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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焕生住院

2019-01-15木祥

大理文化 2019年12期
关键词:实习生硕士护士

木祥,原名成如明。中国作协会员、丽江市作协副主席。在《民族文学》《大家》《青年文学》《散文》《美文》《山花》《边疆文学》《滇池》等全国各种期刊上发表了小说、散文200多万字。出版有《丽江马帮》《青春棚》《丽江斋女》《女土司和她的后人们》《假如上帝还我一双手》等。其作品多次获得各种奖项,其中,《怒江故事》获“大家·红河”文学奖。

1

杨焕生平时喜欢喝点小酒。特别喜欢一个人独酌。他家有个独立的小院,院子里种了山茶、雏菊和其他花卉。墙外是公共地带的垂柳、柏杨和浅草坪。院子里也有菜。在花坛的边缘种了青菜、白菜、葱、芫荽、蒜苗,有野生的蒲公英和车前草。菜吃不了多少,时间不长就开花了,引来了蜜蜂和蝴蝶。蝴蝶扇动着翅膀,轻盈孤独,蜜蜂嗡嗡地有些许的喧嚣。杨焕生喝酒,就喜欢端到院子里去喝。酒量太小,随便喝点就把自己整得二麻二麻的。看到狗在门口忧郁地打转就动感情,鸟在树上低吟也感动一下,偶尔就想起几句古体诗句。有时候还情不自禁流泪呢。自言自语地说:悲观得很啊!

退休了,人为什么会多愁善感起来。有时候想得也复杂。过去现在和将来。从前的事,以后的事想得多。退休了嘛,觉得现在的事想起来有些空。当然也会产生一点壮心不已的感慨。这天,他突然想到童年的事,想到母亲那年对自己说:儿子,等有钱了,让你去住一次院。

杨焕生是幺儿,母亲自然要心疼一些。只有杨焕生自己明白,母亲为什么要让自己去住院。还不是那些年月穷啊,只有生病住到医院里,才可能吃家里最好的,才能享受不干活,不动手脚,最大限度地吃香喝辣。用来换盐巴的鸡蛋可以煮成荷包蛋吃了,独一无二的打鸣公鸡也可以宰了炖汤喝……后来的结果是,杨焕生的医院当然没住成,原因是家里始终没有住院的钱,母亲的承诺没实现就去世了。想到这,杨焕生感动地流泪了。突然想到,不知不觉自己就老了,六十出头七十挨边了,从孩子长成了老人。他情不自禁地摸了摸稀疏的头发,想到了一生碌碌无为,马上就进入晚年。身体虽然也无大碍,不看病不吃药,不体检,对自己的身体指标是信心满满。但人不是钢铁做的,拉货载人的汽车、犁田耕地的拖拉机都还要更新报废呢,何况是肉体!哎,杨焕生想,自己终有一天生病了到底怎么办?自己住进医院将是什么个样子呢?等到有一天住院了,家里妻子儿子管自己吗?自己那个年轻的妻子能不能承受得了?那些侄儿男女、亲戚邻居靠得住?这么想着,杨焕生把剩下的半杯酒一仰头喝了。杨焕生拿定主意,他要来个住院演习,实战化训练一下家里人应对住院的作战能力!于是,他顺手拿起手机拨了120。

2

打了120,杨焕生顺势躺在了地上。地面是用水泥和卵石铺就的,杨焕生感到身上烙得痛。那天,天气不错,阳光很好,他只穿了件内衣,一件夹克衫,夹克衫外,又套了浅灰色的衣袋有很多的记者马夹。他突然想会不会衣服穿少了点,去医院受不了,想起身去加件衣服。然而,他感觉有点不对劲,喝酒了还是情绪激动,他感到头晕目眩。他又一想,是不是打120让自己变得亢奋。但不管怎么说,打120是他人生中做的一件大事,从来没做过的大事。这么晕晕地想着,他听到120救护车的警报“叽里呱啦” 地由远而近。还没来得及多想,呼呼呼一辆白色的面包车驶到了家门口,哧溜一声,车停了。车头上大红的十字,车身上红白相间的线条,车顶上红绿相间的警示灯紧张地闪烁着。

小区的一群狗听到警报响,也感到事情突然,从各家各户狂叫着奔向救护车。杨焕生依稀看到领头的是隔壁老王家那头独眼黄狗,这独眼狗可以說是小区资格最老的狗了,早已儿孙满堂。它立着耳朵带着狗群围着救护车汪汪叫着。混在一起的什么狗都有,哈巴狗,反毛狗,穿红色马夹的狗,还有一只三条腿的,一跛一跛地抬头狂叫……

救护车没有理睬这些小狗,呯地一声车门打开了。小狗们往后闪了过去。车上跳下两个穿白大褂的,都戴着一次性的蓝色帽子和口罩,步履匆忙,急切地寻找他们心中的门牌号。确定是杨焕生电话中说的门牌后,哗啦一下拉开了大门。杨焕生迷糊地睁开眼,他从白大褂的裙摆眼神眉毛和发辫上还是能分辨出他们是一男一女。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提着一个急救箱。

两个白大褂却没有看到杨焕生,他们往屋子里看,没有人,叫道:有人吗?也没有回声。男的跑到院子里,困惑地说道,怎么?人呢?再左右巡视,发现了杨焕生。马上对着救护车挥手说:下来帮一下!很明显是驾驶员。驾驶员猛开车门,跳下了车。汽车没有熄火,发动机突突突地响着。三人围住了杨焕生,女白大褂是个护士,她迅速从车箱里取下了氧气袋,氧气管已经插在杨焕生的鼻子里。男白大褂肯定是个医生,杨焕生从他脸上生硬的胡须和浓黑的眉毛就可以看出来。医生也是轻车熟路,先用听诊器听心脏,再量血压。

眉毛一皱说道:好家伙,210!

然后挥手说:抬上车。

杨焕生被轻松抬上了车,救护车却没有马上开走。护士手脚麻利地为杨焕生挂上了液体。

医生这才说道:拉走!

护士说:家属呢?

医生说:情况紧急,不能等了。

救护车启动了,警报响了,呼啸着往医院奔驰。

杨焕生平时很少坐车。公交车都不坐。烦得很!在公交车上,人家给他让坐,他觉得人家嫌他老了,人家不让坐,他又感到这市民文明程度太低。更不喜欢办公交车老年卡,进车门刷卡,便听到刷卡机高声叫道:老年卡。那一声老年卡,他觉得全车的人都在盯着他看,嫌他贪图便宜,嫌他高峰时候出来捣乱……此时,他仰面朝天,眼睛只能看到蓝天白云和行道树。蓝天,阳光,白云悠悠,偶尔还看到几只飞鸟呢。他突然想写一首古体诗。参加了“夕阳红诗社”后他灵感倍增,随时有写古体诗的冲动。想起写诗,他突然惊叫起来:让我下车!让我下车!

医生说:不要激动,再激动血压还要升高,有生命危险!

杨焕生说:让我下车!我下午还要参加重要会议!

医生和护士听了都强忍着轻轻地笑了一下(驾驶员也不由自主地咧了一下嘴),血压都200多了,还要参加会议,一个退休老倌,能有什么重要会议!

听到医生护士的话,杨焕生知道自己是不能下去了。这个事实让他崩溃。这时候,杨焕生真的后悔打120了。他喝酒喝得把下午参加“夕陽红诗社”理事会的事给喝忘记了。退休后,杨焕生参加了市“夕阳红诗社”,古体诗进步很大,还要出诗集呢。换届的时候被增选为理事。下午的理事会,就是研究出书的事宜。

怎么把这事给忘记了呢,他后悔得想打自己两个耳光:

我要下车!我要下车!

医生护士都没辙了。医生灵机一动,说道,快把家属叫来。

杨焕生说:不要打电话给我媳妇,她还在省里参加民族合唱团歌咏比赛!

杨焕生不说家属的电话,医生自有办法,他随手拨打了110。对着手机道:110吗?我是120。请通知朝阳镇春光小区121号家属,病人已经送医院。

挂了110的电话,医生拿起救护车上的无线应急对讲机,呼叫:急诊科、急诊科……

对讲机应答道:急诊科,听到请讲!

医生说道:病人马上到,B超准备;CT准备;血样检验准备;心电图准备!

急诊科应答:收到。明白!

医生话音刚落,救护车也开到了急诊科门口。车上警报器停了,虽然警示灯还在闪烁,但气氛顿时安静了许多。急诊科的医生护士已经快速出来,后门打开,几个人把杨焕生移到了活动床上,推往急诊室。一个护士高举着液体瓶,跟在推车后面。

急救有条不紊地进行,杨焕生却不配合,嘴里喊着:我错了!我不遵纪守法,错打了120!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急诊室里,医生护士表情严肃,不理杨焕生。再一次量血压,还是210!抽血的护士来了,她掀起杨焕生的袖子,抽了三管血,风一样走了。心电图导线已经夹在杨焕生的脚上和手上,几个带磁的小柄,已经吸附在杨焕生的胸口。紧接着又做B超,推往CT室……一切都按部就班,井井有条。

最后的结论是:高血压综合症,重症监护!

