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汉荣散文的诗化特色
2019-01-14吕文雪
吕文雪
(陕西理工大学 文学院,陕西 汉中 723001)
作为当代著名的诗人和散文家,李汉荣虽然偏居陕西汉中小城之中,但他的诗歌创作成就早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就已得到陕西文学界的普遍认可。2017年11月他的散文《河流记——大地伦理与河流美学》荣获第十七届百花文学奖,这进一步确立了他卓越的散文家的地位。李汉荣以其敏锐的感知力、充沛细腻的情感和新奇独特的想象,将身心与广袤深厚的大地和充满灵性的自然万物融为一体,创作了一大批柔婉含蓄、意境深邃的诗歌和散文。当代著名作家陈忠实曾评论说:“无论诗或散文或随笔,都飞扬着诗人丰富的想象和联通,文字背后透见出诗人鲜活的气质和性情。”[1]5读过他作品的人深信此言不虚。仅就散文创作来说,他的散文作品思想之深邃、情感之纯粹、语言之蕴藉,将散文这种精炼深邃、抒情意味浓厚的文体特性发挥得淋漓尽致。作者延续其作为诗人的敏锐感觉与细腻情感,以诗人的眼光欣赏自然万物,以诗化的语言表情状物,并注重从内在的感觉出发赋予自然万物以人的情感性灵,发掘灵性的自然万物与寻常乡村旧物之中蕴藏的深邃的哲学意蕴,抒发对于大地、自然和生命的虔诚与热爱之情,与天地精神往来,达到物我合一的哲学境界,在他的散文作品中创造出诗意盎然的诗性世界。
一、与天地精神往来:对大地、自然与生命的虔诚与热爱
“充满劳绩,但人诗意地,栖居在这片大地上。”这句诗选自十九世纪德国浪漫主义诗人荷尔德林的诗作《人,诗意地栖居》,后经二十世纪德国存在主义哲学的创始人海德格尔的哲理性思辨,引发了人们对于回归自然,以人的本然状态唤醒与自然万物的密切关联的热烈向往与追求。人类文明史上发生的三次科技革命,削弱了人的神性,增强了人的动物性。面对人的异化状态,各国作家以其敏锐的感知力、深沉的思索和现实的笔触,竭力揭示人被围困的现状,试图以作家的良知和责任感唤醒如行尸走肉般丧失人性,游荡在物质世界的人们。李汉荣便是这样一位充满责任感与使命感的作家。作为一位农村出身的作家,他深知这片广袤深厚的土地是滋养人之灵魂的源泉,人只有脚踏实地、时刻匍匐于大地之上才能保持本真。于是他主张回归生命的本真,与自然万物同呼吸共命运,同时对于人与自然对峙的现实有着深沉的忧虑。作为一名诗人,他深知“诗是语言达到的最高状态以及这最高状态的语言里呈现的诗人的性情、精神、感悟”[2]8。李汉荣的散文基本上是以诗人般灵性的眼光和充沛的情感捕捉生活中的诗意,以散淡随意的语言描述蕴藏在物象背后的深妙的诗性意味,在散文的体裁形式中追求诗的美学特征,营造灵性生动的诗性世界,从而使作品焕发出诗的光彩和韵致。
(一)对“人诗意地栖居于大地之上”的理想的热烈追寻
在广袤无垠的大地之上,人类以孩童时代天真烂漫的身姿、纯洁无瑕的心灵、充满好奇的眼光仰望璀璨夺目的星空、遨游蔚蓝深邃的海洋、泛游江河湖泊、踏寻山川草木、感知万物生灵,与自然融为一体,自由地、诗意地生活着。这就是“人诗意的栖居于大地之上”的美好愿景。亲近自然、心灵丰富的作家们以极大的热情与饱满的诗思创作出一篇又一篇诗意盎然的文章,热烈地追寻着这样一种美好愿景。李汉荣从自身的生活经历和对自然深沉的爱恋出发,主张回归到生命的本质当中去,与天地精神往来,与自然山河、生灵万物共呼吸。他将这种主张付诸于自己的散文创作中,营造着诗意的世界。他说:“每次写作,我总是打开窗子,眺望一会儿朦胧的远山,如果恰逢一声鸟叫,我的诗文便有了清脆生动的开头;如果在夜晚写作,我就先在空旷宁静的地方,仰望头顶的星空,聆听银河无声的波涛,宇宙无穷的黑暗和光芒滔滔地向我的内心倾泻,我静静地呼吸着那从无限里弥漫而来的浩大气息,然后,我开始诉说,向心灵诉说,向人群诉说,向时间和万物诉说。