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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换与更新

2019-01-11徐梅

南方人物周刊 2019年1期
关键词:首钢建筑师园区

徐梅

俯瞰首钢园北区 图/本刊记者 梁辰

我站在石景山功碑阁最顶层,鸟瞰总面积近8.7平方公里的首钢旧厂区,不禁为身旁引导我们参观的筑境设计总建筑师薄宏涛捏了一把汗。他参与了园区北区大部分在建的工业遗存改造项目。

“一个项目一个项目地做呗。”

三年前他第一次进入首钢园区时可没这么淡定,除了“震撼”,“非常震撼”,还有“震撼到一塌糊涂”。从事建筑设计20年,他第一次置身超大尺度的工业建筑环境,“大部分建筑物都是以百米为计的,人在里面特别渺小。”

2019年,首钢建厂一百年,“面对这样一个爷爷辈儿的建筑,心里肯定是有一种敬畏的,自己的设计要对历史有交代。”

工业遗存的保护利用在发达国家早已不是一个新议题,1973年第一届国际工业纪念物保护会议在英国铁桥峡谷召开——这座小小的铁桥是18世纪英国工业革命的象征,1986年它作为世界上第一例工业遗产被收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

我国对工业遗产独特价值的认识在近十年才凸显出来。2017年12月,工信部公布了第一批国家工业遗产名录,首钢园区作为国内目前保存最完整、面积最大的钢铁工业生产厂区入围;2018年11月,第二批名录也正式发布。

“过去,旧就等于衰败,等于‘拆,现在‘保越来越被重视,”薄宏涛读研时接触过沈阳铁西区的规划,“那时候也有保护的提议,但可能这个提法还是早了,铁西赶上的是最强劲的一波土地商业开发。”

2002年开始,铁西区经历了历时六年之久的“东迁西建”,昔日的“共和国装备部”已经成为一片高密度商业住宅区,新中国成立后最早建设、规模最大的工人住宅区“铁西工人村”,当时共有五个建筑群、143幢住宅楼,最终保存下来仅有32幢楼,其中七幢楼被改造成工人生活馆,影响了两代人命运的集体主义时代,留下了这样一个小注脚。

“每个项目都有自己的命运”,首钢旧厂区的改造遇上的是一线城市发展从增量时代步入存量时代的拐点,冬奥IP和北京奥组委的入驻,以及2019首钢百年的时间节点,使得它甫一落地就风华正茂。

当自己的作品备受关注,薄宏涛说任何一个建筑师遇到首钢都会倍感幸运,“建筑师其实处于产业链条的中段,真正决定项目影响力的还是城市的能级和规划及产业定位,首钢园区改造遇到的是——一个中国最顶尖城市的内在需求与国家产业结构升级、城市产业布局调整的高度契合,这是绝大部分城市更新项目所难以比拟的。”

这两年,薄宏涛常常受邀参加与城市复兴相关的建筑师论坛,同行之间关于工业遗存保护利用的案例交流也越来越多,“其实有很多案例比我做的要好,对行业来说,首钢这个超大项目的社会价值在于将工业遗存改造利用从行业关注推向了公众视野。”

日常之美

何健翔和他做了十年的深圳大鹏鸿华印染厂的城市更新项目,是薄宏涛所说的“比自己做的更好”的一个。

“城市更新必须放在一个较长的时间线上考量,空间的一次更新是容易的,而更新重构后,产业落地成为一个充满活力与动能的‘新区域,融入城市肌理、自主代谢生长,才说明更新取得了成功。”薄宏涛对自己手中的大项目抱有一份冷静,“城市更新既需要自上而下的政府主导政策驱动,也需要自下而上的社会内生需求动能。国外有不少靠政府推动或政企联合推动取得成功的大型城市复兴经典案例,但也有第一次更新之后,产业没有带动内生动能,人流和活力达不到预期,最终导致更新失败的教训。”

何健翔是国内较早从事城市更新的建筑师,曾在比利时学习工作七年,“欧洲对老建筑的态度是非常明确的,把它们看成构成城市脉络和肌理非常自然宝贵的部门,保护利用是一个早已达成的共识。”

