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交聘行记中的文化景观及其夷夏之辨
2019-01-20田峰
田 峰
(天水师范学院 文学与文化传播学院,甘肃 天水 741001)
在宋代的交聘行记中,文化景观是被记录的重点。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饮食、服饰、礼仪等是区分夷夏文化最为直观的东西。其实,这些在先秦的文献中已经表述得很清楚了,如《礼记·王制》中说:“凡居民材,必因天地寒暖燥湿,广谷大川异制。民生其间者异俗,刚柔、轻重、迟速异齐,五味异和,器械异制,衣服异宜。修其教,不易其俗齐其政,不易其宜。中国戎夷,五方之民,皆有性也,不可推移。东方曰夷,被发文身,有不火食者矣。南方曰蛮,雕题交趾,有不火食者矣。西方曰戎,被发衣皮,有不粒食者矣。北方曰狄,衣羽毛穴居,有不粒食者矣。中国夷蛮戎狄,皆有安居、和味、宜服、利用、备器,五方之民,语言不通,嗜欲不同。”[1]358-360安居、和味、宜服、利用、备器等各个民族各有特点,地域不同,则文化不同。这些本来比较客观的东西,然人们在具体的认知过程中却无形附着了很多偏见,如“披发左衽”只是一种外在的装扮,但因这样的装扮与汉人的装扮差距大,所以汉人习惯以此来区分夷夏,这一词甚至成了夷与夏区别的一个重要文化符号。外在形态本身并不是文明的标识,然人们总是习惯在这些东西上附着自我的文化认知。因此,对异域服饰、饮食、居室、礼俗等的记载,事实上其中包含很多信息,我们通过这些信息往往能够看到夷夏观念的演变。宋人的交聘行记中很注重记载这些文化景观,这些景观的记载有时候比较客观,有时则略显夸张,我们从中也能窥探宋人心态的变化。
一、宋代交聘行记中的服饰景观
服装的产生是人类由荒蛮走向文明过程中非常重要的环节,茹毛饮血的时代,人们无衣遮体,对服饰没有具体的概念。人类每向文明迈进一步,首先会反映在衣着打扮上。我们翻阅古代有关服饰的文献,就会发现在古代文明的演进中服饰文化确实非常重要。如果要从表面区别夷夏,服饰装扮是最为直观的,当然其象征意义远远大于实际或审美方面的作用。中原地区的服饰是在农耕文明的背景下形成的,北方诸族的服饰则是在游猎文明的背景下形成的。实用和审美文化的不同,是造成服饰不同的两大根本原因,在某一文化背景下一旦形成一些固定的衣着打扮,这些衣着打扮会造成一种稳定的民族心理。所以,对异族服装的好恶,更多反映的是一种文化心态。异族的服饰是宋代交聘行记中大量记载的内容之一,这种记载约来自两种心态:一是好奇,一是厌恶。第一种心态是具有普遍意义的,每一个民族都会对有异于本族文化的东西产生探知的好奇;第二种心态是在特定的文化语境中产生的,往往含有价值判断的成分。宋代的交聘行记,与前代的其它行记一样,对服饰装扮也格外关注,除了好奇因素大致相同外,文化心态却有其特殊性。尽管宋人也有人强调衣着打扮并不是夷夏的界线,应当抛开对异族服饰的偏见,如李觏说:“所谓夷者,岂被发衣皮之谓哉?所谓夏者,岂衣冠裳履之谓哉?以德刑政事为差耳。”[2]但是,在具体的认知实践中,这种观念似乎被完全忽略。
