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日本对西方公共图书馆思想的受容与日本公共图书馆的最初形态*
2019-01-17李易宁
李易宁
0 引言
一般观点将日本近代出现的公共图书馆视为西方舶来物。在日本学者的研究中,这一观点得到了更为细致的描述。石井敦认为孕育日本公共图书馆兴起于以明治维新为中心的民主主义革命。他指出,“近代公共图书馆都是在市民社会的形成过程中形成”,“尽管日本的民主主义革命并不彻底”[1]68。经历了并不彻底的民族主义革命,日本形成了公共图书馆植根的社会土壤。其不彻底的革命本身成为日本近代公共图书馆的特殊形态的根本原因。
岩猿敏生认为,明治维新后,日本效仿西欧市民社会建立起非封建社会的不完整近代市民社会[2]17。可以理解为孕育日本公共图书馆的社会母体仅仅是近似于英美的社会形态的“不完全的近代市民社会”,在这一“近似”西方的社会母体中诞生的“公共图书馆”必然受限于其近代化的不完整性,成为一定意义上的“public library”。换言之,“不完整的近代市民社会”孕育出具有日本特色的“公共図書館”。因此,对西方公共图书馆进入日本的传播路径、本土化过程的探讨,有助于探寻日本公共图书馆思想的发端与受容情况,理解并解释日本公共图书馆萌芽之际的表象。
本文依据史料,以思想的传递与表征为线索,尝试研究日本自西方引入公共图书馆的最初印象,以及其呈现于日本近代社会的过程,回答日本公共图书馆思想的发端及其最初形态等问题。
1 日本近代市民社会的构筑
1.1 民族主义近代观的确立
日本明治维新时期,最具代表性的历史人格者当属福泽谕吉,其近代观对日本近代社会的形成产生了深刻影响。从幕府末期到明治维新,日本在西方列强的重压之下迫切需要寻求出路。福泽谕吉的启蒙、岩仓使节团的出访等都是在这一背景下发生的。近代化的需求决定了日本学习西方是以强国为目的。陈秀武认为福泽谕吉的思想包含民族主义的“开化性”与“狭隘的民族性”的双重特点,“在确立民族国家的总体目标上,福泽谕吉强调‘爱国’‘报国’等近代国家观念和民族意识”,但“又在论述中将‘爱国心’和‘自私心’等同起来”,因此“在国际关系紧张的时候,民族主义就很自然地成为宣传蛊惑的工具,而走向民族自私的一面”[3]200-201。这种民族主义也构成了福泽谕吉学习与介绍西方经验的基本立场。在文明开化与发展国力的迫切需求之下,福泽谕吉看到了公共图书馆在近代化发展进程中不可或缺的作用,在其著作《西洋事情》中描绘了西方发达社会的种种新奇事物,其中就包括公共图书馆。
1.2 近代教育观的形成
福泽谕吉推崇英国的立宪政治,将它视为19世纪政治体制应具有的一般形态,也是19世纪唯一有效的政治体制[4]80。在福泽谕吉看来,已经蜕变成蝴蝶的19世纪的人民与青虫时代的人民不同,既不能“以指撮之”,也不能“以箸挟之”,像法国拿破仑三世、俄国亚历山大二世、德国俾斯麦那样的专制,再也无法压制已然成为“蝴蝶”的人民了”[5]80-83。这就是福泽谕吉的19世纪观念,表达了他对受教育的平民与国家建制之间关系的理解。福泽谕吉“尖锐地批判了‘日本只有政府而没有国民’”的现状,讴歌“‘独立自尊’和‘一身独立’的自由主义理念......福泽谕吉支持人生来平等,但是以后根据学业修行的层次造成了人与人之间的差别。因此,一个国家真实的力量不在于政府,而是取决于每一个国民的学力综合构成的”[6]23。在深刻理解国民在近代国家中的重要作用的基础上,福泽谕吉大力倡导通过教育改变平民的社会地位,从而使其具备更大的社会影响力,进而提高国力。
1.3 以“私之公”与“政府之公”构筑公共领域
为了达到教育与培养民众的目的,福泽谕吉提出建立新的统治秩序。他并不否认统治阶级在混沌与孤立的状态下可以单方面发挥作用,这也是促成日本“不完整的近代市民社会”形成的思想根源之一。
