员的席泽宗。当时除指出“他的文章从理论上分析不够,近年来重大成果不多”外,科学史所对严敦杰的业务水平和工作成绩给予了高度评价:

严敦杰:是自然科学史界比较老的工作者。他掌握资料丰富,学识渊博,研究问题广泛。他的主要工作是中国数学史和中国天文学史研究,有独创性成就。例如:关于“零”的符号;欧氏几何元代传入中国;中算家的招差法的研究;中国古代日月食的计算等方面都有独创性的见解。他对中国古代历法的研究也是比较系统的,象他那样的造诣在我国也是为数不多的。由于他把中国古代数学和中国古代历法结合研究,丰富了中国数学史的内容。在航海天文学方面也做了不少工作,对“牵星板”的解释也是他的一项重要贡献。他已经发表论文、各种文章70多篇,近100万字,受到国内外学者的重视。英国学者李约瑟所著《中国科技史》[注]档案原文误为《中国技术史》。仅第三卷就引用他的文章有20多处。他掌握外国研究中国科学技术史情报也是最多的一个。文化大革命前,他担任《科学史集刊》副主编。文化大革命中参加24史律历志校点工作,后者学术价值较大。他的治学特点是勤奋和渊博,热心培养青年,多次为青年同志开科学史资料课;能把自己所掌握的资料提供给青年使用,受到同志们欢迎。[34]

这一评价没有浮夸之词,凝聚着严敦杰多年在科学史研究事业上付出的艰辛努力,反映了当时科学史所对其学术工作的认可。

随后十年中,严敦杰对推动科学史所的研究事业还有光彩夺目的表现。1978~1981年,他和杜石然招收和培养了“文革”后科学史所首批数学史研究生。1980年3月31日,中国科学院任命严敦杰和张晋儒任科学史所负责人[36]。严敦杰的实际职务为副所长[注]1983年严敦杰卸任副所长之职。(图3)。1982年他牵头为科学史所申请到中国数学史博士点,并成为国务院学位委员会批准的首批博士生导师之一,此后培养了我国首位科学史博士王渝生(图4)。1984年又牵头为科学史所申请到中国天文学史博士点。1982年,《科学史集刊》更名为《自然科学史研究》作为季刊出版,严敦杰出任更名后的首任主编。不仅如此,他花费相当多的精力搞世界上总的和分学科的科学史的资料、情报和动态工作,并及时提供给相关科研人员、科学史所图书馆情报人员[37]。凡是有人向他请教,他都耐心指教,在科学史所数学史、天文学史、地学史、航海史等学科中起着导师的作用,对这些学科的发展和人才培养做出了重大贡献[37]。

严敦杰还对于科学史所联络国内科学史界同仁建设全国科技史学术团体发挥了重要作用。1980年10月6日,由科学所创建的挂靠于科学史所的全国性科技史学术团体——中国科学技术史学会成立。当日严敦杰主持成立大会,宣布开幕[38]。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副校长钱临照任首届理事会理事长,严敦杰与科学史所负责人仓孝和任副理事长。1989年钱临照对严敦杰在中国科学技术史学会的工作给予高度评价,认为他和仓孝和“为学会的组织工作和学术工作做出了杰出的贡献”[4]。1981年7月全国数学史学术讨论会在大连召开期间,中国数学史学会成立,严敦杰是创建人之一,并于该年和1985年连任第一届和第二届理事长[注]据2018年6月19日对郭书春先生的电话访问。[39]。

图3 1981年,严敦杰(左1)任副所长时接见英国科技史家李约瑟(左2)

图4 严敦杰在指导王渝生

4 “文革”结束前政治运动的影响

严敦杰在科学史室工作期间,全国政治风云变幻,发生“整风”“鸣放”“反右”“交心”“拔白旗”“红专教育”“大炼钢铁”“大跃进”“四清”“文革”等一连串政治运动。在这一特定社会环境下,他频繁遭受政治运动的冲击,未能延续他早年形成的“为学术而学术的纯技术观点”[7]而完全潜心学术。在科学史室工作之初,他“为学术而学术”的思想还很强烈,对政治冷淡,不愿做行政工作。当时在政治与业务的关系中,中央把政治摆在首位,只重视业务,不关心政治,被视为有“名利思想”,走“白专道路”。1957年5月科学史室就认为严敦杰“来科学史室工作后,表现轻政治重业务,有严重的名利思想,对副秘书工作不满意。”[40]到该室工作后,他还因新中国成立前去过台湾,与“文化特务”方豪有过交往等[注]1956年严敦杰调入历史二所前,中国科学院人事局做过政审,已发现他与方豪有过交往,认为是一个问题,但对调入未造成影响。人事局的审查意见为:“根据现有档案材料,唯有一朋友方豪为天主教神父,现在台湾外,尚未发现其他问题。”最后决定“同意调来参加数学史的编纂工作”。,受到组织调查[41],在政治分类中被核定为“与特务的关系和历史不清”[40]。在“鸣放”运动中,由于他说有很多意见要提,但提得很少,所贴大字报都“无关重要”,科学史室对他不无意见。在“反右”运动中,他因认同“右派分子”所说的党是“歌德派”,被认为是与“右派”共鸣。[40]这些无疑使他心情苦闷,精神受到打击;其学术工作受到影响是必然的。