杨焕生头昏脑胀,天旋地转。尽管一直在呼唤要回去,但此时的他,已经由不得他。他被拉到了 ICU病房。

3

110没费吹灰之力找到了杨焕生的儿子杨光亭。通知他去内科ICU。

杨光亭搞不清楚什么是ICU:什么?ICU?

电话里告诉他:就是重症监护室!

杨光亭来到重症监护室,门上果然写的是ICU。进门就看到躺在病床上的父亲。刚想靠近,医生把他拉到一边,表情严肃,说话声音也小:情绪不稳定,你要动员他配合治疗,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杨光亭连连点头,其实什么都不清楚。走到杨焕生的病床边。父亲脸色有点憔悴。便问道:现在感觉怎么样!

杨焕生说:都怪我乱打了120!

杨光亭掉头,望了望医生。医生对着他模棱两可地笑了笑。

杨焕生却又说:千万不要通知你“小妈”,她们民族合唱团在省城参加比赛,知道了又着急!

杨光亭生气了。杨焕生说的“小妈”,就是后妈。说道:病到打120了,还惦着她!

杨焕生不作声了。不过,他惊奇地发现儿子的脸上有着处事不惊的从容淡定。然而,仔细看一眼儿子,发现儿子也老了,头发也花白了,奔50了,看上去表情淡定,但掩盖不了内心的焦虑和疲惫。

杨焕生痛苦地别过脸去。他突然觉得,儿子的现实与自己离婚有着直接的关系。

那还是多年前在文工团时候的事了。现在想起来,像是梦一样。当年,现在的妻子乔梅与自己都在一个文工团。乔梅是文工团的台柱子。长得当然漂亮,中等身材,圆脸,柳叶眉,齐耳短发。在杨焕生的印象里,那时的乔梅,丰满圆润,每个细胞都具有活力,举手投足之间都是舞蹈演员的范儿。特别喜欢她走路,是舞蹈演员平时走的那种“夸张步”。如果没有说错,那是脚尖先着地,还带点外八字,总是带点夸张韵味(他们团称之为“夸张步”)。这种步子,容易显示臀部和腿部肌肉以及力量。当时,乔梅嫁的也是团里最优秀的男演员,十分般配。然而,没想到乔梅怀孕时,丈夫成了强奸犯,锒铛入狱。乔梅果断与他离了婚。离婚后的乔梅,便每天与杨焕生倾诉衷肠。后来就缠住不放,并且说她敢爱敢恨,硬是整得杨焕生上下两难。四十多岁离了婚。那时候,乔梅才二十多岁。

杨焕生当时和前妻商量,说,我们协议离婚,你看那乔梅,也怪可怜的,一个团的人,应该帮助。妻子默默不语,考虑两三天答应了他。两个孩子跟着前妻,抚养却算杨焕生的,算是报答……

杨焕生想,如果不是与前妻离婚,儿子不可能去林场当工人。现在成了“天保”(长江中下游天然林保护)人员,下了岗。杨焕生为了报答儿子,为他交了社保,儿子也知足,还不到退休年龄就休息了,等待着领退休金。

杨焕生看了看儿子,还是戴着那顶“天保”工人常戴的长舌旅行帽,身后背一个长筒包。儿子下岗后,有人交社保,便开始钓鱼、徒步,走到哪儿算哪儿,都说日子过得比杨焕生自在……

真的,杨光亭表面什么都不说,却知道父亲这病,都是“小妈”惹下的。

但话不能那样说,改变一种口气:一直都身体很好嘛,怎么就成了这种情况!

杨焕生说:都怪我乱打了120的电话!

杨光亭说:别瞎想了,既来之,则安之,我们配合治疗才是唯一的出路。

杨焕生无可奈何地点头。

杨光亭说:你也别为住院的费用着想,你有医保,能报销百分之八九十,花费不了多少钱。

杨焕生说:医药费是能报销,但我没心理准备,外面许多事都还没处理好。哎,一时糊涂!

杨焕生没有好意思说“夕阳红诗社”的事,为这事,儿子一直打击他。

杨光亭说:别多想了,治病是大事。“小妈”不在,我会来照看你!

听到照看二字,杨焕生问道,你给侄儿男女打电话没有?

儿子说:打了,你看——

杨焕生抬头,门口站着几个侄男侄女,连自己的弟弟都来了。他们都一个个朝杨焕生挥手,有的还握起拳头,为杨焕生鼓劲。然而,有一个年轻的女孩,在用手机拍照片,准备发朋友圈。题目都想好了:我的继父。她想肯定要火一阵子。杨焕生却对这姑娘一点印象也没有。

杨光亭看出父亲的困惑,说:那是“小妈”与前夫生的孩子,叫娟子。

杨焕生感动得眼睛有些潮湿。他明白,乔梅生下娟子后,马上就被前夫家抱走了……

一个护士刚打完针,看到门口人来人往,叽叽喳喳,影响监护室的工作,对着门口喊道:家属都出去,留一个在里面,其他的到外面走道上等待。里面在做抢救工作!

ICU门就关上了。

4

监护室就安静下来。

这是一间200多平米的大病房,病房里可安放八九张活动病床。病房门的左右两边,是宽敞的全开窗,安着很普通的大玻璃,挂着淡黄色落地窗帘。房间内雪白的墙壁,病房门对面的墙壁上还开着门扇,是医生办公室,治疗室,卫生间。靠北边的墙壁上,悬挂着一个三五牌挂钟,时针指在十点半。窗边的角落里,是乳白色的落地空调,指示灯一闪一闪的。天花板上,有秩序地安上了空气净化器,但这净化器是很少使用的样子,开关都闲置着,指示灯也没有亮着。窗户照射进来的光线本来就充足了,房间里还开着日光灯,照得病房里亮晃晃的。

医生和护士都各就各位。杨焕生满眼的白大褂。护士都是年轻活泼的姑娘,身材苗条轻盈,拿着针筒、液体、酒精、药棉、纱布……穿梭在病床之间,杨焕生只看到她们的衣角在轻轻摆动……

四个医生在讨论杨焕生的病。一个坐在电脑前,一个坐在椅子上,两个站着。电脑前的医生可能资格老些,都喊他马医生。马医生打开网页,翻开杨焕生的资料,几个医生都凑上前看。

一个说:基本明确了。

一个说:还是比较典型的。

一个说:有点复杂。

另一个不作声,意味深长地点头和摇头。

少顷,马医生对不作声又点头摇头的医生说:你去搞定吧。

这个医生犹豫了一下,还是拿了听诊器走到了杨焕生的床边。

杨焕生一眼就看到了医生胸前的工作牌:硕士实习生。

杨焕生心里又凉了一截。实习生?我杨焕生是实验品!

还没来得及多想,硕士实习生用听诊器听了一下杨焕生的胸口。然后问道:抽烟吗?

从前得过什么病吗?

平时量过血压吗?

得过糖尿病吗?

做过体检吗?

做过手术吗?

杨焕生一一摇头。

杨焕生觉得这些问题仿佛与他的病情无关。但硕士研究生要问,据说他正在写毕业论文。

问完了,硕士实习生回到办公桌前,又一次看化验结果,对着日光灯看片子,不时地摇头和点头,多少让人看出一点职业的深奥。同时,对于杨焕生的病,硕士实习生似乎早已胸有成竹,而且,心里已经有了处方。高血压,中风,心梗,都有教科书一样的治疗程序,用什么藥,多少的剂量,都是全世界统一,都不需去百度,去翻教科书。

最后,硕士实习生与马医生低语了一会。马医生频频地点头,又叮嘱几句,然后就出了ICU的门。

硕士实习生站起来,又来到杨焕生的病床边。但这次没有问杨焕生什么,他把杨焕生的儿子杨光亭叫走了。

这次是把杨光亭叫到了医生办公室。

看到儿子叫走了,杨焕生睡在床上,简直是如睡针毡。重症监护室,杨焕生轻轻念叨了一声ICU。他对ICU这个称谓很陌生,又感到神秘。ICU只能透过窗户看到外面的一点世界。那所谓的外面,也只是水泥屋顶,杨焕生再仰头往后面的窗户看,更是十二层的高楼,看到的,也只是斑驳的墙壁,生硬的门窗。他看不到天空,望不见白云,闻不到炊烟,听不到鸡鸣狗叫,简直是身置闷罐里,感到窒息。自己在家里不是这样的,想睡哪个房间睡哪个房间,想睡什么姿势就是什么姿势。他不喜欢成天坐着或躺着,喜欢在院子里散步,看人家下象棋,听人家吹牛。喜欢去“夕阳红诗社”讨论古体诗。从来不似这样躺着不动……他失望地抬头,只能看到天花板,看天花板上常年不用的空气净化器。

他侧过身,看到窗帘或办公桌,电脑,文件柜。老资格的马医生不见了,另外两个医生在电脑上打字。

年轻的护士们忙着打针。

杨焕生觉得好无聊,他失口说道:让我出去,让我出去!

护士都很忙。医生也很忙,依然对着自己的电脑打字,他们对杨焕生的呼喊置之不理,自己说自己的。

一个说:你的论文交了没有?

