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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书与《四库全书》的文献信息源管控*

2019-01-19温庆新

图书馆 2019年5期
关键词:馆阁四库藏书家

温庆新

(扬州大学文学院 江苏扬州 225002)

文献信息是以信息为中心,包括信息本身与信息载体(如版本、目录)两方面。文献信息将文献作为物质载体来获取信息与知识,包含信息生产与流通时的社会环境与政治环境等方面。从这个角度讲,文献信息源是对文献从生产、流通、利用到管理等诸多方面进行管控与限制,从而保证文献的信息交流与利用环节在某一特定环境或意图下得以顺利开展。在这个过程中,如何管控文献信息的来源、如何利用文献的具体信息、如何保证文献信息的社会传播效果,就成为文献信息管理的重中之重。基于此,本文试图从征书的角度分析《四库全书》有关文献信息来源的管控举措,以期丰富将文献信息筛选并浓缩成书目信息的现代书目控制理论的历史涵义。

1 征书与“四库馆阁”改善文献收藏现状的举措及效果

据乾隆三十七年正月初四日《上谕》所言:“朕稽古右文、聿资治理,几余典学。日有孜孜。因思策府缥缃,载籍极博。其巨者,羽翼经训,垂范方来,固足备千秋法鉴;即在识小之徒,专门撰述,细及名物象数,兼综条贯;各自成家,亦莫不有所发明,可为游艺养心之一助。……第念读书,固在得其要领,而多识前言往行,以蓄其德,惟搜罗益广,则研讨愈精。……今内府藏书,插架不为不富,然古今来著作之手,无虑数千百家,或逸在名山,未登柱史,正宜及时采集,汇送京师,以彰稽古右文之盛。”[1]可见,《四库全书》编纂的直接意图是“稽古右文”,以利于“垂范方来”。这也是《四库全书总目》进行书目控制的主导思想与主要意图。正是因为传统目录学著述往往带有“著录部次,辨章流别,将以折衷六艺,宣明大道”[2]等建构文献秩序的内在要求,故而,《四库全书总目》的书目控制实践必然要围绕如何“宣明大道”的道统建构与“稽古右文”的政统实需等两方面展开,且首先体现于对文献信息传播源头的管控。

从某种意义讲,通过颁布政令向“天下”征书时,对于收录何种书籍、不录何种书籍,乃至查禁、抽毁、挖改何种书籍,种种举措对彼时书籍文献信息的控制效果多有不同。统治者通过下诏征书令,以调取、个人进呈、地方采进等手段收集民间藏书及对《永乐大典》的残存文献进行辑佚整理。此举一方面缩小了彼时民间数量众多的文献与版本的流通范围,另一方面有助于对彼时“天下”文献的数量、类别及内容、价值作出相应判断与进行部类归并,从而改善相关文献的收藏情况,最终实现对文献的有效管控与利用。乾隆皇帝曾说:“昨以各省采访遗书,奏到者甚属寥寥,已明降谕旨,详切晓示,予以半年之限,令各督抚等作速妥办矣。遗籍珍藏,固随地俱有,而江浙人文渊薮,其流传较别省更多,果能切实搜寻,自无不渐臻美备。闻东南从前藏书最富之家,如昆山徐氏之传是楼,常熟钱氏之述古堂,嘉兴项氏之天籁阁、朱氏之曝书亭,杭州赵氏之小山堂,宁波万(范)氏之天一阁,皆其著名者,余亦指不胜屈。并有原藏书目,至今尚为人传录者,即其子孙不能保守,而辗转流播,仍为他姓所有。第须寻原竟委,自不至湮没人间。纵或散落他方,为之随处踪求,亦不难于荟萃。又闻苏州有一种贾客,惟事收卖旧书,如山塘开铺之金姓者,乃专门世业,于古书存佚原委,颇能谙悉。又湖州向多贾客书船,平时在各处州县兑卖书籍,与藏书家往来最熟。”[1]

