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船山佚文《〈漆园放言〉序》考
2019-01-19龚雨璐
龚雨璐
(湖南图书馆 长沙 410000)
王夫之(1619—1692),字而农,号姜斋,又号夕堂,晚年隐居衡阳石船山,世称船山先生,明末清初著名思想家,一生著述丰富,经船山全书编辑委员会整理标校并由岳麓书社于2011年出版的《船山全书》(全16册)是目前王船山全书内容最完备、校勘最精良的版本。但笔者近期仍发现有散篇佚出全集之外,当加辑补。
1 王船山佚文《〈漆园放言〉序》原文及注释
今在清同治五年(1866)刻本《(同治)崇阳县志12卷·卷11艺文志》中发现王船山撰《〈漆园放言〉序》一篇,该文不见于《船山全书》,是其佚文,兹将该文移录、标点、注释如下:
诗至启祯间,歧路百岀,竟陵之门三盈三虚,云间起而争之,竟陵不能盈矣。竟陵讳言依傍,实大有所依傍,云间妙于依傍,遂不讳言依傍,两家皆有主盟之心,宜其所推进者,皆其曹滕。乃有不然者,方密之①弱冠即与陈青浦②定交,而其诗不入云间之垒,抑不屑似尸祝竟陵者之梦魂以之也。密之之学,以双行为大用,于诗乃孤行托钱刘③,以离二家门户,愚尝窃笑密之其孤行者,正其双行者也。不堕乃以不昧,后百丈即先百丈,痴人谓为两百丈耳。密之善于藏身春浮④一梦,脱离再来傀儡,其感召矣。夫金道隐⑤与密之同床各梦,遂不相。至于诗,道隐犹密之也。密之胸有钱刘,道隐胸无钱刘,而不觉钱刘在焉。道隐其达矣,盖竟陵、云间之外,又有倪文正⑥、王谑庵⑦一支横岀,则钱刘之濯濯解纷之圣术也。勿论其胸有钱刘与否,而自然、清雄、回宕之气不可遏抑,亦此日之胜事哉。圣功与道隐为生死道义交,胸亦无道隐,其诗乃逼。道隐与密之亦各梦,又逼密之,意薄钱刘不为,且逼钱刘自然也、清雄也、回宕也。其人、其世、其心、其才辏合而然一也。尝读元末国初诗,若杨孟载⑧、高季迪⑨、袁景文⑩诸公不相拟,而墨外皆同调。然则天地其有悔心乎?诗先之矣[1]。
2 王船山与蒙正发交游考
《漆园放言》为蒙正发所著,蒙正发(1617—1679),字圣功,别号樵云,湖北崇阳人。隆武时以诸生起义,永历时官给事中,后归楚寓居衡阳南乡之斗岭。王船山为何要为其书写作序言,二人关系如何?本节将考述王船山与蒙正发之交游情况。
王船山《明文林郎户科右给事兼掌兵科都给事蒙公墓志铭》中写道:“夫之与君为患难交,自诏狱始迄于终。”从此句可知二人的友谊始于清顺治七年(1650)诏狱事件。王敔在《大行府君行述》中记录了事情始末:“时粤仅一隅,而国命所系,则瞿公与少傅严公(讳起恒)实砥柱焉。行阙驻肇庆,纪纲大坏,骄帅外讧,宦幸内恣,视江、闽之覆辙而更甚。赖给谏公金(堡)同丁公(时魁)、刘公(湘客)、袁公(彭年)、蒙公(正发)等主持振刷,而内阁王化澄、悍帅陈邦傅、内竖夏国祥等交害之,指为五虎,交煽中宫,逮狱廷杖,将置之死。亡考邀同榜中舍管公(讳嗣裘)走诉严公:‘诸君弃坟墓,捐妻子,从王于刀剑之下,而党人假不测威而杀之,则君臣义绝而三纲斁,虽欲效南宋之亡,明白慷慨,谁与共之?’劝公匍匐为诸君请命。缇骑掠诸君舟,仆妾惊泣,府君正色诃止之。继诸君以严公哀请得不死……”[2]第16册72-73王船山曾为解救蒙冤入狱的蒙正发四处奔走,还保护了他的家人。
