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所大学连教室都没有
2019-01-13魏其濛
魏其濛
为了上大学,茅子桐3年间搬了4次家。
他的行李箱从未超过两个,每次离开一座城市,他都和100多名同学“一起移动”。学校没有校园,宿舍也换来换去。茅子桐在柏林丢过自行车,在首尔的咖啡馆里上过课,还被布宜诺斯艾利斯邮局的工作人员驱逐过。
眼看暑假就要结束了,这个21岁的南京小伙子又开始收拾行李。他将再一次离开家乡,先去东京实习,然后到伦敦开始大四学年的学业。
茅子桐就读于密涅瓦大学(Minerva Schools at KGI),这是在美国加州注册的一所非营利性大学,刚创立4年,只有600名学生。
这所学校招生不看高考成绩,不设期末考试,学生轮流去全球7座城市各待4个月,通过在线视频完成课堂教学,师生在虚拟世界里交流。
在美国旧金山,茅子桐结识了斯坦福大学和伯克利大学的一些朋友。这个自诩远比同龄人成熟的小伙子说:“美国同学的就业打算就是硅谷、华尔街,中国同学想去北京、上海,人生就没有别的可能性了吗?”
不管毕业后去哪里,茅子桐都毫不担心自己的适应能力。在印度海得拉巴生活的4个月,他和当地人一样,每天洗漱、吃喝的水都靠公共水车来送,起初那几周一直拉肚子。但当他嚼着花样繁多的外卖,或和同学帮助当地年轻人创业时,会由衷地觉得挺不错。
时间都花在课外
来自上海的傅紫泉刚上完大一,他记得在课堂上老师经常忽然点人发言,“老师会掐表,掌控每个人的发言时长”。
在密涅瓦大学的“教室”里,任何人打哈欠或走神,都会立即被发现,因为每个人的脸都会清晰地出现在屏幕上。
这是一种名为ALF(主动学习平台)的多人视频软件。学校创办前期,技术团队负责人乔纳森·卡茨曼招徕了一批哈佛大学计算机专业的校友,共同研发出这个平台。ALF的核心技术是视频处理,能够让平台上的20个摄像头同时运行,它还借助了谷歌多人编辑等工具。
后来,傅紫泉渐渐适应了课堂节奏。同样需要学生适应的,是这所大学“什么都教”的风格。
和美国传统大学的通识课程不同,这所学校安排大一新生在旧金山学习4门“基石课程”:形式分析、多元模式沟通、实证分析和复杂系统,每门课都会涉及传统意义上多门学科的知识,由两到三位老师共同设计课程并实施教学。每节课后,学生给出的反馈会被老师用于改进课程。在此基础上,学生大二开始选专业,并去美国以外的其他国家的城市生活、学习,同时在当地机构参加实习。
密涅瓦大学的上课形式被称为“彻底的翻转课堂”:学生课前需要花大量时间预习和做作业,课堂上老师带领学生模拟场景、分组讨论、展示作业等。任务量之大,让这些年轻人始料未及。
傅紫泉举了个例子,他曾去斯坦福大学旁听一门生物课,老师每次都会布置十几页的阅读量。但在密涅瓦大学,他第一个星期就遇到了每天70页的阅读量。另一位同学王秋夙则表示,自己每天预习4小时至6小时,每项作业花7小时至10小时,算下来平均每周要花70小时学习,“从早到晚都在学”。
很难有人把4门课都学好。不仅是因为课业量大,还因为难免“偏科”。擅长人文学科的学生会觉得编程课很难,但老师不会因为某人能力不够就降低難度,所以学生就得花更多时间去预习。
重新定义知识
王秋夙回忆,她在密涅瓦大学上的第一门课程是“多元模式沟通”,教授介绍了在多元文化背景中保持包容的心态的重要性。课堂节奏很快,她开口发言时,看到自己的头像一下子被放大到屏幕的中央,感到一阵紧张。
“多元模式沟通”是4门“基石课程”之一,这4门课的重点是100多项HC(思维习惯和基础概念),具体的学科知识则是附带提到的。
这个刚上完大二的成都女孩刚开始不明白为什么要学习这些。后来,王秋夙在实习时给越南胡志明市和中国上海的高中生讲课,她注意到两国学生的不同:越南学生更需要提升展示自我的能力,而中国学生则希望得到快速、明确的指示,并且需要她有针对性地改进课程设计。她还用“网络”概念阐述了自己对美国反移民政策的看法:“短期来看这确实能够保护美国人的利益,但长此以往,国家各领域发展的动力都会被削弱。”