具体来说,日本近代市民社会的形成以公共领域的构筑为基础:“略带讽刺意味地被称为‘为人治的小人’的被统治者自身坚持着‘公的可行之事’的观念,则可以认为其内部的组织性就已然形成了,这种活动的外部轮廓与政府获得的外部轮廓之间构成了接触面”[7]。这样便构筑起日本近代的公共领域,即“在政府的‘本职’的领域中与人民的‘本职’领域的各自的‘公’的范畴和围绕着这个范畴的政治的存在性”[8],从而形成一个“私之公”与“政府之公”的外部轮廓的接触区域的观点,这是日本近代最有代表性的公共哲学观点,也是对日本近代社会形成机理的阐释。近代日本正是在不完整的近代社会的基础上建立起独具特色的近代国家,正如长坂寿久所述:明治时代以后进入近代进程的日本是一个在“公”与“私”的“公私二元论”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近代国家,其中“公”是指政府,“私”是指个人/人民people/市民citizen/家族或者经济活动,在“公”与“私”之间,存在着由“私”指向“公”媒介概念——“公共”[9]。
可以说,福泽谕吉所执着的“人民之政”和培养“为人治之小人”的追求,深刻表达了其对于建立日本近代之市民社会、以强大的精英力量推动日本近代化发展的夙愿,这也构成福泽谕吉接受公共图书馆思想的起点,也为其接受西方思想设置了局限性——日本在不成熟的市民社会的基础上建立起近代国家,因此无法同步形成政府之“公”与人民之“公”的外部轮廓的交界面。福泽谕吉在《西洋事情》中提到西方的具有公开性质的书库,有的归政府所有,有的归民众所有。在福泽谕吉之后,田中不二麻吕也关注了美国的政府与民间团体主办的公共图书馆同时存在的情况(详见3.4),这就形成了日本公共图书馆存在政府与民众两个主办主体的基本观念。
2 西方公共图书馆思想传入的途径
明治维新时期西方思潮的传入大约有3个途径:一是以福泽谕吉为代表的日本人以海外留学、出访为契机收获的西方文明;二是将外国人作为“有生命的工具”招募而来,接受其直接的指导,即所谓雇佣外国人;三是获取外国书籍、报纸、杂志,进行翻译和研究[10]82。日本的公共图书馆思想亦来自以上3个途径[11]82,其中最初了解到这一事物的全貌,并主动引入的途径是出访与留学人员的见闻,这个途径是从幕末遣使开始的。德川幕府统治末期,日本面对西方强大力量的威胁被迫开港通商,同时对西方的先进事物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与学习的热情,这段时间日本先后6次派遣使团出访欧美诸国:万延元年(1860年)遣使美国;文久二年(1862年)遣使欧洲六国;元治元年(1864年)遣使法国;庆应元年(1865年)遣使法英;庆应二年(1866年)遣使俄罗斯;庆应三年(1867年)遣使法国[12]24-33。
福泽谕吉在幕末的遣使出访中共参加3次,分别是1860年、1862年和1867年。万延元年(1860年),德川幕府派遣使节团出使美国,以护卫为名,派遣咸临丸号军舰到旧金山,福泽谕吉作为咸临丸号军舰奉行木村喜毅的随从随行前往。这次美国之行,除留下简短的见闻记录《万延元年美国夏威夷见闻报告书》外,福泽谕吉最主要的收获是在旧金山买到一本《韦氏辞典》和一本《华英通语》。文久二年(1862年),福泽谕吉作为幕府遣欧使节团的雇佣翻译,随行出访了法国、英国、荷兰、普鲁士、俄罗斯、葡萄牙等欧洲六国,留下了旅行日记《西航记》及见闻概要《西航手账》,并在英国和荷兰购买了大量英文书籍。最后一次是在庆应三年(1867年),幕府派遣勘定吟味役小野友五郎为委员长的使节团前往美国购买军舰,福泽谕吉再次随行出访美国,又购买了不少英文书籍。这两次欧美之行所购得的书籍,成为他日后著书立说重要的资料来源[13]216-217。
