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狐蝴蝶斑
2019-01-13沈石溪
原来凶猛的动物也有温柔,原来温顺的动物也有情仇……沈石溪激情动物小说,带你进入动物的激情世界。动物世界里的爱恨情仇,人与动物的纠葛与情感,在一个个传奇的故事里,得到精彩的呈现与诠释……
红狐有清窝的习惯。所谓清窝,就是成年狐将一岁半左右的小狐,用暴力从窝巢驱赶出去,强迫它们离开家。
《百科全书》上解释说,成年狐之所以要清窝,大都是为了减轻同一块领地的食物压力,好腾出生存空间,为繁殖下一茬幼狐作准备。
一岁半左右的小狐独立生活的能力还不强,一夜之间由父母疼爱的宠儿,变成无依无靠漂泊天涯的流浪儿,有的找不到能遮挡风雨躲避天敌的适宜的窝,有的没本事猎到足够维持生计的食物,饥寒交迫,很快就夭折了。
据动物学家的统计,小狐死亡率最高时段,就是被清出窝后的十天之内,大约有百分之三十的小狐在这段时间里死于非命。在我的印象里,红狐清窝,又自私又残忍,是一种很不人道的陋习。
时令已近仲春,又到了红狐清窝的时间,老林子里不时传来成年狐的低嚎和小狐的惨叫。但我想,无论怎样,住在寨后水磨坊下的母狐蝴蝶斑是不会清窝的。
蝴蝶斑年轻貌美,额头上有一块十分醒目的蝶状黑斑,前年春天和雄狐灰背结成伉俪,几个月之后,产下小雌狐黄胸毛和小公狐黑鼻头。
蝴蝶斑本来算得上是世界上最幸福的雌狐了,夫君身强体壮,儿女活泼可爱,水磨坊下的窝巢安全可靠,夫妻和睦,食物丰盛,无忧无虑。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狐也有旦夕祸福。两个月前的一天黄昏,我担着一挑麦子到水磨坊去磨面,远远地看见这家子儿排成一路纵队,从水磨坊下那只喇叭形的石槽钻出来,朝流沙河边的香蕉林走去。红狐是昼伏夜行的动物,看情形,这幸福的一家子是要外出觅食了。
它们刚走到河滩的沼泽地,突然,芦苇荡里倏地蹿出一条巨蜥来。
巨蜥是蜥蜴王国的“巨人”,足有三米多长,一口就咬住了走在最前面的雄狐灰背。那条和鳄鱼尾巴可以媲美的大尾巴一个横扫,将走在雄狐灰背后面的小雌狐黄胸毛扫出一丈多远,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一点儿也不动弹了。走在最后面的母狐蝴蝶斑嚎叫一声,不顾一切地朝巨蜥那张丑陋的脸扑去,想救出已落
入巨蜥嘴里的雄狐灰背。巨蜥举起利爪,迎面在蝴蝶斑的脸上狠狠抓了一把。蝴蝶斑惨嚎一声,跌倒在地,双爪护住脸,在地上打滚……
巨蜥衔着雄狐灰背,趾高气扬地爬进芦苇丛去了。
顶多一分钟的时间,一个美满的红狐家庭,便两死一伤。更不幸的是,母狐蝴蝶斑两只眼窝血汪汪的,眼睛被抓烂了。
这以后,我好几次看见蝴蝶斑衔住小公狐黑鼻头的尾巴,就像盲人牵着竹竿一样,跟随着黑鼻头外出觅食。一只才一岁零两个月的小公狐,带着一只双目失明的瞎眼狐,是极难寻找到充足食物的。它们有时候守在老鼠洞前,用伏击的手段捉老鼠充饥,更多的时候是跑到我们曼广弄寨子后那片臭气熏天的垃圾场里,捡食人类抛弃的残渣剩饭,饥一顿饱一顿,落魄潦倒,艰难度日。
母子俩很快就瘦得皮包骨头。
一只完全要依赖儿子生活的母狐,怎么可能清窝呢?
那天,我到水磨坊去舂糯米耙耙。天快擦黑了,突然,听见水磨坊下传来红狐凶猛的嚎叫声。我朝喇叭形的石槽望去,看见母狐蝴蝶斑脑门顶着小公狐黑鼻头的胸脯,沖到石槽口,猛地一推,将它从石槽里推了出来。
小公狐黑鼻头尖叫一声,抗议母亲的粗暴,爬起来抖抖身上的泥屑和树叶,拼命朝石槽里挤,想回到温馨的窝。母狐蝴蝶斑用身体堵住小小的石槽口,用牙齿和爪子阻挡着,不让黑鼻头回家。一个非要进,一个非不让进,在石槽口你推我撞,你撕我咬……
这是颇为典型的红狐清窝的情景。
我大感困惑,简直是不可理解。母狐蝴蝶斑把小公狐黑鼻头驱赶出家,等于在自杀:一只双目失明的瞎眼狐,别说抓野兔了,连腐尸也找不到啊!