语言被心中的激情和宇宙的浩气激活,语言行走和飞翔起来。语言有了只有在这个时刻才有的动人表情和语调,就这样,我的心,在语言的原野上走向远处和深处。每当这个时候,我感到,万物和宇宙都参与了语言的运动。”[3]2细细品味李汉荣的散文可以发现,在散文的字里行间中充盈着他对于大地、自然与生命的深挚的爱恋。深厚的土地、巍峨广阔的山川、灵性的花鸟虫鱼,这些自然万物都拨动着他敏感又充盈的诗心,启发着他弹奏出一曲曲氤氲着诗意的动听旋律,表达着他对于灵性的自然万物和原始淳朴的乡村人情的赞美之情,由此一个具有抒情诗人襟怀的散文作家的形象便跃然纸上。与纯洁的动物相处,他感到“人也变得简单、纯洁了,人就有了从容、宁静、无邪的心境,领略生命与生命交流的喜悦”;与植物相处,他感到“人会变得诚实、善良、温柔并懂得知恩图报”[1]285;他“看着阡陌上可爱的植物们,内心里涌起了很深很浓的感情,对这些野花芳草们充满了由衷尊敬”[4]9;看到一株野百合开了,他感到“惊喜以至于狂喜,是那种透明的狂喜”[2]179;与泥土亲密接触,他“把赤脚插进湿土”,他的“麻木的脚竟有些害羞和颤抖了”[2]78……他是以怀揣着赤子之心的诗人形象来亲近自然万物,以晶莹透明的心灵与天地精神往来,从而抒写出诗意氤氲的诗化散文。
李汉荣以柔软灵性的诗心与善于发现美的眼睛置身于色彩斑斓、繁烦复杂的大千世界,这使他拥有透过迷雾色相与昏暗污浊的表象世界直击万物的朴素本相的能力。正如他所说:“好的诗,好的散文都必然具有这种品格:透过物理本质进入神圣本质,透过自然领域进入精神领域,穿过现实生活进入灵性生活。”[2]10作者与天地万物相处,透过其平凡无奇或黯淡无光的表象捕捉其灵动鲜活的精髓,将万物的诗性内核凝练熔铸为散文的诗意。不仅如此,作者还与历史、时代和生活相联系展开深沉的思索,将自己的诗意感受升华凝练为一种哲理情思,提升散文的思想高度,使散文在诗化的意境中获得物我合一、情理交融的独特品格。作者从抬花轿时花轿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声音中,“听出了女子的心,女子的命,听出了世上最柔软的颤动,听出了隐藏在生活最深处的,那种来自心尖尖上的苦与甜、情与义、疼与痛……”[2]55;他品尝苦瓜,从苦瓜苦涩的滋味中体味到“土地心里藏着太多的苦涩”,“这博大厚实、受苦受难的土地是何等的忍让和慈悲,她受了无尽的苦,又把心里的苦转化成苦药和苦瓜,来救世上的苦。接受了它苦口婆心的开导,我们毒火焚烧的心,渐渐清淡,归于平和”[4]58;从“只崇拜露水、阳光和地气,只听老天爷的话”的丝瓜葫芦中,他“忽然发现了植物的伟大,在这个充满误解、纷争和仇恨的世界上,正是那些纯真的植物,维持了大地的和谐和生存的希望”[4]21;他还从扁担“这朴素寂寞的器物身上,看到一种感人的、让人变得沉静的哲学境界。它为万物服役却不与万物竞争,它安静地、无所谓地站在那里,让人感到,任何物体只要静下来,就有了丰富、神秘的意味”[2]71。深邃的哲理与灵动的诗思相碰撞,使李汉荣的散文闪耀着哲学的思辨与诗的韵致的独特光辉。
(二)对人与自然对峙现实的深沉忧思
十九世纪以来,随着人类工业生产与科学技术的迅猛发展,对于资源的强烈渴求导致人类物质欲望的恶性膨胀。为了获得更多更优质的资源以供自身发展,人类“干扰自然进程、违背自然规律、破坏自然美和生态平衡、透支甚至耗尽自然资源”[5]229,使原本生机勃发的大自然变得满目疮痍,失去了它鲜活的模样。面对人类这种自杀式的荒唐行径,各国文学家怀着深沉的忧虑,以各种语言、各种方式深刻地指出:“人类正以飞速发展的科学技术和工业生产,剥离了自然同自己的密切联系与和谐关系,使得诗意的生存一去不复返了。”[5]232作为一名深沉爱恋着自然万物,与大自然同命运共呼吸的作家,李汉荣对于人类对大自然的粗暴伤害痛心疾首,他运用诗意的笔触记录了一幕幕破坏大自然的行径,描绘出城市肆意扩张吞并乡村文明、毁灭自然美景的景象。作者通过饱含忧患意识的艺术思索,在其散文中表达了这样的观点:自然万物以它丰美的乳汁哺育着人类,人在其中茁壮成长,人永远也不能脱离自然,一旦脱离自然便会陷入萎靡困顿之中,唯有确保整个自然的持续存在,才能确保人类的安全、健康、长久的生存。