二人相知相交始于清顺治七年(1650),但在这之前他们也应已听说过对方事迹。王夫之撰《永历实录·卷11金王李陈列传》中记载:“成栋之迎驾也,遍致书于朝士,皆有赠遗。王化澄、朱天麟以下,皆欣跃为劝上驾。瞿式耜疏请西出,赍发,给事中蒙正发陛见抗争。成栋复遣杜永和来扈跸,正发与廷争之,语侵永和。永和出,怒目睨正发曰:‘此曹倚未薙发相傲诮,吾将执而耏其鬓。’”[2]第11册448详细记录了蒙正发与杜永和抗争的经过。蒙正发在《三湘从事录》中写道:“总督驻东安数月,湖南节义之士莫不闻声景从。衡州举人王介之、夫之、邹统鲁、夏汝弼、李跨鳌、管嗣裘、吴汝润、周士仪虽匿影南山僻谷,或密报情形,请商方略;或悲歌唱和,缄寄诗篇;风雨邮筒,闲道不絶。”[3]251对王介之、王夫之两兄弟多有赞赏。而这两件事均发生在清顺治四年(1647)。
虽然王船山与蒙正发相识甚早,可在早年因为战乱等原因二人交游较少,王船山《明文林郎户科右给事兼掌兵科都给事蒙公墓志铭》中记载:“桂陷,降者相踵。君排邪论,窜灵溪峒,与司马刘远生、枢郎朱昌时、中舍管嗣裘投身猺獞间,采芑以食。已而循山径依故人于斗岭,授童子读以得粟,樵汲行吟,分与草木同朽。而所依者有仇家,挟君不降为名,将搆大难,乃复走邕管避之。邕帅全节闻君谊,矜重而优全之。数年乃归,杜门绝交游,读书以自适。”[2]第16册935-936蒙正发在桂林沦陷后四处漂泊,后来终于定居衡阳斗岭。
二人交游唱和变得频繁之契机据王敔撰《大行府君行述》记载为:“吴三桂之抗命也,一时伪将招延,亡考坚避不出,或泛舟渌、湘间,访故人以避之……时与前谏蒙公(正发)酬答颇多。”[2]第16册75清康熙十三年(1674)春,吴三桂逆兵陷常德、澧州、长沙,复陷岳州。湖南各郡并为其所据。王船山为避滇氛,各处漂泊。此年有《送蒙圣功暂还故山》一首。
清康熙十四年(1675)八月,王船山与蒙正发同去江西萍乡。泛舟渌江时写有《渌湘杂兴》六首。到达萍乡后写有《萍乡中秋同圣功对月》。离别回湘时写有《留别圣功》。康和声在《留别圣功》诗下按:“去岁回崇阳时,先生有送暂还故山诗,此次复远送聚于萍乡,必及滇事,故有‘兴亡多事天难定,去住皆愁梦未真’之句。先生与圣功均义愤久抑,情不能忘,故有‘一枕冰魂随故剑,飞光犹涌子胥潮’及‘宝剑孤鸣惊背珥,画图遥惜老麒麟’之句。然以三桂之不忠明室,反覆无常,安能有成,徒苦生灵耳。故于其留别时,回望故乡烽火,有‘铙吹落日喧丹嶂,西望湘烟泪眼新’之句……”[4]207认为二人此次出行与吴三桂起兵关系密切。同年九月,王船山由江西萍乡回湖南。阻风泊湘潭,访故将张永明。船山诗《风泊中湘访张永明老将吊孙吕二姬烈死,读辛卯以来诸公奖贞之篇,放歌以言情。孙吕事详故中舍管公记(乙卯)》中写道:“茫茫峒云结烟草,贞魂不舍苍梧道。哀歌血泪洒青天,管子嗣裘金郎堡。而我悲吟独待今,二十六年愁埋心。左掖蒙生俱未死,军中弹泪秋阴深。”[2]第15册376张永明即张国祚,湘潭人。永历倾覆,其妾孙氏、吕氏相对自经死。刘毓崧撰《王船山先生年谱》于诗下按:“管子嗣裘即题中所云中舍管公,蒙生即蒙正发。左掖系给事所居。盖管中舍曾为二姬作记,又与堡同作诗。二人已前殁,而正发犹存。”[2]第16册237王船山追忆往事,故人多已逝去,只有蒙正发陪伴在他身边○11。
清康熙十五年(1676),王船山有《雨中过蒙圣功斗岭》五首。康和声于诗下按:“圣功本湖北人,此诗首云‘君从吴西归’,盖自萍乡归斗岭也。先生上年别时即望其归,故有‘云何成迢递,令我思无穷’之句。第二首、第三首,乃问圣功在赣密图军事情形。庚申重挽圣功诗,有‘诏狱名犹在,烧屯事益疑’之句可证。第四首‘龙渊老自灵’及‘君莫羡渔汀’云云,乃勉圣功及时有为……第六首末云:‘与君昨夜语,山鬼泣窗前。’则此次相晤,或于恢复大计,另有密议也。”[4]213认为二人此次于斗岭相聚,可能秘图恢复。同年有《中秋同圣功、庶先、翠涛、须竹饮听月楼,诸公将送予下湘(丙辰)》,王船山于听月楼与诸公饯饮,蒙正发等人送其泛舟远避。