折腾到夜色深沉,双方都已精疲力竭。黑鼻头觉得回洞无望,伤心而又愤怒地叫了一通,最后只得含恨离去。
回家后,我一夜没能合眼,心里老在想着:母狐蝴蝶斑干吗眼睛瞎了还要清窝,难道它愚蠢地以为,像它这样被巨蜥抓瞎了眼并破了相的母狐,腾空了窝巢后,还会吸引其他大公狐来与它同住,生儿育女,开创新的生活?
第三天清晨,我出于好奇,又前往水磨坊,想看看蝴蝶斑单独留在石槽里是怎么生活的。
蝴蝶斑卧在石槽口,两天没进食,蓬头垢面,愈发憔悴了。
就在这时,石槽外的小路上,晃出一只大公狐的身影,油亮的皮毛,健美的四肢,四只脚爪白得就像是用冰雪雕成的,悠然自在地走着,一面走一面还“哟哟”地轻声叫唤着。
春天既是狐的清窝时节,也是狐的发情季节。显然,白脚爪公狐正在寻觅合适的伴侣。它走到离石槽还有二十多米远时,突然停下来,耸动鼻翼使劲嗅闻了几下,两眼刹那间流光溢彩,艳红的狐毛陡然张开,像团灼灼燃烧的火焰。它激动地长啸一声,朝石槽跑来。显然,它灵敏的嗅觉闻到了异性的气味,所以急不可耐地想喜结良缘了。
让我觉得不可思议的是,母狐蝴蝶斑并未表现出相应的兴奋,相反,它的神色更加沮丧,把脸深深地埋进臂弯。
白脚爪公狐走到蝴蝶斑跟前,“哟哟”热情洋溢地叫着,蝴蝶斑却像一块毫无知觉的石头,一动不动。白脚爪公狐情不自禁地伸出舌头,去舔吻蝴蝶斑的额头。蝴蝶斑大概被弄得有点不耐烦了,倏地抬起头来。一抹春光照在它的脸上,眼窝像小小的石灰窑,泛着死沉沉的白光,狐脸上刻着好几道伤疤,丑陋得不忍卒看。
白脚爪公狐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恣张的狐毛倏地收缩了,怪声怪气地叫嚷一声,逃也似的离去了。
唉,雄性动物择偶也像人一样,讲究个青春美貌,谁会愿意要个累赘,要个包袱呢?蝴蝶斑这副尊容,怕是白送给大公狐,大公狐也不敢要。
让我震惊的是,母狐蝴蝶斑好像也明白这一点,表情漠然,对白脚爪公狐的离去无动于衷。
唉,何苦要清窝呢?你留下小公狐黑鼻头,好歹还能衔住儿子的尾巴到森林里捉捉老鼠,或捡食垃圾场里的残渣剩饭,母子俩相依为命,才能勉强活下去;现在你寸步难行,只好在空荡的窝里静静地等死了。真是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
我相信,母狐蝴蝶斑现在一定后悔得要命。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我刚想离开水磨坊到坝田去栽秧,突然,被朝霞照得亮晶晶的草丛里又钻出一只红狐来,尖尖的耳廓,玫瑰红的皮毛,瘦削的脸上长着一只漆黑的鼻头。嘿,这不就是小公狐黑鼻头吗?
其他的红狐家庭里,也偶然会发生小狐被清窝后,没几天又重返旧家的事。小狐无法适应流浪儿的生活,无法忍受孤独的煎熬,也无法承受饥饿的压力,希望重新回到父母亲的身边来。但事与愿违,小狐满怀希望而来,往往是伤痕累累而去,成年母狐或者成年公狐是决不会允许已被清窝的子女再回来的。
在成年狐的观念里,把子女养到一岁半左右,仿佛责任已经尽到头了。昨天还是疼爱不够的宝贝疙瘩,一经清窝,即成了毫不相干的陌生狐,哪怕小狐已饿得奄奄一息,它们也绝不会生出一丝一毫的怜悯和同情。它们个个都变得铁石心肠,会像对待私闯领地的侵略者一样,凶神恶煞似的将重返旧家的子女咬得抱头鼠窜。
对已被清窝的小狐来说,生活就是一场灾难,生活就是一场竞争,你必须独自去闯,去拼,去抢,去争夺属于你自己的窝巢和领地。你没有退路,没有避风港,没有安乐窝。你是强者,你便拥抱生活;你是弱者,只能被生活无情地淘汰。
但我想,母狐蝴蝶斑大概不会再把小公狐黑鼻头驱赶出家门了。就算清窝是红狐的一种生物习性,它也该采取灵活的态度,审时度势,加以改变。对一个生命来说,活下去应该是最最重要的。
小公狐黑鼻头的身体蹭动着石槽前的蒿草,发出了声响,母狐蝴蝶斑听到动静后,耸动鼻翼嗅闻了几下,那张死气沉沉的狐脸刹那间变得鲜活起来,就像枯萎的花儿突然间被雨露阳光滋润了一样,显得生机勃勃。它双耳竖挺,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冲动地从石槽口跨出半步,摆出一副迎接的姿势。显然,从它的内心来讲,它是在盼望黑鼻头回家。
