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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诗选》八首注释辨正

2019-01-21郭帅帅

唐山师范学院学报 2019年5期
关键词:建章鹧鸪张骞

郭帅帅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24)

黄寿祺等先生选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清诗选》是出版较早、质量较高、影响较大的清诗选注本。但其中难免存在错漏不当之处。钟振振于2004年与2005年两次刊文,对其中的疏误进行辨正。小子不才,也发现了一些可以商榷的问题,就此提出,祈方家教正。

一、吴伟业《读史杂感》

北寺谗成狱,西园贿拜官。上书休讨贼,进爵在迎銮。相国争开第,将军罢筑坛。空余苏武节,流涕向长安。

关于“北寺谗成狱”。

《清诗选》注曰:“北寺,又称‘北司’,唐代宦官的官署设在皇宫之北,故称。”[1,p44]

按:关于这句诗的本事,注者已注出,且与诗意贴合。至于典故出处却张冠李戴。“北寺”乃是东汉黄门署属下的监狱。《后汉书·千乘贞王刘伉传》曰:“熹平元年,遂收飒送北寺狱。”[2,p1788]唐李贤《注》曰:“北寺,狱名,属黄门署。”[2,p1788]至于为何得名“北寺”,史籍未有明言,当是与地处宫廷之北有关。此外,据《后汉书》其余记载看,北寺所拘皆为将相大臣。马士英、阮大铖馋毁异己、大兴冤狱的本事正与此典相合。“北司”如注者所言,是唐代宦官的办公处所。遍检史籍与诗文,从未有“北寺”与“北司”相混用的情况。“北寺,又称北司”的说法明显有误。即便将“北寺”理解成“北司”,其意也是不通的。北司乃办公机构,非监狱囚牢;马士英、阮大铖乃权相,非权宦,那么“北司馋成狱”的说法便不伦不类,无法通解。

二、钱曾《秋夜宿破山寺绝句》

空庭月白树阴多,崖石巉岩似钵罗。莫取琉璃笼眼界,举头争忍见山河。

关于“崖石巉岩似钵罗”。

《清诗选》注曰:“巉岩:高峻。钵罗:梵语‘优钵罗’之省文,义为莲花。”[1,p181]

按:将“巉岩”注作“高峻”,自是的论。但钵罗若作“莲花”讲,逻辑上便前后矛盾。未见形容高峻、而以莲花为喻体,两者风马牛不相及。注者注错了“钵罗”之义。笔者认为,“钵罗”是“毕钵罗”之简略。唐玄奘《大唐西域记》卷八《摩揭陀国上》曰:“金刚座上菩提树者,即毕钵罗之树也。昔佛在世,高数百尺,屡经残伐,犹高四五丈。佛坐其下成等正觉,因而谓之菩提树焉。”[3]由此可见,“毕钵罗”即菩提树,且佛在世时此树“高数百尺”,多次残害、毁伐之后仍“高四五丈”。用高耸的“毕钵罗”来形容高峻的“崖石”顺理成章。

三、屈大均《通州望海》

狼山牧草满,鱼海暮云黄。日月相吞吐,乾坤自混茫。乘槎无汉使,鞭石有秦皇。万里扶桑客,何时返故乡。

关于“乘槎无汉使”。

《清诗选》注曰:“汉张骞出使过乌孙,相传他曾乘槎寻求河源。见《汉书·张骞传》。无汉使,表示明亡。”[1,p188]

按:这条注语有两处错误。其一,张骞乘槎的典故并不见于《汉书·张骞传》。遍检该传,只有“穷河源”三字与注者所讲“寻求河源”相合,但出使乌孙时乘槎云云未载。即便是“穷河源”也与张骞无涉。《汉书》谓之“汉使穷河源”,此事发生于张骞卒后,可知“穷河源”主体定非张骞。这一典故出自南梁宗懔的《荆楚岁时记》,其载:“汉武帝令张骞使大夏,寻河源,乘槎经月而去至一处,见城郭如官府,室内有一女织,又见一丈夫牵牛饮河。”①[4]其二,《荆楚岁时记》中记载甚明,张骞乘槎是在出使大夏途中,注者却言在出使乌孙之时。考之《汉书》可知,大夏与乌孙为两个不同的国家②。注者说法显然与宗懔记载不符,且笔者也并未查到有文献曾说及“张骞出使乌孙时乘槎”。

