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文学视角的诞生

舒远

《大西洋月刊》在1859年一经创立，就成了美国不容争辩的“蓝血”期刊，所刊载的文章都是来自顶级文化/文学大师精心打造的上乘之作。然而，1874年11月，这份以阳春白雪著称的杂志却刊登了一篇让许多人摸不着头脑的文章：《逐字转述一个真实的故事》（下称《逐字转述》）。

一个60岁却笑声爽朗、看似无忧无虑的黑人老媪，讲述自己的黑奴身世。她的老伴、她的7个儿女都在黑奴拍卖台上，被分别转卖他乡而不知所终。她奋力想把尚且年幼的小儿子留在身边，却因此惨遭毒打。故事一反《大西洋月刊》的精致高尚文风，通篇使用黑奴的原始语言，粗俗、难懂，没有任何文法规矩。

文章的作者是马克·吐温。几年前，他以征订的方式出版了《傻子海外游》。《大西洋月刊》编辑豪威尔斯，破例为此类出版物写了评论，说马克·吐温是最该受到关注的西部作家。深感受宠的马克·吐温亲自登门拜访，自此两人结下终生友谊。到1874年时，馬克·吐温已是《大西洋月刊》的常规撰稿人。尽管《逐字转述》实在出格，豪威尔斯仍一字不改地全文照刊，还在马克·吐温日后经受最痛苦的文学抉择时，给了他难得的支持和鼓励。10年后，久经磨难的《哈克贝利·芬历险记》问世，文学终于有了真正的现代视角。

已有160年历史的《大西洋月刊》也几经磨难，现已全面改观，以多平台的形式开放地展现在读者眼前。《逐字转述》在其网站上任人阅览，所附的编者按，引用一部马克·吐温传记中的话说：没有豪威尔斯的友谊和帮助，“吐温或许不过是很多新奇的地方现象中的一个，耀眼一阵后，悄然淡去，被人遗忘”。编者按还自豪地宣称：“吐温直白的文风与（杂志自身）高高在上的语言和卓尔不群的品位迥异，但是，因为拥抱了吐温，《大西洋月刊》帮助规划了美国文学的新航向。”

然而，吐温所引领的文学新航向，决不仅仅是文风、语言和品位的变化，其最根本的是视角的转换。传统文学都是居高俯视或冷眼旁观作品中的人物，而现代文学则从作品人物的视角出发，从里向外来审视世界。作者和作者的观点完全隐去。这就是为什么吐温要强调“一个真实的故事”是“逐字转述的”。“Word forword as I heard it”也可翻译为“一字不改地转述”。

吐温之所以不做任何加工漂白，是因为他确信只有这个目不识丁的黑人老媪的原话，才最有力度、最为可信、最能动人;也只有用老人的原话，才能最准确地再现从老人的视角观察到的世界。这是典型的现代意识，也是吐温的真实心理。《哈克贝利·芬历险记》之所以让他磨砺7年之久，正是因为他要精确地再现一个从不良少年和在逃黑奴的视角所看到的世界，并精确地用他们的语言描述这个世界。

文学的现代视角，不过是作品人物的视角。

马克·吐温受到不少作家竞相效仿。福克纳的《喧嚣与愤怒》（旧译《喧哗与骚动》）则更从各个人物的角度叙述故事，尤其傻子本吉的叙述更是展现了一个让人无法忘怀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