2007年他和合作伙伴蒋滢在广州创办了“源计划建筑师事务所”,“作为独立设计师,我们刚开始能够拿到的项目都是比较小的,比如一些旧项目的改造,我们对旧的东西也有感情,喜欢这种新从旧出的‘考古型创作”——农科院废弃温室中翻新出的小型办公空间、广州红专厂里由原鹰金钱罐头厂装罐车间改造出的第一个文艺聚落,以及源计划在广州麦仓顶层的办公室,都是他们小而美、小而雅的改造实验。最具知名度的作品则是深圳艺象国际社区(iD Town)和竣工于2017年的连州摄影博物馆,这个博物馆由存放“凉果”(果脯)的仓库改造而成,改造重建历时四年。

2017年,“源计划”被全球权威建筑行业网站Archdaily评为中国十大新锐建筑师事务所。

当代建筑权威期刊英国《建筑评论》(AR)杂志对过去五年来全世界建成并持续使用的更新类建筑项目做了评选,共设三个“赞誉奖”、两个“高度赞誉奖”和一个获胜大奖(Winner)。深圳艺象国际社区项目最终获得了AR NEW into OLD Awards 2017“高度赞誉奖”,该项目还获得过亚洲最具影响力设计大奖终极大奖提名、入围世界建筑节(WAF)酒店单元及新与旧单元,并获得了德国设计协会ICONIC改造单元奖。

何健翔喜欢这类长期的设计,“因为它允许场地向建筑师进行反馈,有足够的时间反思和调整。”艺象国际社区的前身是深圳大鹏的鸿华印染厂,这个改造是一个分阶段完成的长期项目,第二阶段“明德学院”项目与第一阶段“折艺廊”项目相隔近十年,“这样的项目对我来说,也是难得的,由于特殊的政策支持跟相关的使用约定限制,开发商在资金压力比较小的前提下,营造了这种可以慢速发展的空间。一期折艺廊像一个希腊城邦一样,通过时间自然吸纳了一群愿意也有条件逃离城市聚焦在此的自由职业者、艺术家、手艺人……”

“日常性”是何健翔创作的一个关键词,甚至可以理解为他所追求的建筑价值,他刻意回避某种“中心性”、“紀念性”的项目,当然这种大型项目也很少会找到他这样的独立建筑师,他所做的更新项目本体是珠三角最常见的库房、厂房,这么多年的作品中除了广州啤酒厂储存麦子的老仓库——麦仓刚刚入选了广东省工业遗存名单,其他的都十分平常。

他出生在广东江门,珠三角有他最熟悉的南方味道,在原址踏勘时,他常着迷于老房子“特别具有时间感的独特风景”,那些原本就寻常普通、经济实用的老房子在空置后短短几年就会在南方频繁的风雨和葳蕤的草木中加速衰老。材料使用上的高度克制和对“岁月风景”的精巧处理是他作品的特色,这是有限的预算、就地取材的智慧与高段位审美之间奇妙的平衡。更令人称道的是,新从旧出时,他总是极为小心地在功能转换时,保留老建筑温暖的“日常性”。

薄宏涛算过一笔账,仅在设计人力的投入上,“旧改项目的投入是做新项目的三倍,如果跟可快速复制的新盘规划设计相比,可能达到六倍。”何健翔也说,能够安静做“旧改”的人无论是建筑师还是业主、运营方,“都还是有某种理想跟情怀的。”而当一线城市建设用地趋于饱和,中心城区新增建设用地零增长甚至负增长,也意味着大量建筑师、专业机构和资本将要挤进“旧改”赛道。

何健翔有些担忧,“一旦把这种‘旧改或者说‘再利用变成某种经济模式、生产方式的话,即便这个出发点是好的,或带有理想和对老建筑的感情在做,方法方式或者对待老建筑的态度上可能还是有问题。因为它不适用于做新建那种非常快速、马上见效的生产方式,老建筑的改造更新,实际上是对老房子的持续的关注与呵护。”

“源计划”项目中精心设计的“游历路径”都源自他对建筑与人的关系的思考和体察——在折艺廊,这条路径将室外引入室内,“我们在材料上非常克制和简单,只是用了玻璃、混凝土、钢板等为数不多的材料,让参观者在行进的过程中自己去感受空间。”在明德学院,他在房子与房子的空隙间植入了一系列空中的连廊、院落、广场,将它们串联成一个有机的、可以游历的半户外空间。在连州摄影博物馆,整个博物馆的首层、半户外中庭、花园与老城主街和内部巷道系统连通,为市民和观众创造了一个全天候的开放空间。博物馆的屋顶设置了一个户外观景平台,很多市民未见得欣赏现代摄影艺术,却愿意来到这里,从高处观望自己生活多年的老城,这正是建筑师将“精英的展览空间与在地的老城空间叠合”的用心所在。

