挪威萨米人:保卫圣诞老人的坐骑
2019-01-10NadiaShiraCohen
Nadia Shira Cohen
2017年12 月6日,位于首都奥斯陆的挪威国会大厦前,艺术家马特·安妮悬挂起用400颗驯鹿头骨串成的帘子(IC图)
乔夫塞特·安特·萨拉是个26岁的挪威年轻人,长着一张娃娃脸。和这个国家的大多数年轻人不同,他有一份颇为特别的职业——以养殖驯鹿,即“圣诞老人的坐骑”为生。
事实上,作为萨米人(Sami),饲养驯鹿正是乔夫塞特及其族人区别于其他民族的标志性特征。如今,萨米人总数不足14万,分布在瑞典、挪威、芬兰和俄罗斯。尽管国籍不同,养殖驯鹿却是他们共同的文化传统,也是谋生之道,更代表着一种生活方式。
在乔夫塞特眼里,荒凉无际的苔原与有序的城市网络无异,他熟悉每个山谷和山丘,从不迷路。他的祖先一代代生活在这里,搭建帐篷、放牧、寻找食物。乔夫塞特能认出每一只自家的驯鹿,因为它们的耳朵上标上了独特的印记,这是萨米人区分各家驯鹿的方式。
乔夫塞特拥有的驯鹿数量在350到400头不等。这个数字对传统萨米人来说很正常,但在挪威却是违法的——十几年前,为防止过度放牧、保护环境,挪威通过一项规定驯鹿群规模上限为75头的法律。
乔夫塞特将这一法条视作对萨米传统破坏,拒绝遵守,并将挪威政府告上法庭。“目睹萨米文化消亡令人无法接受,所以我起诉了。”
挪威最高法院的判决是,乔夫塞特必须遵守法律,并要支付累计6万美元(约合41.3万人民币)的罚款。此外,政府还要求他在2018年底前把驯鹿数量减少至75头,否则将另外累积额外罚款——这笔“天价罚款”会让乔夫塞特破产,最终也可能导致他失去土地和所有的驯鹿。
历史的污点
乔夫塞特的故事,不过是挪威萨米人抗争史中的浪花一朵——长久以来,他们为保留自己独特的文化和生活方式,和政府打响一场又一场“战役”。
16、17世纪时,萨米人的信仰被强迫改变,由原本信奉的萨满教,改信基督教,否则就会被处以死刑。再之后,他们不得不改变原本半游牧的生活方式,融入现代工业社会;萨米语成为“禁忌”,在公共场合、学校都不能出现;萨米儿童被强制送到寄宿学校,成为人类学家的实验样本。
更为悲惨的故事发生在二战时。位于挪威芬马克郡的Kautokeino是萨米人的聚居区,有着“萨米之地”的称号。1944年,担心苏联将大举进攻,德国命令芬马克郡的居民全部撤离,在此处实行“焦土政策”,几乎摧毁该地所有建筑物,萨米人就这样失去了家园,许多人在战后也没能返回。
另一方面,20世纪以来,挪威政府一直努力消除过去犯下的错误。今天,萨米人饲养驯鹿的传统得到认可和尊重,拥有自己的大学,专门教授萨米语的学校,甚至是萨米议会——尽管在很大程度上并无实权,仅有象征意义。
现在,约有5.5万名萨米人生活在挪威,其中仅有10%还保留着养殖驯鹿的传统。挪威的驯鹿总数则在22万头左右,牧民们以出售驯鹿的肉和皮为生。
2018年4月6日,挪威芬马克郡Kautokeino区,极光下,乔夫塞特·安特·萨拉的雪地摩托和小屋坐落在苔原上(IC图)
“每杀死一头驯鹿,我们都要物尽其用。”乔夫塞特说。驯鹿的皮可以做成手套和拖鞋;鹿肉在挪威各地都有著不俗的销量,也出口至其他国家;鹿角则制成粉末,成为市场上售卖的壮阳药。
如今,萨米人能无所顾忌地展现自己的文化。2018年复活节上,年轻人穿着颜色鲜艳的萨米传统服饰,有的喝着啤酒,有的敲着鼓,哼唱着“尤伊克”(yoik)——这种为萨米族所独有的特色歌谣,在殖民时期一度被禁唱。