一个说:交了。

另一个说:怎么这么快,帮我也整一份。

那个说:我的也只是电脑上下载的。

一个又说:不交不行,上面查得紧……

杨焕生觉得好无聊,找儿子,杨光亭却在医生办公室抽不开身。

办公室里,硕士实习生拿出一张写满文字的A4纸来。杨光亭看到那张纸上密密麻麻的字,并用阿拉伯数字标出十多个条款。

硕士实习生说:你父亲的病基本上明确了,是动脉狭窄型高血压。

杨光亭戴着长舌帽的头上下地点了点。

硕士实习生说:这种病发病快,死亡率也高,我们尽最大的努力抢救。但是,也存在风险。

杨光亭的心紧了一下。

硕士实习生继续往下说:下一步,我们一是要进行溶栓。使用这种溶栓剂有死亡的危险。

第二是我们要进行血管扩张治疗,进行穿刺,这种治疗也有药品和手术的风险。

第三是要用麻醉,麻醉剂你应该知道,也有死亡和休克的危险……

硕士实习生还在照着A4纸往下说,杨光亭基本上只听到“风险”两个字,脑子基本上失去了知觉,也没有听清硕士实习生再说些什么。然而,杨光亭也清楚,父亲死亡的可能不大,但这些条款让他心里先崩溃了。

硕士实习生的话,杨焕生也隐约听到了。他喊道:让我出去!让我出去!

杨光亭离开医生办公室,他走到父亲床边。身后还背着那个长筒包,头上戴着长舌帽,看了看父亲,像教育孩子那样的口吻:

你怎么这样没有节制,要有信心!

杨焕生说:我什么病也没有,我凭什么在这里遭罪?

杨光亭说:这是程序,我们要遵守程序。什么都有个规矩,你平时不是对我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杨焕生说:让我出去,再不让我出去可能要死了!

杨光亭也拿自己的父亲没办法,他也对医院有些陌生,从来都没有住过院,突发事件让他感到无所适从。然而,既来之,则安之,劝父亲也劝自己,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不可能让父亲出去。

他故作镇静,但手还是有点抖,他用两个指头抓紧笔,在家属告知书上签了字。

硕士实习生把签字纸拿到办公桌前。这时,老资格的马医生已经回来了,看了看杨光亭的签字,说道:开始吧。

硕士实习生转身对杨光亭说:你也可以出去了,有什么情况电话通知你——最好不要离开,守在门外;门前有椅子,可以休息。

杨光亭说:晚上呢?

硕士实习生说:晚上?哦,有活动床,你们租一下。

杨光亭听了,望了一眼父亲,心是乱的,步子却是不慌不忙的。他心里很乱,但还是面带微笑,一步一回头出了监护室的门。

5

看着杨光亭出了监护室,硕士实习生又回到办公桌前,他也打开了一台电脑,打开了几个页面,再核对了一下杨焕生的病历。

然后和旁边的两个医生交流了一下,谦虚地问道:开始溶吗?

两个医生点头,说道,只能如此了。

硕士实习生便对旁边一位苗条的女护士说:小李,开始溶吧!

李护士头也没有抬,应答道:好。

杨焕生没有听懂,什么叫“开始溶”。后来才知道是先要打溶血剂。血压高的原因,一是血管狭窄,二是血液里有血栓。开始溶是治疗高血压的第一步。是行话。

李护士端着不锈钢治疗盘,奔东床跑西床,不停地忙着。她刚才量了另外两个病人的体温和血压,马上又往杨焕生床前赶。步履很轻快,娇小的身材,只能看到她的衣角不停地摆动。

杨焕生情不自禁地朝李护士看,李护士的瓜子脸差不多全部被口罩遮住。明显的是眼睛,杨焕生只能看到她的眼睛,眼睛上戴着深度近视眼镜。李护士神色稳重,也没有正面看杨焕生,很快掀开他被子的一角,拿出他的手,拍了几下,对着硕士实习生问道:需要打留置针吗?

硕士实习生说:打留置针。

杨焕生问:什么是留置针?

李护士好像没有听见杨焕生的话,拿起了一个三角针头,又往杨焕生的手臂上拍了几下,紧接着在手臂上扎上了橡胶带,又弯身细心地找静脉。杨焕生觉得手有些发麻,但面对严肃的李护士,也不敢再说话。杨焕生发现,李护士的注意力一直只在自己的手上,杨焕生突然觉得,这时候的李护士,除了他的静脉,什么都置之度外。这种神情让杨焕生心里感到踏实,他佩服李护士心里有一个职业世界。

不容杨焕生多想,李护士的针头轻轻地往手上戳,杨焕生感到蚂蚁叮了一下自己。那橡胶带松了,杨焕生知道打好了。

李护士直起身又看了一下留置针的回血情况,边看边说话:你每天都得输液,打上留置针,免得每天都得打——我们麻烦,你也疼痛。再说,留置针可以同时注射几种液体,加快治疗效果。

李护士说话时一直留意着那个三角针头,杨焕生觉得她是自言自语。

完了,一天两天是出不了院了!

杨焕生暗暗叫苦。什么病也没有的,想不到来到ICU里了。还要打留置针,同时输入几种针水。

杨焕生感到绝望,感到窒息。

他歇斯底里地说:我没有病,我喝酒了。听说酒驾要受到处罚,我没有开车。我的错误是乱打120,我接受法律制裁。但我没有病!

ICU里的所有医生护士都没有停下手中的工作,但他們还是抬起头来,在工作的间隙相对淡淡地笑了笑。谁也没有说话,继续他们的工作。医生在电脑前查病历档案,看X光片、看CT片,护士们更是忙得不亦乐乎,拿着针水药品来回跑动着。监护室里,哪有时间听一个120急救车送来的病人说自己没有病。

有个实习的小护士在对着瓶子吸针水的同时做了个鬼脸,悄悄说:这老倌怎么这样矫情。

6

留置针打好,针水还没有挂上。

杨焕生还在叫着,说他没有病,要出ICU。

硕士实习生皱了皱眉头,也不理杨焕生。李护士站在桌子旁边,等待医生的处方。硕士实习生和蔼地对李护士说:再等一分钟。

然后专心打开医院的内部网页,输入了杨焕生三个字,杨焕生的病历档案,检查化验资料全部到位。在杨焕生的呼喊中,他再一次确定诊断的结果。然后是一系列的打开,复制,粘贴。没过多久,打印机就吱吱作响。

听到吱吱的声音,杨焕生不由得掉头看去。桌上的处方专用打印机前,处方也出来了。

李护士去拿起处方。杨焕生看到硕士实习生的手很自然地在李护士的腿上轻轻捏了一下。杨焕生赶快把头收回来。

李护士不动声色,拿起处方快步去了治疗室。李护士熟悉地按硕士实习生的处方配液体、拿药品。杨焕生莫名其妙地感到欣慰,他佩服李护士好像没有护士工作以外的世界。

准备实施治疗。

杨焕生总是会抬头看这看那,他怀疑给他注入的一切针水,然而,他阻止不了李护士在留置针上注入了两种液体。

同时,硕士实习生却也心里有点不踏实,他又认真看了一次杨焕生的CT片。硕士实习生确认杨焕生肺部有感染,他似乎也想表达一下自己的什么心情,挥手对正在打针的李护士说:再加一组抗生素!

杨焕生听后闭上了眼睛。他什么都不敢想了,他发觉自己对自己的身体没有任何发言权,他怪自己,都是自己打了120的后果。杨焕生又呢喃起来:ICU,一个针头输三种针水!

杨焕生感到不可思议的事情出现了。

什么病也没有,杨焕生觉得自己没有什么不舒服,只是心里不舒服,却要打三种针水。他感到绝望。他出不去了。

不知怎么闭上的眼睛,也不知闭眼了多少时间,什么也不想。

他想起了儿子杨光亭的话,既来之则安之。他不知道怎么个“安”法。他拼命地想让自己睡着,那样可能勉强会“安”或静一下,却听到李护士说她要下班了。

杨焕生又情不自禁地睁开了眼睛。

李护士从更衣室里脱了白大褂出来。杨焕生惊得眉毛都跳起来,被眼前的李护士惊呆了。

李护士白大褂脱了,穿上了短牛仔衣。护士帽摘了,口罩摘了,瓜子脸上红晕,嘴唇上好像涂了点口红,也可能是自然红。头发是短辫子,扎着红丝线。她的牛仔裤膝盖上自然的皱折,有着不规则的磨白和破碎的小眼……

哪里是给自己打留置针的那个李护士,完全是时尚、潮流的代表,完全与穿白大褂时的认真严肃不沾边。杨焕生看着李护士背着包出了更衣室门,跟在后面的还有一同值班的杨丽。李护士和杨丽手挽手,亲热的闺蜜样,缓缓地往ICU门外走。杨丽和医生轻轻挥手高兴地喊着拜拜——杨焕生看到李护士却不看任何医生任何病人,包括那个硕士实习生。李护士仿佛只有一个自己的世界。

杨焕生感叹了一下,突然觉得这ICU里住院也还有点意思。

这样想着,不知不觉就天黑了。夜,前所未有的安静。突然,楼道里传来了孩子稚气的哭声,让杨焕生感到亲切。这夜里怎么还会有孩子的哭声呢?这声音让杨焕生觉得绝望中也有些许的希望。

于是,杨焕生忍不住问:怎么老有孩子哭……

从杨焕生的语气里,值班护士觉得杨焕生安定了一些,高兴地回答说:一楼是儿科门诊,打针呢。

杨焕生就不作聲了。

孩子哭声过后,没有过多久,病房里就安静了。日光灯雪一样白。这时候,一个女人说话了:别人希望我死,我偏要好好地活着!