福泽谕吉在3次出访西方国家所得见闻的基础上,结合所购得的大量西文书籍,从庆应二年(1866年)至明治三年(1870年)间编译出版了《西洋事情》,共三编十卷,内容涉及西方国家的历史、政治、经济、外交、社会等诸多方面,其中初编三卷是“将先前文久年间出访欧洲期间实地见闻之记录,参阅经济论等书籍编辑而成”,其余部分则是他译述西方书籍的成果[14]217。正因为信息来源的可靠与行文的生动,《西洋事情》成为明治时期介绍西方的极具影响力的书籍之一。
关于西方公共图书馆思想传入日本的起点,虽然大部分研究认为是福泽谕吉的《西洋事情》,但森耕一援引小仓亲雄的研究指出,万延元年(1860年)遣美使节在波士顿参观图书馆的情形被记入当时相关人员的日记中[15]68。对此,石井敦认为“在村垣那个阶段,西洋风物对日本人尚未产生影响,在那个时期,日本人理解日本为礼仪之邦,而外国为蛮夷之地,虽然对其技术性的事物抱有浓厚的兴趣,但对制度性的事物却并未关注”[16]82-83。从公共图书馆赖以生存的近代历史阶段与思想传入的影响力考虑,还是应该在日本近代历史中探究起点。因此,福泽谕吉在《西洋事情》中对西方公共图书馆的介绍仍然是西方公共图书馆思想传入日本的一个极为重要的信息渠道。
1869年,明治政府雇佣的荷兰传教士威尔贝克建议,应当派遣官吏切身体验一下西方文明,考察西方列强的发展模式。1872年正是《日美友好通商条约》到期之时,明治政府打算派遣使节团赴欧美修改条约、重订关税,同时考察西方的文明与制度,为日本的近代化提供参照[17]67-68。在这样迫切的发展需求之下,日本近代初期最具规模和影响力的岩仓使节团开启了访问欧美的行程。使节团于明治四年(1871年)11月出发,以岩仓具视为特命全权大使,以木户孝允、大久保利通、伊藤博文为副使,约50名使节团成员、50名留学生从横滨出发前往欧美考察。其成员构成上几乎包含明治政府的各个部门,以政府的实权人物居多,被视为是“日本行政部门全体出动”。各成员本着学以致用的务实态度,详细记载了所见所闻[18]68。
岩仓使节团出访后,以使节团的名义记录出访见闻并形成《特命全权大使美欧回览实记》一书,记录了欧美机械工业、医疗卫生、学校教育等情况,也包括图书馆。另外,在岩仓使节团中专门负责考察教育情况的田中不二麻吕作为文部省指派的教育专员随团出访,专门针对欧美诸国的教育状况进行考察,他以教育为视角考察欧洲,对诸国的图书馆进行专门记录,并在归国后依照记录主持编修《理事功程》一书。《特命全权大使美欧回览实记》《理事功程》虽然观察与记录的出发点和侧重点不同,但是两者共同构成了日本近代初期对公共图书馆的基本认识。石井敦总结两种思想传入日本后的影响:“在日本,公共图书馆思想的传入呈现了这样的形式:依照田中不二麻吕主张的基本方法而成的内容与依照使节团所观察到的国立图书馆思想而成的内容,这两个方面的内容形成了两股潮流,它们各有着其自身的具体表现方式。”[19]87这两种观点逐渐形成两条并不相交、甚至产生明确对立的发展轨迹,在日本公共图书馆思想乃至公共图书馆事业的发展中长期并行着。
3 西方传入的公共图书馆思想内容
概括来说,日本公共图书馆思想包含两个主线——满足政府所需的官办图书馆与保证人民自由权利的民众图书馆。这一分而治之的观念对日本公共图书馆的影响是深远与深刻的。在实践方面,日本公共图书馆历史上长期并存着官办与民办的两条路径——官立图书馆与公共图书馆[20]146。
3.1 公共图书馆的收藏范围
自福泽谕吉《西洋事情》为始,便将书籍字画以及一些实物视为图书馆馆藏,没有对图书馆与博物馆加以区分[21]39-40,这样的印象在岩仓使节团的记录中得到强化。岩仓使节团非常重视馆藏问题,在图书馆等同于博物馆的印象之上[22]137,又加入与档案馆的对等认识[23]109-110,提出馆藏建设的基本思路是“涵盖百科之书、百家之言”,提出“在信息的获取中,世间没有废物”的观点[24]391-392。