李汉荣在“城市的钢筋混凝土铸成的单元里,在噪音的轰击中,在尘埃的包围里,忆念着我们已经失去和正在失去的田园”[2]69;他在城市的“人世间浑浊的气息和用以遮掩浑浊而制造的各种化学气息之外”,努力地去寻找着“真正的大自然的气息”,思索着“城市的诗人如果经常嗅一嗅牛粪的气息,他会写出更接近自然、生命和土地的诗”[1]365;他“无数次目睹惨遭杀戮痛苦死去的可怜动物,无数次目睹在几乎无法生存的恶劣环境里艰难挣扎的动物们,无数次得知许多生灵正在灭绝”,决心“走出这苍白的稿纸,走向荒山大野,走向它们的故址,用心去做点什么”[2]135。李汉荣以诗人的赤子之心,信奉着“万物有灵”的观点,在他的散文中追求着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纯真理想,追求着“恢复和保持了与宇宙的原始联系的一种有价值的精神创造活动,一种有深度的生活方式”[2]173。
二、语言的诗化表达
卷帙浩繁的文学作品都是由文字作为其基本单位组合而成,文学作品的主题、情节、人物、结构以及其中包含的作家的爱憎情感,也都必须依靠文学语言的组合排列表现出来。因此,“文学是语言的艺术,作品都是由言语组织而成的”[6]308。然而,自仓颉造字以来,包罗万象的汉字就被历朝历代的无数文人墨客进行过无数次的排列组合,语言见过、经历过一切,叙述过一切。正如李汉荣在《散文的诗性》一文中所说的:“我们面对的语言是早已失贞、失真了的,是因为被无限滥用而贬值了的,即在整体上已经丧失了表达能力的语言尸骸。”[2]1杰出的文学家都有自己独特的语言风格,要想用自己的语言发出具有鲜明个性的声音,就必须对早已失真的语言进行“发明性运用”,创造出独一无二的语言风格。李汉荣曾说:“语言是写作活动的最后结果,也是读者面对的最终实体,写作过程几乎就是语言的再生和重组过程。”[2]3他正是在对语言进行“再生和重组”的过程中体现了鲜明的创作个性。具体来说,李汉荣在他的散文中运用了生动传神的拟人、精妙的比喻、新奇的联想、意蕴深厚的象征等一系列熨帖多样的修辞手法,“清除母语上面堆叠的锈斑和污垢,使其澄明、纯粹,恢复其弹性和张力,使之重新拥有指涉心灵、揭示存在的能力”[2]2,从而创造出了一个鲜活生动的诗性世界,也形成了他那柔婉含蓄的语言风格特色。
(一)熨帖多样的修辞手法的恰当运用
李汉荣散文的语言闪耀着鲜活生动的诗美,充盈着灵性的诗魂,是一种高度形象化和情感化的语言。通过创造性地运用惟妙惟肖的拟人、精妙的比喻、新奇的联想以及意蕴深长的象征等熨帖多样的修辞手法,破除那种缺乏原创性和新鲜感的自动化语言,给人们习以为常的语言重新赋予新的意义、新的生命力,从而创造出一种具有新的形态、新的审美价值的诗化语言。
李汉荣善于以诗人敏锐的眼光和高度的洞察力捕捉描绘对象的情状特征,运用拟人的手法赋予生灵以人的情感体验,并以精确的语言加以真实的、富于情感的描摹。他这样描写一只鸡:“它很少大声吵嚷,这也许是因为它的生活里没有令它欣喜若狂的事情发生,也许它生性安宁,不喜欢嘈杂,不论是来自自身的嘈杂还是自身之外的嘈杂,它都一一谢绝了。”[4]185作者从万物有灵的观念出发,以怜悯同情的心态体悟着这只鸡的孤弱无助,“它远离了鸡的群落,而皈依了人类,它既不属于自然也不属于人类”[4]186。在他深情的笔下,小时候房前屋后“那些本分厚道的草木,秉承着大地的深恩大德,环绕着我们的老屋,环绕着我们小小的岁月,用它们的苦口婆心,用它们绵长的呼吸,帮助和护持着我们”[4]14,正是这些散发着药香的草木帮助作者度过那段清苦贫寒的日子,养护了他健康的身体。生动形象的拟人手法的运用使得李汉荣的散文语言洋溢着充沛的情感,有着诗句中灵性热烈的语言内核。
