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滴事件后,再访顺风车
2019-01-17高晓东
高晓东
吴明(化名)特别怀念2018年8月底的那几天。当时,他开一天顺风车最少能赚三四百元,远超其在工厂打工的收入。平时骑自行车上下班的吴明,索性辞去工厂的工作,成了一名专职顺风车司机。如今,吴明却正考虑再找份工作,继续去工厂打工。
2018年5月6日,一名空姐在郑州搭乘滴滴顺风车时遇害。3个月后,一名温州女孩乘坐滴滴顺风车时遇害。除了这两起在全国范围内引起关注的案子,还有数起滴滴顺风车司机骚扰和侵害乘客的事件曝光。
以滴滴为代表的网约车行业,由此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舆论风暴。随后,包括滴滴在内的多家网约车公司下线顺风车业务,并进行整改。
这段时间,顺风车和它的利益相关方,究竟是怎样一种生存状态?
下线,整改
这一轮网约车整改中,滴滴并不是唯一下线顺风车业务的平台,刚刚开通顺风车业务半年的高德,几乎同步宣布暂停顺风车业务,且没有给出恢复上线的时间。
2018年9月5日,交通运输部等10部门组成网约车、顺风车平台公司安全专项检查组,展开为期半个月的专项检查。
11月28日,交通运输部通报了对滴滴进行专项检查的处理意见。专项检查发现,滴滴顺风车产品存在重大安全隐患,包括用户个人信息泄露、产品“社交化”定位、顺风车规则违反国家和地方有关规定、涉嫌非法经营道路客运、业务资金结算模式不合规等。此外,交通运输部还通报了对首汽、神州、美团等7家主要网约车、顺风车平台公司的专项检查结果。
虽然嘀嗒顺风车一直在线,但跟此前的滴滴顺风车相比,嘀嗒合适的顺路订单量较少,每单收益较低,车主们常调侃自己是“活雷锋”,接单意愿越来越低。
两周后,滴滴出行从7个方面给出了顺风车和网约车的整改方案,并表示在未完成隐患整改前将继续无限期下线顺风车业务。
这一过程中,嘀嗒成为唯一还在提供顺风车服务的平台。不过,即便在嘀嗒平台上,乘客也已经无法预订23:00至次日5:00的顺风车。
“卖小吃赚的都比这个多”
滴滴顺风车下线之后,包括吴明在内的不少顺风车车主,都开始改用嘀嗒App接顺风车订单。
通过嘀嗒的注册审核用了大约十天时间,9月9日,吴明第一次从嘀嗒平台上接了一单顺风车,就再也不愿意接单了。“单太少了,等一整天还是那几个乘客,没有车主接他们的单。”
吴明告诉《瞭望东方周刊》,车主不愿意接单的原因很多,嘀嗒的订单推动混乱是其中之一。
从广州到佛山有30多公里,吴明的嘀嗒平台上显示附近有90多位乘客,但是距离吴明出发地点几十公里外的订单也会推送过来,距离最远的订单有70公里。
“嘀嗒顺风车订单推送缺少排序功能,绕那么远过去接一个订单亏本,又很难刷出第二个订单来。”吴明说,跟滴滴相比,同样距离,嘀嗒顺风车的订单价格普遍较低,每周只有两天能提出提取现金要求,到账又得好几天。
虽然嘀嗒顺风车一直在线,但跟此前的滴滴顺风车相比,嘀嗒合适的顺路订单量较少,每单收益较低,车主们常调侃自己是“活雷锋”,接单意愿越来越低。
一名想如吴明那样、买辆新车在工作之余跑顺风车补贴家用的年轻人,被老司机劝住了:“有那个钱,不如去市中心租个摊位,卖小吃赚的都比这个多。”吴明听说,他一个曾经每天营收超过1000元的朋友,已经放弃顺风车,重新开起了黑车。
被改变的社交功能
滴滴陷入舆论风暴后,仍在运营顺风车业务的嘀嗒出行也悄悄主动下线了具有社交功能的“结伴频道”。
2015年产品成型阶段,滴滴顺风车就定位于社交,曾发布大量暧昧社交广告。嘀嗒出行也于2016年上线“结伴频道”,进入频道后可发现6个主题:周边郊游;市内活动;世界那么大,一起去看看;晒图求脱单;结伴跑步健身;寻找上下班拼友。
虽然,2018年5月发生郑州空姐案件后,滴滴就放弃了大量社交功能,嘀嗒也下线了“结伴频道”,但直到2018年9月初,滴滴顺风车下线,专项检查开始后,嘀嗒顺风车仍在推荐乘客选择安全性更低的副驾驶位置,宣称那样“更有礼貌”,乘客与车主互评仍不受任何限制,订单结束后,还可互加好友。
不过,随着多起案件被报道,车厢里的气氛已经变得越来越尴尬,车主与乘客开始相互提防。
这期间,2018年7月,吴明用自己的新车接了第一单顺风车,乘客是名年轻姑娘。“她不拼单,上车前绕到车头和车屁股附近都拍了照,好像很害怕,上车后藏在后面不敢说话。”吴明说,“一直到下车,我都没看清她的臉。”
8月24日,温州女孩乘坐滴滴顺风车遇害案件发生。这使得吴明更加谨慎,干脆不再跟任何女乘客聊天。
