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主流电影电视剧中价值指认对象的精神结构
2019-01-15贾磊磊
文/贾磊磊
我们经常讨论的是艺术作品中的人物性格特征,而不去讨论人物性格的精神结构——特别是一部作品中的价值指认对象的精神结构。这种精神结构的组成,不仅关乎这个人物的性格特征,而且关乎这个人物的社会本质和伦理属性。影视作品中的价值指认对象,并不一定就是那种从始至终的没有变化的单色形象。尤其是对于那种人物性格处于发展、变化中的角色,时常会表现出更为多样的色彩和多向的轨迹。《天下无贼》里的王双利开场时是一个四处作案的盗贼,结尾时却成为与盗窃集体首犯在列车上进行生死搏击的斗士。他的身上所体现的是一种什么价值理念?《妖猫传》里的那只古灵精怪的黑猫,不论是对权倾天下的皇上,还是对皇亲国戚的后裔,凡是它认定的负罪之人,一概格杀勿论。它秉承的又是一种什么价值取向?对于艺术作品中价值指认对象的分析,不是要在主要形象身上贴标签,而是要在剧情的跌宕起伏中确认人物所皈依的价值坐标究竟在哪里?人物的价值取向究竟确定在哪个方向?
一、以坚定的政治信仰为灵魂的正义精神
一部影视艺术作品中的价值指认对象的精神结构,最为重要的是:其一,以坚定的政治信仰为灵魂的正义精神。这是人物的终极理想为皈依的价值选项,也是其人生最高的精神境界。
在我们出品的一系列谍战剧中,真正符合这三种精神结构的价值指认对象,有《潜伏》中的余则成,《悬崖》中的周乙,《誓言无声》中的黄以轩,《风筝》中的风筝,《面具》中的李春秋。这些人物不仅是心系国家命运,民族兴亡的坚强战士,是胸怀伟大革命理想的前辈,而且也是始终站在人性、伦理道德的基准线上,不僭越人类道德底线,不践踏人性的普遍法则,这是在产业化的电影、电视剧的生存环境中实现的一种宝贵的精神品质。其实,我们今天讨论的很多问题,尤其是讨论那些涉及中国革命历史的问题,不仅与我们如何正确地、全面地看待这场伟大的革命历史密切相关,而且与我们如何建构国民的心理认同,如何建构民族的集体记忆,如何建构国家的历史传统密切相关。通过电影和电视剧应当让我们的后代知道我们的前辈是在何等的千难万险中与敌人进行着殊死的斗争,有多少人在这场旷日持久的斗争中壮烈牺牲,即便就是那些能够活到胜利时刻的将士也是经历了九死一生的严峻考验。而不能够让我们的后代通过电影和电视剧误以为我们的革命胜利仅仅靠的是暗探卧底,靠的是神机妙算,靠的是凶杀绑架。在我们的影视剧中,共产党隐蔽战线的人竟然在用绑架敌方汪伪特务首领孩子的方式,要挟对方放人去释放在牢狱中的共产党人!不管敌人采取了何等悖逆人性的残忍手段折磨我们的革命志士,我们都不能采取同样的方式去对待他们。如果我们也用法西斯的方式去对付法西斯,那么,我们与法西斯又有什么区别呢?
在涉及中国革命历史的电影与谍战剧中的人物除了各自皈依的不同政治集团之外,他们各自也秉承着不同的价值观。由于不同的政治集团的利益冲突有可能在特定的历史时期会发生转变,就像《潜伏》里的国民党军统人员余则成,由于不满国民党的腐败,被我党地下工作者发展为潜伏在军统天津站的“峨眉峰”;还有《面具》里的李春秋,原本也是从一个国民党军统的间谍,转变成为与共产党携手并肩的通路人。他们与正义事业的结盟的重要原因是对于日本法西斯的仇恨,对于民族国家的热爱,而这种仇恨的最核心的内容是他们看到了日本法西斯残忍、凶恶、冷酷的非人性的嘴脸。其次,也包括后来对国民党反动派历史本质的深刻洞悉。李春秋对自编自导自演的与赵春梅的情感骗局曾经使他怀着深深的负罪感。这种负罪感在他心中久久不可散去,表明在李春秋的灵魂中蛰伏着不可绝尽的人性情怀。可以肯定的是,他不想让自己成为那种只讲目的,不择手段的功利主义者。当他发现自己的同党在盯着自己的儿子、想用亲子来遏制他的行为时,他用枪顶着跟踪自己儿子的国民党特务说“算计一个孩子算什么?你这是保密局的耻辱”。可见,在李春秋的内心世界依然有一种人道主义的价值观,这种价值观是支撑其后来皈依于革命正义事业的道德基础,也是我们的谍战电视剧在价值体系建构中的重要命题。