杨焕生猛一惊,掉头才发现,离自己不远的病床上,躺着个女病友。她在打电话。听声音是四川人。

看不清女病友的脸,只听她说:妈你也不安逸?要注意身体哦。

原来是给母亲打电话:我的事我不气了,我都要死了,我还气?他发微信气我,要我死,我便要好好活下去给他看看!

……

听了半天,杨焕生才明白是女病友离婚了,气得住院来了。

杨焕生觉得闷得慌,对值班护士说道:请把窗帘拉开一下。

值班护士抬头看了一下三五牌挂钟,说道:晚上三点了,还开窗干什么?

杨焕生说:我睡不着,看一下窗外。

值班护士什么也没说,她还是依了杨焕生,轻轻拉开窗帘。然后又轻轻走到了电脑前,继续敲打着键盘。

面对窗户,杨焕生什么也看不到。他从窗户往外认真地看,看到房顶,房顶上的灯光。再认真看,仿佛可以看到一片蓝天,但那只是高深的角落。

月亮!杨焕生叫出声来。

护士说:别说话,影响别的病人。

杨焕生掉头看身旁的女病友,她打完电话己呼呼大睡。应该也是睡不着,可能是装睡。杨焕生想。

这么想着,杨焕生盯着月牙出神。那是一把晶亮的镰刀。干净,纯粹。杨焕生莫名地感动。但他还是睡不着。

7

数据显示,通过溶栓治疗,杨焕生的血压没有明显下降,而是呈现不稳定状态。

这情况医生们知道,但没有与杨焕生说。这天是例行查房。除了ICU,整个内科的医生都到场了。内科主任走在前面,同样穿着白大褂,戴着一次性的蓝色帽子。他没有戴口罩,医生们也就都不戴口罩了。主任白白的脸上带着微笑,带着医生们挨个病床询问,听诊。查到杨焕生,主治医生马医生说:这个就是自己打120来的那个。

内科主任笑了笑。转身问马医生:治疗情况怎么样?

马医生说:血压有所好转,但不理想。

内科主任沉思了一下,转头对几个医生说:说明血管可能局部变形,局部狭窄。

又转向马医生说:下一步我看还是要做一下穿刺,最好做个造影,然后再确定进一步治疗方案。

马医生点了点头,赶快用笔记了下来。

内科主任和医生们商讨着,也没有问杨焕生什么。这让杨焕生着急起来,看着医生们要离开的阵势,他有点憋不住了,主动说:马医生,我的血压几十年都是这个范围,我都没有做过检查,没有吃过药,都没有什么不良的感觉。现在我是崩溃了,我要出院!

出院?内科主任笑了笑。弯下身亲切地说道:耐心点吧同志——听说你还写古体诗,你们这些文人都有些情绪化,生病了可不能情绪化哦!

医生们都很识体地笑了笑。

杨焕生说:主任,我不是情绪化!我要出院!

内科主任扶了扶眼镜说:我们让一个血压210的病人出院?这不是闹笑话吗!全市人民都要笑话我们的!

马医生赶紧补充说:总之,血压不控制在正常范围,对你的生命有危险。

杨焕生还想说什么。内科主任就带着医生们走了。他们没有和杨焕生认真纠缠,又去了其他病床。其他病床会诊都很顺利。

会诊结束了。

内科主任也走了。马医生对硕士实习生说:按主任说的,先把7床的穿刺做了(杨焕生是7床)。

硕士实习生说:好的。

硕士实习生准备为杨焕生做穿刺。抬头就朝李护士看。李护士刚在5床打完了针,正忙着收东西呢。便问李护士说:小李要下班了吗?

李护士点了点头,说:差不多了。

然后看了一下墙上的三五牌挂钟。

硕士实习生走到李护士面前,说道:坚持一会,趁你还不下班,我们先把7 床的穿刺做了。

说完,在李护士的肩膀上鼓励性地拍了一下。

李护士说:好。

便不动声色地去治疗室收拾好穿刺的工具。李护士出来,硕士研究生便与她到了杨焕生病床边。

李护士对硕士研究生说:是你做还是我做?

硕士实习生说:我来做。

硕士实习生对穿刺手术胸有成竹。

李护士把不锈钢盘子托到床边,里面穿刺用具一应俱全。

硕士实习生戴上橡胶手套,在杨焕生床前坐下,说道:我们现在就给你做穿刺。穿刺就是要把静脉切开,置入导管,然后扩张你的血管,所以,可能会有点疼。

杨焕生闷头不作声。他已经明白,自己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他只能冷冷地看着那个冰冷的不锈钢盘子,里面还有冰冷的碘酒,夹子,针头,什么都是冰冷的,包括医生和护士的脸,在日光灯下也是冷冷的。不过,杨焕生更加胆怯,那针头有留置针的两倍大,还有导管,也不知要放到哪里。

不说话,杨焕生的手还是被拉到了床边,手下垫着一个枕头。硕士实习生开始消毒,酒精,碘酒,有序地擦在杨焕生的手臂上,他感到手上凉悠悠的,他不敢朝手上看,他闭上眼睛任其自然。

杨焕生不去想也不说话,任其自然,反而不十分疼了,等到硕士实习生说穿刺已经做好的时候,觉得也和打针没有多少区别,真是虚惊一场。

这时候杨焕生似乎明白,最好不想,不看,越看越想,就越会感到不适。

这么想着,李护士已经拿着液体来了,穿刺的目的,就是为了打液体,扩张杨焕生的动脉血管。

液体挂上了。李护士同样没有看杨焕生,她认真看液体瓶上的字,问道:叫什么名字?

杨焕生说:杨焕生。

杨焕生的说话与液体瓶上的名字对上了号,李护士便把液体挂在床上的铁钩上,调整了液体的流动速度,便离开了。

杨焕生看着液体慢慢地滴,有节奏地滴着,仿佛听得到流动的响声。杨焕生用这种莫名的声响,解决自己心里的寂寞。然而,悠然的时间太短,杨焕生慢慢感到手肿痛起来,时间不长,整只左手,像灌注了铅水。

杨焕生喊道:医生,手疼得很!

硕士实习生赶快从电脑面前起身,赶了过来,对李护士说:把液体速度放慢点。

又说,怎么能不疼,手上戳了一根刺还疼呢——坚持,都是为了你,为的是要把你的血管扩张,血液流动快了,血压就下来了。

杨焕生还想说:自己什么时候血压高了,怎么从来没有反映,抽烟喝酒,打麻将,从来没有感到不适过。

哎,不说了,都怪自己!打了120。

只是,手胀痛得越来越厉害,他不得不叫道:疼得很啊!

这时候,马医生进来了。听到杨焕生叫唤,走了过来,看了看手臂,说道:穿刺得好嘛,液体流动也顺畅。

杨焕生说:痛得很啊,整只手都胀起来了!

马医生对硕士实习生说:换一只手,重新穿刺。

看到硕士实习生有点不解,马医生说:有的病人左手反映,右手不反映。

这次硕士实习生也有点不敢亲自穿刺了,说道:小李你来吧。

李护士说:好,换个小一点的针头试一下。

马医生点了点头。

李护士把原来的大针头拔了,对杨焕生说:你不要紧张,我为你换一个小针头,针头是比一般的输液针大一点,但不大不行,我们要通过针头往你的动脉血管里放一节胶管,注进针水,然后通过药水的作用扩张你的血管。

李护士的话软软的,但她描述的那个针头和胶管,让杨焕生的心贴到了嗓子眼上了。好在穿刺终于成功了,不知是换了手的原因还是换了针头的原因,这次,针水输进去以后,杨焕生没有喊疼。

硕士实习生高兴了,说道:小李,我请你吃饭。

李护士扶了扶深度眼镜,说道:吃什么?

其他护士就跟着起哄,闺蜜杨丽最积极,说道:小李,要吃肯德基、西餐。好不容易研究生请客。

李护士说:算了吧,无功不受禄哦!

