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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柴

2019-01-15付春生

农家参谋 2019年12期
关键词:枝子干柴篓子

付春生

冬天是拾柴的最佳时节。天地空蒙,遍野稀疏,满眼空荡荡的,让人感到轻松而愉悦。

脱了一层叶衣,山里的柴到了冬季才完全暴露出来。我说的主要是干柴,是干枝子。湿枝子是树的臂膀,还要伸手够阳光呢。干枝子似跌在路上的遇难者,浑身干瘪苍白,不像湿枝子那样光鲜水嫩,一眼就能辨识出来。

我和同伴们走进山林,就像走进了一片自由的天地。没有父母管教,没有作业压迫,一切都显得那样轻松而自在,好像每一根毛孔都顺顺畅畅,每一寸血液都从泉眼里流出,跌落在温软的心房里。

一遍一遍地被人拾捡,地上的干柴早已不多了。核桃树,柿子树,花椒树,哪一棵树上顶着干枝子,我们在下面就能看得见。最惊险的要属爬细高细高的杨树和槐树了。踩上去,感到有些头晕目眩,六神无主。脱离了地面的安抚,空中轻飘飘的,感到风一吹,树要倒下一样。恐惧,惊吓,占据了我的内心,淹没了所有的冷静。这时你别无选择,唯一能做的就是紧紧地抱住树,听从命运安排。人在越危险时候,越是放大这种危险。其实并没有什么,只是被当时的环境放大了。

像一面镜子,是幻影。我后来站在大树下,看别的同伴爬树,爬到同样的高度,摇摆的幅度并没有那么大。即使有些风,也是轻微地晃动。但那时感到摇摆幅度已经很大了,像做梦一样。我感到自己已经出了一身冷汗,呼吸也慌乱急促,快要崩裂了。这时,情形急转。在你最无助的时候,危险又瞬时化为乌有,树又轻轻折了回来。一切都像有意安排,那样顺其自然,那样理所当然,感到以前的恐惧都是多余的,甚至有些另类,有些自嘲,有些滑稽可笑。

童年的记忆是最深刻的,像錾上了一道沟槽。我现在总能记得当时的感觉,甚至在没事的时候,还想找回那种感觉——但谁又想找那种危险呢!抑或找的是生命中的一种警惕和暗示。

比这更奇妙的,还有一种飞翔的感觉。当万物归于沉寂的时候,农人们扶着犁,赶着牛,迎着风,把田地梳理得平平整整,暄暄和和,像无风的海面。那时,我们一群孩子拾完柴后,就坐在石头上,胡思乱想。目光在天地间游移,青春在激情中飞扬。飞,飞,飞到哪里去?我们的心拴在一个支点上。那时梯田像一本本书,错落有致地摞在一起。一块田离一块田足足有一丈余。那时什么都不怕,软组织支撑着我们的自信和威武。一个小伙伴吸口气,弯弯腰,嗖地跳下去。另一个小伙伴也跟在后面步其后尘。我们的欲望在燃烧,像天上的太阳,越烧越旺,越烧越激烈,整个山间都是一团火。

我开始还有些胆怯,但看到同伴们都在往下跳,也绝不落怂,一闭眼,一屏气,嗖地跳了下去。在空中,那是一种瞬间的窒息,无挂无碍,无阻无拦,像进入了一个神秘的世界——这是地面上绝无法体会到的享受。享受来自高度,来自风,来自土壤,来自一个小小的追逐。一个行走在狭小空间里的昆虫,是很难体验到蓝天的壮阔的。

我们拾柴,最好拾的是地面上的。但地面上的太少了(人们早拾光了),就拾树上的。渐渐地,树上的也越来越少,就把目光投到了地下。粗笨的榾柮就藏在地下,这是人们锯掉树后留下的遗存,深深地扎根在黑暗中。人们根本不知道下面的情况到底如何。幸运的是,若遇上避风和暖的地方,土质疏松,刨起来得心应手,一上午能刨好几个。若遇上冻结的,到处硬邦邦的,加上沙砾坚硬,一上午也刨不了一个。幸运和不幸就这样相互掺杂,相互交织,谁也不知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

我们无法向大人交待,如果战利品太少了,就又把目光投到了树上。但这次不是拾树上的干枝子,而是谋一个见不得人的计划:偷人家的战利品——鸟巢。这可是鸟用全部心血和精力堆砌起来的家园啊!不计其数的材料层层叠叠,是从哪儿来,用了多长时间,根本无人知晓。但鸟儿们似乎不在乎这个,它们默默地付出,只想为儿女们搭建一个遮风避雨的场所,编织一个安安稳稳过冬的家园。那时,我们太幼稚了,良知在冰冷中冻结,冲动在积热中燃烧——只想让父母夸耀一番,让自己像鸟儿一样快活……

我们很快被鸟儿们发现了。它们迅速从远处飞来,扑棱着翅膀,上下翻飞,尖厉地鸣叫着,像怒兽一样,试图驱赶我们。空气中充斥着颤栗,惊魂四处游走,所有的虫子都躲了起来。但我们始终没有被它们的悲鸣打动,只想让自己有更多的收获——鸟儿们悲痛欲绝,直到它们的家园被彻底摧毁……

我们渐渐长大了,但鸟儿们的惊恐像幽灵一样钉在我的脑海里——一个影子紧紧地跟随着我,很难将它驱走。

我们拾完了近处的柴,就拾远处的。几十里外的大山上,人们的行迹很少。那里不但树上有很多干枝子,地上也有很多。杏树枝,杨树枝,槐树枝,各种长年无人拾捡的枝子堆得七零八落,满地都是。很多已经干枯,轻轻一折就断了。甚至还有一些干枯的小树,横七竖八得搭在山坡上。皮肤已经龟裂,尤显生命的脆弱。梦醒着,天上的星星和月亮眨着眼,匆匆的流水倾听着人们的脚步,无声的细雨在天地间流淌,直到越来越轻,越来越远。

我们那次翻越几座山,来到这里,一下子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尝惯了寻寻觅觅冷冷清清的境遇,我们拿拿这个,放下那个,拣最大的干柴往篓子里装,拾最好烧的往篓子里塞。犹入欲望旋涡,左扑右腾,无论如何也难以出来。有一次,我看到大孩子们弄了一篓子,也装了满满一篓子。可走到半路,天已经暗下来,所有人开始紧张。大孩子们开始背着篓子快走,我也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但走着走着,篓子更重了,只好让三舅从我篓里拿出了一点。俗话说,远路无轻载。我走着走着,又走不动了,一个无形的手在篓子里暗压。总不能瘫在这里啊!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只好又非常不舍地拿出一些,扔在山上。

从此,我知道了自己的能量。每次到远处拾柴,再不贪恋那么多,即使有再多干柴,也背只属于自己的那一点。

时光远去,我怀恋拾柴的日子。虽然短暂,但我拾了很多柴,还带着浓浓的油性和润性,不但够我家那时烧了,也够我一辈子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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