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一朵像兔子的云下面等你
2019-01-21立夏
立夏
外公并不想走,他的求生欲望很强。生病住院时,他拉着他最小的儿子诉说。如果吐词不清了,就用冒着亮光的眼睛告诉他最小的儿子,他想活下去,活下去。
七八十年前,一个傍晚的大雪天,单薄的粗布衣挂在他身上,一个灰瘪瘪的布口袋挂在他脖子上,步履蹒跚,他实在太饿了,直不起腰,路过一户又一户人家,没有去敲门,十岁的他最后眼冒金星倒在了一户人家门口,屋前有许多光秃秃的枣树。天黑时,那户人家救起了他。我外公从此成了这家人唯一的孩子。
那之前的日子是非常难挨与贫穷的,成了人家的养子之后,稍微好一些,至少有饭吃,可以读书。在外公的生父家,没有吃的,经常去乞讨,一寸一寸地走,一家一家地走,翻越一座山又一座山,看到人家生了火冒了煙更是拔腿往前冲。但其实,几天下来甚至说长时间下来,也没有太多收获。因为那个年代,谁都不容易,谁家都困难。
我觉得躺了好几年病床的外公,有点像他自己——年少时的他,身子单薄,摇曳风中。仿佛又回到自己的命运无法掌握的时候,虽然他的子女多又孝顺,全力去医治他、轮流宽慰他,但是年纪到了,自然的循环没有办法逃避。即便你找的是多有名的医生、用多么昂贵的药,人生的必经之路,你无法绕道。
外婆说现在的日子好过了,什么都不愁,还有这么多后辈,子女又孝顺,他当然舍不得走了。他舍不得走,他流连忘返。有的时候外婆守在病床前,跟外公说,你放心,没多久,我也去陪你了,不会让你一个人上路的。
其实我对死亡,乃至别人的死亡我都没有办法接受。因为死亡意味着消逝,什么都没有了,就像《千与千寻》中忘记自己名字的白龙。从来没有人跟我说过,他能够坦然去面对。死亡意味着,他生命中曾经遇到的所有,全部不复存在。就像花费其一生的时光,去没有退路地追求了一个幻梦。于我自己,我恐怕连面对时间逝去的胆量都没有。
有一回,随一位姐姐去参加她丈夫三十周年的本科毕业聚会。三十周年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当时在座的各位已经是或者过了知天命的年纪,华发已生。龙应台在《1964》中写了一段:“孩子们,今天十二岁的你们,在四十年之后,如果再度相聚,你们会发现,在你们五十个人之中,会有两个人患重度忧郁症,两个人因病或意外死亡,五个人还在为每天的温饱困难挣扎,三分之一的人觉得自己婚姻不很美满,一个人会因此自杀,两个人患了癌症。”那天聚会时,我发现每个人感觉谦谦和和的,倒是姐姐带去的两个十一二岁小儿子备受瞩目。
在外公晚年时,除了在家休养外,还有一个职业,就是唱夜歌子。我们老家处于湘中地带。那边有一个风俗就是有人过世后,办丧礼时,会请当地会唱夜歌子的老人去唱夜歌子,从第一晚下半夜唱起,直至出殡前为止。夜歌是古楚语演变成的一种丧歌,与屈原的《招魂》类似。外公的夜歌基本是自编自唱,我不知道外公唱夜歌子有没有记录过,只记得有一个拖长音。
外公唱的夜歌子我听不太懂,只知道大概有对逝者的缅怀、歌颂以及对这个灵魂的祝福。有时候外公一个人唱一整夜,几个人接力唱,有鼓、有铜跋、有二胡等,像一支小小的黑色乐队,唱夜歌子的人就是主唱。
有可能在睡梦中,你会隐约听到如泣如诉悲伤不已的夜歌,让你也为这个人的逝去心中酸楚。唱夜歌子的人,声音极具穿透力,如果这个村里,开始唱夜歌子,那么十里八乡都知道这里有人逝去。在深夜安静的乡村里,它可以穿过黑夜的薄雾,直抵你的内心。外公对唱夜歌子还蛮热爱的。有一回是观音诞辰日,我们去衡山烧香。舅舅、几个表哥还有我,带着外公驱车前往。到了深夜,表哥突然提议外公唱一曲夜歌来解解乏,外公快80岁的人了,运了一下气,毫不迟疑地唱起来。一路唱到了衡山脚。
有时候在想,为什么每天有那么多人逝去,又有那么多首赞歌被唱出来,像一个无解的问题一样循环。以前在外婆家,听长辈攀谈,有时候会说这个湾里,谁是什么时候过世的,现在还有几个同辈人之类的话,都是涉及死亡边缘的话题。
但我发现,当人们没有准备自己真正去面对一件事情的时候,往往谈论起来,都会是轻松如常的状态。真正面对时,有可能仓皇逃窜。这是人的常态。外公以前身体好的时候,插科打诨地说到自己以后若病入膏肓会如何、如何不在乎等。当外公生病之后,我感觉他又害怕又恐惧,他喜欢握着晚辈的手,久久不放。每次我去看他,总感觉外公面对自己时,力不从心。对此,我很难过。
年前父母回到十几年前的老家过春节,有以前关系好的邻居来串门,拉拉家常。有一个五叔,蜡黄的国字脸,眼睛倒炯炯有神,早年离异,带着儿子生活,可能是见惯了村里的老人一个个离开,所以当我父母聊起以前的旧人时,若是已经故去,他都会说:“他呀,去年去当开山工了;她呀,早几年就招去山上做开山工了……”弄得满堂大笑。他自己也笑笑。把死亡看成一个类似活着的去处,虽说是玩笑话,也是另一种出路。
虽然,谁也很难跟死神说,我在一朵像兔子的云下面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