之后,乾隆三十七年至乾隆四十三年,清廷又多次颁布征书令。但最初征书的效果并不佳,使得乾隆皇帝发出“唐宋以来名家著作,或旧版仅存,或副藳略具,卓然可传者,竟不概见”[1]之类的感慨。商人马裕等办事人员及藏书家往往产生“心存畏惧,又惮将善本远借”[1]的心态,最终影响了征书的进呈。甚至,各省督抚及办事人员在征集文献过程中,往往存在“承办之员从中扣留缺少,及胥吏等藉端需索”[1]的现象。这不仅打压了藏书家进呈书籍的积极性,更是导致相关书籍从藏书家转入另一私人(即承办之员、胥吏等),进一步阻碍相关文献的流通与整理。最后,乾隆皇帝不得不对进书有贡献者提出嘉奖措施,以此彰显其“共信于天下”的意图[1]。总体而言,通过各省督抚的多次搜访、购求与藏书家的私人进呈、甚至委托书籍商贾代为查访等措施,清代统治阶级试图对彼时“天下”文献予以全面收罗。

私人藏书家在书籍的庋藏条件与人员投入方面,与政府藏书机构相比明显处于劣势,所藏书籍容易散佚。乾隆皇帝所谓“辗转流播,仍为他姓所有”,深刻道出私家藏书机构对文献保存与文化传承的脆弱面。从这个角度讲,收归“天下”文献而庋藏于“四库馆阁”中,不仅能够改善庋藏条件,亦能充分利用国家财力、物力维护书籍,更能够集合国家的博学之士对相关书籍进行校勘与整理,有效地梳理文献中蕴含的思想、价值及其学术源流。乾隆对藏书量丰富的江南私人藏书家提出了调取与进呈要求,此举一方面警示了彼时的所有私人藏书家,另一方面试图打消藏书家因所藏之书违碍而遭受处罚的顾虑,以便促进文献征集的顺利展开。不论是调取、个人进呈还是地方采进,均导致被收归的含有“违碍”内容的文献存在被禁毁、抽毁的风险,从而有效限制不合清代统治需求、政教思想与道德规范的文献的流通。

大约从乾隆三十九年八月始,清代统治者开始减少大规模征书活动,转而对所征集的文献及彼时的流通文献进行“违碍”审查,并上褶开列诸多查禁书单。如乾隆三十八年十二月初六日《军机大臣奏戎英在四库全书处具呈献书请严查其家片》,奏明对戎英“藏匿不法字迹”进行调查;乾隆三十九年八月初五日《寄谕各督抚查办违碍书籍即行具奏》开始查禁“诋触本朝”的书籍,“如有关碍者,即行撤出销毁”[1]。这就使得“凡列士林者,稍有人心,亦断不敢明知忌讳,故为收藏”[1]。此举就从政治权力的角度,强制改变了“天下”文献的庋藏格局,进一步限定“天下”文献的流通数量与流传范围。据乾隆《上谕》所言:“朕令各督抚查办应行销毁书籍,原因书内或有悖理狂诞者,不可存留于世,以除邪说而正人心,是以旧人著作尚且应查,岂有现在刊行者转置不问之理?”[1]可知,乾隆时期的文献查禁就是针对古往今来的“天下”所有文献,包括野史稗乘、奏疏杂纂、碑铭、戏曲小说等。清代统治者查禁的重点,并非文献本身的知识讹误或学术思想,而是通过对所涉书籍“责任伦理”作用的强调,对书籍进行道德方面的审查[3]。所谓“正人心而厚风俗”,就是其查禁的藉口与展开的方式,最终意图就难免上升到“彰稽古右文之盛”等统治策略的高度。

要之,从时人怕担责与惹祸端的心理恐惧角度看,凡此种种措施必然严重限制时人对查禁书籍的收藏、刊刻及品评,甚至迫使其降低尚未被征收与查禁的书籍的流通频率。这场历时近20年的禁书运动,人为地改变了彼时的文献收藏格局,更是限定了时人对文献的诠解空间,形成了时人传抄、刊刻及阅读文献时以《四库全书》之“官定”文本为准的局面。

