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万戈先生写给我的十五封信
2019-01-10白谦慎
◇白谦慎
2018年7月28日,是著名社会活动家、学者、收藏家翁万戈先生的百岁华诞。波士顿美术馆为此举办庆典,谦慎躬逢盛会,为这位请益近三十年的前辈称觞。(图1)7月初,我将翁先生的五十多通书札交由上海图书馆收藏。今选其中十五通,附以按语刊布,借此介绍翁先生日常活动的方方面面。
翁先生是老派人,凡是赴约,必写信感谢;收到我寄给他的论文,必写信告知;我给他寄贺年卡,他也必回寄,还常在卡上附言。
翁先生长我三十七岁,与我的父亲和老师们同辈。但他写信遵循旧时一些惯例,称我为“兄”,不熟悉旧时书信文化的年轻读者千万不要为此诧异。
翁先生写信纪年,有时用中法,日期写在署名之后,但更多地则采用西方惯例,写在信的右上方,写法也一如西例,1991年11月8日,写成11-08-91。我在过录这些信时,全部改为中国当代书信的计时方式,既求统一,亦便于中文读者阅读。特此说明。
一
白谦慎先生:多谢您1991年10月19日来函及三页复印的印谱,可惜我手头已经没有“瓶翁珍秘”以外的三方了!我十月中参加华美协进社为纪念美术廊25周年大宴时,看到耶鲁美术馆馆长,谈到您正办的篆刻展,届时愿借那几方,没有什么问题。匆匆不一,顺颂撰安。翁万戈。1991年11月8日。
谦慎按:这是翁万戈先生写给我的第一封信,而我认识翁先生则在十个月前。1991年1月25日,由王方宇先生和业师班宗华教授联手策划的“荷园主人——八大山人(1626-1705)的生平与艺术”展览在耶鲁大学美术馆开幕。当时耶鲁大学美术馆馆长是倪密女士(即密密·盖茨Mimi Gates,现任敦煌基金会会长),开幕晚宴时,她特地安排班教授的在校研究生分别与不同的贵宾坐在一起。与我同桌的前辈是刘先女士。她的丈夫姓罗,中国留学生都称她“罗太太”。罗太太是晚清名宦、安徽贵池刘瑞芬的曾孙女,母亲则是大儒沈曾植的侄女。20世纪40年代她在重庆工作,与张大千、傅抱石、黄苗子等为好友,又曾和摄影家丈夫罗寄梅先生远赴敦煌拍摄千佛洞。自60年代起,她在普林斯顿大学艺术与考古系工作,是方闻教授的助手。她是张充和老师的远亲,所以我在进耶鲁读书之前,充和老师就介绍我认识了她。翁万戈先生夫妇在我们的临桌,我就这样认识了他们。
进入艺术史领域后,我了解到西方尚没有举办过篆刻展览,于是在1991年1月10日向倪密馆长建议,在耶鲁大学举办“方寸世界——中国篆刻艺术展”,她很爽快,一口答应。
耶鲁大学美术馆并没有印章收藏,要办展览就必须借。旅美华人前辈中不少人有名家印章,如充和老师就藏有多枚清代印章,其中有杨澥、吴昌硕、赵穆的印章。那时我还不认识王以雷兄,不知他收藏了数百方齐白石的印章。
1991年10月1日晚,我和翁先生通了电话,告知我计划于1992年春天在耶鲁大学举办篆刻展,询问他的印章收藏情况。翁先生告我,高祖翁同龢的自用印还有不少在他手中,可以借展。4天后,我与当时任耶鲁美术馆亚洲部主任的马麟博士(Colin Mackenzie,现为芝加哥美术馆中国部主任)驱车前往翁万戈先生家看他的印章收藏。这是我第一次造访莱溪居。(图2)
10月中旬,我在《吴昌硕印谱》中查到,吴昌硕曾为翁同龢刻过数方印。因不久前在莱溪居只见到吴昌硕为翁同龢刻的两方印,所以复印了印谱中的相关内容,寄给翁先生,请他看看是否还能找到其他的吴昌硕的印。翁先生1991年11月8日的信就是回答我这个问题的。