出使契丹的路振,大中祥符元年(1108年)在虏廷武功殿,看到了三十八岁的辽圣宗,其“衣汉服,黄纱袍,玉带鞈,互靴”(《乘轺录》)[3]61,基本上承袭了中原皇帝服饰的特点。但是,国母等女眷则多保留了契丹的衣着风俗。(十二月)二十七日,路振在文化殿拜见了国母,他这样描述道:“国母约五十余,冠翠花,玉充耳,衣黄锦袍小褧袍,束以白锦带。方床累茵而坐,以锦裙环覆其足。侍立者十余人,皆胡婢,黄金为耳珰,五色彩缠发,盘以为髻,纯练彩衣,束以绣带,有童子一人,年十余岁,胡帽锦衣。”(《乘轺录》)[3]64二十八日,又在辽主的生辰宴会上,“国母当阳,冠翠凤大冠,冠有绥缨,垂覆于领,凤皆浮。衣黄锦青凤袍,貂裘覆足。”(《乘轺录》)[3]6宋绶在他的行记《契丹风俗》中,对契丹统治者的服饰也有详细的描述:
其衣服之制,国母与蕃官皆胡服,国主与汉官即汉服。蕃官戴毡冠。上以金华为饰,或加珠玉翠毛,盖汉魏时辽人步摇冠之遗象也。额后垂金花织成,夹带中贮发一总。服紫穿袍,加义栏,系(革占)鞢带,以黄红色绦裹里革为之,用金、玉、水晶、碧石缀饰。又有纱冠,制如乌纱帽,无檐。不擫双耳,额前缀金花,上结紫带,带末缀珠。或紫皂幅巾。紫穿袍,束带。大夫或绿巾,绿花窄袍,中单多红绿色。贵者被貂裘,貂以紫黑色为贵,青色为次。又有银鼠,尤洁白。贱者被貂毛、羊、鼠、沙狐裘。弓以皮为弦,箭削桦为杆,鞯勒轻简,缺于驰走,以貂鼠或鹅项、鸭头为扞腰。[3]119-120
这是北宋使臣在辽宫廷内看到的衣服之制,胡汉并杂。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契丹的衣制都维持着两种形制,汉服主要继承了中原宫廷的制度,《辽史》言:“辽国自太宗入晋之后,皇帝与南班汉官用汉服;太后与北班契丹臣僚用国服,其汉服即五代晋之遗制。”[4]899民间的普通人士,衣服也是蕃汉杂并,如,沈括在《熙宁使契丹图抄》记载:“衣冠语言皆其故俗,惟男子靴足幅巾而垂其带;女子连裳,异于中国。”[3]132-133契丹女子的衣着更多保留了原来的风俗,而男子则略有汉化的倾向。在辽人统治的区域,汉服极为常见的,如宋绶经过的惠州地区“人多汉服”(《契丹风俗》),[3]112-113路振在经过幽州时记载:“卢龙等坊,并唐时旧坊民,居民棋布,巷端直,列肆者百室,俗皆汉服,中有胡服者,盖杂契丹渤海妇女耳。”(《乘轺录》)[3]49辽人统治下的汉人依然保留着穿汉服的习惯,但是到了金代情况似乎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金代建国后,在衣制上有了更加严格的要求,如天会四年(1126年),统治者就下达命令:“今随处既归本朝,宜同风俗,亦仰削去头发,短巾、左衽。敢有违反,即是犹怀旧国,当正典刑,不得错失。”[5]74在这种高压政策下,金统治区的汉人衣着打扮有了明显的胡化倾向,就连中原的核心地区东京胡化也极为严重。范成大于乾道六年(1170年)出使金国,他在昔日北宋的都城汴京看到的民众的服饰,便流露出了一种不安的情绪:
民亦久习胡俗,态度嗜好与之俱化。最甚者衣装之类,男子髠顶,月辄三四髠,不然亦兼养余发,作椎髻于顶上,包以罗巾,号日蹋鸱,可支数月或几年,村落间多不复巾,蓬辫如鬼,反以为便,最甚者,衣装之类,其制尽为胡矣。自过淮已北皆然,而京师尤甚。惟妇人之服不甚改,而戴冠者绝少,多绾髻。贵人家即用珠珑璁冒之,谓之方髻。[6]11-12