他还在语言的排列组合中大量运用了层出不穷、丰富多彩的比喻,使得散文语言获得了逼真如画的造型效果。如他写西医运用高级的精密仪器治疗病人:“治疗一个严重的病人,简直就如同在打一场高科技的战争。外科医生走上手术台,活像一个披挂上阵的将军,护士、助手——那不就是他的战地通讯员和作战参谋吗?那是和死神的肉搏战。”[1]171作者将外科医生与病魔的作战比作一场没有硝烟的高科技战争,生动形象地表达了技术化和理性化的西医给病人带来的冰冷的威慑力。再如他写他“那漂泊无依的心”寻找到一个停靠点:“走在路上,看见一棵古老的树慈祥而大气地站立着,浓荫匝地,巨冠蔽日,我好像看见了从千年之外走过来的祖先,一位忠厚的有着无限阅历和深情的祖父,于是我停下来,坐在树下,安静地靠在树身上,像靠在祖父的身上,倾听他深长绵软的呼吸。”[3]15作者将古老的参天大树比作忠厚慈祥的祖父,停靠在大树身上就如同倚在祖父的胸膛上,那颗漂泊无定的心便安定下来,由此作者生动形象地表达了对于大自然的崇敬和热爱之情。
李汉荣诗化语言的另一特色是“复活语言的暗示、隐喻、象征功能,让语言穿透文化和生存的表面漂浮物,而深入到存在的更深水域,对存在真相和生命体验作深度呈现和揭示”[2]3。如他“看见原野上有几头狗,围着一根带点碎肉的骨头在狂吠、打斗、撕咬”,联想到他“所存身的部落,诸公们不也为了抢一根根臭骨头,贪得死去活来,争得伤痕累累,恨得咬牙切齿”[1]140。面对一场狗的争斗,他联想到了红尘俗世争名逐利的战争。再如他写朴素无华的夯以它自身微弱之力砸平或夯实某些东西:“细想来,我们每个人其实就是命运手中上下起落的一只夯,有时为了夯实一段爱情,有时为了夯实一点友谊,有时为了夯实一种信仰。”[2]13作者在此处寄寓了意蕴深厚的人生哲理,形成诗歌的意在言外的空灵之感。通过隐喻、象征等艺术手法的恰当运用,使其散文语言有一种穿透浑浊的物象世界直击灵魂深处的深沉力量,给读者以深刻的思想启迪。
李汉荣在散文中恰当运用熨帖多样的修辞手法,以诗人富于深度体验和鲜活语感的言说,破除那种因反复滥用而丧失新鲜感的自动化语言,并从生机盎然的自然中汲取鲜活的血液注入陈旧的语言肌体,复活重生语言的诗性,在散文中创造了一个诗意盎然的鲜活世界。
(二)柔婉含蓄的语言风格
生动的拟人、新奇的比喻以及意蕴深厚的象征、隐喻等熨帖多样的修辞手法的恰当运用,与生灵万物同呼吸共命运,与天地精神往来的万物有灵的观念,共同熔铸成散文柔婉含蓄的语言风格,这是深深地烙印着李汉荣鲜明个性特色的语言风格。
张德明在《语言风格学》中说道:“所谓柔婉,又叫婉约、柔美等,是指语词柔和委婉,温柔细腻,秀丽妩媚,刻画入微,能表现出微妙的情景和细腻的感情,使人感到情谊缠绵、文笔柔和。”[7]255概而言之,就是以柔美的文辞、温婉的笔调抒写细致入微的情感。细细品味李汉荣的散文语言,那温柔妩媚、含蓄不露的细腻笔触好似一股纯净透明的山泉,涤荡着被浮世尘土遮蔽的心灵,引领读者回归自然,回到生命的本然状态,感受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愉悦与纯净。如他写粮食发出的声音:“粮食也发出了它特有的、谁也无法摹仿的声音,磨细的麦面或磨碎的玉米珍从石磨的边缘落下来,麦面的声音极细极轻,像是婴儿熟睡后细微的呼吸,只有母亲听得真切。”[1]7这里作者以声喻声,以细腻的情感和柔美的笔触仔细斟酌着那一点比拟的尺度,引领读者走进一个新颖独特、五彩斑斓的微观世界。读者那被喧嚣浮尘遮蔽的感觉器官,此刻也褪去了迟钝麻木的厚重外衣变得敏锐起来,紧随着诗人的步伐捕捉着微弱灵动的声音。再如作者回到河流的发源地:“河水极清冽,仿佛流淌的不是水,是婴儿的目光。奶声奶气的,极好听,这是河的最初的口音,也是天地最初的口音吗?那么简单又那么丰富,没有意思却含着无穷的意思。”[1]280作者追踪溯源,回到河流的发源地,就如同回到人类的童年时期,以细腻柔婉的笔调描绘出生命诞生时简单却又意味无穷的境界,引导读者感受着那份生命诞生之初的纯真与美好。诗人纤细的柔情拨动着读者的心弦,使人感到心神荡漾,与天地精神往来。
