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理中美关系需加强对美国自身变化的关注
2019-01-21刁大明
刁大明
中美关系在过去几年的波动不但反映了世界权力结构变迁的累积结果,也与美国国内政治的分化异化、包括2016年美国大选及其后对外政策的变动存在关联。即便后者仅发挥了强化中美摩擦常态化总体趋势的效果,但仍是我们在处理中美关系时不得不面对的关键变量。在全球化持续深化、国际秩序剧烈变动的大背景下,美国内部到底发生了怎样的变化?这些变化到底在多大程度上以何种方式影响着政治精英们的决策?这些变化与影响将把美国带来何方?对世界而言又意味着什么?对这些问题的回答为全世界所关注,也是我们规划、处理好今后中美关系的一个基本前提条件。
作为“非传统”的美国总统,特朗普正在国际舞台上以非常态的方式使用着美国的国家力量,在国内政坛上也正以非常态的方式行使着总统职权。在特朗普眼中,美国国家利益的定位已经异化,甚至是经济利益化或国内利益化了。面对“特朗普冲击波”,“熬过去”的想法经常能在国内的学术研讨会上听到。但美国和世界眼中的特朗普是不一样的,甚至美国人对特朗普的看法也存在巨大差异。美国国内呈现的政治保守化、民粹化乃至身份认同驱动下的“部落化”态势,是一个长期固化的现象。美国正在发生的复杂深刻变化也不是特朗普一个人带来的。即便没有他,变化也已不请自来。这就向中国学者和决策者的“美国研究”和“美国观察”提出了更高要求。要真正理解特朗普、理解美国国内的变化,我们不但要“冷眼向洋”,还要见微知著。
回顾两百多年来中国人对美国印象的演变,无论处在什么样的历史时期,我们似乎从来都不缺好奇心。从清代文献中的“伯理玺天德”(总统,President)和“槐得好司”(白宫,White House)跨越到1983年中国领导人向访华的美国国会众议长奥尼尔调侃“总统也要找你们要他的钱”,再到现今无数中国学者面对“特朗普美国”时挠头发问“美国怎么了”……东方中国始终密切关注着这个大洋彼岸崛起的国度。这种关注如今也能从中国国际问题研究群体中美国研究学者比例在不断增大的事实得到印证。问题在于,这种好奇或与好奇伴生的研究却似乎与生俱来地存在着局限性。
所有的关注都是从自身出发的,也就是所谓的“涉我”导向。但“涉我”还是“不涉我”其实是相对而非绝对的概念,利益的“涉我”性未必一以贯之,“与我无关”的却很可能会在某一个时刻快速发生重大甚至致命的关联。这就意味着,对美国的关注其实应该与所谓的实用主义保持一定距离,在为现实服务的同时,也一定要考虑基础研究长远储备的价值和意义。当美国大学中的中国问题研究者会以中国某个或某几个县的某项公共政策或治理实践为案例撰写论文时,中国的学者继续大而化之地讨论美国联邦宪法或三权分立体制,既未必跟得上美国的变化,也存在涉美研究不接地气、脱离实际之虞,长此以往其对长远政策制定的辅助功效也会高下可判。
对美国的关注也存在泛化倾向。毕竟,作为“高位”国家的美国几乎在任何一个国际议题的舞台上都可以找到角色。于是,所有国际问题的研究也就都有了美国问题研究的影子。这种广泛研究所导致的趋势是对美国的研究长期处于并不确信“黑箱是否已经打开”的摇摆状态,一些研究则自信满满地认定自己已经清楚“黑箱”里的故事,匆忙下结论而不去试图一探究竟。在这种状况下,美国问题研究功课做得再多,也无法助力对作为“真问题”的美国本身的理解。但事实上,随着中美关系发展中的更多外延,美国研究者也时刻面对着事实的考验。比如,我们或许可以说2018年12月1日中美元首布宜诺斯艾利斯会晤涉及的“芬太尼”(一种在美国存在严重滥用问题的人工合成镇痛药物)议题是“科学问题”“技术问题”,不必在中美总体关系层面做过多解读,但如果对在最近加拿大扣留中国公民事件中发出“通缉令”和提出“引渡”要求的纽约东区法院作为联邦地方法院的权责都讲不清的话,那恐怕达不到美国研究的最低标准。
影响美国观察和研究准确性的制约因素还有交流的不对称性。中国的国际问题研究者在讲好中国故事方面责无旁贷,但是否大部分从事美国问题研究的中国学者都能在美国举行的关于中国问题的学术会议上准确介绍中国的实际情况并为引导美国同行们形成客观的中国观提供足够专业的学术支持呢?同样的情况其实也发生在美国一边:我们广泛接触的美国学者多是做中国和中美关系研究的,对我们继续理清的美国自身变化的了解并非他们所长,他们在这个维度上的认知大概就是非专业知识分子的一般了解,比一般美国民众强一些。這样的交流又能在多大程度上显著增进双方的相互了解呢?
2017年2月3日,篮球巨星姚明“火箭11号球衣”退役仪式在美国休斯敦举行。在2018年12月18日的庆祝改革开放40周年大会上,姚明作为“体育领域交流开放的优秀代表”成为100名“改革先锋”称号获得者之一。
专门从事美国政治研究的美国学者很少来中国,而他们却是我们需要接触和倾听的。2016年大选之后,全世界都意识到华盛顿未必能代表整个美国,于是纷纷选择“走基层”,到艾奥瓦、密歇根、落基山区去直面“真美国”。从某种意义上讲,这种转变绕过了美国精英阶层自我构建的那个“虚幻美国”,找回了久违的正常逻辑:要搞清楚该怎样跟美国打交道,需要先搞清楚跟怎样的美国打交道。也只有如此,我们才能贡献出更多真正读懂美国的观察和研究。
做美国问题研究的人,应该不会不知道曾任布鲁金斯学会约翰·桑顿中国中心主任的李侃如。这位长期在政府和智库之间纵论中美关系的资深人士是从最基本的中国研究出发的:他1972年在哥伦比亚大学完成的比较政治方向博士论文研究的是1949年到1953年中国天津市的重建与转型。李侃如后来的宏观思考应该都是建立在这些脚踏实地的基础研究之上的。中国的美国和中美关系研究也会选择一些以小见大的问题,但不太容易见到类似档位的论文或成果。这是无法回避的代际差距,也是我们今天竭力推动区域与国别研究的要义所在。这种“推动”将会是一个各方合作、共同调整、从根本上解决众多局限性的长期过程,而在此过程中,我们也需回答一个与如何同美国打交道同等重要的问题:我们该以什么样的面貌同美国打交道。
了解中美关系首先需要了解中国和美国,这是每个关注中美关系的人必须补足的功课,对中美关系在下个40年的发展具有关键意义。
(作者为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副教授、中国人民大学国家发展与战略研究院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