二、以深厚的民族情感为支柱的爱国精神
以深厚的民族情感为支柱的爱国精神,这是支撑一个人物正确价值观的核心内容。特别是在面临列强侵略、外敌挑衅的历史危机之际,一个以家国、民族为念的中华儿女,尽管可能在个性上不尽一致,可是,对民族家园的厮守,对国家利益的守护,会将不同的人物汇聚到同一个历史地平线上。这种爱国主义精神是一个价值指认对象的精神支柱。
不论是基于电影产业的现实需求,还是基于社会历史的未来发展,越来越多的电影都表现出民族文化传统的回归,对于民族发展历史的守望,对民族精神的崇仰,以及对民族情感的认同。民族,它巨大的文化力量在于,没有任何人用强制的方式要求他们非要去做某件事,也没有人用硬性的统一标准责成他们一定要完成某种任务,可是,那些以民族精神为圭臬的电影却不约而同地相继登上了当代电影艺术的历史舞台。尽管其中也许有某种特定的题材要求,可是在精神主旨上,一种来自于民族文化族群中的集体力量,在被一种“想象的共同体”所左右,所驱动,而形成了某种具有共性特征的文化现象。电影,有时只是这种文化现象中的一种图景,它昭示着民族的历史不管怎样演变,民族的文化不论如何翻新,它总是有一种恒常不变的内在力量在装点着民族世界的景象——就像大自然的无形巨手在拉动着春夏秋冬的循环往复,它在人们不经意间改变着世界。
在当代人文科学的语汇中,民族、族群与国家已经不是一个对立的概念,而通常是作为一个相关的概念来使用。包括我们现在所提倡的所谓中国精神、中国气派、中国风格,实际上原本就包括民族精神、民族气派、民族风格的含义,同时,也包括对于民族精神的承传与对民族文化的弘扬这些相关的内容。在以民族情感为主要价值取向的主流电影创作中,这些影片的导演身份各不相同,在艺术类型与语言风格上也不尽一致,但是,在文化精神的指向上却都呈现出一种皈依民族精神,回归民族历史的文化特征。包括获得了中国电影史上票房冠军的《战狼2》(2017),在这部影片中所植入的民族主义情感,可以说是推动中国电影观众最为直接的观赏驱动力。过去,我们的电影有《甲午风云》《林则徐》《鸦片战争》这样直接以鸦片为核心情节的历史巨制,它们将中华民族那段痛苦与屈辱的历史记忆,镌刻在一代又一代中华儿女的心目中。《湄公河行动》影片没有以中华民族上百年的鸦片屈辱史为叙事的切入点,而是以一位年轻貌美的女性(剧中主人公方新武的女朋友)为自己注射毒品为开场,将毒品对当代社会的直接危害,甚至包括对我们身边最亲近的人的危害呈现在我们面前。从2011年10月5日,两艘中国商船在湄公河金三角流域遇袭,船上13名中国船员遇难,到2016年10月5日正好是“湄公河惨案”5周年,《湄公河行动》在中国内地电影院庄严上映。这两个确凿无误的历史时间,将影片所着意铭刻的真实意义牢牢地锁定在银幕上。《湄公河行动》的叙事主旨则要“还十三位中国船员一个清白”。因为这些骨肉同胞不仅被境外贩毒集团残忍地杀害,而且还给他们每个人扣上了贩毒的“黑锅”!如果,我们不能对他们生命的真实境遇予以澄清,那么,则是对他们生命价值的失守;如果,我们不能够以血昭雪,对残害他们生命的罪犯给予严惩,那么,则是对邪恶势力的纵容。总之,对每一个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国民,不能让他们的生命受到无端的伤害,不能让他们的灵魂蒙受玷污,不能让他们的身心遭受屈辱!