源计划在广州麦仓顶层的办公室 图/Liky Photos

上世纪60年代,记者出身的雅各布斯斜刺里杀出来,从自身观察和体验出发,挑战专业城市规划和建筑师,她的立足点正是基于“日常性”,“设计一个梦幻的城市不难,改造一个充满生机的城市则要有想象力。”

尽管从一开始就遭到业界的质疑,她对城市问题的诊断被嗤笑为缺乏专业训练的“雅各布斯大妈偏方”,但“大妈”的针砭如投枪匕首,令专业人士无法回避,“人们不仅总是避开这些纪念性的空间,而且这些空间对城市的影响一般是消极的而不是积极的。”集纳了她对城市议题思考的《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是半个世纪以来最具传播力的城市规划议题范本。做这个报道时,我请华建集团(华东建筑设计研究院有限公司)历史建筑保护设计院院长助理宿新宝给我推荐与城市规划相关的好书,他作为项目经理和主创建筑师参与了上海市中心旧改标杆案例“上生·新所”的城市有机更新,他沉吟片刻只推荐了这本书,“直到今天,关于城市问题,她说的都对!”

中尺度的缝合

“城市是一个巨大的实验室,检验城市建设和城市设计中的错误、失败和成功……城市不是一个艺术创作。当我们面对城市时,我们面对的是最为复杂的、最为紧张的现实生活。”雅各布斯箴言式的写作风格使得我充分理解了建筑师的忐忑。

对于城市更新项目的承担者更是如此,“一个地方请你去做更新,肯定就是已经衰败,或者是步入衰败了”,薄宏涛说,“旧改建筑师行里的说法是‘城市针灸”,一针下去,能否脉走气通,治病救“地”,是要见真功夫的。

10月初,薄宏涛在北京一个建筑设计师论坛上遇到了从广州来的何健翔和从上海来的宿新宝,三个人很自然地凑在一起交流谈论起来,从样板到日常,从中心到郊区,这三位建筑师的实践勾勒出当下中国工业遗存保护利用的完整图景,至于成败,他们都谦卑地将其留给时间来评判。

区别于欧洲常见的工业遗址公园式的静态保护,也不同于北京既有的798艺术园区、751时尚设计秀场、朗园创意办公等单一功能园区,首钢园区体量巨大、功能复合,被视为北京城市复兴新地标,“首规委、住建部、工程院、首钢集团、北规院、北建院、清华同衡、华清安地都做了大量的基础研究。北京市规划院施卫良院士、鞠鹏燕所长和北京市建筑设计研究院吴晨博士带领的团队对园区做了长达十年的精细、缜密研究,北区规划也是他们抓总,我们几个设计单位完成具体的子项目。”

自2015年12月,北京市政府确定2022京张冬奥办公园区落户于首钢旧址,首钢园区北区改造全速推进,迄今已经落地了西十冬奥广场(奥组委办公园区)、国家体育总局冬季训练中心、2022冬季奥运会BIG AIR空中技巧大跳台赛场及其配套。体育产业之外还有一系列复合功能如高科技产业企业总部、高端酒店、时尚发布秀场等。

首钢园区改造的同时,园区南北分割线上的长安街最西段正在修建门头沟跨线大桥,大桥落成及周边路网打通后,首钢园区将成为京西最大枢纽,联动南北丰台、海淀、东西石景山、门头沟四区。由于安保的原因,已经完工并投入使用的冬奥广场部分须实施封闭管理。而2022年京张冬奥结束后,首钢园区的道路、空间、市政、景观等系统均将充分纳入城市系统。

“这里不是一个简单的创意园区,它原本就是一个以生产为导向的‘城中城,一个相对封闭的‘重工业大院如何通过积极的城市更新策略推动它加入到整体城市化的步伐之中?规划设计时每个地块的功能产业配置和可持續发展都需要纳入考虑,不仅关注当下,未来20年、50年,这个十里钢城,会变成一个怎样的城市片区,能否充满活力,既可以传承首钢人共有的集体记忆,又能够全面升级成为带动北京城市西部发展的复合性区域,这个是我们特别关注的。”

