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中的刘庆邦
2019-01-10赵丽丽
赵丽丽
车子刚转过墙角,刘庆邦老师惯常平缓的语调就流出欢快。他说,二姐已经到了。我向车外看去,附近并无人走动。刘老师指着前方一辆三轮车说,那是二姐的车子。微笑,已经写在脸上。
随刘老师来到一座小院,低矮的门楼长满青苔,门上红漆斑驳,一簇簇竹子从院墙上探出头来,在寒风中摇曳。门前三轮车上,堆满农村烧“十来一儿纸”用的祭品、元宝和黄表纸,一切都透着古朴。
走进院子,一位老人正抡着大扫把扫着落叶。刘老师说:“这是二哥,农村常说的二姐夫。”老人憨厚一笑,继续扫地。灶屋里迎出来两位年愈七旬的老妇人,身高、样貌和刘老师相像,只是肤色稍黑,脸上多了些许沧桑。刘老师介绍说:“这是大姐、二姐。”大姐腼腆一笑,算是打了招呼。二姐看着我们,说:“你们都来啦?”又对刘老师说,“不是说十点才到家吗?咋这么早?”刘老师说:“以为集上会堵车,起了个大早。今天不逢集,没堵车。”二姐搭着话就麻利地接过刘老师手里的箱子进屋。刘老师打开箱子,拿出最新一期《北京文学》,里面有他新的日记体散文《母亲最后的日子》,送给大姐二姐。
院子不大,很方正。靠西墙根就是竹园,因无人打理,茂密得有些杂乱无章,却也平添几分雅韵。又因不常有人居住,屋子有些潮湿。堂屋后墙上挂着一位老妇人的黑白照,深眼窝,高鼻梁,头发稍稍自然卷曲,正慈眉善目望着我们,宛若民国才女。这么漂亮的老人家!我脱口赞道。刘老师望着照片说:“这是我母亲。母亲娘家住在开封尉氏附近犹太人聚集地,她身上可能有犹太人血统,看她的深眼窝就知道。”刘老师从里屋柜顶上取下一只小而精巧的棕色牛皮箱子,透过灰尘,还能看出曾经的高贵与精致。刘老师说:“母亲以前随从军的我父亲当太太时,皮箱里放的都是母亲的首饰,后来放母亲的针线,现在什么也没有了。”一声叹息,如这老屋般落寞。
院子里有人说话,是本家爷们儿,一兄一弟。刘老师安排堂弟把竹园子清理一下,把稠密的地方剔剔。然后和堂兄坐下说话,耐心听他讲自己的病情和烦恼。我走进灶屋,几番请求下,二姐递给我一把芹菜一把葱。蹲在墙根处择菜,听刘老师不时劝慰着堂兄。倘若这时有陌生人进来,断不会觉得这位和善的老人就是当代著名作家,鲁迅文学奖、老舍文学奖获得者。
二姐烧好茶水。刘老师说:“你们在这儿喝点儿水,晒晒太阳,我们仨下地。”不一会儿刘老师他们就回来了,身后跟着很多乡亲。刘老师招呼大家在院子里坐下,大家七嘴八舌,热闹起来。阳光晒在身上暖洋洋的。那棵皮实的石榴树,褪尽芳华,依旧尽心尽力地站在那儿。几只麻雀飞来,落到石榴树的枯枝上,凑着热闹,唱着欢快的歌。灶屋里飘出炊烟,烟火的味道笼罩着小院。刘老师静静地坐着,脸上的笑容一如此时的阳光。
太阳爬上树梢,村里飘出百家饭的香味儿。闻讯赶来的乡干部,掂着小菜也来了。院子里摆桌,摆凳,摆上菜,还摆上兆丰酒。刘老师说:“今天就喝咱们老家自己的酒,这兆丰酒还真不错。”刘老师边敬酒边对我说:“回老家我就喜欢在家吃饭。大姐二姐做的地锅馍,还有二姐做的红烧肉。二姐做红烧肉和别人不一样,她先把五花肉用小火炕得焦黄,再加上葱、姜上锅蒸,那真是一绝。”闻听此言,我停下筷子,暗想,得给红烧肉留个空儿。还有地锅馍,那可是刘老师笔下的“中原第一馍”。