“毁灭性的打击”
35岁的艾乐·玛丽亚·埃拉是个饲养驯鹿的萨米牧人,也是歌手、电影制片人,还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她表示,自己仍清楚地记得强制同化的历史过往。
尽管许多上了年纪的萨米人信仰基督教,但他们在保护萨米传统上表现得分毫不让,反对工业项目挤占牧区用地,认为这会破坏萨米人的生活方式。
最近,艾乐的爸爸,56岁的老埃拉和几位邻居以影响夏季大部分牧区为由,共同起诉了由政府主导、国有电力公司Statnett实施的一个能源项目。
他们输掉了这场官司。Statnett坚称,项目不会危害萨米文化。艾乐不同意这种说法,“当我们失去了这个牧场,就需要找到另一个适合放牧、且未被其他牧民占有的地方。通过缩小我们的活动区域,他们正迫使萨米人发生内部冲突。”
她也是限制驯鹿规模法律的众多反对者之一。“政府也没说明谁来杀死多余的驯鹿,把一切都推给萨米家庭处理。”她说,“就连我15岁的女儿都有自己的驯鹿。我们一家都有。为了避免和其他人发生冲突,我父亲决定减少自己的驯鹿。”
许多养殖驯鹿的萨米人认为,国家对驯鹿数量的限制影响了他们的生计,而这部法律之所以推行,不过是为了腾出更多土地来发展工业。尽管芬马克郡95%的土地都为国家所有,但萨米人拥有法定的“放牧权”——这意味着即使没有土地所有权,他们也能在此生活、放牧。事实上,萨米人的驯鹿群和放牧活动占用了该郡大部分土地。
2018年4月7日,挪威芬马克郡Kautokeino区,乔夫塞特·安特·萨拉正为自己饲养的驯鹿喂食(IC图)
2018年4月1日,挪威芬马克郡Kautokeino区,一座基督教堂里,一个萨米家庭参加新生儿的洗礼仪式(IC图)
2007年颁布的《新挪威驯鹿放牧法案》将“饲养驯鹿”规定为萨米人独有的活动,并向他们颁发许可证。限制驯鹿规模的法案同样在这一年通过,这导致驯鹿数量当时减少了30%。老埃拉说,限制是“毁灭性的”,如果他遵守法律,每年只能赚 4700美元到6000美元,这笔钱在消费水平高企的北欧甚至难以维系基本生活。
“以驯鹿为业难以谋生,成本越来越高,雪地摩托等所需设备也很昂贵。”老艾拉说。
然而,法律还规定,无法盈利的牧民将失去放牧许可证,这意味着他们无权继续居住在这片土地上。“我将失去祖先创造的一切。”老埃拉说,“我将失去土地。”
为了引起公众对老埃拉案件的关注,他的妹妹,艺术家马特·安妮在2014年时曾将200颗刚刚宰杀、冒着热气的驯鹿头颅垒成一座可怖的金字塔,下面垫着挪威国旗,放在塔纳法院门前覆盖着皑皑白雪的草坪上。老埃拉两度胜诉——分别在地方法院和地区法院。
去年秋天,当他站在挪威最高法院门前接应最后一诉,安妮在挪威国会前挂起由四百颗驯鹿头骨串成的帘子,但老埃拉最终败诉了。
现在,他和律师已将这个案件提交至联合国人权理事会(UNHRC),期待能有一个不一样的结果。
“这是我唯一的选择。”老埃拉说,他18岁的儿子跟随他的脚步,成为一名驯鹿人,“如果我再度败诉,我没有勇气面对我的儿子,因为我只能告诉他:我们没有未来。”
摘自《纽约时报》,陈树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