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空图《二十四诗品》风格论之书法美学阐释
2019-01-10赵辉
○ 赵辉
一、诗、书之姻缘
在中国文学艺术史上,诗歌与书画印等缔结姻缘已久,且有诗文相生、诗书同趣、书画同源、书乐同流等佳言。纵观古今,历代不乏书画印兼善之家,尤其是唐宋之降,“诗书画印”兼善名家及名作可谓不胜枚举。国学家蔡元培有言:“在中国,善画者多工书而能诗。”①国画大师潘天寿《听天阁画谈随笔》中亦云:
吾国唐宋以后之绘画,是综合文章、诗词、书法、印章而成者。其丰富多彩,亦非西洋绘画所能比拟。是非有悠久丰富之文艺历史,变化多样之高深成就,曷克语此。……吾故曰:“画事不须三绝而须四全。”四全者,诗、书、画、印章是也。②
如上所述,诗书画印可谓河同水密,而诗歌理论与书论之关联更是水乳交融。有关此类论述在文学家、书法家的论书之中体现得淋漓尽致,诸如李白、杜甫、司空图等论书与自身的诗歌倾向相暗合,并进而演绎成一个时代艺术思潮的重要组成部分。尤其是盛唐书论所反映的开张扬厉的精神,要求“风神”“气骨”兼备的审美理想,与诗歌、音乐、绘画所体现的“盛唐气象”是一致的。③这种由时代的背景影响所产生的“暗合”对晚唐五代的审美风尚亦有很大影响,如司空图的论书审美观念与其《二十四诗品》风格论则是这一时代因素影响下的产物,更是晚唐时期诗书画等艺术门类交融的真实体现。《东坡全集》卷九十三《书黄子思诗集后》中记载:
予尝论书,以为钟、王之迹,萧散简远,妙在笔画之外。至唐颜、柳,始集古今笔法而尽发之,极书之变,天下翕然以为宗师。而钟、王之法益微。
至于诗亦然。苏、李之天成,曹、刘之自得,陶、谢之超然,盖亦至矣。而李太白、杜子美以英玮绝世之姿,凌跨百代,古今诗人尽废;然魏、晋以来,高风绝尘,亦少衰矣。李、杜之后,诗人继作,虽间有远韵,而才不逮意。独韦应物、柳宗元发纤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淡泊,非余子所及也。唐末司空图崎岖兵乱之间,而诗文高雅,犹有承平之遗风,其论诗曰:“梅止于酸,盐止于咸,饮食不可无盐梅,而其美常在咸酸之外。”盖自列其诗之有得于文字之表者二十四韵,恨当时不识其妙,予三复其言而悲之。
明代汲古阁毛晋刻本【二十四诗品】我国古代第一部诗论专著,唐代诗人司空图撰。
此乃苏轼论诗经典名言,文中以书法为隐喻来评论诗歌,指出于平淡朴素之中寓深远意境方为好诗。不仅如此,文中还对苏、李的“天成”,曹、刘的“自得”,陶、谢的“超然”,李、杜的“才气”以及柳、韦的“发纤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淡泊”等,都给予了高度评价。其中,苏轼对“自然天成”“美在咸酸之外”的诗更为推崇,这也与其诗文和书法思想相一致。中国书法可谓是诗化的艺术,书法艺术的语言亦可谓诗学的编码,书法与诗歌在节奏、意境、韵律和内涵等方面都有通感。司空图作为晚唐著名的美学理论家,其著作《二十四诗品》作为中国古代诗歌美学的瑰宝,与书论、画论等艺术门类体系交融会通。如刘熙载在《艺概·书概》中对《二十四诗品》与书法的关系就有所阐释:
司空表圣之《二十四诗品》,其有益于书也,过于庾子慎之《书品》,盖庾《品》只为古人标次第,司空《品》足为一己陶胸次也。此惟深于书而不狃于书者知之。④
“其有益于书也”一言明确说明了《二十四诗品》对于书法鉴赏、创作等的意义所在,可谓真知灼见。而季惟斋先生对《二十四诗品》更是赞誉有加,其云“愚非深于书者,然于融斋(刘熙载)之说亦不无闇契。惟融斋言《二十四诗品》足为一己陶胸次,似犹未尽。《二十四诗品》亦足可笼罩万有,把握妙道,为习书者之圭臬”。⑤由此可见《二十四诗品》对于书法审美趋向之影响!