小公狐黑鼻头快步走到石槽口时,我才看清,它嘴里叼着一只小仓鼠。黑鼻头算得上是个有孝心的狐儿,知道双目失明的母亲没法觅食,回家给母亲送食来了。黑鼻头把小仓鼠叼到蝴蝶斑的唇吻下,大概是怕母亲感觉不到,甩动脑袋,用小仓鼠轻轻拍了拍母亲蝴蝶斑的脸颊。蝴蝶斑已经饿了两天了,早就饥肠辘辘,本能地迫不及待地一口咬住了小仓鼠。
我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明摆着的,只要蝴蝶斑吃下小仓鼠,就等于默认黑鼻头有权重返旧家,再也不会重演清窝这样没名堂的事了。
蝴蝶斑差不多已把整只小仓鼠吞进嘴里了,只留一条仓鼠尾巴还挂在嘴角外。突然,它若有所悟地停止了嚼咬,“噗”的一声把小仓鼠给吐了出来,好像这小仓鼠不是可口的食物,而是有毒的诱饵。
黑鼻头献食心切,从地上捡起小仓鼠,再次送到母亲蝴蝶斑的唇吻下。蝴蝶斑如临大敌般地平举尾巴,尖嚎一声,朝前一蹿,张嘴就朝小公狐黑鼻头咬去,气势凶猛,出其不意。黑鼻头没有防备,左耳朵被蝴蝶斑咬住了,疼得它嗷嗷惨嚎,拼命挣扎。
可恶的蝴蝶斑,像对付不共戴天的仇敌一般,死死咬住黑鼻头的耳朵不放。“嘶——”黑鼻头的耳朵被撕开了一个豁口,变成了血淋淋的V 形耳朵。它这才算从蝴蝶斑的嘴里挣脱出来,哀哀叫着,逃离了水磨坊。
蝴蝶斑布满白翳的眼窝对着黑鼻头逃跑的方向,“呦呦呦”瞎叫一气,连我都听得出来,那是在向黑鼻头发出最严厉的警告:你倘若再回来的话,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为什么那么凶恶,那么残忍,那么不近情理?
奇怪的是,当黑鼻头逃得无影无踪后,蝴蝶斑像踩瘪的猪尿泡,瘫倒在地,缩成一团,有气无力地发出一声声凄凉的嚎叫。
隔了几天,我有事到水磨坊去,看见母狐蝴蝶斑早已停止了呼吸,却仍高昂着头,身体堵在石槽口。它的面前,堆着四只小仓鼠,毫无疑问,是小公狐黑鼻头辛辛苦苦捉到后送来给它吃的。可它直到饿死,也没动这些小仓鼠。
我完全可以想象,它是在用拒食的办法向黑鼻头表明自己的态度:你必须出走!你不能返回旧家!
我一点也不同情母狐蝴蝶斑,觉得它死有余辜。
可我心里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问号,要是红狐清窝果真像《百科全书》上所说的那样,是出于一种自私的动机,蝴蝶斑为自己的生存着想,也不该一而再再而三地将小公狐黑鼻头驱赶出去的。蝴蝶斑的行为和动机之间似乎存在着不可调和的矛盾。要么书上有关红狐清窝的解释有差错,要么蝴蝶斑是一只自私到了疯狂变态程度的病狐,不然的话,无法解释我所看到的一切。
二十年后,我从一位著名动物学家最新出版的一本研究红狐生态习性的专著中,读到有关红狐清窝的一段精辟论述:
红狐清窝,类似人类的成年礼。对红狐来说,是一种古老的不可逆转的习性。一岁半左右的红狐,正站在幼年跨向成年的门槛上,这是一个塑造性格的关键年龄。
统计数字表明,倘若这个年龄的小狐继续滞留在旧窝,滞留在母狐身边,就会造成永远无法补救的性格缺陷,带来终身性灾难。凡没被清过窝的小狐,都智力低下,交际能力低下,猎食技艺低下,长大后很难找到配偶,就算生儿育女,后代的存活率也极低。
可以这么说,红狐清窝,顺应汰劣留良的竞争规律,接受大自然的筛选,具有进化意义上的好处。
这就是说,作为一只小狐,如果你在幼年跨向成年的转折关头没被清过窝,也就没经历过被驱逐出家的苦痛,也就没有浪迹天涯的冒险,也就不会有用生命作抵押的开拓,也就不具备独立生活的生存能力。沒被清过窝的狐,就像没淬过火的刀、没开过口的剑,永远也长不大,永远是个废物。
我脸红心跳,这才明白自己错怪母狐蝴蝶斑了。它之所以宁可饿死,也要把小公狐黑鼻头驱赶出家,正是为了不让自己的儿子成为窝囊废。
好一只蝴蝶斑,好一个母亲……
笔尖流水
是啊,母爱即使埋在淤泥里,也会开出明净美丽的莲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