司空图《二十四诗品》谈及“含蓄”时说:“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羚羊挂角,无迹可寻。”[8]21所谓含蓄即意在言外,不是采用直接的叙述,而是曲折的暗示,言在此而意在彼,在细节中寄托深情,在有限中包孕无限。李汉荣的散文语言,字里行间总是引而不发,留着启人智慧、开人悟性的空白,引领读者穿透纷繁复杂的物象世界,进入一个生机勃发的灵性世界。作者细心观察动物的眼睛,从小牛纯真透明的眼神到老牛忧郁浑浊的眼睛,引导读者看到动物的眼睛中蕴含的纯洁、正直、尊严等动人的品质,启发读者思考人对动物的戕害和虐杀[2]123;作者看到一株野百合开了,“心灵被纯洁的美,圣洁的事物打动”,引导读者感受到“荒废了心,荒废了感动,我们失去了透明的情怀,我们不再或很少能够领略那种纯粹的、有着神圣感的幸福”[2]181。李汉荣含蓄的诗化语言总是把自己内在的情感深埋于细微的物象之中,需要读者调动自身的感官再三咀嚼和品味,才能领略到深层次的诗情和诗味。
三、意象的诗化凝练
严羽《沧浪诗话》云:“诗者,吟咏情性也。”[9]23诗歌作为一种抒情言志的文学体裁,以其高度凝练的诗意话语,生动传神地表达诗人激昂澎湃的内在感情。意象作为诗人抒情达意的重要载体,它渗透着诗人在特定环境、特定时刻的思想感情,是主观情思与客观物象有机融合的产物。作为一名优秀的诗人,李汉荣深知在散文中通过运用意蕴深刻的意象,能达到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的表达效果。因此,在他的散文中随处可见饱含情思的诗化意象:生活中朴素无华的事物,经过作者诗心的熔铸,融入了作者细腻丰富的思想情感,凝练为独特的艺术形象。在李汉荣诗意盎然的散文艺术世界中,除却诗歌史上梅兰竹菊等常见的意象外,也有其独具鲜明个性的意象的诗化凝练,其中以充满灵性的自然万物和凝结着人类古老智慧的乡村旧物为两大耀眼的星辰,闪耀于他的散文艺术天空。
(一)充满灵性的自然万物
李汉荣从与天地精神往来的创作主旨出发,凭借着他深刻的观察、独特的见解和诗人的敏锐触感,从生机勃发的大自然、深厚宽广的土地和灵动的生命中发掘出具有美的本质与美的形象的独特事物,经诗化凝练成为主观与客观融于一体的鲜明独特的意象。在他的笔下,朴素平凡的自然万物也变得充满灵性,饱含诗意。
如作者对毫不起眼的荠荠菜的描写:荠荠菜虽然微小,“但绝不荒芜自己,很认真地度过自己小小的一生:清晨,很认真地把露珠穿起来,为自己做一些戒指戴在手上;时节到了,就认真地开一束素花,总结自己清洁的一生”[2]95。作者把野地里随处可见的荠荠菜人格化、诗意化了。在万物复苏的春天里,荠荠菜努力地从丰润深厚的大地中汲取营养,以其旺盛顽强的生命力,蓬勃地生长于漫山遍野,为姹紫嫣红的大自然增添一抹朴实本色。李汉荣以其感知万物的诗心发现了荠荠菜朴实无华的外表下蕴藏的顽强的生命力,从万物有灵的视角出发将其看作脚踏实地、勤恳生活的人格化身,并以饱含怜爱之情的诗意话语赞颂了人世间像荠荠菜一般拥有坚韧意志、脚踏实地、认真生活的可敬人格。在李汉荣的笔下,那些“阡陌上可爱的植物们,它们是大自然的忠诚卫道者,是田园诗的坚贞传人。即使时间走到现代,文明已经离不开钢筋塑料水泥,它们断然拒绝向非诗的生活方式投降,在僵硬的逻辑之外,依然坚持着温婉的情思和纯真的古典品质”[4]9。温柔纯真的植物是大自然孕育的纯洁精灵。面对野蛮粗暴、喧哗浮躁的人类文明,植物依然保持世世代代延续下来的朴实坚韧,与植物相处人感到舒适自在。在此处,作者赋予灵性的植物以哲人般的深沉的智慧,在喧嚣浮尘的人世间坚持内心一方净土,同时也表达了试图凭借“眼前这些温存、美好的植物”,让人能够回归本真,诗意地栖居于大地之上的美好愿景。