二、论书旨趣与《二十四诗品》审美风格之倾向
司空图(837—908),字表圣,晚唐诗人,诗论家,书法家,河中(今山西永济)人。学人对其不朽之作《二十四诗品》可谓如数家珍,对其书法家和理论家的身份则漠然置之。在有关书法史的著作中所记载的书家群里也未见司空图的身影,关于其信息量也是沧海一粟。究其因乃是被其诗名所掩,殊不知司空图亦是名噪一时的书法家,其擅篆、隶、飞白、章草等书体。《宣和书谱》记载:
及观其《赠䛒光草书歌》,于行书尤妙知笔意。史复称其志节凛凛与秋霜争严,考其书,抑又足见其高致云。今御府所藏行书二:赠䛒光草书歌,赠䛒光草书诗。⑥
可知司空图的另一个重要身份—书法家。《二十四诗品》是司空图的扛鼎之作,由于在理论认识上的高度概括,《二十四诗品》在美学意义上的影响已远超过诗文之范畴,具有划时代的价值和意义。因此,它来观照书法,几乎就像是专门对书法原理和书法审美效应所作的表述⑦。细察司空图论述书法的观念和见解的方式可分为两大类:一类是以诗赞书,一类是以叙评书。以诗赞书的观点主要集中在《送草书僧归越》《䛒光大师草书歌》⑧二首(一为七古⑨,一为七律)。今举示例,以观其言,《送草书僧归越》中云:
僧生于东越,虽幼落于僧,而学无不至。故逸迹遒劲之外,亦恣为歌诗,以导江湖沉郁之气,是佛首而儒其业者也,虽孟、荀复生,岂拒之哉?
此诗是司空图为送禅僧䛒光而作,对禅僧䛒光书法的评价用“遒劲”一词。司空图在另一首《䛒光大师草书歌》中云:“落笔纵横不离禅,方知草圣本非颠,歌成与扫松斋壁,何以曾题《说剑篇》。”对䛒光大师的草书赞赏曰:“僧家爱诗自拘束,僧家爱画常局促,惟师草圣艺偏高,一掬山泉心便足。”用此来标榜大师的高情逸致,这也是禅宗思想对晚唐书法影响的一个表现。
司空图论述书法观念和见解的另一种方式是以叙评书,即用叙事的方法,边叙边评书迹的优劣及鉴藏价值,这是唐代又一种形式的书论。⑩司空图《书屏记》就是此种论书方式的代表。《书屏记》是一篇重要的书法理论文章,也是考察司空图家世的重要历史文献,此记作于“光化三年(900年)八月三日”。此《书屏记》所论书宗旨和武后时期书论家李嗣真《书品》以及盛唐时期书家徐浩《论书》的思想有些暗合。按照时间和所处的时代背景来看,笔者推论司空图应该是阅读了李嗣真和徐浩的有关书法的评论,在此基础上有感而发才撰 《书屏记》的。《书屏记》云:
人之格状或峻,其心必劲;心之劲,则视其笔迹,亦足见其人矣。历代入《书品》者八十一人,贤杰多在其间,不可诬也。⑪
司空图在这里阐释了“笔迹见其人”的观点,这种观点的来源显然受到了李嗣真《书品》的影响。(先公)常属诫云:“正长诗英,吏部笔力,逸气相资,奇功无迹。”正长指王赞,吏部指徐浩。司空图不但将王赞之诗歌与徐浩之书法相提并论,还将二者的关系誉为“逸气相资,奇功无迹”,可谓是赞美诗书关系的最好例证,尤其是文中“逸气”一语的运用与司空氏论诗主张相暗合。有关此类的论述亦体现在司空图其他的文章中,如《题柳柳州集后序》中云:
尝观韩吏部歌诗累百首,其驱驾气势,若掀雷抉电,奔腾于天地之间,物状奇变,不得不鼓舞而徇其呼吸也。其次《皇甫祠部文集》,所作也为遒逸,非无意于渊密,盖未遑耳。
司空图对韩愈的赞赏无以复加,并用其论书旨趣的“遒逸”一词来形容诗歌之美,此处之“遒逸”乃指气势磅礴。再看《注〈愍征赋〉述》文中称赞卢献卿曰:
幽人啸月,杂佩敲风。其遒逸之壮冠也,则若云鹏迴举,势陷天宇,鳌抃沧溟,蓬瀛倒舞,百万交锋,雄棱一鼓。