清康熙十八年(1679)二月,清兵复衡州。吴三桂起兵失败。蒙正发去世,王船山有《闻圣功讣遽赋》一首。首句即为:“闲愁生死外,回首故人无。”[2]第15册353和他同仕永历朝,陪伴身边的最后一位故人也离开了他。
清康熙十九年(1680),王船山有《重挽圣功》一首。颔联为“故心聊自致,唯子不吾欺”,认为蒙正发是真正为二人所谋竭尽心力者。尾联“金风还似昨,湘水泛舟时”[2]第15册493,追忆二人泛舟湘江时的情景,虽然秋风阵阵犹如往昔,可故人却已不在了,无限悲怆蕴含其中。
清康熙二十年(1681),王船山作《广哀诗》。《广哀诗》第十八有《蒙谏议正发》一首。王船山之前虽为蒙正发作悼亡诗二首,但均系短章,未尽所哀。他在此诗中叙述独详,即诗中所谓“倾心与君吐,不畏多言穷”也。诗中又有“我狂君不忌,非但爱彫虫。投我漆园吟,点窜恣愚蒙”,其中“漆园吟”应指蒙正发诗集《漆园放言》,蒙正发曾将其诗稿给王船山修订。另有“每与知者言,浊世孰昭聋。惟余船山叟,烟草吟荒蛩”[2]第15册468,可知蒙正发不仅为王船山之密友,更是他的知音。蒙正发认为在当时混乱的时代中就只有王船山即便处于荒芜的深山中也能用语言文字唤醒麻木的人。康和声在此诗下按:“前节历叙生平,末言:‘萧条斗岭山,遗孤未成童’;‘谁能为荀息,只自悲翟公’。其后先生教圣功长子之鸿留籍衡山,学问深造,富有著述,可谓能为苟息,不负圣功矣。”[4]254又据罗正钧《船山师友记》:“蒙之鸿,衡山岁贡。父正发,崇阳人,寓衡阳南乡之斗岭,没后子孙归崇阳,惟之鸿以长子留守墓。从王夫之学,所造颇深。著有《遣心集诗稿》。教授乡塾,与夫之子敔,唱酬甚多。”[5]168从此可知蒙正发逝世后王船山悉心教导他的长子蒙之鸿,蒙之鸿与船山次子王敔交游甚密,王、蒙两家的友谊持续到了下一代。王船山撰《庄子解·卷1》在“适莽苍者,三飱而反,腹犹果然。适百里者宿舂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之二虫又何知?”下按:“蒙之鸿曰:‘此言游各有近远,则所以资其游者自别。培风与不必培风,形使之然,于二虫又何知焉?’”[2]第13册84清康熙二十三年(1684)王船山有《五日同刘、蒙两生小饮》五律一首。其中蒙生当为蒙之鸿○12。
清康熙二十七年(1688),王船山年已七十,写有《明文林郎户科右给事兼掌兵科都给事蒙公墓志铭》,文中提到:“葬七年矣,嗣子肇旻与其弟以志铭请;当葬时,皆幼孤也。”他是应蒙正发儿子的请求来写作此文的。王船山在此文中备述了蒙正发一生之经历,并评价蒙正发“气宇开朗,神志果毅,而胸无宿怨,言无机巧,故所至人皆矜服。文笔畅达,善尽事理,诗雄浑不事雕琢,得钱刘风旨。”[2]第15册936认为他文如其人,文质兼美。
另王船山在《四书笺解·卷3上论·博施章》中对孔子“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进行注解的时候提到:“蒙正发曰:‘立达可以身心分贴。立谓身之有以自立,达谓心之有以自达。立其身,则无小无大,随分皆可以自成;达于心,即见浅见深,于事皆得以自遂。’”[2]第6册198可知二人不仅有诗歌唱和,也有对经典之研习探讨。
综上所述,蒙正发为王船山四十年患难交,二人志同道合,过从甚密,并且王船山对蒙正发的诗文评价很高,那么他为好友的诗集写作序言也就顺理成章了。
3 蒙正发著述流传情况考
对王船山诗文的整理研究由来已久,这篇《〈漆园放言〉序》为何一直没被注意到,会成为集外佚文呢?本节将考述蒙正发著作的流传情况,挖掘《〈漆园放言〉序》成为佚文的原因。