李汉荣将饱含情感的诗心熔铸于朴实无华的自然万物中,诗意凝练为充满灵性的人化的自然意象,使其散文物我合一,情景交融,创造出一种诗意浓郁、韵味无穷的艺术境界。
(二)凝结着人类智慧的乡村旧物
中国是古代农业文明发展成熟程度最高的国家,也是乡村文化发展时间最长、成熟度最高的国家。起源于黄河流域的中华民族在历经数千年的农耕文明中形成了对土地深深的依赖之情。宽广的大地以其无私的奉献滋养着世上万物,万物只要与土地紧密相连便能欣欣向荣。勤劳的中国人以谦卑的姿态细心侍奉每一寸土地,也从深厚的大地中汲取创造美好生活的渊博智慧,发明出一件件闪烁着人类智慧之光的劳动工具,这是中国人民勤劳与智慧的结晶,也是人类与土地的天作之合。作为一位从深厚丰富的乡村文明中走出的作家,李汉荣凭借诗人敏锐的眼光和对乡村文明的深厚情感,发现了这些乡村旧物,并以饱满的热情赞美这些乡村旧物的朴实无华,从而创造出具有鲜明个性的乡村旧物意象。
他从毫不起眼的井绳中悟出审美需要距离:“取消距离,美国得到一块冰冷的石头;谦卑地、怀着敬畏守着一段距离,我的父亲披着满身满心的圣洁月光。”[2]9美好的事物只需要用心去感受,而工业文明则以理性思维、工业技艺、学术语言,将万物的神秘美感肢解剖析,所得到的只是一堆缺乏美感的零件。他从贝壳发簪中目睹了乡村女子从青丝三千到白发万丈,贝壳中蕴藏着海的波涛、浪的轰鸣和大自然的雄伟壮阔,乡村女子的一生中上演的是琐碎、逼仄的现实生活,二者在充满诗意的乡村文明中相遇,于是“平静的乡村深处,涨落着一个谁也看不见的海”[2]46。他透过散发着松木香气的木格花窗,看到了蔚蓝的天空、静穆的远山、生机盎然的菜园、皎洁的月光,也看到了乡村母亲朴素勤劳的一生,“小小的窗口,小小的母亲,小小的我们,与浩大的天意在一起,我们很小,但是,人世悠远,天道永恒”[2]49。在作者氤氲着诗意的笔下,小小的一扇木格花窗,成为映照人事变迁、历史浮沉的一面镜子。
李汉荣从乡村生活出发,对于乡村文明孕育的凝结着人类智慧的乡村旧物,以饱含充沛情感和深沉理性的心智认识它,理解它,在熔铸为散文意象的过程中,揭示了“城市肆意扩张给古老村庄造成的损毁:自然美景消逝、乡村文化败落、农民精神家园失守”[10],表达了对乡村文明逐渐失落的深沉忧思。
四、李汉荣散文诗化的原因
作家李汉荣凭借其敏锐的感知力和丰富的想象力,营造出具有鲜明个性特色的艺术天地——诗性智慧引领下的氤氲着诗意的纯粹至美之境。作家鲜明的创作个性的形成,其自身成长经历、气质秉性、创作主张往往是强大的内驱力,而古代先贤、前辈巨擘、同辈翘楚经常是其明确的指引路标。李汉荣散文创作的诗化,一方面源于其诗歌创作中诗心的延续,使他以饱含深情的诗意眼光欣赏和书写自然、大地与生命;另一方面古代山水田园诗派隐居田园怡然自乐的情怀也激荡着李汉荣向往田园生活的心。此外,中国传统文化中天人合一的自然观和深厚的土地意识犹如李汉荣生命的底色,成为流淌于他血液之中的文化无意识,影响着他散文创作的诗化风格。
(一)诗人诗心的延续:以诗意化的眼光看待自然万物