3.2 公共图书馆的借阅方式
福泽谕吉在《西洋事情》的《初编》中提到“人们可以到这里来任意阅读图书。但是仅允许每天在书库内阅读,不允许将图书带回家”[25]39-40的借阅方式,这样“不外借”的借阅方式在其后的岩仓使节团的见闻中也得到肯定。岩仓使节团考察到大英博物馆[26]109-110与瑞士的书库采取凭证借阅方式[27]84,以及法国巴黎大书库复杂的闭架借阅模式[28]52-53,这些见闻都没有涉及外借服务。
3.3 公共图书馆的书籍来源
福泽谕吉在《西洋事情》中提到当时日本出版社出版的图书需缴纳一本到文库,这是近似呈缴本制度的做法,而国外出版的书籍则需购买[29]39-40。这一点从岩仓使节团的记录中看起来比较复杂。福泽谕吉在《西洋事情》中将有关公共图书馆的话题主要分为图书馆与书两个方面来讨论,而岩仓使节团则是将图书馆、博物馆与档案馆视为相似的事物,将图书馆的馆藏作为一般的博物收藏来看待。从字面上看,使节团的见闻中提到了俄罗斯的圣彼得堡大书库依靠专门的经费进行采购[30]76,基本上可以理解为将采购作为馆藏建设的主要途径。此外,在田中不二麻吕的考察报告中,提到德国的文库社是由政府负责提供经费并采购图书的,并提到了采购的方式[31]610-611。
3.4 公共图书馆的运营方式
福泽谕吉在《西洋事情》中提到:“有的文库为政府所有,有的文库为国家一般民众所有。”[32]39-40这说明公共图书馆的所有权和资金来源可以来自于政府,也可以来自于一般民众。在此基础上,福泽谕吉提出政府征收税费的用途应该“取之于民,用之于民”[33]155-156,以及政府在社会教育方面应该承担责任。岩仓使节团的考察报告中提到,法国的巴黎大书库依靠政府提供的税金维持,且向读者收取借阅费[34]52-53。田中不二麻吕介绍美国马萨诸塞州的图书馆采取征收人头税的方式[35]34-35,德国的文库社依靠政府提供经费,并向读者收取费用[26]610-611,在美国还存在社会团体主办的公共图书馆[36]34-35。由此,关于公共图书馆的运营问题,在明治初期的日本形成了由如下要素组合而成的印象——以税金作为公共图书馆的经费来源,并向读者征收费用,可以由政府主办,亦可以由民间力量主办。
3.5 公共图书馆的社会功能
福泽谕吉在《西洋事情》中强调图书对社会教育的重要性,认为政府应承担起“提供教学所必须的用品(书籍、设备、校舍等)”[37]275-276的职责。在岩仓使节团的记录中,在为图书馆和博物馆的馆藏感到震惊和感动的同时,提出“古物”能够展示出其中所隐含的“苦心孤诣的奋斗精神”,由此来“激发了奋斗之心,建立起学习的信念”[38]111-112。另外,岩仓使节团对西方国家的图书馆中所藏的日本文献格外重视,尤其是潜在的军事作用[39]84。在田中不二麻吕的《理事功程》中专门从教育的视角考察西方图书馆,对教育功能格外重视、且有所偏重。总体来说,三者都肯定了图书馆的教育功能,并从各自的立场进行理解。
4 传入思想的要点与受容方式
日本先行者在从幕府末期到明治初期的出访和留学过程中,以东亚视角观察、学习,将西方的公共图书馆这一事物作为近代国家与近代社会的一种特有的现象推介于日本,这些描述构成了日本人对“public library”的最初印象。这一印象中,公共图书馆的教育功能被发现,其与近代社会的关系得以明确,在迫切的近代化需求中,公共图书馆的教育功能与文明开化的社会发展需求之间被建立起密切的联系。在这样的认识之下,公共图书馆被视为近代化的必需品传入日本,并与日本的近代社会与国家政权相融合,从而形成了独具日本近代初期特点的公共图书馆思想。
4.1 传入思想呈现的要点