(图1)翁万戈先生百岁寿宴上
(图2)1991年秋,初次拜访翁万戈先生时合影
(图3)
(图4)
(图5)1992年,耶鲁篆刻展
(图6)王方宇先生和夫人沈慧女士
(图7)前排左侧为张光远先生,后排右侧为商伟
(图8)陈洪绶自画像
(图9)1997年,普渡大学授予翁万戈先生荣誉博士学位
(图10)翁万戈先生和袁行霈教授一起观赏翁氏藏善本书
(图11)翁先生夫妇向袁行霈教授展示吴彬绘《勺园图》
(图12)博古叶子·杜甫
(图13)博古叶子·陶渊明
二
白谦慎先生:去年十二月十四日赐书已悉,愿借五件(四印一砚)无问题,为了避免错误,兹将其中三印(即金属印,龟纽,象牙连环印,及吴昌硕印)打出,附上,请核对。Mackenzie先生信已来,当另覆。Loan Agreement也收到,日内当填好寄出。新春已到,祝康健快乐!翁万戈。1992年1月2日。(图3)
谦慎按:1991年年底,我已决定向翁先生借展四方印和一个砚台。翁先生信中提到的金属印是清人做的字母套印。翁先生信上没有提及的,是一方很大的翁同龢私印,边长6——7厘米。信中提及的那方砚台是一个汉代瓦当改成的。因近代印人有以瓦当文字入印的,所以选了这个瓦当。
由于有中国大陆西泠印社和沧浪书社的支持,海峡两岸篆刻家的参与,在美国的收藏家们借予作品,“方寸世界——中国篆刻艺术展”于1991年3月1日至7月31日在耶鲁大学美术馆成功举行。(图4)展品包括大陆沙孟海先生、台湾王壮为先生等当代篆刻家的作品。印章实物,除了充和老师和翁先生的藏品外,还有安思远(Robert H. Ellsworth)先生藏赵之谦印章,王方宇先生藏齐白石印章等。(图5,图6)刘先女士借展的是傅抱石为她刻的一方小印,印面仅筷子头那么大,石章四侧刻满了小字边款,如同微雕,亦是一绝。
三
谦慎兄:适自西、葡之游归来,得3——14短笺。知五月中下旬,大驾与商伟先生将惠临寒舍,欢迎之至(请先用电话约准确时日)。出门已三星期,俗务纷纷,一星期后,渐就头绪(尤其是报税之事已完成)。谨此奉答并祝俪福。翁万戈顿首。1996年4月10日。
谦慎按:收到翁先生此信时,我正在美国中部的西密歇根大学艺术系任教。1996年5月28日我要回到东部参加耶鲁大学的毕业典礼,计划到哈佛大学燕京图书馆查找研究资料,并去看望翁先生,于是在3月就和他约了。翁先生信中提及的商伟,是我妻子在北大读本科时的同班同学,后来读了袁行霈先生的研究生,毕业后留校任教。我当时也留校工作,因商伟喜爱书法,字写得很漂亮,我们交往颇多,还经常一起到袁老师家里聊天。1986年我出国留学,两年后,商伟到哈佛大学东亚系从著名汉学家韩南教授(Patrick Hanan)治明清白话小说,成绩斐然。毕业后,留在哈佛大学任教,现任哥伦比亚大学东亚系讲席教授。我去哈佛大学查资料时,就住在商伟家,并和他夫妇一起前往翁万戈先生家拜访。那天正好台北故宫博物院的张光远先生也在,我们一起观赏了翁先生的部分收藏。(图7)
四
谦慎兄:多谢几小时前的传真。Purdue荣誉学位事,校方仍在保密。但您为Ichiyama之顾问,故不妨将时日报告:May 18 (Sunday)9∶30am。我今年3月底动身去台北、香港、北京、上海,5月5日归莱溪居,5月16日飞芝加哥转西辣斐德,5月19日晨再回来。我兄能在5月17日开车至W. Lafayette住一夜,即可参加Purdue的典礼。Ichiyama君一定会欢迎而且安排一夕住处也!蒙祝贺,谨此致谢!
