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那一瞬间的 光 芒
2019-01-16程则尔
文/程则尔
在什么场合,你会害怕成为被选中的“幸运儿”,并受到全场关注?大概是在集体聚会时,主持人意犹未尽地询问“哪位观众愿意给大家表演个节目”时吧。
通常这样的时刻,气氛明明还没从火热中降温,但除少数有才艺的人有资格淡定地昂着头外,其余人早已把眼神躲向某个角落,心底如同黑云压境。看到主持人朝自己走来,惊惶如笼中鸡兔,或看到主持人正从箱子中抽出一个号码,那两根手指拈起的仿佛是自己的心。直到某个不幸的家伙被抽中,并被掌声和嬉笑声强行推到人群中间时,才终于松了一口气,仿佛刚躲过一场枪林弹雨。
是的,作为没有任何才艺可登大雅之堂的我,曾无数次经历过上述场景;但又偏偏是在那被炙烤的时刻,会不甘心地想那束光明明可以打在自己身上。
小学时,如果不是因为一次一鸣惊人的表现,或许直到毕业之后我也不会注意到坐在我右后方的女孩。她戴很大的黑框眼镜,几乎遮去小半边脸。她不爱说话或走动,每天都在纸上写写画画一些奇怪的东西,是班级里可有可无的存在。
有一次上作文讲评课,语文老师露出惊喜的神色:“这次有篇作文写的是古体诗,我非常喜欢。”说完便向全班分享了这篇佳作。虽说诗中的“明月”“黄沙”“美酒”等意象如今看来稍显平淡,但在当时,的确让我们这群小屁孩惊艳了一番。
这首诗,便出自右后方女孩之手。雷动的掌声中,略显羞涩不安的她,在我心目中瞬间从毫无存在感的角落少女,升格为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古风才女,就连从前的沉默寡言,如今看来都是一种温润如玉的内敛含蓄。
人在不同时期,有着不同的审美与想法,也有着不同的信仰与追寻。在为一首诗的魅力而惊艳的稚嫩年纪,我觉得诗人真是一个耀眼的头衔,并且也想成为一名诗人。
我不会写诗,能想到的方法就是不停背诵很多古诗,当一个“不会作诗也会吟”的才子。
那本诗集是我从柜子里“刨”出来的,早已沾满泛黄的时代气息。每天晚上,我都要倚靠着床头翻开它,背一首新的诗词。父母推开房门,难得没有训斥我“超过10点还不睡觉”,而是轻轻退回去带上门,脸上是满意的神色。
不过,这个习惯并未持续很久,后来,就没有后来了。少年的想法不知天高地厚,总是忽略掉日积月累的含义,以为多比别人掌握几首诗词就能成为文艺大咖。当我尴尬地发现,会背几首诗并不能给我带来什么短期收益,甚至无法以具象的表演形式呈现在公众场合时,便又把诗集塞回了柜子深处。
如同我的情怀一样短寿,那个女孩突然享受到的荣光,并没有持续多久,片刻的掌声很快变得稀稀疏疏,将她连同在班级小范围掀起过的诗词热潮,送回沉寂的角落。甜冰棒、游戏机,更多新鲜有趣的事物,源源不断地涌进我们狂放的青春。无人记得那次作文讲评课上的惊艳一刻,也无人想过要将那份惊艳延续下去。
也有过无限趋近那束光的时刻,只差一点,就能让自己成为一个有才艺的人。
我已不太记得,当初是怎么与笛子产生联系的,好像是初一某天放学后,我在学校大乐团门口等参与排练的同桌。
这是一个光荣的团体,他们经常在额上点上小红点,胸前佩戴大红花,高调地出现在学校的各种盛会上。当我在走廊上踮起脚,透过窗户看到一群同龄人熟练地用二胡、琵琶、古筝等乐器进行合奏时,感受到了一种神圣并投以羡慕。
学一门乐器吧。这个想法如同西瓜一样,“咕噜”一声从内心深处滚落出来。经历一番自我选择与跌跌撞撞之后,我落到了笛子这个坑里。
从前只知道玩游戏、毫无艺术细胞的我,忽然开窍想学吹笛子了,父母自然乐见其成。然而他们忽略了,我想学乐器的初衷并非热爱音乐或想以此来陶冶情操,而是为了能享受加入大乐团的虚荣,以及一股少年特有的心血来潮。在门类众多的乐器中选择笛子,也只是觉得这种乐器既廉价,又易上手罢了。
其实,一切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接触笛子后才知道,这支冷冰冰的竹管子,本身并不能发出悠扬动听的声音,一切都要靠贴在出风口的笛膜的振动来完成。这种脆薄的小纸片极其珍贵,踏遍县城所有乐器店均无出售,竟要远赴省城才能买到。
周末下午,从省城回来的父亲推开门,拍拍裤管上的泥,把一盒被体温焐热的笛膜交给我,连声音里也带了几分倦意:“既然选择学吹笛子,希望你能坚持下去,父母会尽可能为你创造条件,接下来的一切就要看你自己了。”
我的第二个“原以为”,是以为笛子的学习是一个短平快的过程,稍微努力几周,就可以在人前卖弄了。结果单是学会怎么把笛子吹响,就耗去了几天时间。
那时,县少年宫没有笛子老师,父母几经辗转,终于托朋友在川剧团里寻了一位老笛手给我当师父。每个周末,我都要去找师父接受一对一指导。