百姓久习胡俗的表现首先体现在了服饰打扮上,男子髠顶,而衣服皆为胡装,令范成大稍感欣慰的是女子则还多少保留了原来的装扮。在辽统治期间,汉化更甚,契丹妇女的衣着打扮多还保留着契丹的旧俗;在金人统治时,大力推行胡化,在此背景下,中原妇女的衣着打扮保留了更多汉俗。这说明,在宋代的胡汉文化交流中,妇女在外在形态上保持了相对的稳定性。这恐怕主要与妇女在整个社会中所处的位置以及她们在生产劳动中所扮演的角色有关。“男主外,女主内”是大多数民族社会分工的习惯,相较于男人,女人与外界之间的隔阂更多,她们的心理相对稳定,所以这种文化心理会反映在衣着打扮上。宋淳熙三年(1176年),另一位使金者周煇越过淮河就看到了衣着打扮的明显变化,他在《北辕录》中写道:“入境,男子衣皆小窄,妇女衣皆极宽大。有位者便服立,止用皂纻丝,或番罗系版绦,与皂隶略无分别,绦反插,垂头于腰,谓之有礼,无贵贱,皆着尖头靴。所顶巾谓之蹋鸱。”[7]836另一位南宋的使者程卓于嘉定四年(1211年)使金,他路过柏乡县彭川驿,在光武庙看到“壁绘二十八将,皆左衽。”[8]445连墙上的壁画都已经变成异族人的形象了。南宋的使臣在衣着打扮的观察中无形中透露出了更多的担心。金人统治之初,他们满怀希望,始终相信宋人一定会在短期恢复中原,礼乐文化必定能再次辉煌。然当他们看到这些胡化的现象时,内心深处的自信被不断蚕食,只能发出无奈的感叹了。宋代使臣对金统治区衣着打扮的观察是直观具体的,他们一定深知这种看似无关紧要的外在变化,所反映的正是文化的不断浸透。范成大的态度最为明显,他形容这些改变装扮的人“蓬便如鬼,反以为便”,是一种极端的厌恶情绪。这种情绪在他的诗歌中表现得也很强烈,如他在《相国寺》中写道:“闻说今朝恰开寺,羊裘狼帽趁时新。”[9]147《相州》中写道:“秃巾髽髻老扶车,茹痛含辛说乱华。”[9]150在《丛台》中道:“袨服云仍犹左衽,丛台休恨绿芜深。”[9]151衣服的改变反映着王朝的盛衰,对于久居南方的范成大来说,最敏感的莫过于衣着打扮。唐人对胡服的态度与宋人全然不同,他们不仅没有对胡服抱以很深的偏见,而且还以穿胡服为风尚,尤其是开元以来“士女皆竟胡衣”。[10]1958唐代安史之乱前夷夏之防松动,胡人的衣着打扮自然不会被拒之于千里之外。宋代夷夏对立增强,使者们对胡服就会多一种偏见,他们不但拒绝胡服甚至厌恶胡服。
衣着打扮是一个族群非常重要的文化记忆,在某种程度上反映着文化认同,虽然金代统治区的汉人是被强制穿胡服的,但有时候强制也会成为习惯,当一种习惯长久之后很容易引起文化的改变。一代两代人的改变或许不能说明什么,但是当几辈人都改变了,这毫无疑问是一种文化信号。与辽朝统治时期胡汉之服杂并的情况相比,显然金人统治下的汉人胡风更甚,不能不令南来的宋人担忧。孟子说:“吾闻用夏变夷者,未闻变于夷者也”[11]393,然宋代使者眼中的“夏”遗民,现在却悄然“变于夷”,这确实是他们始料未及的。
二、宋代交聘行记中的饮食景观
自古以来,中原王朝的饮食习惯与周边民族颇为不同,饮食结构、饮食方式、饮食器具、饮食生产等背后都有着复杂的文化背景,如游牧渔猎民族与农耕民族生产生活方式的不同,会对饮食文化产生深远的影响,同时民族文化心理也是影响饮食的重要因素。饮食习惯的不同本不会有夷夏的分别,但是自古中原王朝观察夷狄文化饮食是很重要的角度,甚至有时饮食成了区别夷夏的标准。宋代的使者从南至北,很关心辽金饮食的问题,因为他们在出使期间不仅要眼观这些不同于宋人的食物,而且还不得不吃这些食物以满足身体的基本需要。多数饮食令宋人极为不适,这种不适偶尔也被会上升到夷夏对立的高度。宋人的行记中不断记录辽、金饮食的情况,他们似乎很少称赞这些食物的美味可口,相反有时会无意流露出厌恶的情绪。