关于张岱,字宗子,其弟平子之正名,我未查出。张岱(1597——1684?)见Eminent Chinese of the Ch’ing Period, I, pp. 53-53。占两column,但不及其兄弟,或须查《绍兴府志》等书(“平子”不见《明人传记资料索引》,亦不见《清人室名别称字号索引》)。
又老莲致平子信及画之页在《陈老莲父子合册》中,其内有一页dated为丁卯,故旧时定其他老莲各页之无date者亦为丁卯1627。弟细观之,认为不然,故其无年月者亦“约”定之,此“约1633”之由来也。匆匆不一,顺颂康吉。万戈顿首。1997年1月22日。
谦慎按:这是翁先生发给我的传真。当时我正在为普林斯顿大学美术馆筹备的艾略特(John Elliott)藏中国书法展撰写一篇关于中国尺牍书法的论文(英文发表后译成中文,标题为《中国书信:私语的公众化》),其中用了翁先生旧藏陈洪绶册页中的一开,(图8)翁先生在其专著《陈洪绶》中已有讨论,所以向翁先生请教一些问题。
Purdue即普渡大学,位于美国中西部,以工程著称。抗战前,翁先生考入上海交通大学。抗战爆发后,翁先生赴美留学,在普渡大学完成了学业。毕业后,翁先生走上了文化艺术之路。鉴于他的杰出成就,母校决定在1997年5月18日的毕业典礼上,授予他荣誉博士学位。(图9)对一所大学而言,授予荣誉博士学位是十分严肃而又重要的大事,学校有关部门会广泛征求相关领域的学者的意见,准备材料,供校长在毕业典礼上做简短介绍。信中提到的Ichiyama教授,是当时普渡大学艺术学院院长,由他负责和专家们联系,听取意见。当时高居翰,方闻、班宗华等前辈都还很活跃,普渡大学自然会咨询中国艺术史领域的权威。而我刚刚出道,就被普渡大学邀为校外顾问,大概是因为我比上面提到的学者更熟悉翁先生的中文著作。翁先生的许多著作都是用中文发表的,他本人十分看重这方面的成绩。
普渡大学离我当时任教的西密歇根大学路程为200英里,开车三小时,所以我决定开车去参加庆典。但最终未能成行,因为那年的春天,我得到了波士顿大学的聘用通知,要办理各种离校手续,卖房子,收拾行装,琐事繁多。
1997年夏季,我返回了美国东部。从那以后,我就能常去莱溪居向翁先生当面请教了。
五
谦慎我兄:十月十二日,您陪着袁教授光临敝居,荣幸之至,长谈乐甚,并观览秋日景色,偷得浮生半日闲,且多得教益,至今仍有愉快的回忆。嘱寻启老为董其昌展览所写短篇,兹找到,奉上。又忆及袁教授愿得陈洪绶《博古牌》中陶渊明、杜甫两页,兹以原件复印,须眉毕露,可谓只下真迹一等,请代送呈袁教授,多谢多谢。此间叶落满园,日日扫叶,仍不见功。匆匆不一,顺祝俪福。弟万戈顿首。1997年11月1日。
袁教授十月十三日大札已奉读,请代致谢。
谦慎按:信中提到的袁教授,即袁行霈教授,我妻子的古典文学老师。妻子大学毕业后,分配在中央广播电视大学中文系工作,专门负责邀请北大中文系的老师为电大讲学,和袁老师都又多了一层工作上的关系。1997年,袁老师应哈佛大学燕京学社的邀请访学一年。这年秋天我受聘于波士顿大学,得以与袁老师时常见面。翁先生是著名的宋版书收藏家,袁老师是国家古籍整理出版规划小组成员暨学术委员会副主任,于是,我安排了这次访问。
10月11日,我开车到哈佛大学接了袁老师,驶向翁先生的坐落在新罕布什尔州山中的莱溪居。从波士顿出发,车程大约三小时。但开出了波士顿一个多小时后,车子便开始在红叶夹道的山路上行驶。袁老师有《新罕布什尔道上》(收入散文集《学问的气象》)一文描述那天见到的景色和他的感触:
(图14)翁万戈先生藏《八大山人书法册》