说完就与杨丽一起去了更衣室,换了装,李护士和杨丽高高兴兴地往ICU外走。

硕士实习生也跟着她们出了监护室的门。

8

硕士实习生和李护士她们走了以后,天慢慢黑了下来。监护室里灯光如白昼。杨焕生眼睛有点涩,头也有点昏。想了想,才发现自己有四天五夜没有睡觉了。几天来,杨焕生从来没有想到睡觉,他睡不着。他看到监护室里彻夜明亮着的日光灯,以及值班医生和护士匆忙的身影就大脑兴奋。他想得多啊,想自己老糊涂了,自己打120进医院了,这可能要在小镇上成为笑话呢,多年后,更有可能成为一句独特的歇后语:杨焕生打车——打120。他还自作多情地想呢,等到自己有一天终于出院了,这监护室怕没有病人了吧(哪有人像自己这样傻,自己打120进来),没有病人,这些马医生和李护士他们不要失职吧,年底的经济指标就完不成呢(他突然对医生护士有了好感,那个李护士,一个瘦小的女子,戴着深度眼镜,工作真是认真负责。看不到一丝马虎,连每一次笑都得恰到好处。也没有嫌弃你脏,帮你脱衣裳裤子,鞋子。你大儿子大女儿也没有这样对你好啊!还不是政策好。马医生和硕士研究生也没有什么不对啊,你打120进来,人家钱都还没让你交,就抢救,就让你进重症监护室,进你听都没有听说过的ICU!既来之则安之,这才是最好的办法。想来想去,杨焕生也会为ICU着想了)……或者,还会在监护室里诗兴大发,写出一组古体诗来呢。

这样想着,他想眯一下眼睛,解一下乏。刚闭上眼睛,迷糊了一会,监护室门前一阵骚动,只见推车上拉着一个病人进来了。病人进来后,杨焕生心里产生些许的安慰。刚才还天真地想,除了像他这样自己打120来重症监护室的,其他人谁还会进来呢?还担心马医生李护士失業呢!杨焕生还真想有个病人进来,不要让ICU没有生意。然而他没想到这么快就进来了病人。病人进来以后,又是检查又是打针,抽血化验,B超CT,忙得不亦乐乎。杨焕生脑子里又新鲜了,无法入睡。杨焕生睡不着,但头脑乏困。他想,不睡不行,人不睡觉怎么能行。他就使劲睡,但越想睡脑子越活跃。

掉头一看,这晚又是马医生值班。病床与马医生的办公桌也就两三米远,他专心地在电脑前打字呢。杨焕生说:马医生我睡不着——失眠。

马医生头也没抬,说:失眠?几天了。

杨焕生说:四五天了。

马医生又在电脑上敲了几个字,想了想,抬头面对杨焕生,说:哦,是这样的,我们给你用的溶栓药,也是有副作用的,溶栓药物伤肝伤肾是众所周知的,还容易引起胃出血,引起头昏,更容易引起失眠——这很正常——我给你点安眠药。

杨焕生听了有点心虚,这溶栓药有这么多的副作用,治好了血压,那人也不就完了?于是觉得安眠藥也副作用大,说:安眠药?我不要。

杨焕生怕吃安眠药。副作用不说,他怕吃了醒不来,怕在这夜里马医生和其他护士来不及管他(他们管刚才进来的病人都来不及呢)。杨焕生清楚,这是什么地方啊?监护室,ICU!自己独身一人在里面,亲属都不在,儿子不在,乔梅不在,他怕安眠药让自己睡了醒不来,那不就等于死去了。他突然想到了死,从来没有想过的,安眠药让他想到了死。杨焕生从前没有想到过死,虽然七十了,但他一直都觉得死与他相距遥远,没有准备,就对死有点迟疑不决。唉,120让自己想到了死……

马医生没有听杨焕生的,让护士给他拿了两片安眠药。

杨焕生把安眠药拿到手里深情地望着窗外……

继续睁着眼睛。深夜两点,杨焕生眼睛直打架,但思维却依然清晰。看一眼马医生,还在电脑面前打字,还在看网页,不知道马医生为什么有那么多的网页要看,有那么多的字要打啊。杨焕生看到几个小护士也还来来回回地走动,观察着监护室里所有的病人。杨焕生想,李护士和杨丽今天不上夜班呢。他开始觉得医生护士职业神圣,他想,自己期望监护室里早点来病人的想法没有错,他甚至想自己打120进监护室也没有错,是对医生护士的最大支持呢!这样乱想着,也不知是过了多少时间,终于闭上了眼睛,睡着了。睡着了,连梦都没来得及做,李护士轻轻摇醒了杨焕生。

杨焕生揉了揉眼,睁开一看,天还没亮,看了一下墙上的三五牌,才两点多钟。他先是感到奇怪,后来明白原来是护士要交班了。好不容易睡着了,又摇醒了,杨焕生看到李护士,心里的不高兴消除了一些。是啊,ICU里的医生护士是两班倒,护士交班的时候,要量体温,量血压,还要看病人身上有没有睡得皮肤红肿。

杨焕生想,反正马医生李护士都没有睡呢,自己每天都躺着睡着,人家是干活的,是实行救死扶伤的革命人道主义的,难道自己还有什么意见?想想也只好配合,先量了血压,再量体温。最后,几个护士都过来了,掀开杨焕生的被子,让他翻身,看身上有没有红肿,有没有腐烂。

李护士很认真,说道:床单有点脏了。杨丽说:换床单。

床单就拿来了。旧床单扯下来,新床单换上去。杨焕生感到冷冰冰的,失口说道:冷。

李护士说:当然是会有点冷,凌晨两点怎么不冷。

杨焕生说:我怎么觉得眼睛花,从前看人是清楚的,现在看你们都模糊。

李护士发现杨焕生戴着眼镜,说道:是不是眼镜上有雾气了?

杨焕生突然想起来昨晩看手机忘了摘老花镜。

但他没有敢说。护士姑娘们却还是看出点什么来,都别过头去笑,悄悄说,这老倌真是有点昏了。

杨焕生真的有点昏了。从前都觉得自己是清醒的,到了ICU来,又与年轻的医生护士在一起,越来越昏了,昏得一点自信心也没有了。

杨焕生想,人老了,不能与年轻人在一起。老有老伴,小有小伴,不然,只会越来越昏了。

想着想着天快亮了。

天亮了,杨焕生等着吃早点。他想,八点钟就能吃早点了。在监护室里,杨焕生成天想着吃饭,吃了上顿就想着下顿。没事干啊,就想吃饭,只有吃饭,才是在监护室里的大事。还有,就是只有送饭的时候,家属才能进来,和他们说话。

早点是儿子送来。一大早,杨光亭给父亲带来了小笼包和稀饭。把早点放在小桌上,杨光亭坐在病床边,说道:感觉怎么样?

看了看杨焕生,又说:进来几天了,怎么越来越瘦了?

杨焕生说:怎么能胖,几天不睡觉,活人也得死!

杨光亭说:没睡觉?

杨焕生:失眠。

杨光亭:主要是你心态不好,要不给你请个心理医生咨询一下。

说着就要用调羹喂稀饭。

杨焕生说:我自己吃。

杨焕生不习惯别人喂东西,他不想让人把自己看低了。

杨光亭看着父亲吃早点。多年来,杨光亭很少正面看父亲,但对父亲的音容笑貌,都是了然在胸。现在看着,父亲真的是瘦了,皮肤也黑了,眼眶也是青色。他有点心虚,怕父亲真的要出问题。进了ICU几天,打针吃药,病情没有一点起色。杨光亭这时候才明白,父亲不能死,活得越长越好。杨光亭算了一下,父亲的工资将近一万,自己的养老保险金都是他的工资付,真的死了怎么办。他要提高警惕,别让他轻易出院。

于是说道:在ICU里面没事,可以写点古体诗,调整一下心态的嘛……

杨焕生抬起头:写古体诗?写什么,这个环境!心不烦就已经不错了!

转念又说:成天你送饭,也很辛苦的,改天让娟子也送送,锻炼一下。

杨光亭觉得父亲进了ICU,观念有些变,想起让小妈的女儿送饭的事来。

正说着,马医生过来了,对杨光亭说道:正好你在,我想你父亲进来第五天了,病情没有严重,也没有减轻。血压忽高忽低。有时候还是210……我们穿刺也做了,扩张血管的液体也打了,但效果不明显。

杨光亭站起来,用手扶了一下帽檐。他感到事态比较严重,但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就没吱声。

马医生说:我看还是要做一下造影,看动脉堵塞的情况,看需不需要放一个支架。

杨焕生咽下了最后一个包子,说:在哪里放支架?

马医生说:在你的血管狭窄处,放上支架,血液流动畅通了,血压也就正常了!

杨焕生说:这个办法好,就是手术太大了,如果心脏上狭窄,还要在我的胸口上打开个口子啊!

马医生笑了笑,说:不用打开,只是一个微创手术,在你的手上静脉处开个口就可以解决。

杨焕生说:有这么先进的高科技啊!

说完,看了看杨光亭。

马医生看到杨焕生高兴的样子,说:但要终身服药哦。

杨焕生心里又感到凉。

父子俩都对安放支架的事不敢表态。

马医生说:是不是担心我们的技术不过关?

是的,楊焕生和杨光亭是有想法,这医院是小了点,医伤风感冒可以,做大手术,做心脏手术怕不行。

马医生说:其实,我们也不敢冒险,我们与省医院专家有合作协议,由专家来做,放心了吧。

杨焕生听了就放心了,省专家来做,说什么也比去省城医院住院治疗方便,再说,做个手术,也算是对ICU的支持,就同意了。

对着杨光亭说:120也打了,将错就错,把手术做了吧!