王船山在《明文林郎户科右给事兼掌兵科都给事蒙公墓志铭》中记载蒙正发:“所著有《漆园放言》《芦草》《龙壁吟》《欸乃声》《三湘从事录》藏于家。”[2]第15册936又前文罗正钧在《船山师友记》中提到蒙正发的六个儿子除了长子留衡阳守墓外其他均回故乡湖北崇阳,《(同治)崇阳县志12卷·卷7》中也记载:“衡阳王夫之志墓后三十余年,其子始归崇,今两邑皆有后,所著见《艺文志》。”[1]由此可推断蒙正发逝世后他的后人带着他的诗文稿回到了崇阳。
又据《(同治)崇阳县志12卷·卷首凡例》中求详一条写道:“志有未可或简者,若疆域、食货、礼乐、职官、选举诸志及建置志之学校、义所、人物志之忠义隐逸是也。……至于明季殉难,国初守节诸君子,先年未详著事实,尤为憾事,兹一一补传,庶足慰九泉忠义之心。”[1]由此推测清同治初年崇阳在编纂县志时可能曾寻访当地蒙正发后人,搜集有关蒙正发的资料,因此在该县志的艺文志之中才会清晰地著录蒙正发的著述情况。
《(同治)崇阳县志12卷·卷11艺文志》中所记载蒙正发著述与王船山同,并在《三湘从事录》后附王夫之序、蒙正发自跋,《漆园放言》后附王夫之序、潘驾檝序,《欸乃声》后附蒙正发自序,另在《龙壁吟》《芦草》后载:“此《草》与《龙壁吟》俱曾付梓○13,毁于火,《龙壁吟》无存稿,此《草》尚有残篇,更名《芦草遗灰》,其子鸿手录藏之,今俱佚。”[1]由此可知,在清同治初年,蒙正发著述尚有三种存于世,两种散佚。
清光绪四年(1878),《三湘从事录》收入《屑玉丛谭》,为上海申报馆铅印本。此书在《屑玉丛谭》中名为《三湘从事纪》,书前章有谟《〈三湘从事纪〉引》载:“纪者直书也。事可取则载,人可取则录,言可取则书,一编年纪月之例也。……是书既成,即使宏文馆徵信史执简而书,按年而考,知无易。”[6]书前另附《〈三湘从事纪〉序》,序后题“南岳孤臣王夫之程人氏识”。序中王夫之称此书为《三湘纪事》。书后有蒙正发自跋。
清光绪三十三年(1907),此书又收入《崇阳蒙先生遗集》,为金永森刻本。此书除了收录王夫之序和蒙正发自跋外,书前还有黄嗣东序、金永森序、王夫之撰《明文林郎户科右给事兼掌兵科都给事蒙公墓志铭》、题词、例言,书后附金永森撰《五虎辨》《辨李自成之死》。另有蒙正发长子蒙之鸿所述《家乘述略》及徐登元跋。
金永森在《崇阳蒙先生遗集·卷首序言》中写道:“先生当明季从何腾蛟、章旷诸公,奉隆武于湖南以图恢复。闻有《三湘从事录》一书,顾未之见。逾年,访其后裔,始得其书及诗一卷。其中历叙在湖南用兵事,语在书中,不具述。但传钞讹漏甚多,不可读,校雠数次,始复旧观。复取明季载记与书中相涉者为之注释,俾承学之士熟悉形势及当时用兵得失利钝,大有益于经世之学。”[7]他从蒙正发后人处得到《三湘从事录》以及诗一卷,又金永森在《崇阳蒙先生遗集·卷首例言》中有:“此书沉湮垂二百馀载,将就散失,永森下乡宣讲,所至之处,必召其故老探访古迹,搜求遗书,此乃圣功后裔甘云峰○14所藏者。……圣功有诗二种:曰《漆园放言》、曰《欸乃声》,船山先生作序,雅推重之。圣功原不藉诗传,而诗又非近时急务,故置而未刊,兹择句之佳者五言如:‘山将落日去,风送晚凉来’‘木客林端啸,孤鸿海上来’‘寒涧蒸轻雾,高岑驻晚晴’‘檐浅高收照,林空易送声’,七言如:‘旧句复吟如梦里,湘山重见似亲人’‘荒城笳吹山遮断,野寺疏钟月送来’‘秋成衲子忙如俗,雨后山光净若澄’‘天地茫茫真大瓠,行藏泛泛一浮萍’‘拨枕滩声喧断梦,系舟老树托芳邻’‘粤水南来深染碧,春山雨过尽堆蓝’‘茶烟入水如云泛,帆影骞风觉岸忙’皆妙。圣功生明季,其诗不为王、李,亦不为钟、谭,自出机杼,不屑依傍门户,此其所以为豪杰之士也。”[7]金永森在例言中提到了蒙正发著有诗二种,那他得到的一卷诗到底为哪种?或者二者兼有之?