(图15)翁万戈先生藏《八大山人书法册》
(图16a)翁万戈先生撰《陈洪绶》
(图16b)翁先生赠书签名
(图17)2004年,带研究生观摩翁万戈先生收藏
(图18)2004年,和翁先生在莱溪的小木桥上合影
(图19)2002年春,带哈佛大学和波士顿大学的研究生拜访翁万戈先生
那天碧空如洗,阳光灿烂。高速公路两旁人烟稀少,大片的丘陵上高高低低地布满了森林和草地。有些树木还保持着夏日的浓绿,有些树木则已染上了秋色,黄了,或者红了。公路旁边的风景,如同一幅长卷渐渐打开,每一个片段,每一个细节,笔墨、色彩虽不尽相同,但都统一在秋光之中。这大片未开发的处女地,蕴涵着原始的美,却又不失其秀丽。我想像在唐朝浙东的风景,大概也是如此吧。难怪那么多诗人都到那里去寻觅诗料,而且写出许多绚烂的诗句,那位到处漫游的李白就不必说了,就连隐居在湖北的孟浩然也有一次浙东之游,写了《宿天台桐柏观》《宿建德江》这样的名作。这样想想,也便有四句诗随口而出了:“两厢红叶涌如潮,让我通衢入碧霄。采得秋光添逸兴,高歌一曲伴清飚。”
由于机会难得,袁老师希望能在路上停车多看看,我便打电话通知翁先生。他对我们的兴致表示理解,说不用急。
就这样一路欣赏秋色,看到特别美的景致就下车来流连一会儿,在下午4点半钟左右我们才抵达翁万戈先生的别墅——“莱溪居”。这座别墅坐落在一带小山之麓,前面横一道小溪,溪水清澈见底。周围不过三五人家,只有一条路通向外边,真是隐居的好去处……我们进得门来,寒暄过后,他先不让座,说要趁天还没黑带我们参观别墅周围的环境。他带我们爬上屋后的小山坡,山坡刚刚剪过草,踏上去松松的、软软的。太阳快要落山了,阳光分外柔和,这别墅以及周围的景色笼罩在一片温暖的色调之中,远离城市的喧嚣,静谧闲适。
回到屋里后,翁先生一趟趟地从藏书之处抱来一函函宋元善本让袁老师欣赏。那天观赏的宋板书有《施顾注苏诗》、赵蕤的《长短经》、许浑的《丁卯集》《集韵》等。(图10)由于袁老师是北大的教授,晚明名宦、大书家米万钟的勺园就在现今北大的校园,因此翁先生那天还专门拿出了晚明画家吴彬为米万钟画的《勺园图》与袁老师一起欣赏。(图11)十多年后,翁先生将这张具有珍贵的历史文献意义的画作捐给了北京大学。
翁先生和袁老师谈得十分投机,晚上8点多才到附近一家中餐馆就餐。餐后时间已晚,翁先生留我们在他家过夜。
次日上午,翁先生又带我们参观了他的书房,并出示了翁同龢旧藏陈洪绶绘《博古叶子》。(图11,图12)
六
谦慎我兄:多谢传真寄来尊著一篇,对晚明早清之书家“临”古人书多所阐发,至为钦佩。方宇学长已作古人,愿我兄对八大再接再厉,以抵于成,亦学界之大幸也!匆匆不一,顺颂阖府康吉。弟万戈顿首。1998年6月7日。
谦慎按:1999年6月17日至19日,由台湾何创时书法艺术基金会和大陆沧浪书社共同主办的“《兰亭序》国际学术研讨会”(简称“兰亭会议”)在苏州太湖之滨的明珠大酒店隆重举行,出席者共五十余人。来自美国、法国、日本、中国的二十多位书法史学者发表了论文,并进行了讨论,为世纪之交的《兰亭序》研究谱写新篇。
我提交这次会议的论文《从八大山人临〈兰亭序〉论明末清初书法中的临书观念》,很早就开始准备了。因为文中要讨论翁先生收藏的一件非常重要的《八大山人书画册》,我向翁先生要了图片。(图14,图15)初稿完成后,便传真给翁先生,请他过目。
七
谦慎兄:适得1998年6月12日大札,附《书法报》载我兄《纪念王方宇先生》一文,一气读完,可谓既富感情,又多故实,并以学问参入,诚纪念文中可资箧藏之作。电传大作中小错误两处,自当改过,以去大纯中之小疵,请勿念!