沈括在《熙宁使虏图抄》中记载永安山的饮食:“食牛羊之肉酪而衣其皮。间啖麦粥。”[3]123这其实游牧民族普遍的特点。路振在《乘轺录》也载:“文木器盛虏食,先荐骆糜,用杓而啖焉。熊肪、羊、豚、雉、兔之肉为濡肉,牛、鹿、雁、鹜、熊、貉之肉为腊肉,割之令方正,杂置大盘中。二胡雏衣鲜洁衣,持帨巾,执刀匕,便割诸肉,以啖汉使。”[3]46王曾在《上契丹事》中载契丹人:“食止糜粥粆糒。”[3]103契丹人以食肉为主,间有骆糜、糜粥、麦粥、粆糒等以调和,这对于以米、面为主食的汉人来说,确实很不习惯。辽、金官方招待宋史的宴会很是隆重,肉食也是重头戏。南宋使者许亢宗等人行至咸州,州守为他们准备了隆重的欢迎宴会,许亢宗这样描写金人的美食:
胡法,饮酒食肉不随盏下,俟酒毕,随粥饭一发致前,铺满几案。地少羊,惟猪、鹿、兔、雁。馒头、炊饼、白熟胡饼之类最重油煮。面食以蜜涂拌,名曰“茶食”,非厚意不设。以极肥猪肉或脂润,切大片一小盘子,虚装架起,间插青葱三数茎,名曰“肉盘子”,非大宴不设,人各携以归舍。虏人每赐行人宴,必以贵臣押伴。(《许亢宗奉使行程录》)[3]244
对金人来讲这种接待是非常隆重的礼仪,“茶食”和“肉盘子”都是为重要的客人准备的。但是许亢宗一行对这样的盛宴并没有任何好感。他在另一段文字中直言不讳地表达了自己的情绪:“是晚酒五行,进饭用栗,钞以匕,别置粥一盂,钞以小杓,与饭同,不好。研芥子,和醋伴肉,食心血脏瀹羹,芼以韭菜,秽污不可向口,虏人嗜之。”[3]299-230他们觉得一些食物充满膻腥之味,实在难以下咽。这种不满的情绪,在宋诗中也屡被表达,如曾经使北的苏辙:“腥膻酸薄不可食,羊修乳粥差遍人”(《渡桑乾》)[12]400苏颂:“朝飧膻酪几分饱,夜拥貂狐数鼓眠。”(《山路连日冲冒风雨颇觉行役之难》)[13]176这样丰盛的食物,对他们这些南来的使者而言就是一种折磨。而“膻腥”一词也成了夷狄的代名词,如范成大《邯郸驿》:“若见膻腥似今日。”[9]151这些“异样”的食物,自然会使这些使者们难以接受,在食物的抵触情绪之后所反映的正是对夷狄的厌恶,这与唐人面对胡食的态度完全不同。唐代对胡人的饮食抱着比较开明的态度。很多胡食传入唐代,对人们一贯的饮食起到调剂作用,如:饆饠、胡饼、烧饼、福饼、古楼子、搭纳等在长安很流行。一些酒类,如葡萄酒、三勒浆、龙膏酒等在长安也随处可见。还有一些水果,如金桃、阿月浑子、波斯枣、马乳葡萄等也很受欢迎。菠菜、胡瓜、胡芹、酢菜、胡豆等蔬菜也传入中原。《卢氏杂说》云:“唐明皇命射生官射鹿取血,煎鹿肠食之,谓之热洛河。”[14]1794而唐人韦巨源在《烧尾宴食单》“奇异者”中所列菜点,用羊肉和奶酪制成的食物占了近三分之一,而且还有婆罗门轻高面、巨腾奴、天花饆饠、单笼金乳酥等面饼类胡食[15]。我们来看一些菜的配料和做法,如,“五生盘”即用羊、兔、鹿、牛、熊等细治而成,“通花软牛肠”即用羊膏髓灌入牛肠而做成的灌肠,“格食”是用羊肉、羊肠及羊内脏缠以豆荚制成,“清凉臛碎”是用封狸肉夹脂做成,这些菜基本都是按照胡法来做的。可以看出,在这份食单的五十八种菜点中胡食占了相当的分量。这种风气先从宫廷贵族开始,然后蔓延到了市井百姓之中,尤其是开元以来,“贵人御馔,尽供胡食”。[10]1958
三、宋代交聘行记中的乐舞景观
宋代的使者除了对辽、金的服装和饮食有深刻的印象外,他们在行记中还记录了对异域乐舞的观感。乐舞是礼仪文化很重要的一部分,自古以来统治者都极为重视,历朝历代都有专门的机构进行乐舞文化建设。可以说,乐舞是“礼仪之邦”非常重要的表现形式。不管是在宫廷朝庙等大雅之堂,还是在酒肆茶舍等民间衢巷,乐舞代表了一种文化价值观。先秦以来,区分夷夏主要是以“礼”为标准,乐舞自然也成为观察的指标之一。唐代胡风盛行,异族的乐舞大量传入中原,使中原的乐舞结构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本来陈旧的宫廷音乐呈现出了新的风貌。乐舞的改变正是夷夏之防松动的表现。到了宋代,异域的音乐再也不会像唐代一样大行于宫廷民间,人们对异域的乐舞表现出一定程度的警惕与排斥。对于那些使北的文人来讲,他们有机会在辽、金的宫廷中感受异域的乐舞,这些乐舞对他们来说不再是一种享受,而是一种折磨。南宋的两位使臣楼钥与许亢宗的两段记载很有代表性。我们先看许亢宗的记载:
未至州一里许,有幕屋数间,供帐略备,州守出迎,礼仪如制。就坐乐作,有腰鼓、芦管、笛、琵琶、方向、筝、笙、箜篌、大鼓、拍板,曲调与中朝一同,但腰鼓下手太阔,声遂下,而管笛声高。韵多不合,每拍声后继一小声,舞者六七十人,但如常服,出手袖外,回旋曲折,莫知起止,殊不可观也。(《许亢宗奉使行程录》)[3]243
一直以来,煌煌盛大的礼乐文化是中原人得以自豪的资本,出使异域的使者对夷狄的礼乐通常报以不屑的态度。此处许亢宗一行从很专业的角度批判了他们眼中的乐舞,不仅音乐显得杂乱不齐,而且舞蹈也不知顿挫,这样的乐舞,对这些宋人来说就是笑话。这是金人随行间为宋使举行的临时欢迎仪式,如果没有章法,尚能理解,然在大型宴会上举行的仪式,更令宋人感到不适,楼钥《北行日录》中就记载了一次大型宴会上的观感:
每上国主酒,系宣徽使敬嗣晖等互进,以金托玳瑁椀贮食,却只覆以金扣红木浅子,令承应人率尔持进,其礼文不伦如此。乐人大率学本朝,惟杖鼓色皆幞头红锦帕,首鹅黄,衣紫裳,装束甚异,乐声焦急,歌曲几如哀挽,应和者尤可怪笑。[16]
楼钥不仅大肆批评金人敬酒的仪式,而且对乐舞也是颇有微词,奇装异服,音乐急促,本来欢快的音乐却似哀乐。“怪笑”一词尤能反映楼钥等对金人礼乐的不屑和反感。不知礼仪,是中原人对夷狄一直以来的评价,如果汉人的礼乐能够遥化远人,这对中原人来讲无疑是很自豪的。但是宋人看到虏廷中的礼乐,似乎没有半点的欣喜感,反而觉得这些都是邯郸学步,不伦不类,实在可笑。辽、金的乐舞主要来自汉人,如契丹灭晋以后,宫廷乐舞方面的人才尽数被掠往上京,乐制也基本承袭了汉制。金人没有攻破汴京前,许亢宗奉使贺登位,这时金人的音乐已经与中朝很相似了,他在《许亢宗奉使行程录》中记载:“乐如前所叙,但人数多至二百人云,乃旧契丹教坊四部也。……酒三行则乐作,鸣钲击鼓,百戏出场,有大旗狮豹,刀牌砑鼓,踏索上竿,斗跳弄丸,挝簸旗筑球,角抵、斗鸡、杂剧等,服色鲜明,颇类中朝。”[3]253金人攻破汴梁后,将大量教坊乐工及王公贵族的歌妓等乐舞人员悉数劫掠到了他们的宫苑之中,金廷中的乐舞基本以这些人为班底发展起来的,所以楼钥说“乐人大率学本朝”。范成大在真定对金人的乐舞感触颇深,并在《真定舞》诗注中说:“虏乐悉变中华,唯真定有京师旧乐工,尚舞高平曲破。”诗云:“紫袖当棚雪鬓凋,曾随广乐奏云韶,老来未忍耆婆舞,犹倚黄钟衮六么。”[9]154范成大用“未忍”一词表达了对金人乐舞的不屑。礼乐文明转移到了夷狄之邦,本来应该是一件高兴的事情,正好能说明“我”之文化的强大,但是宋人由于国势衰微,领土偏安一隅,所以这种文化的自信最终不能变成一种海纳百川的包容,相反他们对异邦学习本朝乐舞,表现出了极为鄙夷的一面。范成大在《揽辔录》中说:“虏既蹂躏中原,国之制度,强慕华风,往往不遗余力,而终不近似。”[6]16这是一种普遍的心理,乐舞之所以可怪、可笑,因为是“强慕”的结果,虽不遗余力,但终走不上正路。由于辽、金的乐舞多承汉制而来,所以当南宋的使者亲自观赏这些音乐的时候,总是表现出一种文化自信。这些乐舞对于南来的使者而言,早已在宋代的宫廷宴会上耳濡目染,突然在异地欣赏到这些乐舞,眼光自然挑剔,他们从内心深处认为这些胡虏在学习汉文化的过程中只粗得皮毛,永远无法学到其中的精髓。