2 对采进文献的处置措施

首先,乾隆三十九年七月十八日《寄谕四库全书处总裁各省进到遗书及翰林院贮书不许私携出外》,对“近日总裁等有欲添派别衙门人员,至翰林院翻检书籍,逐日点查收发者”提出批评,要求“纂修等领办之书,即于册内填注,仍每日稽查,毋许私携出外”,并提出“如查该纂修仍有违禁私带之事,即回明总裁参劾。若该提调代为徇隐,经总裁等查出,将该提调一并查参”等处罚措施[1]。同时,对遗失相关文献者,进行“罚俸”或“降级”,以改变“四库馆臣”之“率意从事”的态度[1]。此举从政令角度对“四库馆臣”提出了相关约束,一定程度上保证了对采进文献的有效整理。

其次,在办理采进文献后,“四库馆臣”往往要对进入馆阁的书籍进行处理与定性,甚至安排编修进程。“正总裁”于敏中在乾隆三十八年六月初九日《手札》中,曾言:“接字悉种种,《吴中旧事》改入子部小说家极为妥合,武英殿东库书自须先办,仆于马书来到时早已言之,可即回明王大人即行酌办,勿致诸公旷日再三。”他对“四库馆臣”不积极处理馆阁事务进行提示,同时对《吴中旧事》的部类归并进行确定。这种做法是符合乾隆皇帝所言“稽古右文、聿资治理”与“多识前言往行,以蓄其德”等思想的。学界指出:“纂修官对所办之书写出提要稿,提出处理意见(包括应刊、应抄、应存及毋庸存目四种)。若是最终定为应抄、刊之书,还要对其作进一步的校勘、整理。”[4]这种处理方式促使“四库馆臣”在编纂过程中,在总体上符合清廷官方思想的基础上,对具体书籍的评判与部类归并有了讨论的弹性空间。如于敏中在乾隆三十八年七月廿六日《手札》(第22通)中指出:“抄本五种已收到,应刊、应抄须详定为嘱。阅酌定散篇条例,妥为周详。”[5]这就便于“四库馆臣”通过“退置”或“增补”等方式,对具体文献的部类归并、思想内容及政教价值重新进行归类与限定。

再次,处置采进文献,要求相关人员在记录、誊录文献的过程中,注意版本的挑选、誊录的准确及对相关文献知识、思想的可靠把握。如于敏中在乾隆三十八年八月初八《手札》(第25通)中,言:“接来札悉种种,誊录一项,若再有更张,即易招物议,幸已安帖,然所办究未老到,恐不免口舌耳。此次进呈各书,一日之间,承上指出两错。书签之错,尤其显而易见,此后务须留心。而《折狱龟鉴》内错处,当切告承办《永乐大典》诸公各宜加意;若再经指斥,即削色矣。至承办《全书》及《荟要》分校诸公,当请到署,以此切致之,各宜经意,勿留错误痕迹,日后取咎。总祈慎之又慎为嘱。”[5]可见,于敏中对进呈文献从誊录、提要及校勘等诸多方面,都提出了严格要求。当然,“四库馆臣”对收入文献的知识审查与价值评判,大多能做到实事求是的客观评判。其中典型如于敏中乾隆三十九年六月初五日《手札》(第29通)言:“《弇州四部稿》书非不佳,但卷帙太繁,且究系专稿,抄录太觉费事,存目亦不为过。但题辞内不必多贬之也。”[5]

正如于敏中在乾隆三十九年七月初一日《手札》(第34通)中所言:“顷接李少司(即李友棠)札,以《水经注》尚有可商者,不可不酌,求其是。愚学殖浅薄,不敢轻议,且相隔甚远,尤难彼此折中,此事知东原(即戴震)深费苦心,且向曾讨论及此,自当有所根据,其中或尚有应行酌定者,不妨再为复核。圣主稽古右文,凡事集思广益,今访求遗书,嘉惠后学,往往一字一议,询及刍荛。我辈钦承恩命,岂可不仰体圣衷,虚公斟酌,以期无负委任,尚敢稍存成见乎?”[5]据“我辈钦承恩命,岂可不仰体圣衷”等语看,“四库馆臣”之所以如此详细地对征集而来的文献及其被收入《四库全书》的处置情形进行详细探讨,显然是严格贯彻乾隆皇帝提出的“稽古右文、聿资治理”等指导思想。而为了有效践行“稽古右文”的政治目的与“嘉惠后学”的教化意图,“四库馆臣”在进行文献处理时,不得不审慎为之。所谓“学殖浅薄,不敢轻议,且相隔甚远,尤难彼此折中”,就是“四库馆臣”客观、公正地对待进呈文献之思想与知识的严谨态度。“尚敢稍存成见乎”,更是基于实事求是的原则对文献进行考辨与提要撰写的体现。