马医生觉得事不宜迟,第二天就做手术。

9

马医生带着省专家来到杨焕生病床前,拿出一张表格,指头往上一点说:就这位,杨焕生。

杨焕生睡在7号病床上。他已经请李护士把病床摇高了些,身体斜靠着,眼睛平视前方。

马医生又面对杨焕生说:刘博士。为你做手术的省专家刘博士。

杨焕生看着刘博士颔首微微笑了一下。

刘博士看了一眼杨焕生,又往表格上看了看,指头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架。杨焕生看到刘博士脸白白的,胳肢窝里夹着一叠资料,眼神里会让人感觉到一点匆忙。

刘博士对着杨焕生看了看,对马医生说:争取今天做完。

马医生说:博爱医院那几例病人下星期做嘛。

刘博士说:不行。我就这点时间,平时要在医院上班,我只能是在礼拜天下来做!

马医生说:好的,刘博士说了算。

转念又说:现在的病人,自我保护意识很强的。

然后指着杨焕生:这病人还是自己打120进来的呢!

刘博士听了看了一下杨焕生,笑了笑,拿出听诊器,按在杨焕生胸口,好像没有听出问题,也好像是例行公事的听一听,直起身对杨焕生说:有什么感觉?

杨焕生说:没什么感觉。

刘博士说:食欲怎么样。

杨焕生对刘博士的普通话没听懂,想了想,说:性欲不怎么样。

几个医生先是一愣,继而哈哈大笑。

杨焕生也笑了起来,脸上出现了点红晕。

刘博士停住笑,说:这样好啊,活跃一下气氛!

又掉头特别地对马医生和其他几个医生说:你们医生护士成天板着脸,病人情绪紧张,影响治疗的!

杨焕生知道自己听错了,说得没沾边,尴尬地笑着,他同时觉得,这时的刘博士仿佛也轻松了一些。

马医生说:建议ICU配个心理咨询师。

说笑一会就离开了。

边走,刘博士边对杨焕生说:不要紧张,手术很简单的!

手术这天,监护室全员上班。杨焕生换上了新的病号服,睡在病床上,整装待发。他看到医生们前呼后拥,跟着省专家刘博士。

刘博士也换上了白大褂,一次性的蓝色帽子和口罩。看到杨焕生孤零零地躺在病床上,问道:家属呢?

马医生指了指杨光亭,说道:来了。

刘博士说:多叫一些家属来——这也是一种宣传,现在竞争比较激烈。

马医生便对杨光亭说:把亲戚都叫来。

杨光亭说:都来了,在外面等着。

于是,就把杨焕生往手术室推。

杨光亭也换上了医院的蓝色护理服,推着父亲出了监护室,李护士、杨丽和另外一个护士也跟在病床边。此时,杨光亭既感到紧张又觉得神圣,他想到,这一生没有做什么大事,推父亲进手术室就是很大的事了。再说,父亲打120进了医院后,多种治疗手段都用了,这是最后一张牌了,希望不要出意外。

杨焕生看不清任何人和物,他仰面躺在病床上,晕晕乎乎地在走廊里穿来穿去。要进手术室了,杨焕生一直感到自己很被动,有点迫不得已的感觉。病床被推着转了一个弯,过道里一阵凉风吹来。这风让杨焕生感到十分惬意,几天没有呼吸到自然风了,这过道里吹来的凉风,让他感到亲切,自然。

杨焕生想,没有病真好。不喝酒不乱打120真好。那样,就不会在ICU里躺这些天,就不会打溶栓针水,就不会做穿刺……还没有来得及多想,杨焕生又穿过一条比较宽敞的走道,上了电梯,然后转弯磨角又被推进了手术室,放到了铺着蓝色铺单的手术台上。

马医生对杨光亭说:你出去在外面等候吧。

杨光亭一步三回头地往外走。刚出了门,门就自动关上了。

马医生已经消了毒,坐在手术台前,他又拉出杨焕生的手,用酒精碘酒依次消毒。刘博士神情严肃地站在马医生旁边。

手术台上的灯光柔和,机器嗡嗡地响,空调的温暖让杨焕生感到不自然。几个医生都不说话,杨焕生也不说话。杨焕生想只有听天由命了,一切顺其自然。

其实手术也没有打全麻,杨焕生也不感到疼痛,还可以听到医生们说话。说话也似乎轻松,说道:你看,这块血栓还是比较大,堵得也凶。

刘博士说:这下血液流得好了。

马医生说:位置也理想。

刘博士说:这个看起来不通了,要用另一种技术做。到省城去做吧!

于是沉默起来。杨焕生也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静静地等着。

还不到半小时,马医生说:好了。

就十分顺利的做完了。杨焕生也不知道自己的手术是刘博士做的还是马医生或硕士实习生做的。

杨焕生往外推的时候,刘博士对杨光亭说:手术很顺利。

杨光亭早就等在手术室门口,看到父亲没有什么变化,心里轻松了一些。他要把父亲推到ICU里去。

进了ICU,杨焕生睡在属于自己的那张病床上。手术后的杨焕生,没有觉得什么不适,他心里舒畅起来。一是不疼,二是没有不良反映。这时候,他真想写一首古体诗。

然而,望着床边上的液体瓶,滴达往下流淌的液体,他莫名的忧伤。他想,手术也做了,应该过不了多久就应该出院,出去呼吸新鲜空气了。过道里的那种。

然而,他有点怕出去,他似乎开始适应ICU了。

手术过后,马医生又把杨焕生交给了硕士实习生。硕士实习生开始为杨焕生开处方。杨焕生说:医生,我快出院了吧。

硕士实习生说:理论上讲,一个疗程是应该出院了。

一个疗程是多少时间?

硕士实习生说:一周。

杨焕生觉得一周是多么的漫长和短暂。

掉头看了一下那个晚上打电话的,与丈夫离婚住院的女病友,已经不见了。原来,她在杨焕生做手术的时候已经出院了。杨焕生想,自己是多么的倒霉又幸运。打120进来,越治问题越多;但想的也越来越多,也好!

这么想着,杨焕生老是觉得眼睛花。杨焕生以为又是老花镜作怪,一摸,眼镜没戴。再看远处的东西,模糊,看眼前,也不清楚。他不敢动弹,更不敢起身,起身就觉得灯光是黄色的,再就是什么都模糊。

慢慢的,杨焕生感觉不好,眼睛都难睁开。他不敢对医生,说了,他怕加针水。但他越来越觉得不对劲,脱口说道:医生我眼睛花。

马医生说:做一个血常规化验。血抽了。

又说:再打个B超,看支架的情况。

结果很快就出来了,都正常。

马医生说:量一下血压,会不会还在210。

李护士赶快拿来了血压器,一量,好家伙,30-60。低血压!

杨焕生听了,不知是紧张还是生气,一下子昏了过去。

马医生说:马上抢救!

李护士动作神速,马上打强心针,一针下去,杨焕生睁开了眼。

杨焕生痛苦地摇了摇头。他首先想到了乔梅。又想起了前妻。同时,他感到死去是那样的安静,什么都不知道,没有半点疼痛与悲哀,与睡着了没有两样。他觉得,活着有点累。

马医生说:注射增压的针水。

杨焕生心里莫名其妙的恐惧。打120进来的时候是高血压,溶栓做了,穿刺做了,支架放了。那倒好,又是低血压了。

然而,杨焕生马上改变了想法。他不责怪任何人,只觉得自己老了。他觉得马医生刘博士硕士研究生都是按照科学原理给自己治病,绝对没有错。是自己老了,身体抵抗力不行了。如果是年轻人,不要说是放支架,就是心脏移植也不会昏迷。再说,今天出院的那个女病友,人家与自己是同样的病,也是一样的治疗,一样的针水,别人还是才离婚的呢,都出院了,什么情况都没有出现情况。

唉!怪千怪万,只能怪自己!怪自己老了!老了就是废物,活着只会污染环境。杨焕生突然想到人们常说的污染源问题。他自言自语地说:人才是最大的污染源,撒泡尿就得浪费几升水!

杨焕生在东想西想的时候,马医生要给家属打电话,告诉他们杨焕生昏过去了,休克了。

杨焕生说:我已经醒过来了,不要打了,他们又紧张。

马医生说:我们有规定,出现病情,要通知家属。这是我们的责任。

杨光亭接到电话就飞奔ICU。这次,他真的带来了娟子。

娟子流泪说:伯伯,你不能死,你死了我妈妈怎么办?