四、蒋士铨《弄盆子》

先掷一盆当空起,再持一竿拄盆底。竿头盆转如旋床,持竿之人目上视。竿竿衔尾次第续,忽直忽弯随所使。露盘端正向天承,莲叶偏翻任风倚。竿人举趾飘惊鸿,疾行缓步仍从容。乃知持竿若把笔,收撒顿挫皆中锋。有时作势令盆滚,竿欲离盆盆自稳。暗里抽竿盆不知,仍賸一竿相播引。以竿植地足挽之,双手合掌不肯持。囘眸视盆尚旋转,宛若天龙献鉢随禅师。须臾竿绕肩左右,优昙乱开珠四走。旁人惊恐彼失笑,盆乃完全竿脱手。吁嗟乎尔作游民,身手利何不从师舞劒器?不见飞仙肉身名沈光,军中共拜王铁枪。

关于“露盘端正向天承”。

《清诗选》注曰:“挺直时如汉武帝柏梁台上捧承露盘的铜人。”[1,p415]

按:该句用典确实出自“汉武帝立承露铜人”之史事。但捧承露盘之铜人并不在柏梁台上。《汉书·郊祀志上》曰:“其后又作柏梁、铜柱、承露仙人掌之属矣。”[5,p210]唐颜师古《注》曰:“《三辅故事》云:建章宫承露盘高二十丈,大七围,以铜为之,上有仙人掌承露,和玉屑饮之。”[5,p210]由此可知,承露盘在建章宫之中。

《汉书·郊祀志下》曰:“上还,以柏梁灾故,受计甘泉。……勇之乃曰:‘粤俗有火灾,复起屋,必以大,用胜服之。’于是作建章宫,度为千门万户。”[5,p212]可见,建章宫是柏梁台遭火灾以后所建造,其面积远大于柏梁台,因此建章宫不会建在柏梁台之上。据《三辅黄图》可知,首先,《建章宫》与《柏梁台》分属两个部分,《建章宫》归在《汉宫》之下,《柏梁台》归在《台榭》之下。这可证明两地应为不同建筑群。其次,该书有《建章宫》一节,记录建章宫布局最为详细的材料。然未见有关于柏梁台的任何记载,反倒明确表示,承露盘之所在乃是建章殿之中的神明台——“神明台在建章宫中,祀仙人处,上有铜仙舒掌捧铜承云表之露。”[6]

要之,托有承露盘的铜人并不在柏梁台上,其具体位置应为建章宫之神明台。至于注者为何错讹至此。笔者认为或是记忆混乱所致。《汉书·郊祀志上》中将“柏梁、铜柱、承露仙人掌”连属,很容易引发附带记忆。也或许是未读颜《注》,只从“其后又作柏梁、铜柱、承露仙人掌之属矣”的原文本出发,误认为承露仙人就在柏梁之上。

五、朱彝尊《度大庾岭》

雄关直上岭云孤,驿路梅花岁月徂。丞相祠堂虚寂寞,越王城阙总荒芜。自来北至无鸿雁,从此南飞有鹧鸪。乡国不堪重伫望,乱山落日满长途。

关于“自来北至无鸿雁,从此南飞有鹧鸪”。

《清诗选》注曰:“‘自来’”两句:写大庾岭阻隔南北,南去禽鸟也和中原不同。鸿雁,《广舆记·衡阳》:‘回雁峰,在衡州府城南,雁至衡阳则不过,遇春而回。或曰峰势如雁之回,故名。’鹧鸪,《南越志》:‘鹧鸪,其名自呼,飞必南向,虽东西回翔,然开翅之始,必先南翥。’”[1,p173]