四、宋人的夷夏观辨
行记中对文化景观的记载有时并不全是实录,往往会据传闻记载一些荒诞之事。一些使者即使到了异域,他们还会重新强化先前在书本上得到的知识,或者对很多传闻信以为真,因为在他们眼中这些蛮夷之人就是“荒蛮怪诞”的代名词。如晋末陷辽的胡峤在《陷辽记》中据传闻记载:“又北,牛蹄突厥,人身牛足。”[3]32其实,胡峤此处听闻多来自先前的知识,杜环在《经行记》曾载:“可萨北又有突厥,足似牛蹄,好噉人肉。”[17]63显然,这里借用了杜环的记载。行记虽属实录,但也时不时用已有的知识体系重新阐释所见所闻,尤其是对荒蛮之地的想象一时很难改变。旅行者自身的文化介入这些记载之中,常会使一段传说有新的内涵。如狗国的故事在汉文化系统中经久不衰,胡峤来到契丹之境,也听闻了一段狗国的传说:“又北狗国,人身狗首,长毛不衣,手搏猛兽,语为犬嗥。其妻皆人,能汉语,生男为狗,女为人。自婚嫁穴居食生,而妻女人食。云常有中国人至其国,其妻怜之,使逃归。与其箸十馀只,教其走十馀里遗一箸。狗夫追之,见其家物,则衔而归,则不能追矣。其说如此。”[3]35这一传说中最引人注意的是汉文化的引入,狗国男人的妻子“能汉语”,且此狗国有与汉人交往的历史。仔细推绎,这一故事无疑是汉族群体构述的一个故事,在某种程度上也反映着民族融合和汉夷通婚的现实。狗国传说在南方诸族的文化谱系中影响更为深远,尤其是在苗、瑶诸族中盛行的盘瓠故事,是狗国故事中最为典型的形态。虽然,就这一传说本身而言,包含了一个民族图腾崇拜的文化因素,但在汉文献的叙述传统中,其主要凸显的是汉文化的优越地位。不管胡峤的这段记录来自于哪里,毋庸置疑这一故事的背后所要构建的是中原文化的先进性。反映的实质问题是文明程度的高低和夷夏之辨。这些夸张的叙事是中原之人构画异域风情的手法之一,遮蔽在异域的面纱随着人们认识的加深,不仅不会除掉,而且更显朦胧。宋人与东北部族的交往最为频繁,对他们来说这一地区虽没有西域、南海那么遥远,但仍然充满着很多荒蛮与怪诞。宋人文化的优越,在这种时空转移中得到了很好的阐释。宋代交聘行记中对“蛮夷”文化这种夸张的叙写,是宋人对自我文明的认证。
国势衰微的自卑与文化方面的自信往往交织在一起,使宋人的心态显得很是微妙。许亢宗行记中的两段记载,将他作为宋使的文化自信表现淋漓尽致。我们再看他与金人之间的一段争论:
是日押伴贵臣被酒,辄大言,诧金人之强,控弦百万,无敌于天下。使长折之曰:“宋有天下二百年,幅员三万里,劲兵数百万,岂为弱耶?某衔命远来贺大金皇帝登宝位,而大金皇帝止令太尉来伴行人酒食,何尝令大言以相罔也?”辞色俱厉,虏人气慑,不复措一辞。及赐宴毕,例有表谢,有曰“祗造邻邦”,中使读之,曰:“使人轻我大金国。”《论语》云“蛮貊之邦”,表辞不当用“邦”字。请重换方肯持去。使长正色而言曰:《书》谓“协和万邦”,“克勤于邦”,《诗》谓“周虽旧邦”,《论语》谓“至于他邦”,“问人于他邦”,“善人为邦”,“一言兴邦”,此皆“邦”字,而中使何独只诵此一句以相问也?表不可换!须到阙下,当与曾读书人理会。中使无多言。虏人无以答。(《许亢宗奉使行程录》)[3]244-245