此后的一段时间里,跟乘客一起批判涉案司机,成为北京顺风车车主王磊(化名)的重要聊天话题之一。王磊是“重度”顺风车用户,在滴滴平台上接了1000多单,在嘀嗒平台上接了400多单,也常坐别人的顺风车。
事实上,从车主和乘客的角度而言,都不赞成完全撤销顺风车的乘客与车主互评功能。
作为车主,吴明和王磊均借助这一功能“改善”车厢气氛,包括不让系统评分低的乘客搭车。
吴明曾经载过几个评分不到80分的乘客,完成订单后,这些乘客给吴明的评分并不高。其中有一对年龄相差二三十岁的情侣,男方上车后一直打电话,谈的都是公司上市、国外生意,女方则不停抱怨吴明开车慢。“她反复说,这条路自己老公开了几千次了,如果让他开,能节约多少时间等。”吴明说,“我感觉很奇怪的是,这么有钱,又赶时间,为什么要搭顺风车?”结束订单后,吴明立马拉黑了那名乘客。
供职于出版行业的王磊,挑选乘客的标准更加精细,倾向于选择同行。“有话题聊,不尴尬。”王磊对《瞭望东方周刊》说。
而很多顺风车乘客则表示,查看对车主的评价,也有利于自己作出更安全的选择。
如今,专项检查已经结束,滴滴顺风车仍在下线整改中,而嘀嗒顺风车平台上仍然留存着种种“社交”痕迹。
顺风车的能与不能
滴滴顺风车下线当天,吴明就开始询问佛山当地有哪些顺风车QQ群。
顺风车QQ群诞生的时间远早于滴滴平台,如今又有退出平台的顺风车主加入。这些群一般以“某某城市顺风车”为名,大量通勤信息会在这里发布,且都遵循统一格式:如果是车主,必然以“车找人”三字开头,附上出发时间、地点、目的地,途经主要街道、小区等。如果是乘客,则以“人找车”三字开头,同样注明出发时间、地点、目的地,途经主要街道、小区等。车主和乘客常常提前一两天或者几小时发布信息,也有人标注信息长期有效。
滴滴公司不愿透露姓名的内部人士对《瞭望东方周刊》说,顺风车肯定还会上线,但肯定会首先解决安全等问题。
一次网络调查显示,原先的顺风车乘客多表示,他们如今坐公交,或者公交与自驾搭配通勤。
高德与清华一戴姆勒可持续交通研究中心此前发布的一份报告显示,以北京五环范围内为例,有16.4%的出行需求高度重合,若充分发展顺风车、拼车,预计每年可减少驾车里程约1.11亿公里,相当于减少3万吨的碳排放。
不过,郑州空姐遇害案件和温州姑娘遇害案件中,两辆顺风车都带有营利性质,被车主当作赚钱的工具,从严格意义上来说,并不符合管理部门和乘客对顺风车的期望。
2018年5月21日,交通运输部再次强调,顺风车和网约车是不同性质的出行。顺风车仍是私家车,不能从事营利为目的的出行活动。合法的私人小客车合乘(顺风车)应当具备两个核心要件:一是以满足车主自身出行需求为前提,二是分摊部分出行成本或免费互助,而且驾驶员提供合乘服务每车每日不超过2次。换言之,通过限制接单次数、订单价格等,顺风车只能节省车主的出行成本,“省点油钱和高速费”等,绝对不能用于赚钱。
以这一标准衡量,王磊才是真正的顺风车车主。王磊开奥迪Q5接市内顺风车订单,他说就为给自己省点油钱,赚点零花钱,买包烟。如果判断乘客素质好,王磊并不太介意折返绕一下接乘客。
与王磊不同,吴明首付35%,买了辆总价13.5万元的哈佛H4,就是想赚钱。买车回来的两个月时间里,吴明的行车里程已经超过了1万公里,平均每天出行距离近170公里。吴明说,那名曾经每天营收超过1000元的朋友告诉他,提高收入的诀窍在于,多接城际订单,少接市内订单。在他收入最高的那段时间里,不少订单的车费都接近200元,最高的一份城际订单车费为595.7元。
“尘归尘,土归土”
网约车公司面临的不只是顺风车的问题。顺风车业务还在整改,网约车公司们的其他业务也在下滑。
北京的出租车司机王刚(化名)告诉《瞭望东方周刊》,网约车刚上线时,因为补贴很高,车队的不少同事都跑去开滴滴快车、专车、顺风车等,车队的很多车空着没人开。补贴高峰时,王刚也把出租车停在家里,开着自己家的车出来拉活儿赚补贴。
“当时车队的领导一开会就给我们鼓劲儿,不断说‘春天不远了,‘谁有朋友想要领台车开出租,现在可以便宜些。”王刚说,“我领这台出租车花了一万多,那时候领车,只需要拿一半左右。”
如今,随着网约车补贴几近于无,安全问题频发,出租车市场正在回归。王刚的车队已经没有闲着的车子了,拿车的费用也涨了回去。
一些乘客也重新回归了公交系统,其中就包括王磊。他说,自己已经习惯了出门带人,不空车走。如果接不到顺路订单,他有时会直接坐地铁出门。“家里财政大权不在手上,能省就省。”
一次网络调查显示,原先的顺风车乘客多表示,他们如今坐公交,或者公交与自驾搭配通勤。有乘客直接晒出了自己目前每天通勤的时间表:“先坐公交到地铁口,再坐地鐵,别人10分钟的路程我用1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