按:注者对“鸿雁”与“鹧鸪”的注解并无问题。但将句意疏通为“写大庾岭阻隔南北,南去禽鸟也和中原不同”,则是笔者不敢苟同的。注者将“从此南飞有鹧鸪”解作了“从此地往南,将开始有南飞之鹧鸪”。也只有如此作解,方能符合注者“南去禽鸟也和中原不同”的论断。但这种解释违背了自然规律。鹧鸪并非广东地区所独有,而是分布在我国广阔的南方,如较北之安徽、浙江、江苏皆有鹧鸪的身影,因此不可将大庾岭看作鹧鸪的最北活动区域。即便是解作“从此地往南,将开始有南飞之鹧鸪”,也绝不可说“南去禽鸟和中原不同”。因为大庾岭之北与中原绝非同一概念,中原乃是专指黄河流域,其范围小于大庾岭之北。

依笔者愚见,“从此南飞有鹧鸪”解释应为:度过此地之后,将只有南飞之鹧鸪伴我,助我凄凉。本联的出句也并非仅仅是鸿雁不至大庾岭,而是喻指入广之后,音书难达。出、对句合看,意思当为:度过大庾岭后,与家人联络不易,在凄凉的鹧鸪声中,我将更加伤悲。如此,方可绾合紧承此两句的“乡国不堪重伫望”。

类似表述在古诗之中可以经常看到。如明张以宁《登闽关》曰:“家近尚无鸿雁信,客愁复有鹧鸪啼。”[7]张含《寄升庵》曰:“铜柱蒹葭鸿雁响,铁城烟雨鹧鸪啼。”[8]萧翀《寄吴所与》曰;“鸿雁归时天杳杳,鹧鸪啼处雨纷纷。”[9]又如清屈大均《万安县道中》曰:“已见鹧鸪来大庾,更闻鸿雁自衡阳”[10]。以上诗句,结合各自诗境来看,莫不是在表达“怀人”“自孤”之意。

六、朱樟《催租行》

催租吏,不出村,手持官票夜捉人。今年官粮去年欠,不待二麦田头春。衙鼓三声上堂坐,又发雷签急于火。新粮半待旧粮催,前差未去后差来。男呻女吟百无计,数钱先充草鞋费。剜肉徒充隶蠹肥,医疮岂为农夫计。谁怜禾黍被风吹,秋粒无收官不知。官不知,谁与说,短袖贫儿仰天泣。不求按亩踹荒田,只望缓征勾县帖。春来雨水皆及时,青桑吐叶无附枝。蚕山落茧车有丝,不怕官府堆钱迟。东邻白头嫗起早,黄口小儿啼不饱。无钱能买爪牙威,七十老翁拏过卯。

关于“官票”与“县帖”。

《清诗选》注曰:“官票:官府捉人的拘票。即下文的‘县帖’。”[1,p323]

按:县帖与官票并非同一事物,官票即县帖的说法并不成立。县帖当为县衙发布的公开文件,多用以催租征役,这可从诗文中得到印证。如唐白居易《渭村退居寄礼部崔侍郎翰林钱舍人诗一百韵》曰:“纳租看县帖,输粟问军仓。”[11]宋陆游《夜闻蟋蟀》:“州符县帖无已时,劝耕促织知何益。”[12]元王恽《入奏行美圣政而重民急也》曰:“追胥星火县帖严,官不汝怜需税石。”[13]清吴伟业《偕穆苑先孙浣心叶子闻允文游石公山盘龙石梁寂光归云诸胜》曰:“昨闻县帖下,搜索到鱼鳖。”[14]清周弘《道旁叹》曰:“县帖纷纷催乐输,大儿枵腹披枷杻。”[15]