杨焕生伸手去帮娟子揩眼泪,但够不着。手只在空中挥了一下。

硕士研究生开始觉得有些蹊跷,这时,他看到杨焕生已经没有大碍,便把马医生拉到一边,低语了一会。

马医生说:我估计是间隙性血压高。

又对李护士说:你们要严格监视,注意血压和心律的动态。

10

经过了紧张的抢救,打了增压的针水,杨焕生眼睛不花了,感觉自己精神多了。然而,他再不好意思说自己没有病要出院了。昏都昏迷了,还好意思说自己没有病?杨焕生感觉自己真的像个病号了。他乖乖地睡在床上,等待着医生护士检查打针用药。

马医生对李护士说:小李,继续你负责监测7床的血压和心律。

楊焕生看到马医生眼睛里充满了血丝,为抢救自己,他一夜没睡。杨焕生心里有些内疚了。

李护士在治疗室里答应说:好。

出了治疗室,李护士先去为5床换了针水,才又去治疗室取了血压器,来到杨焕生的病床前。

李护士来了就不走了。李护士到底年轻,连续几个夜班,看上去还蛮精神。于是,每十分钟检测一次血压心律。监测的结果,血压心律都基本平稳。

杨焕生看着守在身边的李护士一句话也不说,感到有点尴尬,便说:李护士,我都会自己测量血压和心律了。

李护士抬头望了一眼杨焕生,说:你还会测血压心律?

杨焕生说:眼睛不花,头不晕血压心律就正常。

李护士说:有点道理呢。

马医生在办公桌那边也听到了,觉得这老倌还是有点意思,就笑了笑,说:说得有点道理,住院住出点经验来了——但也不能犯经验主义的错误哦。

ICU里气氛也活跃了一些。杨焕生也心情开朗了一些。住了几天院,又昏迷了一次,把他的性子也磨下来了。杨焕生似乎也想通了,虽然是自己打120来的,但儿子都说了,既来之则安之,急着出去做什么?

原来只顾自己,现在监护室里医生护士也都熟悉了,哪个医生护士上什么班他都记得。杨焕生心情也趋于平静。是啊,杨焕生想,自己的这一辈子都是替别人着想,为别人做事,从来没有为自己活过。现在好了,那天李护士都说过:病了,就应该享受一下病号待遇。只是自己打120来医院好像不好意思,虽然有人送饭,家里什么也不管,也管不了,但人家老说自己打120进了ICU,心里感到惭愧。

心里平静,但说话交流的机会很少。ICU里,医生护士跑来跑去的,看着他们忙着有些有趣,说话?与他们说什么?

他想写点古体诗,写一下在医院里的感受。可是有点写不好,心不在焉,怎么能写出来。然而,心里总是挂念着点什么。

悠悠地待着,看天花板,医生来了,不敢说话,怕说不到点子上,更不敢乱说自己哪里疼。护士忙得脚不着地,再说,都是年轻漂亮的女孩子,难得找到共同的话题。

静静地呆了一会,杨焕生感到肚子有点痛。他望了望值班的马医生,刚想说什么,又赶快忍住了。他不敢乱说自己哪里疼了,他怕马医生又要加针水。杨焕生最怕加针水,他对液体天生的敏感。但他觉得有点奇怪,自己的肠胃平时都是好好的,吃东西也有规律,今天怎么会不舒服起来了呢。仔细一想,才发现自己几天没有大便了。哦,杨焕生突然想起来,那年去欧洲旅游,也是一个星期才解大便。旅游嘛,坐飞机、乘汽车,杨焕生胃口不错,每天三餐都吃得不少,就是一星期才解大便。

想着,摸摸肚子,也没有积蓄什么。杨焕生不明白吃下去的东西哪里去了。

这次也会不会像去欧洲那年一样,一个礼拜不解手?杨焕生清楚地记得,自己打算打120的时候,就准备上厕所的。还没有来得及去厕所,就被抬上了救护车,后来又是一系列的抢救,怎么就把上厕所的事给忘记了呢?仔细想一下,确实是四五天过去了,并且真的是没有上厕所。杨焕生感慨万千,生活规律打乱了,突发事件发生了,连解大便的事都忘记了。

杨焕生说:医生,我想上厕所。

杨焕生喊医生护士都统一喊“医生”。

李护士正在办公桌上认真地记录什么,听到杨焕生说要上厕所,她放下笔就站起来,迅速来到杨焕生的床边,极快地从床下拿出便盆,说道:终于解手了!

杨焕生觉得奇怪,李护士又不每天二十四小时值班,怎么知道自己几天没有解手?

李护士说:是大便还是小便?

这一问,倒让杨焕生为难了,大便想解,小便也想解。便说:去厕所又说吧。

李护士说:你不能下床,就在床上解。

床上解?楊焕生说,床上解不方便。

李护士说:这里是重症监护,ICU,病人绝对不能下床。你必须在床上解。

杨焕生看了看李护士,李护士表情严肃,眼神是不容置疑的那种。

杨焕生说:我又不是不能下床,为什么让我在床上解,我那不成了瘫痪病人!

在床上解手,杨焕生觉得把人丢大了。他只记得小区隔壁的张老头,瘫痪了一年,大小便失禁,是在床上解的。

李护士耐心地说道:你到底想大便还是小便。

杨焕生说:大便小便都没了。

李护士无可奈何地笑了笑,拿走了座便器。

杨焕生在床上生闷气,怎么能当着这么多人大小便,自己神志清楚,又不是张老头,没有意识,不知道羞耻!

这么想着,大便又在肛门蠕动起来,让他难受。杨焕生显得有点委曲地说:医生,我要解手。

这次李护士不太匆忙了,她不明白杨焕生到底解还是不解。她从容地来到杨焕生的病床边,又拿出了座便器。

杨焕生朝着李护士看了看,无可奈何地说:先放在旁边吧。

李护士走开了。趁没人看着,杨焕生把座便器拿了起来,掀开被子,放在了屁股下面。塑料盆凉凉的,杨焕生没有了解手的意念,他怎么也解不出大小便来。

于是,他生气地把座便器取出来,放到了床边。

当坐便器放到了一边的时候,杨焕生的肚子又疼了起来。

杨焕生说:医生,我要解手!

李护士走了过来,站在床边,看着床边的坐便器不说话。

杨焕生说:让我去厕所吧。

李护士说:这是规定,我们不能违反,如果病人出问题,我们要负责,我们要对你负责。

停了一会,李护士想起什么来似的,说道:你是不是便秘,解不出来是吧?那我们有办法,保证让你解出大便来。

杨焕生说:什么办法?

李护士说:我们可以往你的肛门里塞进“开塞露”。

杨焕生说:往我的肛门里塞开塞露?

李护士点头说:是。

她的眼睛里放光,态度十分真诚。她希望往杨焕生肛门里塞开塞露解决他的大便问题。

杨焕生却说:还不如解在被子里呢!

杨焕生脑子反映很快,他在想,往肛门里塞东西,那是什么样一种情况,那不整个下身全部暴露,全都一览无余啊!在ICU里,医生护士全部都看着,眼睁睁看着李护士往自己的屁股里塞东西?等到病好了,怎么见人?

李护士看到杨焕生也没有往屁股里放开塞露的意思,只好惋惜地走开了。

医生护士都去忙他们的去了,杨焕生在床上动脑筋。他想,解不出来便,是看着医生护士有心理压力,何不如趁医生护士不注意的时候把手解了,解在被子里就解在被子里。

但也不是那么容易,始终是不习惯。杨焕生就憋着,他想,自己打120来医院就丢人了,再不能做丢人的事了。于是又憋了半天,杨焕生感到有点憋不住了,悄悄地把便盆往被子里送。把便盆放在屁股正面,冰冷冰冷的。他假装漫不经意地往前看,眼前明明是医生和护士啊,明明是几个护士在说话。但仔细看,哪个医生护士也没有在意他。

护士们在聊天呢。

李护士说:怎么,肚子突然疼起来。

几个人都没有答她,朝她看了看。

李护士按住肚子说:你们有没有泄痢停,我忘了带。

说完摇了摇脑袋,忽然想起来似的,又说:我看一下包里有没有,有就不用买了。

李护士真的在自己的包里找到了泄痢停,刚想吃,杨丽说:不要是那个来了,还吃泄痢停!

李护士笑了笑,停住吃药说道:嗯,我都忘了,应该是差不多了……

杨焕生听她们闲聊感到有点意思,同时,趁她们不注意,把便盆悄悄放进被子里。护士们越聊越起劲,于是,他撅起屁股,使劲挣。但大便就是不出来,杨焕生生气了,用最大的力气,他不相信就解不出个大便来,这一努力,还真是出来了。

杨焕生不好意思地说:医生,已经解了。

李护士停住聊天,赶到杨焕生的病床前,鼓励说:不错不错!

李护士又对电脑前的杨丽说:杨焕生,500克!

边说边端着便盆往厕所走了,没有半点嫌弃的意思。杨焕生真的有些感动了。

11

总算是顺利地解手了,杨焕生觉得自己的心里舒畅了。睡着了。杨焕生睡得前所未有的香甜。杨焕生想起了小时候大人们说的俗话,他们说人最舒服的三件事:解手、掏耳朵、打喷涕。那么,顺利地解手成了杨焕生住院后干的最舒服的一件事了,他感到痛快,舒服,惬意。

睡在ICU7号病床上,他觉得天花板上的日光灯也不刺眼了,病床也不似从前那么感到窄小了。他掉头看ICU办公桌旁边,几位医生护士边办公边聊天,不知为什么原因,今天,医生护士的说话让他感到心情舒畅。

杨焕生觉得自己是睡在幸福的摇篮里。恍恍惚惚,他随着摇篮的晃动起了床。奇怪,医生护士怎么不阻拦他呢?这让杨焕生感到诧异。哎,人倒霉起来什么都不顺,解手都不顺,人走运起来,不但解手顺了,ICU里的医生护士对他都网开一面了。

可能是还没有看见吧,杨焕生试探着下了床,来回走了几步,医生护士头都不抬,专心地在写字,看电脑,同时在聊天,笑,谁也没有看他。杨焕生想,人家才不管你这个糟老头子呢,你是什么人啊,算什么东西啊?!要那么认真地对待你!