最后,清廷对进呈书籍的传抄格式、纸张、刊刻、刷印、装潢等方面,都提出了严格要求。乾隆三十八年十月二十八日《管四库全书刊刻等事务金简奏酌办活字书版并呈套板样式折》载:“按御定佩文诗韵详加选择,除生僻字不常见于经传者不收集外,计应刊刻者约六千数百余字。此内虚字以及常用之熟字,每一字加至十字或百字不等,约共需十万余字,又豫备小注应刊之字,亦照大字每一字加至十字或百字不等,约需五万余字。大小合计不过十五万余字,遇有发刻一切书籍,只须将槽版照底本一摆,即可刷印成卷。倘其间尚有不敷应用之字,豫备木子二千个,随时可以刊补。其书页行款大小式样,照依常行书籍尺寸刊作木槽版二十块,临时按底本将木字检校明确,摆置木槽版内,先刷印一张,交与校刊翰林处详校无误,然后刷印。”[1]这就是对文献的版刻、字体及纸张等“物质形态”进行统一管控的表现。又如,分校官胡予襄于《江湖小集》的四库抄校本中,曾加“按语”曰:“本书系四库馆稿本,内中多馆臣墨笔校注,或提示抄写格式,以符《四库》之体例。”[6]可见,《四库全书》对抄写格式、校注笔墨等其他“物质形态”的要求,亦颇为严厉。而当对采进书籍进行的调查、整理、传抄、刊刻及提要撰写完毕后,清代统治者必然进入对《四库全书》流传的深度管控阶段。

3 对《四库全书》传播过程与时人阅读来源的管控

从文献的传播途径看,中国古代文献的传递方式主要是人际传播。由于古代的文献收藏机构除了内府、都察院、国子监等政府藏书机构外,主要集中于私人藏书家与藩府等藏书机构中。然而,历代的藏书机构往往无法满足时人的文献阅读需求。甚至,由于文献记录手段的滞后,历代文献传播及其活动,主要通过互借、传抄或交换等途径展开。明清私人藏书家的图书扩充,很大程度上是抄自于内府等朝廷机构,或私人藏书家之间的互抄[7]。而正是由于抄书对书籍流通的重要性,如何获知书籍信息以便传抄,就显得十分重要。对此,曹溶在《流通古书约》中指出:“今酌一简便法,彼此藏书家,各就观目录,标出所缺者,先经注,次史逸,次文集,次杂说。视所著门类同,时代先后同,卷帙多寡同,约定有无相易,则主人自命门下之役,精工缮写,校对无误,一两月间,各赉所钞互换。此法有数善,好书不出户庭也,有功于古人也,己所藏日以富也,楚南燕北皆可行也。敬告同志,鉴而听许。”[8]然而,不管“各赉所钞互换”如何进行,所抄书籍的来源往往是官方的藏书机构。因此,清廷在纂修完《四库全书》且关闭“四库馆阁”之后,就不得不采取相关措施以推进其所编纂定稿的《四库全书》顺利流布开来,以便于“稽古右文”。故而,清廷后又设“七阁”,允许时人入阁阅读、传抄。《清史稿·艺文志》曾说:“全书三万六千册,缮写七部,分藏大内文渊阁、圆明园文源阁、盛京文溯阁、热河文津阁、扬州文汇阁、镇江文宗阁、杭州文澜阁。命纪昀等撰《全书总目》,著录三千四百五十八种,存目六千七百八十八种,都一万二百四十六种。”[9]此举就从书籍来源的角度,保证了时人抄书的底本来源,进一步有效推动“官定”书籍的权威性。