上文依据主题对《西洋事情》《特命全权大使美欧回览实记》《理事功程》中有关公共图书馆的见闻进行了汇总。为了便于比较,将这三个来源中呈现的思想内容以表格的形式进行汇总,以便对这一时期日本公共图书馆思想的全貌进行概括。具体如表1所示。
表1 传入思想的来源与要点
从表1归纳的内容来看,幕末到明治初期传入日本的关于“public library”的记录主要描绘了如下的事物——由政府或者一般民众、社会团体主办,通过呈缴本制度或者采购方式建立馆藏,馆藏范围包括书籍和文物,并承担社会教育功能的机构,并采取严格的借阅制度,包括发放借阅凭证、闭架借阅和不外借等具体方式,并向读者收取费用。这是公共图书馆思想传入日本时呈现的要素,进而形成了传入时思想内容的全貌。
4.2 日本对西方公共图书馆思想的受容方式
在西方公共图书馆思想传入日本时,日本尚处于明治维新初期,在毫无步入近代进程准备的情况下,主观上对西方事物保持了全盘吸纳的态度,即制度是西方的、内容也是西方的。丸山真男在《日本的思想》中提到“欧洲的哲学、思想本来所具有的历史构造型屡次被分解,或被割断了其思想史的前提,仅作为零件不断地吸收进来”,而传入后的欧洲思想却与日本的传统意外结合,“其结果,那种经过高度抽象的理论却意外地扎根于我们旧习惯的生活感情中受到欢迎”。其结合的方式包括“与‘常识性’的想法轻而易举地相一致,或者最新的舶来品与原有的手头上的思想库存顺利地吻合”[40]15。但是主观的盲目接受并不意味着能够取得理想的结果,丸山将其描述为:“正由于过去的东西未能被作为对象来自觉认识,从而未能被现在所‘扬弃’,所以导致过去的东西从背面流进了现在之中。一方面是思想没有被作为一种传统积淀下来,另一方面是‘传统’思想糊里糊涂地延续和无关联地潜入近代,这两者其实只是同一事物的两个方面而已”[41]11。
日本迫切希望开启近代化的进程,以最大幅度的开放心态努力吸纳西方一切看起来先进而美好的事物,但吸纳的母体注定存在着其自身的局限,这些局限性的母体承载起舶来的“public library”。“public library”的原形与日本社会母体的结合并不是在自觉的情况下刻意为之的结果,反而更可能是在无意识的过程中不自觉为之的不可抗拒的结果。在日本公共图书馆形象初步形成时,日本所固有的、根深蒂固的观念尚未有机会“从背面流进现在之中”[42]11,因而比较彻底地承袭了西方思想。但在实践中,日本社会的制约力却慢慢得到了渗透的机会,本意上舶来思想中的每一个要素均在近代日本找到了对应的对象[43]15,本质上这是一个吸纳的过程,也是一个转化的过程。
5 西方公共图书馆思想在日本展现的最初形态
从幕府末期到明治前10年,即以自由民权运动为契机的复古思潮兴起之前,日本对西方的态度是完全开放的。这段时间对西方公共图书馆思想也采取了相同态度,模仿色彩也比较浓重。
5.1 官立东京书籍馆
日本国立国会图书馆的前身是文部省开设于东京的书籍馆。市川清流的《书籍馆建设之仪附文部省出仕市川清流建白书》提到对官立图书馆的设想:“择府内临街的清净之地,建造一个大书院,室内四周摆放数个书架,收集各种类型的书籍,分门别类摆放于书架之上。允许平民到馆阅览,以供其考古证今或著述编辑之用。这正是人才培养之本、国力增强之源,见证了宋太宗所言之‘开卷有益’。”[44]34-35在倡导“公开”的基础上,市川清流明确提出了模仿大英博物馆图书馆建立图书馆:“建立在英国首都伦敦的书籍院允许借阅人任意借阅藏书,也允许人们每天来阅读和抄录。但是不允许将书册带走。”[45]34-35这就明确提出了允许阅览、不允许外借的借阅制度。在官立图书馆的筹备期,也遵循了这几项基本原则。
在文部省颁布的《文部省书籍馆规则》与东京书籍馆的《书籍馆书册借阅规则》中,对办馆的基本理念、目的与运营方式进行了说明。