文中亦用遒逸之语来赞美诗歌的雄肆超迈之风格。通过以上所举之例和分析可以看出,司空图在诗歌中对遒逸、劲力等的描述,可谓完全是书法风格美意蕴中的阐述,这与其书论的倾向也完全一致,这对书法艺术创作有着重要的指导意义。此外,就司空图的一些论书之语来看,喜用“逸气”“遒劲”等词,此类词语在书法中的内涵和在《二十四诗品》中所用的意境之意相融通。《二十四诗品》的美学境界犹如书法的美学特征,书法艺术的表现是具有生命形态的意象,而这种抽象形象的审美特征恰与《二十四诗品》所概括的意境相暗合。司空图论书所侧重之风格与《二十四诗品》中所标举诗风相契合,也从另一个侧面体现了他本人的自我写照与审美倾向。
三、书法审美风格论与《二十四诗品》审美范畴之契
司空图《二十四诗品》是诗歌美学中的重要著作,文中对诸种审美风格境界的高度概括,不仅对后世诗学品评影响深远,亦对其他文艺审美理论有深刻的影响。其中,书法美学风格作为中国文化重要的审美表征之一,亦与《二十四诗品》相融相通。诚如宗白华先生在《论〈世说新语〉和晋人的美》一文中言“唐代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乃集我国美感范畴之大成”,给后世书家、文人的实践提供了宝贵的理论指导。此外,中国具有悠久的文学、艺术历史,且在学理方面,诗论、文论、书论、画论和印论等亦已形成了中国独立的美学体系。书法艺术作为中华民族的文化瑰宝,被誉为“无言之诗,无行之舞,无图之画,无声之乐”,可谓美学体系中最有特质的一种传统艺术。
书法艺术还含有多元的美学性格和众多的对立统一关系,多元的美学性格如雄浑、古拙、飘逸、姿媚、高古、冲淡、典雅、绮丽、劲健、豪放、淡雅、含蓄等;对立统一关系如黑白、缓急、大小、欹正、放敛、起收、浓淡、润涩、方圆、疏密、提按、稳险、动静、曲直、藏露、虚实等。诗歌和书法二者的美学性格相近,如诗、书二者都不约而同地以设喻的方式显现,如它们分类的方式亦相同等。因此,诗、书的整体风格有同音共律之妙!所以说,对《二十四诗品》的阐释,既是对深化诗歌之意境,也是深化书法审美风格论,这种形象的喻同将风格境界的审美特征贯通且学理化了。从另一个角度而论,对于诗歌的美学原理的认识,不仅影响诗的实践,也会影响书法审美追求的思考。它讲的全不是法度,而是诗理,司空图所论诗理,帮助人们悟解书理了。⑫虽然司空图未作出与《二十四诗品》这样具有同等概括力的书法理论,但是从其对诗歌评价的术语中亦可类比出书论审美风格的言语,品类自得,可谓尤合书道。
此外,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作为中国诗歌美学上重要的理论著作,流传千古,影响深远。后人在各种领域对其摹仿之下亦产生了大量佳作,如黄钺 《二十四画品》、杨景曾《二十四书品》、袁枚《续诗品》、魏谦升《二十四赋品》等,可谓百家争鸣,百花齐放!这些佳作的产生从另一个角度也反映了《二十四诗品》持久不衰的魅力!书法艺术和诗歌艺术在唐代文明史中可谓光彩夺目的奇葩,作为中国书法美学体系和古代文学体系的代表艺术,它们在审美理念、审美内涵以及艺术规律等方面有相通性!因此,二者互相补充,互相透视,并由此及彼,学此通彼,进而在更深层的领域内完善它,发展它,亦能使其焕发出更加绚丽夺目的艺术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