据研究,清代私人藏书家与士大夫当中,不乏有从“四库馆阁”与“七阁”抄书的实例。彼时士大夫亦多有希冀从中窥探未见之书的迫切心情。如章学诚在《为毕制军与钱辛楣宫詹论续鉴书》中,曾指出:“今兹幸值右文盛治,四库搜罗,典章大备,逸文秘册,有数百年博学通儒所未得见而今可借钞于馆阁者,纵横浏览,闻见广于前人。”[10]正是由于“四库馆阁”能见到古今中外的“天下”文献,使得诸多“四库馆臣”在纂修《四库全书》的过程中,往往进行私录抄出,以为珍贵秘笈。如“协勘官”程晋芳《勉行堂文集》卷5《周官新义跋》,云:“《周官》旧二十二卷,此吾友周书沧从《永乐大典》录出者,得十六卷,而地官、夏官缺焉。……余与书沧、孔荭谷各抄一本,嗣是永清令周莨谷属抄一本,而陈上舍竹厂又抄焉。”[11]可见,程晋芳经常私录《四库全书》馆中的孤本书籍,并借他人传抄,以此扩充所抄书籍的流通范围。

需要指出的是,当采录文献被确定且经过核查、校勘及纂定提要后,往往需要一个誊录的环节。进行誊录的人员既可由“四库馆臣”举荐,亦可“投考”或从顺天乡试落榜生中选取、通过朝贡从贡生中选取、恩赐等多种形式[4]。据《国朝书人辑略》所载:“四库书馆方开,天下寒畯争奔走求试誊录,期满得以丞簿进身。”[12]由于入选的誊录人员往往可以藉此“议叙得官”与“丞簿进身”,彼时学子文人争先欲为“四库馆阁”誊录人员。而由于管理问题,馆阁中数量众多的誊录者在负责誊抄书籍的同时,往往出现了冒名顶替誊录者、请人代抄等“佣书”现象。而“佣书”之举使得当时“四库馆阁”的许多稿本、抄本或禁毁书籍,得以被代抄者见及或抄出。李文藻就曾说:“两月住京华,与君无暂闲。借抄中秘籍,手少傭为艰。同好周柱吏,插架高难攀。万卷不满意,持录愁攒颜。四库写未半,积债如层山。怜我二三子,怅怅岐路间。”[13]官至桂林府同知的李文藻所言“四库写未半,积债如层山”,表明当时京城“佣书”费用并不低。而所谓“借抄中秘籍,手少傭为艰”,表明彼时京城的抄手因被雇去抄书的机会之多以至于抄手难求。故而,李文藻又说“所遗尚几种,将行复欲还”[13],表明时人从“四库馆阁”抄出的文献数量是颇为可观的,且透露出彼时士大夫希冀抄遍“四库馆阁”文献的强烈愿望。

而对这种在当时几乎是公开的普遍现象,“佣书”早已引起乾隆皇帝的注意。乾隆皇帝曾说:“此项在馆人员,虽系自备资斧劾(効)力,而议叙实不免过优,殊非慎重名器之道。朕原因四库全书卷帙浩繁,既办一大事,即不能计及小节,略予从优,非不知其中有些微小弊也。但恩施固当令均沾,而录叙亦不宜太滥,况人多即流品混淆,自当明示区别。嗣后此项议叙人员,着照部议,汇齐五十名奏请考试一次。惟是伊等写书时大率倩人代缮,其本人字画未必悉能工楷。将来考试时,着派出阅卷大臣稍为宽取,不必照正考之例过于精核,以示格外体恤之意。其有不到及倩人代作诸弊,仍着照部议严察。钦此。”[1]入馆“誊录”人员的主要目的并非誊抄书籍,而是借此“议叙得官”。故而,乾隆皇帝就此提出考核誊录人员的举措,从而限定誊录人员的作弊之举。虽说此类做法并不一定会收到良好效果,但“四库馆阁”为了便于管理,依旧会从政治权力的角度稍加规范誊录人员品性与“佣书”现象。也就是说,对时人在“四库馆阁”的“佣书”行为进行管理,能够进一步从文献流通的角度限定非定稿“官本”《四库全书》或相关稿本、抄本的严重外流。