从文献记载来看,官票是由官府签发给个人之文书,具有一定的私密性,未有广而周知的情况。略举数例来作证明:《醒世恒言·两县令竞义婚孤女》曰:“慌忙带了银子到李牙婆家问他多少身价,李牙婆取出硃批的官票来看:养娘十六岁,倒判了三十两;月香十岁,倒判了五十两。”[16]这里官票应当是判决书,原则上只有被执行人可以看到。《二刻拍案惊奇·小道人一着饶天下,女棋童两局对终身》曰:“总管准了状词,一面差人行拘妙观对理。差人到了妙观肆中,将官票与妙观看了,妙观吃了一惊。”[17,p27]这里官票应当为发予妙观的逮捕令,差人只需向妙观出示,旁人无从知晓。《二刻拍案惊奇·吕使君情媾宦家妻,吴太守义配儒门女》曰:“公人得了密票,狐假虎威,扯做了一场火急势头,忙下乡来敲进史家门去,将朱笔官票与看,乃是府间遣马追取秀才、立等回话的公事。”[17,p90]这里朱笔官票应当是传唤秀才的文书,类似于后世的传票。且文中明确指出此“朱笔官票”为“密票”,可见其私密性质。

即便从本诗看,官票与县帖的意思也是不同的。“不求按亩踹荒田,只望缓征勾县帖”中的县帖明显不是“官府捉人的拘票”,而是催征的文书。“缓征勾县帖”乃是“缓征赋税”之意,而非暂缓捉人。“官票”即“县帖”的说法并不妥当。

七、黄任《西湖杂诗十四首》

鱼羹宋嫂六桥无,原是樊楼旧酒垆。宣索可怜停玉食,官家和泪话东都。

关于“宣索可怜停玉食”。

《清诗选》注曰:“《武林旧事》载宋高宗为太上皇时,出游西湖,曾宣召宋五嫂,念他年老,赐以钱绢。宣索,宫廷向民间购买物品。”[1,p331]

按:将“宣索”解作“宫廷向民间购买物品”并不准确。凡皇帝下诏,索取物品或传唤臣民,都可称为“宣索”。考稽文献,可见,“宣索”并不专指“宫廷对民间”。皇帝向有司索取,向宫人索取,也一概称作宣索。如唐李德裕《奏缭绫状》曰:“臣昨缘宣索,已具军资岁计及近年物力闻奏,伏料圣慈,必垂省览。又奉诏旨,令织定罗纱袍段及可辐盘绦缭绫等一千匹。伏读诏书,倍增惶灼。”[18]这为皇帝向有司索取而曰“宣索”的例证。宋周密《武林旧事》卷七《乾淳奉亲》曰:“再入坐,太上宣索翡翠鹦鹉杯,宫里与皇后亲捧杯进酒。”[19]这为皇帝向宫人索取的例证。此外,“宣索”的对象并不只有“物品”。元宋无《宫词》曰:“高皇尚爱梨园舞,宣索当年菊部头”[20]。明王鏊《震泽长语·官制》:“大学士暮出,钥其门,钥悬门上,恐禁中不时有宣索也”[21]。都可证明皇帝宣唤臣民也可称为“宣索”。因此,正确的解释应为“宣索,下诏传唤或索取,指高宗宣召宋五嫂,并令其奉上鱼羹一事”。注者的解释,含义过窄。

八、黄任《彭城道中》

天子依然归故乡,大风歌罢转苍茫。当年何不怜功狗,留取韩彭守四方。

关于本诗的题解。

《清诗选》注曰:“这首诗认为刘邦的《大风歌》是悲凉之作,嘲笑刘邦杀戮功臣的错误。”[1,p332]

按:“嘲笑刘邦杀戮功臣的错误”确实为本诗的主旨。但结合文本来看,诗人并没有“认为刘邦的《大风歌》是悲凉之作”的意思。所谓“大风歌罢转苍茫”,“转”字不可忽略,“转”字表明前后应为不同的情感。“苍茫”意为“迷茫”,唱大风歌时的情感应为“迷茫”之反面。迷茫为负面情绪,唱大风时应为积极情绪。“大风歌罢转苍茫”是指刘邦在唱完“安得猛士兮守四方”的豪迈之歌后,忽然忆起功狗已亡,无人为之守,故而情绪顿跌,转入迷茫。《大风歌》是悲凉之作的说法在诗中找不到依据,引申稍嫌过度。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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