宋金联合灭辽的合作中,宋人军事方面的无能尽暴露于金人,所以此次许亢宗使金,金人对宋使表现出极其傲慢的态度,但是宋人却也振振有辞,认为宋江山历经两百年,幅员辽阔,并不弱。事实上,宋人军事上的“硬实力”在整个灭辽的过程中已经被金人看穿。宋使虽然表面理直气壮,但内里却毫无底气。倒是关于国书措辞问题的争论,让他们暂时扬眉吐气。国书中用“邦”字称金人,引发了金人的不满,宋方的使者从先秦的典籍中举了很多关于“邦”字的用法,以驳斥金人,最终令金人无言以对。在这一争辩的过程中,宋人对金人的轻视显而易见,认为金人读书不多,终归是“夷狄”。然在武治方面,宋人有时候也似乎很是自信,马扩宣和四年(1122年)以副使的身份随同赵良嗣使金商议割燕山诸事。阿骨打在一次打围射猎中与马扩等讨论宋人的武功问题,阿骨打发出了“我闻南朝人止会文章,不会武艺”的疑问,马扩向阿骨打详细讲述了宋武人选取方面的策略,并因阿骨打的邀请在打围中一箭射中跃起的麞鹿,这令阿骨打对宋使刮目相看,对宋人的武功也不再贬低[18]30。马扩所叙述的这件事,所要表达的中心意思就是宋人武功不差,但是这恰恰反映的是宋人武功自卑的心态。宋代重文轻武是大家共知的事实,经过了数百年宋人在武事方面的能力已为周边诸族所轻视,面对对方的言语挑衅,宋人想极力证明武功不弱这一事实。极力去证明自己的强大,在一定程度上可能所反映正是自己还不够强大。无论如何文化上的自信是宋人在外交活动中处处所流露的,就是在诸族杂居的现实中,他们认为汉文化依然占据着主导地位,许亢宗在黄龙府有一段文化观感,引录如下:
第三十三程,自黄龙府六十里至托撒孛堇寨。府为契丹东寨,当契丹强盛时,虏获异国人则迁徙、杂处于此。南有渤海,北有铁离、吐浑,东南有高丽、靺鞨,东有女真、室韦,东北有乌舍,西北有契丹、回纥、党项,西南有奚,故此地杂诸国风俗。凡聚会处,诸国人语言不能相通晓,则各以汉语为证,方能辨之,是知中国被服先王之礼仪,而夷狄亦以华言为证也。(《许亢宗奉使行程录》)[3]248-249
黄龙府杂居着很多民族,诸族之间不能互通语言,在这种情况下汉语作为一种“国际语言”成为诸族间交流最主要的工具。一种语言能够成为通行语言,无疑说明这种语言后所隐藏的文化优势,契丹统治下黄龙府汉语的影响力所反映的正是汉文化的强势存在。这令许亢宗等非常自豪,所以他以为“夷狄以华言为证”,是中原王朝作为礼仪之邦最好的体现。作为文化正宗的“中国”,在一代一代的传承中,礼仪的线脉从未中断,在很多时候这种影响力会施及四夷。在宋使眼中,能够切身体会中原语言文化的影响力,对他们就是一种安慰。
春秋时期,礼是夷夏之辨的核心,诸侯用夷礼则以夷对待之,如果礼之下移则从“野”求礼。夷狄只要认真学习中原的礼乐,他们就有文化的主导权。宋人夷夏之防变严,一些人认为夷狄再怎么学习礼乐文化,最终还是夷狄,这是其本性使然。北宋出使契丹的宋摶与路振就有这样的偏见。我们先看宋摶《上虏中事》中的记载:“契丹所居曰中京,在幽州东北,城垒卑小,鲜居人,夹道多蔽以墙垣。宫中有武功殿,国主居之,文化殿,国母居之。又有东掖、西掖门。大率颇慕华仪,然性无检束,每宴集有不拜、不拱手者。”[19]1527契丹的宫廷建筑,文化武功都是模仿中原王朝的,但是他们无意之中会透露出本性中的东西,所谓“性无检数”。路振在《乘轺录》中有类似的看法:“岁开贡举,以登汉民之俊秀者,榜帖授官,一效中国之制。其在廷之官,则有俸禄;典州县则有利润庄。藩汉官子孙,有秀茂者,必令学中国书篆,习读经史。自与朝廷通好已来,岁选人材,尤异聪敏知文史者,以备南使,故中朝声教,皆略知梗概。至若营井邑以易部落,造馆舍以变穹庐,服冠带以却毡毳,享厨爨以屏毛血,皆慕中国之义也。夫惟义者可以渐化,则豺虎之性,庶几乎变矣。”[3]74-75契丹的选官制度效仿中原,而且那些贵族子弟也阅读经史,学习中国的文化艺术,这些确实对他们本性中的东西改变不少,有可能渐化。但路振在后面又用了“庶几乎”,说明他们的“豺虎之性”还是没有彻底改变。苏轼说:“夷狄不可以中国之治治也。譬若禽兽然,求其大治,必至于大乱。”(《王者不治夷狄论》)[20]43“禽兽”之性不改,很难统治他们。另一方面,契丹之所以轻视北宋,在宋人眼中不仅在于他们军事上的强盛,而且还在于他们认为自己学习汉文已经到了相当的水平。韩琦的一段话似乎能够说明这个问题,他说:
契丹宅大漠,跨辽东,据全燕数十郡之雄,东服高丽,西臣元昊,自五代迄今,垂百余年,与中原抗衡,日益昌炽。至于典章文物、饮食服玩之盛,尽习汉风,故敌气愈骄,自以为昔时元魏之不若也。非如汉之匈奴,唐之突厥,本以夷狄自处,与中国好尚之异也。近者复幸朝廷西方用兵,违约遣使,求关南之地,以启争端。朝廷爱念生民,为之隐忍,岁益金币之数,且固前盟,而尚邀献纳之名,以自尊大。其轻视中国,情可见矣。[19]3412
韩琦以为契丹的可恨之处就是他们不再像汉代的匈奴和唐代的突厥那样自认为是夷狄,而是尽力学习汉文化,甚至他们自我感觉对汉文化的吸收超过了元魏。他们轻视中国的原因正在于此。不过,韩琦在无意中也透露出对契丹人的轻视。郑望之在靖康元年奉使到金,他与三宝奴有一段对话,其中有言:“北边种落得中原地,无如拓跋魏。然自拓跋南侵,改为元魏,已百有馀年,当时所立君长,犹中国之人也,用中国之礼乐,中国之法度,中国衣服,故中国之人亦安之。今大金岂可以拓跋为比?”(《靖康城下奉使录》)[18]213郑望之明确指出金人的文化远不及元魏,这主要是由于他们学习中原的礼乐文化还不够。其实,宋代的使者在他们的行记中所要表达的观点和感受与韩琦的这段论述是一样的。宋人不会承认他们的失败是来自于外部,内部的原因才是他们失败的根本原因。五代后晋时,晋出帝被俘,胡峤也一起被俘,至契丹萧翰军府掌书记,在契丹常留七年,他对契丹文化颇为熟识。胡峤在《陷虏记》中记载了一段契丹人对中原的认识,他说:“‘夷狄之人岂能胜中国?然晋所以败者,主暗而臣不忠。'因具道诸国事,曰:‘子归悉以语汉人,使汉人努力事其主。无为夷狄所虏,吾国非人境也。'”[3]38这是否是契丹对夷狄的理解还很难辨明,一个契丹人对胡峤说自己的国家“非人境”似乎不太可靠,这里更像是胡峤对夷狄的认识。这样的认识在宋人中间具有普遍性,如范仲淹认为:“自古王者外防夷狄,内防奸邪。夷狄侵国,奸邪败德。国侵则害加黎庶,德败则祸起萧墙。乃知奸邪之凶,甚于夷狄之患。”(《奏上时务书》)[21]204-205吕蒙正以为:“治国在乎修德,四夷当置之度外。”[19]758就连统治者也认为,内患大于外忧,如太宗就认为:“国家若无外忧,必有内患。外忧不过边事,皆可预防。惟奸邪无状,若为内患,深刻惧也。”[19]719这种观念背后包含了对夷狄的轻视。不过,也有一些宋人他们的夷夏观念依然继承了春秋时期的传统,以“礼”来区分夷夏,没有表现出太多对立的情绪,如刘敞就说:“能自藩饰以礼乐者,则谓之中国;不能自藩饰以礼乐,上慢下暴者,则外之中国。内外之别,不在远近,而在贤不肖,苟贤矣,虽居四海,谓之中国可也;苟不肖矣,虽处河洛,谓非中国可也。”[22]但这种观念已不是宋人的主流观念。
总之,宋人行记中所描写的这些文化景观,或明或暗地反映着他们的夷夏观念,作为南来的宋人,面对政治军事形势的弱势地位,他们在辽、金文化的书写中表现出了很复杂的心态。其中最主要的心态是对辽、金文化的鄙夷,这种鄙夷的背后是宋人国势衰微的大背景以及对夷狄的严防。我们以行记文献为观察对象,往往能够更为直观具体地看出这一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