又蒙之鸿在《家乘述略》中写道:“先君自乙酉离崇,忘身殉国,其于楚南与何中湘讳腾蛟、章华亭讳旷二公同心共济,支撑数载,已著有《三湘从事录》。其历官谏议与金公道隐讳堡等尽忠直言,忤群小而遭党祸,已略纪于明末鉴史。其竄跡猺獞,匿身命以全名节,艰苦万状,恬然甘受,间亦微露之《芦草》诗集中。其寓居衡南斗岭,及赴西粤友人约,往还吟咏有《漆园放言》《欸乃声》二集。庶母舅氏萧翁百川曾为鸿云:‘先君复寓粤时所著《龙壁吟》无存稿,不知刻本尚有留人间否,惟《芦草》颇拾辑其残编,更名《芦草遗灰》。’今合上数种文集,鸿愧恨无力刊行,俱已手录成书。”[7]其中对于蒙正发著述的记载与《(同治)崇阳县志12卷》契合。
徐登元○15在跋中写道:“给谏蒙先生所著《三湘从事录》《漆园放言》二书,元既敬为之跋矣。兹读其家乘述略而不能已于言也。……先生之子之鸿能详其义烈,先生之孙世英能守其遗编。为之前者,仁人义士;为之后者,孝子顺孙。”[7]从此跋中可得知徐登元曾从蒙正发孙蒙世英手中见到《三湘从事录》《漆园放言》的手抄本以及蒙之鸿所撰《家乘述略》,而金永森将其刻于书后,极有可能这些都写在他从蒙正发后人借阅来的抄本之中。徐登元将《三湘从事录》《漆园放言》二书并跋,则二书可能抄录在一起,岂不正与金永森前言“得其书及诗一卷”吻合?因此笔者推测金永森在清光绪年寻访蒙正发遗书时,《漆园放言》此书并未散佚,王船山为之所写之序言金永森也曾阅。
另清同治五年(1866)刻《(同治)崇阳县志12卷·卷11艺文志》记载:“《欸乃声》,蒙正发著。自序云:‘己酉冬,余自漓江南还,咏得《欸乃声》三十首。庚戌春,复由湘入漓。居无几,偶以家事促,归舟中往返,又得若干首。嘻!余倦于客矣!杜若江蓠偏与幽人分韵,粤山楚水专同野客萦怀。四愁想赠琅玕,湘妃之泪洒来筠簳斑斑;九叹惊疑环佩,屈子之魂招入枫林黯黯,嗟将何及?歌以永言。’”[1]据上可知《欸乃声》为蒙圣功在清康熙八年(1669)至康熙九年(1670)漂流漓江途中所作诗集。又《崇阳蒙先生遗集·卷首题词》中傅燮鼎写道:“风云开国下荆台,爝火残明大半灰。尚倚岩畺称义旅,可怜爨舍失雄才。邨翁解认青山宅,野史难搜白骨苔。传说扁舟蒙给谏,湘漓漂泊未归来。”[7]味其末句诗意与《三湘从事录》无关,而与《欸乃声》契合,笔者疑金永森曾从蒙正发后人处得《欸乃声》之抄本,虽未刊刻,但拿与友人传阅,因此傅燮鼎诗中才有此句。金永森之前摘句“粤水南来深染碧,春山雨过尽堆蓝”也可为一佐证。又据金永森前言:“圣功有诗二种:曰《漆园放言》、曰《欸乃声》,船山先生作序,雅推重之。”今于《(同治)崇阳县志12卷》中辑得王船山为《漆园放言》所作之序,不知王船山为《欸乃声》所作之序尚存世否?金永森可曾阅?王船山《南窗漫记》记载:“蒙圣功给事(正发)《欸乃声》九十首,曾授余订之。其警句则有:‘片帆影挂前川月,透枕霜清五夜钟’‘药市藏名嫌有价,鸥群不乱信忘机’‘荆台不乐呼先辈,高阁从来束腐儒’‘千里孤身分两地,一天雪意酿同云’‘潭经积雪波增力,树过重阳叶尽凋’‘更拟卜居迁赤甲,遥怜知己在丹霞(丹霞,澹归所居。澹归者,金道隐堡。)’讵可不谓句意双到?”[2]第15册888由此可知蒙正发此书确曾由王船山修订,但《(同治)崇阳县志12卷》中提到此书仅录有蒙正发自序。