杨焕生突发奇想,他觉得应该趁医生护士不注意他,出去看一看。他想,在ICU里关了几天了,也要出去透一下风了,吸收点新鲜空气。

于是,他蹑手蹑脚出了ICU的门。门外电灯有点暗,但可以看见电梯标志和安全出口标志。杨焕生按电梯按钮,电梯很快就来了。奇怪,从前,电梯口等待的病人家属都很多,按钮按了半天电梯都不来,今天怎么这样快?他进了电梯,电梯上的数字一闪一闪就到了一楼大厅。医院大厅里灯火辉煌,人来人往,挂号的,计费的,拿药的,都排着长长的队呢。杨焕生从来没有见过什么地方像医院这样门庭若市。人比农贸市场人还多呢,就是人们的表情都没农贸市场里的人轻松,惬意,总是看得出有一些焦虑。杨焕生感慨着,但他顾不得那么多了,离开了医院大厅,来到了街上。

杨焕生走的是后门,他不敢走正门。正门是他坐120来的那道门,他有点害怕。出了后门就是新开发的街道,夜深了,街上人不多了,许多商店都关了门,只有宾馆还营业,宾馆门上的霓虹灯有点暧昧。从前,杨焕生很少晚上上街,他感到这灯光,这幽静,让他精神迷离。于是,他继续往前走。走到僻静处,从街角闪出一位女士,并且向他走了过来。杨焕生先是有点害怕,怕是站街女(他从前听说这条街上有站街女)。但一想,哪里还会有站街女!一看,这女的端庄大方,不像是风尘女子。正彷徨,女士拦住他说:先生要住宿吗?

杨焕生说:我不住宿,我住ICU呢,7号床。

女士说:住ICU太不清静了,还要打针吃药。住我们宾馆吧,安全卫生24小时热水。

听说24小时热水,杨焕生浑身发痒。他这才发现自己几天没有洗澡了。住院以前不是这个样子呢,每天都要洗澡,这是乔梅规定的,每天都要洗澡。乔梅是个洁癖。

杨焕生心动了,说:要多少钱一晚?

女士说:你先看一下房间的条件再论价。

杨焕生犹豫了一下,迷迷糊糊跟着女士进了宾馆。

宾馆大堂里站着三位漂亮的女生。大堂的地面和楼梯上都铺了红地毯,走道里有香水味道。电梯口,服务员小姐肩上有一条红色的绶带,看到杨焕生,弯腰说道:欢迎光临!

杨焕生点了点头,茫然地跟着女士往里走。来到了电梯门前,女士按了按鈕,电梯很快就下来了,门打开,他们上了电梯。电梯门很快就关了,看着女士对她微笑,杨焕生心有点跳得快。他赶快扭头,只见电梯指示器上的数字扑闪着,继续往上升。也不知是几楼,电梯门又开了,他跟着女士走出电梯门,就像进了迷宫。

女士一直微笑着,出门一转弯,她用匙牌打开了一个房间。杨焕生不敢进,女士很有风度地抬了抬手,杨焕生进去了。房间很宽,灯光朦胧,一张大床,雪白的床单和棉被,衣柜,电视柜,台灯,穿衣镜都装饰得富丽堂皇。

杨焕生说:有没有热水?有没有浴池?

女士笑了起来,打开卫生间门,说道:请看!

卫生间里有一个大浴缸,浴缸的旁边,上下有几个笼头,几个开关。

女士说:这是新式的浴池,客人躺在里面可以冲浪,可以自动按摩。

杨焕生摇头表示不相信。

女士说:你可以先试一下。先享受,后付款。

杨焕生犹豫着,女士便把杨焕生的外衣脱了。

杨焕生先是感到有点不好意思,但认真想了一下,在ICU里,看着医生护士还解手呢,当着这女士服务员试着洗澡也没什么,于是就脱衣下了浴池。

水温正合适,杨焕生光着身子正放水,那按摩冲浪的开关还没有打开,只听得“咣当”一声,房门打开了。杨焕生吃惊地抬头,看到进来了两个大汉,两个都穿着白衣,戴着口罩。

杨焕生以为是ICU的医生来抓他了,认真看一下,不是马医生也不是硕士研究生也不是李护士。

他正在迟疑,女士说:上吧。

两个男子说:这么老,取下来也卖不出去!

杨焕生听了吓了一跳。他想,肯定是偷肾卖肝倒卖器官的团伙!

杨焕生听了许多关于偷肾脏倒卖器官的故事。说的是乡村里某某家的孩子失踪了,后来被割肾了,说是在玉米地里被割了的……

杨焕生捂住身子,呼叫:我老了,又是高血压,我的肝肾都不管钱了!

女士说:老有老价钱,年轻有年轻的价钱!

两个男子对女士说:你开个价吧。

女士说:年轻的五十万,这老的五万总值吧。

两个男子听了,看看杨焕生又看看那女士,耳语了一会,说道:二万五,一口价!

杨焕生崩溃了!他的肾只管二万五!

他大喊道:我是高血压,我有糖尿病,我的肾卖不出!

杨焕生看到女士无可奈何地点头,表示愿意卖。

两个男子就拿出了手术刀,止血钳,夹子,钢针……

一个男子准备打麻醉。

另一个男子说:不要打麻醉了,便宜货,浪费针水,划不来。

杨焕生听了惊叫:我要打麻醉,我怕疼!

两个男子不听杨焕生的,手术刀就往杨焕生的腰上划。

杨焕生使劲挣扎,高声呼叫。一边呼叫,杨焕生突然想起来,为什么不打110!自己没有生病都还会打120,被人割肾为什么不打110报警呢!

于是,杨焕生拿出手机,正想按110,突然一下就被男子把手机打掉了!

杨焕生继续挣扎,继续呼叫,嗓子都哑了,大汗都出来了,再也喊不出声来,他感到胸口闷,气也出不来了。

男子说:完了!没气了,要出人命!

女士说:出人命你们要负责啊,谁让你们不打麻醉!

男子说:没事,掐人中!

女士赶快掐住杨焕生的人中。

杨焕生觉得女士的手温柔地掐在自己的人中上,他感到温暖,感到亲切,慢慢地醒了过来。

醒来后,一片温暖的阳光照在脸上,杨焕生先是眼前一片模糊,慢慢地,微风轻拂,花香扑鼻,蜜蜂彩蝶翩翩起舞……

耳边听到乔梅使劲喊:老杨老杨怎么了!睡成这样,你看,口水都流出来了!

乔梅先是一个劲地掐杨焕生的人中,看到醒过来了,赶快去客厅拿卫生纸。杨焕生看到乔梅穿着一身浅色柔软的运动衫,脚步很快,但还是习惯性的舞步,那种很有韵味的“夸张步”……

乔梅很快就从客厅里出来了,亲切地叫着老杨,用卫生纸为杨焕生擦口水,说:怎么在院子里睡着了,看你睡得这么沉,感冒了怎么办!

杨焕生望着乔梅,眼眶潮湿,呆呆地不说话。乔梅赶紧把杨焕生扶起,揽在怀里,说道:我也不去参加什么合唱了,在家陪你,不然整出什么问题来呢!

杨焕生说:幸亏是梦,要不然,出大问题了!

乔梅听了,感到莫名其妙。

杨焕生又说:合唱团要去!文化体制改革,歌舞团解散,你年纪轻轻提前“买断”回来,在家待着也不好。

乔梅说:那倒也是,你去了“夕阳红诗社”,我一个人在家也孤单。

杨焕生颔头想了想,又说:娟子虽然跟着她父亲,你以后要好好关心一下她!

乔梅一时无话可说……

编辑手记:

在作家木祥的中篇小说《杨焕生住院》中,退休后的杨焕生,在感受到生活舒适的同时,也感受到了某种莫名的空,在酒喝多的情形下,突发奇想提前体验一下住院的感觉,便拨打了120。平常没有任何問题的他,来到医院后,在各种检查面前,他变得不再平静,在四五天失眠的困扰下,他的身体被诊断出了问题,并做了手术,在重症病房待着的时间里,他体验到了医院的种种,同时也体会到了晚年身体与生命所将面临的尴尬。最终杨焕生离开医院,又阴差阳错地落入卖肾团伙中,在他吓得昏过去,又在那个女士掐人中的过程中醒来。这时才发现,酒醉之后的都只是一场梦魇。醒来之后才发现自己被妻子乔梅照顾着,并感觉到了那种真正的精神上的幸福与愉悦。最终小说归到一个梦,一个梦魇,但这个梦依然很真实,反应了那种退休老人精神上所需要的慰藉,同时也在思考生命的那种完整感与幸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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