何健翔 图/本刊记者 大食

首钢“西十冬奥广场”是整个园区改造复兴的先导项目,位于园区西北角,原来叫作“西十筒仓片区”,对项目历史和首钢工艺流程研习多年后,薄宏涛说得头头是道,“‘西十得名于地块北侧的原京奉铁路西十货运支线,所有的原材料运到这里卸货,这既是首钢在一个世纪前的建设起点,又是百年首钢的更新支点。”

仅这个片区就有十个工业遗存,包括转运站、料仓筒仓和泵站等。遵循工業遗存保护重要设施、建筑,更要保护工艺流程的理念,包括首钢筑境在内共有四家单位参与了集合设计。涉及关键工业流程的设施大多得到了“忠实的保留”,而为了赋予它们可以承担办公、会议、展示和生活配套的新功能,薄宏涛和团队在其中做了“谨慎的加建”。

与何健翔一样,他也有自己的“改造秘钥”,项目越是趋于宏大叙事,他越关心“人”在其中的感受。“中尺度的缝合”是他将人带入超尺度空间时的柔化衔接。

做了那么多重点项目,他给我们介绍时,却总是中意那些“小建筑”。比如,一个由锅炉房小水塔改造的特色奥运展厅,“你看,就在那个角儿上。”从石景山功碑阁往下看,那个水塔实在渺小,“你走近时会觉得那个高度特别亲近,园区原来是为了工业生产建的,现在要从工业性转向城市性、生活性,必须要有一些人性化尺度的建筑在建筑的‘大跟我们人的‘小中间缝合连接。”

“这个水塔是泵站配套的生活区自备水塔,不属于一定要保留的重点建筑,但是它很可爱啊,而且是区别园区其他‘生产建筑的‘生活建筑,我们就特意给它保留下来了。”小水塔现在是冬奥园区的展厅,结构的支持构件是料仓里拆出来的料斗,一楼也有个咖啡厅,参观者可以端一杯咖啡,欣赏360°的园区投影。

薄宏涛家在上海,这两年来几乎每周有一半时间在北京。“现在已经算是稍微好点儿了,前期这边有很多事情要处理,有时候一来就走不了了,连续两三个星期待在这边也是有的。”

跟新建项目相比,除了悬殊的利润率,做“旧改”对建筑师还有极大的“在地约束”,除了设计图纸,还必须做施工图并提供现场服务,“现场是不可控的,尤其工业建筑在历年更替的过程中有各种修缮、维护,跟原始图纸的出入很大。我们依据原始图纸出的改造图,可能到了现场一量,不对,不能这样处理,必须再改设计。”

园区里的那家长安街上最西头的星巴克咖啡便是现场处理的妙笔,那里原本是一个五层高的压差发电控制室,因为遮挡住了后面的干法除尘罐体,现场决定将其拆除,拆到一层的时候,后面的罐体和检修平台已经露出来,“当时灵机一动,想着这里也许可以用来干点儿什么,马上喊停!”

薄宏涛 图/本刊记者 梁辰

这个咖啡厅如今成为偌大园区里一个宝贵的歇脚点儿,由于园区目前还是封闭管理,顾客人流仅限于已经入驻办公的2022冬奥组委会工作人员还有花样滑冰、短道和速滑的运动员、教练员,“几年之后,这里肯定会成为一个网红咖啡店,一层楼一定不够用。”薄宏涛在设计时特别预留了延伸扩容的接口。

虽然北区整体改造尚未竣工,薄宏涛和他的团队已经接连拿到英国皇家城市规划学会国际卓越规划奖以及佛罗伦萨、巴塞罗那、圣彼得堡设计周优秀设计奖和美国建筑大师奖荣耀提名。2018年上海建筑学会成立65周年庆典上,薄宏涛是“上海市杰出中青年建筑师奖”最年轻的一位获奖者。在一篇专业论文里他详细阐述了自己的设计理念——

“变工艺流程导向决定的工业布局为人性化生活导向下的城市布局”,“变工业巨尺度关系为巨+中+小尺度聚合的人性化尺度关系。”这两种尺度和空间的重构是动态更新项目中通常出现的法则,无论是伦敦国王十字圣马丁艺术学院谷仓中庭的植入,还是卢森堡贝尔瓦科学城高炉博物馆精巧的门厅链接,抑或是上海上生·新所哥伦比亚俱乐部环廊的织补,都是用尺度重构的手段提供空间活力和气质的“变革之匙”。