由上可知,笔者推测金永森曾于蒙正发后人甘云峰处得《漆园放言》与《欸乃声》之手抄本,但他因为“诗又非近时急务”而并未将其刊刻。他在《崇阳蒙先生遗集·卷首序言》中提到了刊刻《三湘从事录》的缘由:“永森尝论古今忠臣孝子自大贤以下离不得一愚字,盖愚则心志专一,至死靡他,成败有所不知,祸福有所不计,乃能肩天下重任。方今内忧外讧,迭起环生,时事亦甚岌岌,然综而论之,其可为之,势实百倍于先生当日。使率土之士尽如蒙先生之愚,出而为国家执干戈,卫社稷,天下事未必不可为,此则永森刻是书之徵恉也。若夫忠臣义士其精光浩气贯天地,薄日月,上蟠下际自有其不朽者在。”[7]他希望当时之同仁能够效仿《三湘从事录》中的蒙正发,为挽救国家危亡挺身而出,而蒙正发所著诗歌则不如此书可起到振奋人心的作用,因此他就置而未刊了。
金永森的这个选择造成的结果就是,蒙正发所著诗歌《漆园放言》渐渐散佚,王船山为此诗集所写的序也鲜为人知,也就未收入他的全集之中。而王船山为《三湘从事录》所写之序言以及王船山为蒙正发所写之墓志铭《明文林郎户科右给事兼掌兵科都给事蒙公墓志铭》随着《三湘从事录》的流传得到了后人的重视。《三湘从事录》后于民国二十五年(1936)收入《中国内乱外祸历史丛书》,由神州国光社铅印出版;1951年改题《中国历史研究资料丛书》再版;1967年广文书局及1982年上海书店出版社出版了该书繁体竖排点校本;1998年收入《四库未收辑刊》,由北京出版社影印出版;2002年收入《明代野史丛书》,由北京古籍出版社出版简体横排本,流传甚广。
注释:
1.即方以智。方以智字密之。明亡后削发为僧,法名大智,号无可,又称浮山、弘智、药地、五老、木立、愚者大师、极丸老人等。安庆府桐城县凤仪里(今安徽桐城市区)人。少以文名,参加复社,为其领袖。明崇祯十三年进士,授翰林院检讨,十七年北京破,哭于崇祯灵前,被李自成军俘获,受刑至两髁骨见,不屈。当清兵大举南下时,曾联络东南抗清人士抵抗。永历时,任左中允,充经筵讲官,桂王授以礼部尚书、东阁大学士,知无所作为,固辞不受,隐居于广西平乐及湖南武冈等地,与王夫之交。清顺治七年(1650),平乐陷,为清兵所执,但坚贞不屈,获释后削发出家,清顺治十年(1653)在南京皈依曹洞宗,最后入江西吉安青原山为住持。清康熙十年(1671)冬,因事牵连被逮,解往广东,途经江西万安惶恐滩头,因背疽发卒于舟中,一说投水死。著述甚富,有《通雅》《浮山文集》等。