在政治运动的不断冲击下,严敦杰逐渐顺应“左”的形势,对政治表现出热情,并在政治上取得进步。1958年8月,他在《整风运动思想总结》中批评了自己“为学术而学术”的思想[42];在《红专规划》中提出争取在两年内加入中国共产党[43]。1958年还和薄树人等到革命老根据地丰润县刘家营乡参加劳动锻炼,每日“鼓足干劲,弯腰曲背,抢干秋收”[44]。1964年严敦杰参加政治运动的积极性已很高。当年下乡搞“四清”前,他对批准他去表示高兴,说“像我们这些知识分子需要多参加一些运动,锻炼,锻炼”。[31]1965年科学史室党支部还表扬了他:“过去政治学习较差,自1964年参加四清回来后,政治上有很大的进步。表现在学习会上发言较多,也开始注意学习主席著作,经常表示要好好改造思想。对于室内工作也较前敢于发表意见。”[31]由于频繁参加政治运动,未能集中精力从事学术研究,1961~1965年严敦杰仅撰写4篇学术论文[31]。

在长达十年的“文革”浩劫中,严敦杰虽然早于大部分同事恢复业务,但也受到这场政治运动的严重影响,长期不能从事学术研究,包括与同事合作的成果仅共有8篇文章发表[45]。这与其1959年和1960年就发表11篇文章([45],164页)形成巨大的反差。1968年,他还遭遇家被抄、人被打的劫难。1970年3月他与全室其他人员下放河南息县东岳镇“五七干校”,在校本部食堂干起老本行会计工作[注]在“五七干校”期间或此间至1972年干校结束返京后,严敦杰还一度兼办科学史室会计工作。。在干校,不只是白天劳动,晚上还要经常参加政治运动,清理所谓的“五一六”反革命分子;而其实他所在的连根本没有一个“五一六”反革命分子([16],164页)。这些无谓的运动不仅白白耗费了时间,还伤害了同事之间的感情,并使他和同事们身心交瘁。1971年春干校由东岳镇迁往明港时,严敦杰不幸摔伤左腿踝骨,造成粉碎性骨折,因骨未接好,留下损伤性关节炎的后遗症[11],身体受到严重伤害。

顺便指出,“文革”结束后,严敦杰在科学史研究事业上迎来一个黄金时期,但并非一帆风顺,曾因受到行政干预的影响,1980年被迫退出1979年加入的《人类科学文化发展史》国际委员会。此事对他打击颇大。1982年他赴广州参加地学史学术会议期间因突发脑血栓致半身不遂而病倒([2],5页)。此后身体虽有恢复,但已大不如前,以致其研究工作受到严重影响(图5),1988年12月逝世时留下诸多计划进行与有待完成的工作。

图5 严敦杰晚年在家中书房

5 结 语

由于李俨所起的关键作用与社会、政治等因素的影响,1956年严敦杰放弃专职多年的会计工作,走上职业科学史研究道路。此后他的学术轨迹与科学史所及其前身科学史室紧密相连。他曾起草科学史室筹建方案与该室工作和全国科学史研究工作十年发展纲要,长期编辑《科学史集刊》,指导该室图书资料工作,热心培养青年人,为该室的创建与发展做出重要贡献,成为科学史所的奠基人之一。“文革”结束后,他迎来科学史研究事业的一个黄金时期,以突出的学术成就,晋升为研究员。作为所内为数甚少的研究员之一与副所长,他投身于科学史所的研究事业,做出多方面的重要贡献,尤其对数学史、天文学史,以及地学史、航海史等学科的建设与人才培养起到不可替代的作用。在科学史所的历史乃至20世纪中国科学史学史上,他的贡献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迹,奠定了值得后人景仰的历史地位。

然而,他在职业科学史研究道路上并非一帆风顺。“文革”结束前,由于政治运动的冲击,他被迫放弃“为学术而学术”的思想,学术研究成果于1960年后明显减少。其身体在“文革”中亦受到严重伤害。尽管在那个政治左倾的年代,他对政治由冷漠逐渐表现出热情,表面上成为党对知识分子的成功改造者,但其内心恐怕隐藏着无奈和痛楚。这是严敦杰与科学史所经历的一段沉重的历史,折射了政治运动对新中国科学史家的影响,从侧面反映了科学史所发展的曲折,值得回味与反思。

致谢笔者曾于纪念严敦杰先生诞辰一百周年学术研讨会(2017年12月16~17日)报告本文初稿。严敦杰先生的哲嗣严家伦、本所研究员杜石然、郭书春、邹大海提供了帮助,审稿专家提出中肯的修改意见并提供相关资料,谨致谢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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