李汉荣作为一名出色的诗人,善于捕捉琐碎日常中的诗意,以他充沛的诗情创作出一大批寄寓着深情厚意的优秀诗作。在诗集《想象李白》中,他品读李白的诗歌文集,穿越时空与千年前的李白对话,找到与李白的心灵共鸣点,同诗仙一起与天地精神往来;在诗集《母亲》中,他追忆与母亲生活的点点滴滴,以纤细入微的诗情将博大深厚的母爱与包孕万物的自然紧密相连,感恩母亲与自然的养育之情。似乎诗歌短小精悍的篇幅诉说不尽其满溢的深情,他极旺盛的创作力使他打破了艺术的界限,将其诗心延续到了散文领域,以诗意化的眼光看待自然万物,创作出纯粹至美的散文篇章。诗人以其丰富瑰丽的想象和联想将朴素平凡的日常生活摄入自己的艺术视野之中,运用形象思维进行艺术构思,使他的散文获得了鲜明生动的形象和诗情画意的美感。
古老的河流在他的笔下成了安眠入睡的婴儿,做着宁静甜美的梦:“河也有床,河躺在床上做着川流不息的梦。河躺着,从远古一直到此刻,河不停地转弯改道,那是它在变幻睡眠的姿势。远远看去,河的睡相很安详。那轻轻飘动的水雾,是它白色的睡衣,时时刻刻换洗,那睡衣总是崭新的。”[1]348河流在时光流淌中奔腾不息,见证了红尘人世的悲欢离合、兴衰荣辱,从远古到此刻,以清澈的河水滋养着周边的生灵,使它拥有了一颗审美的眼光,时时刻刻保持自身洁净柔美的容颜。在作者笔下,沉默静穆的河流被赋予了鲜活旺盛的生命力,成为了融容颜与智慧于一体的河神,以其朴素的处世哲学启迪着人们的心灵。对植物的无私奉献,他表达着深沉的感恩之情:“向西红柿、樱桃、枇杷、梨、苹果、橘子感恩,它们不仅为我们的身体提供了大量的维生素,也为我们的语言和感情提供了维生素,我们的诗歌和日常语言中常常用它们作比喻,它让我们看到了爱情、友谊的颜色和质地。”[2]260植物们是自然母亲孕育的精灵,它们汲取自然的养料,化为营养物质供人类吸收利用,构建了人类健康的体魄,它们欣欣向荣的姿态为人类诗歌提供了丰富的素材,启迪着人类的灵魂。
李汉荣将他在诗歌创作中那颗饱蕴诗情的诗心,延续到其散文创作领域,以深情的眼光观察周围的自然万物。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于平凡中见深邃,从朴素中见绮丽,创作出一篇篇独具个性的诗化散文。
(二)古代山水田园派诗人潜移默化的影响
任何优秀的作家能够开辟专属自己的文学园地,都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才能完成的,文学创作不是无源之水、无根之木。李汉荣从自身气质秉性、兴趣爱好出发,向古代山水田园诗派汲取有益养料,潜移默化地建构自己的散文艺术世界,逐渐形成了那个性鲜明的诗化风格。
我国古代山水田园派诗人以自然山水或农村自然景物、田园生活为吟咏对象,把细腻的笔触投向静谧的山林、悠闲的田野,创作出大量具有田园牧歌风格特点的作品。纵观李汉荣散文的创作题材,大都是对生机盎然的自然万物的吟咏歌颂,对深厚广阔的大地的深情吟唱,对朴素自然的田园生活的热切向往,对诗意地栖居于大地之上的热烈追寻。古代山水田园派诗人返璞归真、怡情养性的隐逸生活成为李汉荣心之向往的生活状态,也成为他笔下创作灵感的源泉。“田园是诗意的。炊烟缭绕的黎明和黄昏,与半透明的水汽和薄雾无声地交织成一种朦胧的意境,鸟叫着,狗也插嘴,时常夹杂开门的声音、水桶碰触井沿的声音,以及妇人们呼喊孩儿的声音,田园的诗是朴素的也是世俗的。”[2]68朴素世俗的山水田园诗是劳动人民和大自然凭借天衣无缝地合作,谱写出来的动人的诗篇。古代山水田园派诗人记录了下来,深受其影响的李汉荣也以现代话语记录下来。