2.陈子龙字人中,更字卧子,青浦人。他的诗歌成就较高,为云间诗派首席。此处陈青浦应指陈子龙。王船山《明诗评选》中选陈子龙《江南曲》二首,其后评曰:“转折不形,魂神自动,结句蕴藉,一字百意。此以汉人机杼更齐、梁式幅,不知者但谓之齐、梁已耳。崇祯初,竟陵恶染横流,卧子鸣孤掌以止狂波,才实堪之,不但志也。”
3.指唐朝诗人钱起和刘长卿。王船山《唐诗评选》中选钱起诗《余干旅社》《漂母墓》《游休禅师双峰寺》《裴迪书斋望月》《早下江宁》。其后评曰:“钱、刘诗如以上诸篇,犹得浑成。然此作一结虽情致宛切,乃移作起句,亦未见其不可。中唐之病,在谋句而不谋篇,琢字而不琢句,以故神情离脱者往往有之。如两皇甫、郎、卢、严、耿诸人,乍可讽咏,旋同藞苴。五言一体,自有源流,如可别营造极,古人久已问津,奚更吝留,用俟来者?惟以比偶谐音,差为近体,至其成章遣句,则非苏、李、陶、谢,又何以哉?大历诸子拔本塞源、自矜独得,夸俊于一句之安,取新于一字之别,得己自雄,不思其反,或掇拾以成章,抑乖离之不恤。故五言之体丧于大历:惟知有律而不知有古,既叛古以成律,还持律以窜古,逸失元声,为嗣者之捷径。有志艺林者,自不容已于三叹也。”
4.王船山诗《闻极丸翁凶问不禁狂哭,痛定辄吟二章》后自注“传闻薨于泰和萧氏春浮园。”方以智号极丸老人,此处极丸翁应指方以智。
5.即金堡。金堡字道隐,浙江仁和人。法名性因、今释,号澹归,明崇祯十三年(1640)进士,任临清知州。明亡后,仕南明桂王朝为兵科给事中,卷入南明小朝廷党争。清顺治七年(1650),桂林陷,遂削发为僧,创韶州丹霞寺,移住庐山栖贤寺。倡儒、释合一之说。工诗文,善填词。著述宏富,有《遍行堂集》《岭海焚余》《丹霞澹归禅师语录》等。
6.指倪元璐。王船山有仿体诗《倪司徒元璐〈书愤〉》。王船山《明诗评选》中选倪元璐《送徐水部新婚奉使荆关》《白门出城登松风阁时为清明前五日》,其后评曰:“公才本倜荡,亦为时诗所困,此自拔而有不竭之巧。时诗犹言时文也,认题目认景认事,钻研求肖,借客形主,以反跌正,皆科场文字手笔。竟陵以后,体屡变而要不出此,为正其名曰时诗,明其非诗也。”
7.指王思任。王船山有仿体诗《王佥事思任〈登岱〉》。王船山《明诗评选》中选王思任《薄雨》,其后评曰:“置颔联不论,讵非作者?竟陵狂率,亦不自料遽移风化,而卢俗易亲,翕然于天下。谑庵视伯敬为前辈,天姿韶令亦十倍于伯敬,且下徙而从之,余可知已。其根柢极卑劣处,在哼着题目讨滋味发议论,如‘稻肥增鹤秩,沙远讨凫盟’,皆是物也。除却比拟钻研,心中元无风雅,故埋头则有,迎眸则无;借说则有,正说则无。竟陵力诋历下,所恃以为攻具者止性灵二字。究竟此种诗,何尝一字自性灵中来?靠古人成语,人间较量,东支西补而已。宋人诗最为诗蠹在此。彼且取精多而用物弘,犹无一语关涉性灵,矧竟陵之鲜见寡闻哉!五六十年来,求一人硬道取性灵中一句亦不可得。谑庵、鸿宝、大节、磊砢,皆豪杰之士,视钟、谭相去河汉,而皆不能自拔,则沈雨若、张草臣、朱云子、周伯孔之沿竟陵门持竟陵钵者,又不足论已。聊为三叹!”