而当“四库馆阁”关闭之后,《四库全书》的底本、稿本、定版及《四库全书存目书》等书籍,仍多遭“四库馆臣”私录而出[14]。据上所引,时人从“四库馆阁”抄录书籍时,往往关注书籍的版刻、文字、内容等“物质形态”。这不仅促使相关书籍得以流传开来,更可见及从“四库馆阁”录书之风的习见,甚至成为一种时尚。尽管时人所录之书当中有部分后来被禁毁、抽毁,但进献到“四库馆阁”的书籍多数是经过统治阶层与“四库馆臣”的筛选、整理及排序。总体而言,通过“四库馆阁”的相关编纂,清代统治者对当时“天下”文献的传播源头进行了有效管控。

“七阁”的设立,使得书籍文献的整合、利用、传播及书籍意义的生成途径,得以系统化与有序化。整合藏书与阅读机构,能够使文献传播与文献的知识体系、思想价值以系统、有序、全面的形式向全社会开放。到“七阁”阅读、抄写的士大夫与学子们,必须服从“七阁”对文献从内容、形式、版本、文字到排序、思想、学术、知识等多方面的限定。如时人对“七阁”文献的“钞阅”,要“随时存记档册,点明帙数,不许私携出院,致有遗缺。如所抄一本,文字偶有疑误,须行参校者,亦令其识明某卷、某页、某篇,汇书一单,告之领阁事,酌派校理一员,同诣阁中,请书检对。”[1]这就从图书档案管理的角度,对时人的阅读过程进行登记、对时人所阅读的文本进行记录,以便保证时人的阅读过程、观感及知识吸收,与清廷的编纂意图及《四库全书》所呈现出来的知识内容保持一致。甚至,后世学人因曾入“七阁”观书,以至于进行书籍的刊刻时多据以“七阁”所藏《四库全书》为底本,加以梓行。曾国藩作《圣哲画像记》时就指出:“及为文渊阁直阁校理,每岁二月侍从宣宗皇帝入阁,得观《四库全书》,其富过于前代所藏远甚,而存目之书数十万卷,尚不在此列,呜呼!……余既自度其不逮,乃择古今圣哲三十余人,命儿子纪泽图其遗像,都为一卷,藏之家塾。后嗣有志读书,取足于此,不必广心博骛,而斯文之传,莫大乎是矣。”[15]可知,曾国藩首先感慨“四库馆阁”藏书之丰,其次通过多次入阁阅读而对古今书籍有所了解,再次慎择“古今圣哲三十余人”的事迹加以概述,以为家族教育之本。此例足以表明“七阁”藏书对于时人阅读视野拓展与思想形成的重要性。而后,曾国藩刊刻《船山遗书》时,曾托刘韫斋(崐)从文渊阁抄写有关底本,云:“王船山先生《书经稗疏》三本、《春秋家说序》一薄本,系托刘韫斋先生在京城文渊阁抄出者。尔可速寄欧阳晓岑文处,以便续行刊刻。”[16]这表明“七阁”藏书逐渐成为后人阅读与刊刻书籍的重要来源。此类传抄之举背后的意义,在于时人对文献版本的选择已不可避免受到作为“官定”文本《四库全书》的多方面影响,这就进一步保证了清代统治者对时人阅读的管控效果[17]。

不过,从另一个角度讲,《四库全书》通过“七阁”向社会开放,使得清代的政府藏书布局逐渐从封闭走向开放,促使“官定”文本文献的社会传播及其传播效果的最大化,最终推动以规范学术谱系、预设特定道德标准与价值标准为内核的、以利于彼时政统所需的官学规范体系得到良好的宣传与实践。鲁迅在《病后杂谈之余——关于“舒愤懑”》中指出:“现在不说别的,单看雍正、乾隆两朝的对于中国人著作的手段,就足够令人惊心动魄。全毁,抽毁,剜去之类也且不说,最阴险的是删改了古书的内容。乾隆朝的纂修《四库全书》,是许多人颂为一代之盛业的,但他们却不但捣乱了古书的格式,还修改了古人的文章;不但藏之内廷,还文风较盛之处,使天下士子阅读,永不会觉得我们中国的作者里面,也曾经有过很有些骨气的。(这两句,奉官命改为‘永远看不出底细来。’)。”[18]鲁迅对《四库全书》的文献钳制效果、时人被迫接受现象的辛辣讽刺,正好侧面说明《四库全书》的官学规范体系对后世的巨大影响,亦可证明《四库全书》对彼时及后世“天下”文献信息的管控当是卓有成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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