当改造渐渐推进到钢铁业的核心——冶炼高炉时,巨、中、小的缝合从平面跃升至空中。首钢北区一共保留了四个高炉,其中有效容积达到2500立方米的三号高炉将被改造为一座浸入式体验博物馆。

这座炉高105米,相当于一栋23层高的楼房。博物馆内部目前还在最后的土建收尾阶段,而外部的“空中城市”已经建造完毕。直达电梯、透明栈道和空中平台开拓出的“立体空间”里,人可以在行进攀升间打量高炉,高炉外部六个检修平台也由电梯和空中连廊串联了起来。在薄宏涛的设计里,未来这些近可观山色远可眺内城的地方,也可以成为展示、发布的特色空间。

采访那天,恰好威尼斯建筑大学前任校长、雅伦格文化艺术基金会主席Marino Folin先生到访,薄宏涛带我们一起到40米高的玻璃天台上探险,天台中央的几块玻璃是全透明的,七十多岁的老先生一路赞叹,举着手机拍个不停,到了这里,却坚决不肯往中间一步。他看过全世界太多工业遗存改造项目,“论尺度,没有一个能跟首钢比的。”当我们开玩笑说阿汤哥完成下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时可以考虑到这里取景,老先生指着贯穿园区的皮带连廊说,“我从进来就在想,为什么不把它们利用起来,人们参观时可以选择在空中漫步,游览整个园区。”

薄宏涛笑着说那个任务只能留给阿汤哥了,因为工业设施在承重和安全考虑上与民用完全不同,而加固的价格可能比再造更贵。他非常能理解Marino的童心,他始终记得自己第一次走进“三高炉”炉内的情形,直径80米的巨型天车梁环桥、能塞进一头犀牛的热风管、曲折绵延的风口平台……“停产那么多年了,空无一人,但是耳朵里就是轰轰直响”,他站在最下面的出铁场平台上仰头看,一个“啊”字在心头盘旋了很久,“可能是宫崎骏看多了,我就觉得这是一艘停泊的飞船,只要触动一个摁钮,它就会重新发动,缓缓起飞……”

价值评估与更新之道

薄宏涛在论文里提及的上海“上生·新所”位于上海市中心城区延安西路1262号,这里原来是上海生物制品研究所(简称“上生所”)办公和科研生产园区,上生所搬迁新址后老园区进行了改造更新,一期于2018年5月开业,这个集创意办公、商业文创、历史建筑于一体的开放街区迅速成为了沪上年轻人的“网红”打卡地。

每一个老地块儿都有故事,老上生所最引人瞩目的高楼是1965年由郭沫若之子郭博设计的“麻腮风大楼”,它也曾是“长宁第一高楼”。园区的前身则是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沪上赫赫有名的“Columbia Circle”——一个由美国侨民俱乐部哥伦比亚总会和若干高档花园洋房构成的高端社區。上生所用作细菌培养基蒸锅间的地方正是原来俱乐部的体育馆,现在这里变身为一个用于高端发布的秀场。

宿新宝所在的华建集团历史建筑保护设计院是项目设计单位之一,作为项目经理和主创建筑师,他将项目目前取得的成功归功于“策划、规划、建筑设计与招商、运营管理等全方位、全过程渗入的综合策略”。

“建筑师能做的只是提升环境的品质,功能转换其实是由规划和建设投资方来决定的,在启动之前,投资方就需要有一个规划和构想,因地制宜地考虑好未来将要纳入哪些有活力的产业和功能,在建设师完成了环境提升后,后期的活力与业主的招商运营能力紧密关联。”

他跟薄宏涛一样,认为“活化”、“利用”是最好的保护,“上海市区是一个近代建筑密布的城市,如果所有的历史建筑都封闭起来只做静态的展示,那么这个城区几乎不能用了。我们对每一个建筑都会预判它的重点保护部位和重点保护内容,对这些要重点保护的东西,我们就像标本一样尽可能去保护它,但是对于不是重点保护的,我们会给予不同的分类,然后进行不同干预程度的使用。”

薄宏涛说得更现实,“工业遗存更需要适度利用,这是中国当下对遗存更新的认知水平决定的,几乎不会有人花钱去纯粹‘保护一根烟囱。”2022年冬季奥运会比赛场地之一BIG AIR单板滑雪跳台片区里就有园区最高的一根大烟囱和四座冷却塔,这样大大小小的烟囱园区里还有不少,但大多数都将被拆除。而靠着冬奥场地这个金字IP,这根164米高的烟囱和那四座70米高的冷却塔不但被留存,还将被改造为香格里拉旗下最具工业范儿的一座特色酒店。