首先,《文部省书籍馆规则》提出“公开”的基本理念,开篇便说明:“为了人才教育和文化进步的需要,现在东京汤岛博物馆中开设书籍馆。将原本收藏于府库中的和、汉、洋的书籍以及遗落于其他地方的书籍尽数收集于此,供民众来此阅读。”[46]48在《书籍馆书册借阅规则》第一条提出“不论借阅人的贵贱,每天早上八点开馆,晚上四点闭馆”[47]49,但是要求基本的着装礼仪,即“不允许穿着短袖的衣着难以蔽体的民众进入”[48]50。
其次,在管理方式上,官立图书馆实行严格的借阅管理制度:“借阅者应向图书馆工作人员提供名片,在政府任职人员还需注明官职”[49]50,不允许带入自己的书籍,且“允许读者每天来借阅馆内藏书阅读和抄录,但不允许外借”[50]50。与此同时,官立图书馆对科研工作和学者格外重视,为其利用图书馆提供诸多特殊的便利。比如,虽然明文规定不得将馆藏之外的图书带入图书馆,“但仅限于参考之用的情况下,可以在告知图书馆工作人员并获得允许后将自己的书籍携带入馆”[51]50;官立图书馆的馆藏建设兼顾普通人阅读和学者研究的双重需要,将馆藏分为“世间稀有图书和供高等学者使用”的甲部和“供初学者和普通读者使用”的乙部[52]50-51,同时规定甲乙两部不同的借阅费用,以及在甲部可以通借乙部的藏书[53]51的细则。
此外,东京书籍馆建立之初,并没有建立起完善的经费制度和图书采访制度,在《文部省书籍馆规则》中提到收集各处书籍的方式[54]49,主旨是希望依靠捐赠的方式获得馆藏,即“有此希望的民众可以不拘于书籍类型将图书捐赠出来,以弥补馆藏不足、使藏书永世不朽。居住在东京的人可以向当局直接捐赠,其他地方的人可以交于地方政府”[55]48,并对捐赠行为提出了明文规定的奖励办法:“根据捐赠书籍的实际情况赠送相应的书籍借阅许可票。”[56]49
官立图书馆具备了政府主办、建立呈缴本制度、与博物馆合体、闭架借阅并不外借,以及严格的借阅管理制度,并面向民众开放,经历了免费服务到收费服务的过渡等要素。这基本是依照公共图书馆思想传入日本所形成的印象集结而成的实体,只是官立图书馆仅仅呈现了印象中的一个子集,因为政府只是公共图书馆的主办方之一,在日本近代出现的非官办公共图书馆补足了印象的全部。
5.2 私立集书公司
京都集书院是明治五年(1872年)依据福泽谕吉、桢村正直、大黑屋太郎右卫门的设想建立于京都(现中京邮局附近)的日本最早的公共图书馆,也可以简称为“集书院”[57]。从业务类型和经营特点来看,集书院不同于官立的公共图书馆或者传统意义的图书馆、文库或集书院,而是介于江户时代的借书屋与今日的公共图书馆之间的中间形态[58]。从社会需求来看,除了承担过渡时期的借书屋业务之外,集书院还承担着社会教育的功能,这在其布告中有所体现:“市郡的学校近来发展迅速,但是对于因年龄限制、工作时间的限制而不能到学校学习的人来说,其前途是暗淡无光的。为了为其提供培养智识与才能的机会,使其将工作和本职之余用于休闲游戏的时间拿来享受阅读的乐趣,并获得发展的机会。为了这些心系社会大众之福利的有志之士,我们开设了集书院。”[59]34
从主办方来看,集书院应属于私立的机构,但也存在公众参与与政府协作的成分。从具体的计划来看,集书院以书商与政府配合的方式,通过借书屋的方式首先解决馆藏问题,并在京都府推进派的支持下,在馆藏的发展、公司的建立等方面得到政府的支持。值得一提的是,集书院建立的初衷就是建立京都府的公共图书馆[60]2。
明治五年(1872年)发布的《集书公司总则》中,依据集书院建立的基本意旨,对其馆藏内容和服务原则进行了明确的说明:“在西洋各文明国家的城市中都设有文库,称之为bibliotek,其馆藏范围从日用书籍图画到古籍珍本皆有,收藏各国的书籍,以供人们随意浏览阅读。”[61]47可以看出,集书院基本上是依照福泽谕吉在《西洋事情》中所描述的西方之公共图书馆的基本形态而建立的。在《集书公司总则》之下的《规则》中,对收费的具体细节进行了明确规定。