8.指杨基。王船山《明诗评选》中选杨基《客中寒食有感》,其后评曰:“平润。国初艺苑,以高、杨、张、徐并称四才。杨之于高,声气之交耳,殆犹富侩之视王孙,邸妓之拟闺秀,清浊异流久矣。蒙古之末,杨廉夫始以唐体杜学救宋诗之失。顾其自命曰‘铁’,早已搏撠张拳,非廓清之大器。然其所谓杜者,犹曲江以前、秦州以上之杜也。孟载依风附之,偏窃杜之垢腻以为芳泽,数行之间,鹅鸭充斥,三首之内,柴米喧阗,冲口市谈,满眉村皱。乃至云‘丈夫遇知己,胜如得美官’,云‘李白好痛饮,不闻目有痤;子夏与丘明,不闻饮酒过’,云‘泪粉凝啼眼,珍珠压舞腰’(《雪中柳》),云‘溪友裁巾帻,虚人作饭包’(《荷叶》),云‘何曾费钱买,山果及溪鱼’,云‘巴人与湘女,相逐买盐归’,云‘清流曲几回,吃饭此山隈’,云‘人情世故看烂熟,皎不如污恭胜傲’,云‘他年大比登髦俊,应报新昌县里多’,云‘先生种苎不种桑,布作衣裘布为裤’,如此之类,盈篇积牍,不可胜摘。呜呼!诗降而杜,杜降而夔府以后诗,又降而有学杜者,学杜者降而为孟载一流,乃栩栩然曰:‘吾学杜,杜在是,诗在是矣。’又何怪乎近者山左、两河之间,以烂枣糕酸浆水之脾舌自鸣风雅,若张、王、刘、彭之区区者哉!操觚者有耻之心焉,姑勿言杜可也。”
9.指高启。王船山有仿体诗《高太史启〈梅花〉》。王船山《明诗评选》中选高启《短歌行》《当垆曲》等诗共八十三首,在明代诗人中选诗数量仅次于刘基。他对高启的诗歌评价甚高,认为“一代诗人,非季迪不足以当之也。”尤其是他的乐府诗,王船山认为“起八百余年之衰”,又说“唐以来不见乐府久矣,千年而得季迪,孰谓乐亡哉!”高启诗《郊野杂赋·其一》后王船山评曰:“苦学杜人必不得杜。唯此夺杜胎舍,以不从夔府诗入手也。”
10.指袁凯。王船山有仿体诗《袁御史凯〈白燕〉》。王船山《明诗评选》中选袁凯《独漉篇》《与倪元镇饮得江上雨》等诗共十九首。其中《鸡鸣》诗后评曰:“李献吉谓凯诗学杜,非也。凯诗正自沈约来。约散弱为宋人禘祖,凯澹缓中有敛束,乃贤于约。此章纯纯无笔墨痕,学杜者何足以及之!”
11.王船山《〈三湘从事录〉序》中也有类似表述:“华亭公以劳愁死,义兴以惋恚终,余与圣功屡不死,而今日犹然言之,则我两人之终岀黎平与天玉下,自取之也。”认为自己与蒙正发终究比不上在明朝覆灭时就死国之人。此或船山写词“我自从天乞活埋”之因也。
12.王船山在《明文林郎户科右给事兼掌兵科都给事蒙公墓志铭》中写道:“君生以万历丁巳三月初八酉时,得年六十有二……生子六:长肇旻,从予学;次肇暠,次肇暹,次肇晟,次肇昱,次肇昇。”可知蒙正发长子应名蒙肇旻,之鸿或为其字?
13.今人介绍蒙正发著述多以《芦草龙壁吟》为一种书,误。
14.据王船山撰《明文林郎户科右给事兼掌兵科都给事蒙公墓志铭》:“君本甘姓,世居江西宜春……以受宗少孤,为同居继父蒙清泗所鞠,遂改姓蒙。……君既世承蒙姓,屡思复姓甘,尝与予深叹,未果而卒。”蒙正发祖上本姓甘,金永森言其后人为甘云峰,则他的后人有改回甘姓者。
15.据《(同治)崇阳县志12卷·卷7》记载:“徐登元号复堂,资性颖异,一目数行俱下。中乾隆乙卯副举,精文律,喜博览书史,酒酣耳热,谈论风生。邑士多出其门,所著志《艺文》。”《(同治)崇阳县志12卷·卷1》中还收录了《徐登元石龙原怀蒙圣功给谏诗》:“半壁南天草树荒,出山小草气飞扬。千军夜肃潼溪月,匹马朝驰粤岭霜。不恤谗言訾五虎,长怀忠悃吊三湘。石龙原上风云壮,想见当年义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