何健翔、薄宏涛都是70后,宿新宝生于1982,是三个人中最年轻的,但他的工作对象,都是“百岁老人”。他大学本科学的建筑,研究生选择了历史建筑保护方向。上海的历史建筑保护有一个非常好的价值评估体系,技术层面也有相当严格的标准,“我们不是专门做工业遗存保护利用的,如果项目里正好遇到,我们也会一起做。”

他理解何健翔对运动式的“保护利用”在品质和态度上的担心,但“保护的声音多起来,总归是好的,我们的城市这些年拆得太快了”。城市需要记忆,他笑言周末的时候带孩子去自己和同事们修复并投入使用的项目,“是建筑师特有的家庭教育方式。”

在他看来,历史建筑保护的经验、标准可以为工业遗存的保护利用提供许多借鉴,“只要建立一个好的价值评估体系,保护利用就可以很好地做起来。”

“我们保护文物也好,做历史建筑保护也好,最核心的是价值评估——历史价值、科学价值、艺术价值,自2015年起又增加了社会价值和文化价值,这个价值体系对工业遗存也是适用的。如果能做一个准确的、相对客观的价值评估,那么后面的保护利用就可以以此为据,操作层面会好做得多。”

薄宏涛赞同这个判断,工业遗存的保护是一个跨领域的复合集成,“我自己的总结就是‘行业+建筑+社会,对于建筑师来说,这里面有突破既有范式、创造新的‘类型的机会,也有对介入行业认识不足、价值判断失误的风险。”

薄宏涛做“三高炉”改造时,踏着仅容工人作业的窄梯“爬了不止一百次”,“如果是新建项目踏勘,我们锁定一块空地,去一次就够了,这个为什么要去那么多次?改的时候,哪些地方可以动,哪些地方不能动,什么地方要留,什么地方要拆,必须都搞懂。搞不懂工艺,就无法做价值判断,也就没有资格着手更新设计。”他自称半个首钢人,冬天下工地,就套件首钢发的工服棉袄,足以“以假乱真”。他发给我参考的工作笔记中,细致梳理了高炉炼铁厂主要工艺,将其分为原燃料贮运、上料、炉顶、炉体、风口平台出铁场、炉渣处理、煤气干法除尘等九大系统,每个系统又有一堆拗口的组成部件。我看得头昏脑涨,他则熟稔于胸,在现场完全是个“超级导游”,“我们当时的首要思路就是做出清晰的价值评定,把高炉本体作为核心工业遗产——它不单有很高的工艺价值,更有厚重的社会价值,是首钢人集体记忆的物质载体,也是这座博物馆的心灵原点。设计尽可能完整呈现原有高炉重要工艺组成部分,并以此为价值链条评定标准展开工程消隐、拆除以及加固。建构在对工艺的完整系统认知基础上的判断,尊重这块土地,才能经得起历史的检验。”

但如果建筑师不像薄宏涛这么努力,价值评估如何能够做到精准专业呢?宿新宝介绍说,在历史建筑保护里除了建筑师自己的初步判断之外,还会引入一个专家体系去把关,“毕竟人的视野都是有限的,也不能要求建筑师具备对所有行业的深入认识。工业遗存的保护除了常规的建筑保护之外,设备和工艺流程的保护也是非常重要的,建筑师觉得房子很好,空间很好,然后打开房子把自己看不懂的机器都扔掉,这样的案例不是没有,那些被扔掉被拆除的,可能恰恰是工业价值最宝贵的部分。”

“价值层面的问题解决后,剩下的就是技术层面的问题了。”有意思的是技术上,历史建筑保护的处理手段仍然可供借鉴。

在宿新宝所在的华建集团,西方文物修复理论中的“可识别性原则”已经被广泛地理解并接受,加建部分保留与原有建筑材料质感的区分,不去故意做旧,或是鲁莽地将原有遗存“返老还童”。

“这种可识别最典型的例子可以在博物馆里看到,比如一些经过修复的陶器,碎了的陶片用白色的石膏把它拼接起来,使得它们能够呈现出一个相对完整的陶器,但是保留那个石膏拼接的印记。在建筑领域,不同时期的东西,如果它是有价值的,我们都希望它能够呈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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