酒过三巡,刘老师把酒壶交给二哥。他用小杯子倒了三杯酒,每杯約半两。他说:“我要和姐姐们喝杯酒,她们没酒量,一次只能喝这么多。”我心里一动,起身跟着,站在灶屋门外,远远看着。地锅里跳着红彤彤的火苗,缕缕烟雾从门里窗里挤出,裹着红烧肉和地锅馍的香味儿。低矮的小屋,三位老人站在灶前,低声细语。过了好一会儿,刘老师从灶屋出来,有些伤感。
我进到灶屋,大姐二姐赶忙用衣袖揩拭眼角。大姐递给我一个小板凳,二姐揉着微红的眼说:“庆邦心思重,想事周到,每次回来都要给大姐和我敬酒。人说世上没有完美无缺的人,我说,有一个也是庆邦。庆邦对谁都好,无论家人还是朋友,最难得的是孝诚。这房子还是母亲病危时建的。母亲病重时说,家里的房子太旧了,我死了你们都不会回来了,房子会塌掉,就把我葬在院子里,我看着家。庆邦抱着母亲说,‘娘,您放心,我一定会每年两趟回来看您的。为了让母亲安心,庆邦决定建新房,新房刚建好,母亲就故去了。从那以后,庆邦每年清明节和十来一儿,都回来给母亲烧纸送钱,无论多忙,无论万水千山,十四年啊,从没食言。”
院子里气氛热烈,古法酿造的老酒散发出浓浓的窖香,不知不觉已喝了四瓶。酒的热烈拔高了大家的嗓门也映红了脸庞,一直沉静温和的刘老师,也多了些许兴奋,笑得开怀,但仍然谦虚儒雅,一如他的文字。大姐二姐蒸的地锅馍、红烧肉端上来了,还有热腾腾的羊肉面。它们不负刘老师的称赞,引得大家馋涎欲滴。这样一个冬日,这样一个小院,这样丰盛的家常菜,这样淳朴善良的一家人,不喝酒的我,只是这样坐着,亦是醉了。
喝酒的人陆续散去,只有二姐夫堆坐在椅子上,以手遮面,作瞌睡状。刘老师站在他面前,如一棵竹子般弯着腰,轻声细语地说:“别难过,很快就回来了,明年清明节又见面了啊!”任刘老师怎么劝,二哥坐成雕像般一动不动。二姐过来说:“别理他,又喝多了。”又对我说:“他和庆邦也是同学,每次回来都舍不得他走。”刘老师从箱子里拿出一条干净的布袋,大姐二姐分别把自家的蒸馍装进布袋里,装得满满的放进行李箱。又把剩下的馍给我们带上。大姐风趣地说:“给丽丽多拿几个,你们别提意见,我和丽丽是一个村儿的。”
想着刘老师连日奔波,我们几个商量好,回去的路上不要打扰,让他小憩一会儿。或许是家乡老酒的作用吧,刘老师精神很好,一路上和我们聊文学,聊创作,如涓涓细流,汩汩流淌。聊到文学的情感之美,又聊起家人。刘老师说:“我小时候和大姐二姐一起读书。二姐学习也很好,我们俩总是班里第一第二名。可惜家里太穷,她只读了三年书,就回乡参加劳动。二姐要强,在哪儿都是先进。务农不久,就是生产队里的妇女队长,早早地入了党,还当过县里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是公社有名的‘铁姑娘。若是有条件读书,二姐比我还有成就呢。”说至此,刘老师又伤感地叹口气。
不知不觉已到漯河高铁站。推着行李箱的小橹忍不住问刘老师:“这么多馍够你和阿姨吃多久”?刘老师满脸幸福地说:“这馍她舍不得吃,放在冰箱里冻上,留给我慢慢吃。”我好奇地问:“您夫人不会蒸馍吗?”刘老师略一思索说:“她也会。在北京也蒸过馍,但蒸不出这个味道。”又是一声叹息。
刘老师执意不让我们进站陪他。挥一挥手,道声再见,走进灯火通明的候车室。五湖四海的人,经万水千山,在此相聚又分开。没人注意这位普通的老人,也没人会想到他硕大的箱子里,装的只是最普通的地锅馍。我们就这样站着,目送他消失在人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