需要强调两点:首先,集书院提供除在馆阅读之外的外借服务,这是与官立图书馆的不同之处。在《规则》的第二条中提到“带回家阅读的情况下,必须将书籍的定价预付为押金”[62]48,并在第三条中明确规定了外借的时间为“100页的书10日,200页20日,若逾期未能归还图书,则视为以原价出售该书”[63]48。这是一种有偿外借的服务方式。除了外借服务之外,集书院的另一大突破是开架借阅,这一点在其《集书公司总则》中也有提及,在石山洋的著作中更加形象地记载了这一现象:“木制的二层西洋建筑,铁栏的正门前建造铁门、石柱,采取惯常的委托民间经营的方式。集书院进出自由,院内可以饮食。阅览室和书库都在二层,利用者可以进入书库寻找需要的书籍,也可以自己将书放回原处。费用是一次一钱五厘。”[64]35可以说,集书院是对以福泽谕吉描绘的西方公共图书馆印象还原度极高的呈现,集社会教育功能、开架借阅和外借服务于一身。同时,集书院作为一个私立的机构,实行有偿服务,提供售书的业务,体现了其过渡性的特点。可以说,集书院的出现是日本近代对公共图书馆印象的一次大胆的实践。集书院从开业到结业的过程中,对日本的图书馆事业史与日本社会引起了不小的波澜,但就其自身的实践而言却是完全失败的。“从明治13年的年度总结报告来看,全年到院共734人,除去运营经费,还产生了58日元的赤字,估计其他年份的经营情况大致如此”,最终集书院转为京都府经营,经过几番周折,在明治二十三年京都府教育会附属图书馆开馆之际,将全部藏书交付其中[65]3。
日本学者总结集书院失败的原因主要是经济方面的,认为在明治初年,政府自身尚未稳定的情况之下,又面临明治十年(1877年)的西南战争的经费压力;并且在明治五年(1872年)的“学制”公布后,国民均需接受教育的政策之下,民众的压力反而增大了[66]3。
永末十四雄指出,在明治初期,作为吉川弘文馆前身的近江屋半七经营的“贷观所”、上州安中的“便览舍”等例子也说明在明治五年之时还存在其他类似集书公司的机构,因此,这并非京都独有的特殊现象。但是同时指出,这一事物的出现体现了开明派官僚理想中的进步元素,但是选择了以经济来源作为事业基础,并且未能建立起固定的读者群体。因此最早的公立图书馆最终失败了[32-67]35。
若以明治初年日本社会发展的实际情况来看——近代国家尚未建立、教育制度刚刚起步、近代市民社会尚未形成,在这种情况下,若以一国之力支撑官立公共图书馆尚且可行,但若以民间之力推动地方政府的实践,希望以过渡体的形式逐步建立起私立的公共图书馆,至少其客观条件并不具备。京都集书院所呈现的作为公共图书馆的形象是不同于官方立场的,或者说由于福泽谕吉直接参与其中,所以体现的福泽的主张要明显多于岩仓使节团所代表的官方思想。因此,与政府主办、呈缴本制度、与博物馆合体、闭架借阅且不外借,以及严格的借阅管理方式、向民众开放、免费服务或收费服务的官立公共图书馆相比,由社会团体主办、开架借阅与提供外借服务的京都集书院虽然仅存在了短暂的一瞬,却在日本公共图书馆史乃至日本近代史上留下了不可忽视的印记。
6 结语
发端于日本近代的公共图书馆,其思想源自西方,日本近代社会以“不完整的近代市民社会”为基底,在近代天皇制国家中全盘吸纳了欧美之公共图书馆的整体印象——由政府或者一般民众、社会团体主办,通过呈缴本制度或者采购的方式建立馆藏,馆藏范围包括书籍和文物的、承担社会教育功能的机构,并采取严格的借阅制度,包括发放借阅凭证、闭架借阅和不外借等具体方式,并向读者收取费用。囿于“私之公”与“政府之公”结合而成的公共领域,发端于日本近代的公共图书馆必然出现于“公”域或者“私”域。因此近代日本公共图书馆的最初形态并非单一类型,而是由存在于公域官立书籍馆与存在于私域的集书公司结合而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