学吹笛子,从吹单调的音阶开始,先吹上一百遍“哆来咪”,倒过来再吹上一百遍。在少有人烟的三层旧楼里,充斥着荒凉萧索,充斥着我断断续续、错漏百出的吹奏声,以及师父恨铁不成钢的责骂声。
秉承师父教诲,从前玩心颇重的父母,周末时轮番留在家中监督我练习吹笛子。当听到房中已长久偃旗息鼓时,他们总会第一时间警觉地推开房门,看看我是不是又在偷懒。看着令人眼花缭乱的谱子,我在叫苦不迭和后悔不已中,早把加入大乐团的愿望抛到了九霄云外。
在学习了半年以后,我终于不再仅仅重复单调的音符,开始接触一些成形的乐曲,也终于到了父母千盼万盼可以在亲戚朋友面前露上一手的时刻。
一切都是一场预谋。从母亲的几个朋友逛完街经过楼下,被母亲硬拉着上楼坐坐,到端着茶杯的父亲装作不经意地说“我家孩子学吹笛子以后懂事了不少呢”,再到母亲催促我“快给阿姨们表演一曲”,他们耗费心血想要获取的荣光与体面,终于快要瓜熟蒂落。可惜,我那点可怜的“造诣”,只能磕磕绊绊吹完一曲《少林寺》。在阿姨们勉强的鼓掌与称赞中,父母脸上写满尴尬。
学吹笛子的计划,就此不了了之,那管笛子,连同那盒来之不易的笛膜,被束之高阁。最开始,母亲偶尔打扫时,还会对笛子进行保养,但接受我今生与音乐无缘的事实后,保养的耐心也被消磨殆尽。如今,距离她上一次保养笛子,已过去十年了。
十年,足够一位笛子学徒从门外汉变成熟手,足够一位少年经历蜕变式的成长,足够无数事件发生又消失,但只是一次不成熟的尝试,就带走了我往后十年应该得到的东西。
我一直认为,笛子吹奏出的音色,始终透着几分悲壮。
在兵荒马乱的高三岁月里,当我再一次收到不尽如人意的成绩单,并对桌子上刻下的目标大学望而生畏时,忽然意识到,或许学播音主持也是一条出路。
我还记得唯一一次当主持人的经历。那是小学时的班级圣诞晚会,谈不上是什么高规格的场合,但当时在舞台上口若悬河的自己,却一点都没有赶鸭子上架的自知之明。这份经历给我烙下一道印痕,除了出于青春期的虚荣而艳羡那些光鲜亮丽的主持人外,对于艺术生仿佛伸伸手就能考上大学的轻松闲适,也多了几分走捷径的渴望。
“你一定可以的,你笑起来非常好看,有一定的文学功底,擅长穿衣搭配,能够声情并茂地朗诵《出师表》,祖师爷是赏了你这碗饭吃的。”决定走艺考路之前,我用良好的自我评价自我加冕。
对于我又一次叛逆式的心血来潮,父母的热情不复当年,只叮嘱一句“要对自己的人生负责”后,就徐徐退到了幕后。
经同学介绍,我加入了一个播音主持班学习。培训班开在学校斜对面的小巷子里,要登几段老旧的铁梯方能抵达,斗室内挤了几十号人,钟爱艺术者甚少,几乎全是想走艺考捷径的高三学生。
第一次报到,老师让我用标准的普通话进行自我介绍。面对台下几十双好奇的眼睛,我断断续续地报完姓名和班级后,脸就红到了脖子根。得到的评价很中肯:自信不足,音色沙哑,不是吃这行饭的料,想要学成出头,必定比别人难上许多。
勉为其难地,就此留了下来,并得以见到深夜的小城街景。每天下了晚自习后,顶着疲惫的双眼去培训班学习,就某个音节反复发音几十次,在嗓子仿佛再也无法振动时,下课的铃声在凌晨准时敲响。而我也在那段时光里深深明白了一个道理:即使是被同样的水米滋养长大,甚至努力程度也相同,但人与人的差距之大仍旧是无法想象的。
我在那个培训班还没有待够一个月就离开了,离开那里的原因,是老师觉得再也教不了我了。
此后,我再没有产生过剑走偏锋的幻想,踩着读书、考试、升学的节奏,按部就班地长成大多数人的模样。只是偶尔再度遇见“谁愿意上前展示一下才艺”的场合,除了朝人群里缩缩身体,还会多一些不甘的幻想——倘若当初的自己坚持到现在,是否可以自信地走上前去,承接那大多数人不曾享有的光芒?
同时,在那个人结束表演、人群散去的时候,无论他的展示段位几何,是成功还是失误,是流畅还是青涩,我都愿意向他致上一份敬意。因为我曾体味过这份荣耀背后的寂寂长途,以及相应失去的童年快乐。
每一个成功的人,必定在多年以前就开始酝酿;每一个散发光芒的人,心底必定有光。当你在某一刻,看见一个人,鼓起勇气从一群面面相觑的人中间站起来,走上前,红着脸开始他的表演,请你相信他背后的故事,并为他热烈鼓掌。
我被劝退时,老师遗憾地安慰我,与其跟缺陷死磕,不如老老实实走高考这条最稳妥的路。而我听到这番话也着实松了一口气,其实自己早已酝酿了想要离开的念头,只是迟迟不愿直面又一次放弃的结局。
原来,一项才艺可以让观众觉得新鲜精彩的时候,就是它在自己身体里已被演绎过千百遍,无数次放下又拿起,甚至是在对它已不抱有激情、只剩下条件反射的时候。
几段成长弯路过后,我仍旧没有获得想要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