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锁记
2019-01-17猫主义
猫主义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把钥匙坐弯了,死活打不开锁。为了甩掉肚皮上四指厚的肥肉,人生第一次鼓足勇气出门跑步,只因为坐在马路牙子上歇了口气,就落得个进不了家门的下场,我和跑步真是八字不合。
好在带了手机。
把楼道的灯“跺”亮,从墙上贴的一百多张小广告里挑出一个“老杨开锁,公安备案,全天服务,安全快捷”,就这个了,我拨打了老杨的电话。
隔着门连上家里的无线网,蹲在门口看了一集动画片,电梯门开了。出来一个拎着工具箱的年轻人,看起来也就二十出头,问我:“是您要开锁?”
“嗯。你是老杨?”
年轻人咧嘴一笑:“我是老杨的徒弟小杨,您放心,别看我年轻,保证十分钟之内给您开开。劳驾您往旁边让一让。”
“等会儿,我腿麻了。”
忍着双腿针扎般的刺痛,我以树懒的速度往旁边移开一个身位。小杨麻利地打开工具箱,拿出几根细小的家伙什儿,刀枪剑戟还是斧钺钩叉我也没看清,插进锁眼捅鼓了几分钟,只听“咔嗒”一声脆响,锁开了。
然后换了个锁芯,一共花了四百块钱。换锁比开锁麻烦些,叮叮当当地弄出许多噪音,家里那个猫不太高兴,一直在阳台上远远地监视着。等小杨走了,才从阳台出来,管我要罐头。
“出门前不是刚给过你吗?这么快就吃光了?”
猫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开始挠装罐头的抽屉的拉手。我只好又喂它一个罐头。
跑步跑得浑身肌肉酸痛,和陌生人说话又耗费了大量的精力,我身心俱疲,草草洗了澡,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睁眼的时候天是黑的,不知是深夜还是凌晨。一种奇怪而熟悉的金属磕碰声从外屋门口传来,犹如当头一桶冰水浇下,让我瞬间完全清醒,汗毛齐刷刷竖起来。
错不了,有人在撬我家的门锁。
想报警,手机不在身边。想大叫,小区住的都是老年人,把谁吓个心脏病发作我可负担不起。想让猫别管我快藏起来,那个身强体壮的畜生没等我开口,已经无声而敏捷地钻进床底——我就知道它遇到危险只会顾自己,真是一只好猫。“咔嗒”一声脆响,形势已然十万火急,我再也来不及多想,抓起茶几上的水果刀跳向玄关,大喝一声:“别进来!”
“哎呀妈呀!”门开了,门外有人发出惊叫,声音居然比我还惊恐。
只见楼道昏暗的灯光下,站着两个吓呆的人。一个是开锁师傅小杨,另一个好像是我自己。
“太神奇了!太神奇了!竟然亲眼看到这种事,太神奇了……”小杨兴奋得两眼放光,一个劲儿搓着双手。
我和我自己不约而同地掐虎口,想知道是不是在做梦。
“哎,你俩离近点儿行不?我想给你们照个相。干这行三年了,还是第一次遇见这种事,本来还以为师父哄我呢……”
我和我自己同时向后退一步,互相从对方脸上看到极力想把目光移开又偏偏移不开的扭曲表情。
“哈哈,不用怕,只是开错了时空门,一会儿关上重开一下就行了。你俩先离近点照张相呗。”小杨的语气无比轻松,仿佛整件事情只是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
“开错时空门?什么意思?”我俩异口同声。
“干我们这一行,开的门多了,保不准哪次遇见平行宇宙乱流,就可能把门开到另外一个时间线上去。这个可能性特别特别小,居然让我碰上了!哎呀,快让我拍个照片发群里,让同行们见识一下!你俩离这么远干吗?靠近交流一下嘛,多难得的机会啊!”
我定神打量对方,看不出有什么交流的必要。那家伙看起来和我一模一样,穿着我的套头衫,背着我的双肩包,留着我的三七分发型,额头中间长着我的痘痘,一看就是吃过我的火锅。某些平行宇宙中的我可能中了彩票,或者出了名,或者走了桃花运,或者养了狗,但显然不是面前这个。这家伙完全和我一模一样,衣服上也粘满了猫毛。
“没什么好聊的,快领他走吧,我还得睡觉呢。”我说。
“沒什么好聊的,快领我走吧,我还想睡觉呢。”那家伙说。
小杨急了:“怎么能这样呢?你们就不好奇对方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吗?”