三、以崇高的人文情怀为根基的人道精神
以正向的人性为根基的人道精神,这是一个人物之所以成为价值指认对象的最基本的条件。所谓正向的人性就是指人性中向善、向上的行为取向。如果一个人物在正向的人性上背离了作为人的最根本的伦理道德——比如对于情感的背叛,对于诺言的背弃,对于人性的背离。不管一个人物形象在其他方面何等成功,都不能掩饰他在人性、人道方面的缺失对这个形象所造成的伤害。易言之,观众可以容忍一个性格偏激的人,也可以接受一个相貌平平的人,但是,他们不能容忍一个没有操守的人、一个没有信誉的人、一个没有道德的人。这是他们认可一个人物的心理底线。不要以为一个人物的政治身份确定之后,他的其他的所有伦理道德问题就可以迎刃而解。一个人物的人性表达有的时候甚至可能比其政治身份的确定更敏感、更直接。
其实,人性问题始终是贯穿在艺术创作中的关键问题,也是中国文艺界、理论界反复争论的问题之一。不论过去我们对于人性、人道主义的论争谁对谁错,谁是谁非,历史的论争自有历史去裁决。我们现在所要解决的问题是:对主流电影以及电视剧中所涉及的关于人性、人道的讲述,澄清其中所存在的误区,阐明其中所存在的偏颇,并对其给予客观、公允的分析评价。尽管我们今天遇到的问题可能和旧日的论争不无关系,可是,我们现在的重点不是去讨论旧日的是非对错,而是面对中国电视剧创作的现实——如果我们因为过去曾经产生的某些争论就漠视我们今天面对的类似问题,对本应当进行深入讨论的问题放弃讨论,那么,我们就可能在诸多的领域都要保持沉默。不过,我们现在应当相信,对这类问题的讨论对于繁荣我国的艺术创作,对于推进我国的学术发展都具有积极的促进作用。我想,这也应当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学术风格。
不论是基于谍战剧的商业考量,还是剧情的需要,在《伪装者》一剧中明楼身边都安排了异性的追随者、倾慕者。这些包括来自敌对营垒中的情感目光,对于处于革命营垒中的人来说是比生死考验更严峻的人格考验。这是因为明楼在不能以革命为缘由来换取他人情感的时候,同样他也不能以人格的贬损为代价换取自己的生命安全。所以,当明楼面对她者含情脉脉的目光时,始终保持着说话的分寸、身体的距离、举止的界限,这些都是理当如此之事。然而,即便就是这样,我们也不能将人格的形象塑造全部设定在演员的自我表演上。其实,演员就是用尽浑身解数,也无法改变故事情节中本身写进的情感关系,尤其是这种情感关系在影像的呈现过程中必然会有所强化。故事的规定情境是:明楼与汪曼春曾是一对相爱的恋人,当年明楼的姐姐明镜得知汪曼春的叔父汪芙蕖是汉奸之后,坚决拆散了二人的感情关系。明楼一家人深明大义,此举无可非议。可是为此汪曼春对明镜恨之入骨!我们现在关注的问题是出现在明楼作为汪伪政府要员来到汪曼春所在的城市之时,身为汪伪政府特工总部情报处处长的汪曼春得知旧日的恋人来到城喜出望外、兴高采烈地前来欢迎明楼。此时以正反镜头交替展现的这对旧日恋人的重逢。观众作为局外人的观看视线,在这个正反镜头的交替之间与男女主人公的目光相互重合。这种好莱坞式的爱情影像的经典语法所建构的情感指向,无疑强化了观众对两人之间相互情感关系的认可。他们在影像逻辑的引导下很容易向这两个人物的情感关系倾斜。特别是这个正反镜头在该剧每集的片头部分反复出现的时候,更是强化了对两人情感关系的认同。此后,随着剧情的不断递进,明楼的工作进展与他的情感进展,分别向着相反的方向发展。观众也越来越明白的是明楼是这种恋爱关系的“间离者”。不管明楼是不是有意在利用汪曼春,事实上,如果没有汪曼春对明楼的情愫庇护,明楼很可能无法完成他的任务。正如汪曼春自己所说“我汪曼春做哪一件事情不是为你明楼好”。在这种情况下,汪曼春最后又死于明台与明楼的枪口之下(小说里是死于上吊自杀)。这种结果虽然并没有直接损害明楼的正义形象,但是,不能不说对明楼的人性形象带来了负面的影响。
我们的战争影片,现在越来越勇于正视一个铁的事实:战争的残酷性对敌我双方同样适用。正义的军队并不是刀枪不入的神兵,在战场上他们随时都面临着牺牲的险境。与正视战争的残酷性同时表现的是影片对于生命的珍视。朱德在指挥三河坝决战中,对断后的起义军官兵说:“我不要你们当烈士,我要你们当勇士!你们要活着回来!”在敌我力量悬殊的战场上,牺牲,通常是在所难免。可是,牺牲毕竟不是革命的目的,牺牲只是实现革命目标不得不付出的代价。特别是在你死我活的战场上,只有有效地保护自己的有生力量,才能够取得战争的最后胜利。所以,珍视生命,保护生命,呵护生命,不仅是一种人道主义的理性原则,也是一种克敌制胜的战争原则。在三河坝阻击战的最后,朱德让那些父子同在战场的父亲留下来,兄弟同在的哥哥留下来,他的命令不仅是在为革命留下有生力量,而且也是在为一个家庭留下革命的后代。我们的人民军队,通常被誉为正义之师、威武之师,其实,无数的历史事实证明,我们的军队还是仁义之师!
我们不能说在影视剧里展现的仅仅是人的情感世界,表现的只是人的道德情操。但是,我们却可以说,一部在情感表达上不合理、在道德塑造上不成功、在人格建构上不完整的电影和电视剧,不可能获得观众的认可,也不可能获得历史的青睐。从这种意义上讲,一个在电影、电视剧中期望被观众所认同的人物,他在人物个性上可以有缺陷,在外在形象性上可能有遗憾,但是,他在人格上不能被扭曲,在人性上不能有缺失,在人情上不能有污点。这是我们评价中国主流电影与电视剧的一个基本的价值标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