密涅瓦大学的创始人本·尼尔森和院长斯蒂芬·科斯林渴望改革美国本科教育。25年前,在沃顿商学院读本科时,尼尔森就认为,美国的通识教育课让学生阅读各种学科的经典文本,是在给他们灌输一些以后用不到的知识。即使物理、化学课上的实验,也只是指哪儿打哪儿。企业所需的批判思维、创意思维和多元沟通能力等,很难在大学里学到。尼尔森想要重新定义知识的概念:能够帮助人们提高思维的实践性知识。
在研究认知科学和神经科学多年以后,斯蒂芬·科斯林产生了与尼尔森相似的理念。加入密涅瓦大学之前的30年,科斯林先后在哈佛大学和斯坦福大学任教。他认为,主动地、浸入式地学习比被动聆听高效得多;另一方面,学习应当更强调目的。科斯林加入密涅瓦大学,负责学校师资团队的构建,在这间“教育实验室”里,他希望自己的研究成果能尽快得以应用。
全球的高等教育从未停止探索。欧盟早在1987年就成立了“伊拉斯谟计划”,让大学生在欧洲各国交换游学,该计划在2014年扩展到欧盟所有教育、训练及青年体育领域。国际版“伊拉斯谟世界计划”还接受世界上其他国家的大学生。自2012年以来,被称为“慕课”(MOOC)的免费在线教育也从美国几所顶尖大学出发,风靡全球。
4年前,密涅瓦团队在美国西部学校和学院协会得到了最初的认证,2018年,他们又获得了未来8年的后续认证。它在很多方面颠覆了美国大学的传统,比如75%的学生不是美国人,80%的学生能获得奖学金或助学金。它的学费相对较低,每年1.25万美元,算上生活费用,差不多3万美元。目前的600多名学生中,有8%来自中国。中国教育部也认证了这所学校。
截至目前,密涅瓦大学还没有毕业生,但学校试图用数据说明教学成果。2016年,密涅瓦的大一新生参加了CLA+(美国一项衡量高等教育批判性思维的考试),与其他学校的大四学生相比,他们的平均排名在前22%。8个月后,同样一批学生的成绩进步到了前1%。
密涅瓦大学的入学门槛很高,录取率只有1.9%。学校东亚地区负责人莫书草表示,学校希望招收聪明、主动性强的学生,把他们培养成“有智慧的决策者”。在招生时,学校不看SAT(美国大学入学能力测试)、托福成绩,而是综合考查学生在高中时的平时成绩、思维方式、学术成就等。
心灵不是容器
茅子桐习惯了搬家,他总结出最简洁的装箱程序:“应季衣服、电脑和游戏机,先把它们装包,再把包装箱,就行了。”
他乐于把学到的各种思维模式和概念运用到商业实习中。“在做市场调查问卷的时候,如果有默认选项,人们会倾向于选择默认,这就是偏见和引导的作用。我在一份10页的问卷里,把前两页的问题设计得很简单,即使后面的问题越来越复杂,人们还是会觉得,我已经花了时间,不如把它做完吧。这就是沉没成本。跟人们在股票下跌时还不愿意抛售的道理是一样的。”
与此同时,坚持通识教育的美国传统大学,正在不断往大一、大二学生的阅读列表里增添拉美、亚洲文化的经典书目,增加多样性。通识教育源于19世纪,当时的欧美学者有感于学科分类过度割裂了知识,便创造出这一概念,目的是培养出完全、完整的人。20世纪以来,通识教育已广泛地成为欧美大学的教育理念。
在密涅瓦大学招收非正式的创始届学生后,就有维护传统大学教育的学者对此提出了质疑。在美国《大西洋报》2014年发表的一篇文章中,哈佛大学本科学院前院长、计算机科学教授哈利·刘易斯评论,教育本身是一个厚积薄发的过程,的确有些人希望接受更有效率的教育,但如何提高成长的效率呢?刘易斯认为,教育并不只是把知识传输进学生的頭脑中,他引用普鲁塔克(罗马帝国时代的希腊作家、哲学家、历史学家)的名言:“心灵不是一个可以填满的容器,而是需要点燃的火种。”
刘易斯还认为:“在线教育本身被宣传得过火了。他们像是想要在草原上的每个小村庄重建雅典学院——也许他们真的会那么做。但是,教育不仅仅要用良好的教学方法,还要让学生看到学者研究和学以致用的具体场景。”
在美国问答网站Quora上,密涅瓦大学的一些师生试图满足外界的好奇心。虽然学生都认为“课业压力太大”“不断给学校大量反馈很烦人”,但仍然享受这段人生经历。茅子桐提到,在首尔,同学集体去唱卡拉OK。在柏林,大家结伴去欧洲各国旅行。“如果是其他美国学校,华人同学只会在自己的小圈子里玩。”
“人们都说被密涅瓦大学录取的学生头脑都十分聪明,但这没什么值得夸耀的。”茅子桐说,“不断熟悉新环境、在不同文化中生活的经历,才是我最宝贵的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