王维的山水田园诗是诗情与画意的高度统一,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王维善于捕捉自然景物的形象特征,以画家精妙绝伦的绘画技艺去构图和选择色调,并将他对自然独特的情感体验和审美感受融入到景物之中,在诗歌创作中达到融情于景、情景交融的艺术境界。李汉荣对王维的诗歌艺术成就表达了深深的仰慕之情:“在群星满天的唐代诗人中,王维是很特殊的一位诗人;若论诗的艺术性,在唐诗乃至整个中国古代诗歌史上,王维诗的艺术成就是很高的,他是我国山水田园诗的艺术大师。”[11]在创造散文的境界方面,他从王维的诗中得到了艺术熏陶和借鉴,注意以凝练传神的笔墨,对自然景物作细致入微的描摹,并将自己浓烈的情感和深沉的哲思融于景物描写中,创造出画面与诗情、哲理融于一体的艺术世界。如他在傍晚独自静静地待在原野中,看见“月亮刚出来,不很均匀地把银白的光洒在田野上。夜很静,能听见露水从叶片上不小心滑落的声音。能听见秧苗拔节的声音。再细心些,还能听见蝈蝈儿做爱的声音,微风里,传出那幸福的呻吟”[1]288。作者凭借敏锐的感知力捕捉夜晚原野中独特的声音与画面,以生动凝练的笔墨刻画出来,表达了作者对于田园自然深沉的热爱之情。
古代山水田园派诗人“在山水中、田园中、寺庙中修炼、入静、悟道,与天地万物做着深远玄妙的交流,养浩然之气,悟宇宙之妙,物我相融,魂天归一,然后万物皆备于我”[1]227,达到一种空灵无碍、天人合一的境界,这启发着李汉荣“与天地精神往来”,创造出独具个性、充满性灵的诗化散文。同时,他也吸收和借鉴了陶渊明、王维、孟浩然等诗人精妙绝伦的艺术经验,形成自己诗化散文柔婉含蓄的艺术风格。
(三)中国天人合一的自然观和深厚的土地意识的影响
中国传统文化中天人合一的自然观是古代先哲实现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最高法则,是中国哲学的最高生态智慧。季羡林曾说:“我认为天就是大自然,人就是我们人类。天人关系是人与自然的关系。”[12]天人合一即自然界孕育了人类,人类与自然界血脉相连,故一切人事均应顺乎自然规律,与先天本性相结合,回归自然,达到人与自然和谐共生。发源于黄河流域的中华民族以土地作为安身立命的根本,形成了深厚的土地意识,通过自身的聪明才智探索出了一套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法则。对土地深深的依赖之情,对自然崇高的敬畏之情,使得中国古代劳动人民创造出了灿烂辉煌的民族文化。
天人合一的自然观和深厚的土地意识早已熔铸进李汉荣的血脉之中,成为他的生命底色,通过他的笔尖流淌出来,使其创作出富有灵性和地气的诗化散文。正如他在作品中所说:“文无地气则无味,诗无地气则无韵,人无地气则无情,我们必须与地气沟通,方可复活和壮大我们日渐萎缩的心性和情怀。”[2]85人的双脚只有牢牢地扎根于土壤之中才不会如无根之萍一般辗转浮沉于俗世红尘。博爱的大自然教会我们脚踏实地,摒弃浮躁之气,追求充溢着真善美的灵性生活。
在李汉荣的散文天地中,我们处处可以看到他对惠泽万物的天地的感恩之情。当他在黑夜中迷路时,是星空为他照亮前行的路:“整整一条银河都陪我漫游,天国里全部的照明设施都归我——一个凡夫俗子使用!这是怎样的大恩大德啊”[2]175;而在他最初的成长阶段,是大地孕育的“绿色的苇浪摇荡了童年无邪的心,最初的美的启蒙,最初的爱的演习,是在这露天的课堂里进行”[1]115。李汉荣在他的散文天地中明了日月星辰的运转、四季的变化,洞察万事万物并与之融为一体,心怀万物有灵的自然观,努力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
结语
李汉荣以多情的诗人身份,投身于散文创作领域,将诗歌创作时炽热的情感、奔腾的想象和丰富的联想融诸于散文的创作中,在他的散文中营造出了一个生机盎然的诗意世界。在李汉荣的散文艺术世界中,对土地、自然和生命的虔诚与热爱之情作为一条情感线索贯穿始终。他以凝练含蓄的诗意话语赞美着深厚的土地、生机盎然的自然以及充满灵性的生命,以深情的眼光观察着自然万物,创造出极具鲜明个性的意象体系,同时面对人类对大自然无节制的掠夺,表达着他深沉的忧患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