那家伙摇摇头,我耸耸肩,都不说话。
僵持了几秒钟,小杨终于屈服了:“好吧好吧,我就没见过你们这么没劲的人……劳驾您在里边把门锁上,我得重开一下锁,把外面这位送回他自己家去。”
我依言把门锁上,还能听见他们在楼道里说话的声音,突然好奇心大起,想看看他们是怎么回去的,于是扒着猫眼向外瞧。只见小杨又掏出开锁工具凑到门前,门锁随即铮铮作响。我紧盯二人,不敢眨眼,生怕错过他们一下消失的画面。然而想象中的一幕并没有发生,门开了,他们两个还是在我面前。
小杨尴尬地挠挠头:“失误失误,刚才注意力不太集中,重来一下就好了。劳驾您再锁一次……”
同样的事又发生一次,他们还是在我面前,大家的脸色都不太好了。
又试了一次,还是不行。小杨明显慌了:“不对呀!怎么回不去了呢?等我给我师父打个电话……”
另一个我紧皱眉头,狠咬指甲,左顾右盼,神情十分焦虑。
我安慰道:“别担心,他们是专业的,会有办法送你回去的。”
“我主要是急着回去喂猫。早上出门到现在,十几个小时,猫肯定饿坏了……”
小杨还在给他师父打电话,我和那家伙都在啃指甲、抖腿,在楼道里来回踱步,好几次差点撞在一起。想到另一个平行宇宙中,我的猫在挨饿,在漆黑的房间里孤独地等待着主人归来,或许还以为自己被抛弃了,我的心就揪成一团。
我控制不住地把怒气撒在那家伙身上:“你怎么这么晚才回家?到哪里浪去了?”
“我能到哪里浪?不就是加班吗?那个破活儿又要改,好不容易改完,客户又非要拉我们聚餐,半夜三更的,聚个什么餐,吃下去的肉都长肚子上!”
“是不是那个姓沈的张罗的?”
“就是他!”
“那货每回都要聚餐,也不管别人愿不愿意!”
“没错,整天就知道吃吃吃,吃完还拉你上KTV……”
“你还跟他去唱歌了!家里猫没喂,你自己心里没有数?”
“我什么时候说去唱歌了?”那家伙委屈地叫起来,“他们去了,我可没去。吃完饭我就赶紧打车回来,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门锁突然打不开了,又叫师傅来开锁,蹲在外面看了八集动画片,师傅才来,谁知道又开错了什么时空门……”
我突然有种不好的感觉:“你蹲在外面看动画片?”
“是啊。”
“是隔着门连上屋里的网络看的吗?”
“是啊。”
“你家网络密码是多少?”
“wuhuangwansui,怎么了?”
“那你看看现在还连着网没有。”
“连着呢,咦?我怎么还连着我家的网?可以跨时空联网的吗?”
“你等一下。”我匆匆跑回屋找出手机一看,没有网络信号,心中登时五味杂陈,不知道怎么开口才好。
那家伙还在试图找出一个合理的解释:“这是你家的网吧,一定是因为你家和我家的网络名、密码都一样,所以就自动连上了。”
“不,”我说,“密码不一样,我家是wuhuang wanwansui。”
那家伙目瞪口呆。
我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膀:“兄弟,冷静一下听我说,其实今天——确切来说是昨晚,我家的锁也坏了,也可能是钥匙坏了,反正就是打不开了。然后我就请了师傅开锁,就是这个小杨师傅。”
“你也开过锁?”他咀嚼着我的话,眯起眼睛盯着我,怒气在眼神中慢慢聚集。
“是的。”我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恐怕就是在那时候出的差错。然后我又换了个锁芯……”
“你还换了锁芯!”他跳起来揪住我的领子,口水喷到我嘴上,“开错时空门的不是我,是你!你还把我家锁芯换了,让我进不去门,在外面蹲了一晚上!”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事情纯属意外,我也是受害者,糟糕!我家猫还没喂——”
“那我家猫呢?你把我家猫怎么了?”
“我帮你喂了。”
他脸色变幻不定,最终还是松开双手:“你快回去喂你的猫吧。”
小杨师傅还在和老杨师傅视频通话,老杨师傅听起来很恼火:“怎么就不行呢?不是告诉你了嘛:集中注意力!集中注意力!没有别的诀窍,只有集中注意力……”
小杨师傅被训得满头大汗,看我走过来,勉力挤出微笑:“一会儿就好了啊,别急,一会儿我就带他走……”
我说:“应该走的人是我。”
弄清楚状况之后,小杨师傅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我说呢,这么简单的事我怎么可能搞不定!原来我根本就没开错时空门,你不能纠正一个不存在的错误啊,对不对?”
老杨师傅冷哼一声:“那也是那头的你干的,干完還没发现,把客户扔下自己走了。你们都是一路货,干活毛毛躁躁,顾头不顾腚。”
小杨赔笑:“师父,现在怎么办?他不是咱们这条线上的,还能把他送走吗?”
“怎么不能?一样的办法,领他在门外,重开一次门,让他进去就行了。”
“不会把我也带过去吗?”
“你又不跟他进屋,怎么会把你带过去?”
“我懂了我懂了,这就开这就开。”
“小伙子,等一下。”老杨师傅叫住我,“等你回到那边,麻烦给那边的我打个电话,让他好好管教一下徒弟。”
“我会的。”
挂上电话,小杨师傅苦笑着问我:“你回去不会真的打我小报告吧?”
“除非你把换锁的四百块钱还给我。”
“凭什么我还?钱又不是我收的。”
“那边的师父管教的也不是你啊。”
“也对。”小杨若有所思,“和我有啥关系。”
我把另一个我的睡衣脱下还给他,换回自己的运动服,与另一个我以及另一个我的猫告别。对于世上存在两个一模一样的主人这件事,猫没有表现出丝毫困惑,或许是因为愚蠢,或许是不关心,或许早已见怪不怪。
门关上,门又打开。在破晓的微光中,我的猫伸着懒腰向我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