拙著《陈洪绶》昨日以UPS寄出,想此函到时,该三大册已压阁下书桌矣!回忆此书自交卷至出版,几一年半,念及“士不可以不宏毅,任重而道远”,书逾二十磅,可谓重乎?寄自沪滨,可谓远乎?一笑!文旌在八月中想可返美,弟则九月二日即启程作远东之行,再会面时,想在红叶正茂之时矣。匆匆不一,顺祝阖府安吉。弟万戈顿首。1998年6月17日。
多谢赐大文《十七世纪六十、七十年代山西的学术圈对傅山学术与书法的影响》,自当在晚间啜茗细读。
谦慎按:1997年10月6日,王方宇先生在纽约去世,我撰写了《纪念王方宇先生》一文,发表在1997年12月17日《书法报》上。但因路途遥远,《书法报》一直没有给我寄样报,直至1998年6月12日,我才收到华人德兄寄来的样报。当天我就复印了文章,并与我在《台湾大学美术史研究集刊》刚发表的关于清初山西学术圈的论文一起寄给了翁先生。王先生生前与翁先生的交情很好,两人经常就一些学术问题切磋。(图13)2017年12月13日,我还与王方宇先生的公子王少方一起访问翁先生,在那里少方拍摄了父亲写给翁先生的信。
翁先生信中提到的赠我的三大册力作《陈洪绶》,也就在他写信的那天(6月17日)就抵达我家了。(图16a,16b)
八
谦慎我兄:多谢2004年5月17日手书及照片6幅,甚佳。高兄所摄四人读《长江万里图》,精彩!我俩在桥上,颇似“不知鱼之乐”之情景!
我将有欧行,6月20日归。大驾如再光临,欢迎欢迎!即颂教安。弟万戈顿首。2004年5月25日。
谦慎按:翁先生信中提到的两张照片,都由我的学生高翔所拍摄。看画那张照片中站立的两位年轻女性,左边的是高翔的妻子孙蓓,右边的是喻瑜。(图17)喻瑜是武汉人,本科毕业于美国最著名的女子学院——卫斯理学院,老师是刘和平教授。她在我的指导下获硕士学位后,到芝加哥大学读博士,师从巫鸿教授。目前任波士顿美术馆亚洲部主任。
翁先生提到的另一张照片摄于户外小溪的桥上,溪中有鱼,我们却没在观鱼。(图18)
从我进入艺术史领域以后,常随老师去博物馆和私人藏家家中看书画。当了教授有了自己的研究生后,我也沿袭了这一传统。近二十年来,美国的学术风气变了,重思辨,轻审美,重理论,轻实物。社会科学的方法占据上风,艺术史研究中艺术鉴赏的成分在衰退。不过,带学生到收藏家家中观赏原作却早已成为我的职业习惯。在任教波士顿大学期间,我曾多次带研究生和访问学者到翁先生家看书画。每次去,翁先生都会准备好许多书画作品,和我们一起欣赏,并亲自为我们讲解。翁先生年事渐高后,客人的访问都由他的女儿以思安排。有一次我和以思约拜访翁先生的时间,当我说“我们又要去打扰翁先生了”,以思说:“父亲很高兴你能带着学生去看画。”
在波士顿大学任教18年,我已经记不清我多少次带学生到莱溪居了,不过印象最深的就是2002年5月5日那次访问。那年春天,哈佛大学的汪悦进教授休学术假,邀我到哈佛为研究生讲授“中国书画研究方法”。哈佛大学有6位研究生修此课,3位旁听,我在波士顿大学的研究生王珅也修此课(学分在波士顿大学拿),共10位学生。5月5日是星期日,我们开着3辆车,浩浩荡荡地开向莱溪居。带学生和师友访问莱溪居,通常都是我开车,往返六七小时,并不轻松。可这次不同了,我坐在Zoe Kwok(郭爽怡)的吉普中,位子高,视角佳,以轻松的心情观赏沿途风光。Zoe是夏威夷长大的华裔女孩,现任普林斯顿大学美术馆中国艺术部策展人。
到了莱姆小镇,我们在那里吃了午饭后,便到翁先生家看画。学生们见到莱溪居的美丽景色,纷纷拿出相机拍照,并在草地上和翁先生合影。(图19)翁先生新建的画室落成不久,宽敞高大,翁先生挂出了他收藏的一些大轴子,其中有“号称天下第一大王原祁”的《杜甫诗意图》。此画纵321.3厘米,横91.7厘米,王原祁“经营盘礡,两月始成”,无疑是一件精心之作。(图20)光绪十三年(1887)六月初七日,翁同龢以约200两白银的高价买下这件巨幅画作。我虽已多次造访莱溪居,但这也是第一次观赏。(图21)
看画大约一个多小时后,翁太太程华宝女士过来招呼我们用茶点。茶歇期间,大家有说有笑,轻松愉快。本来在我打电话联系看画时,翁先生说,这次来访的人多,就不一定准备茶点了。结果,翁太太还是准备了。
翁先生夫妇和哈佛有特殊的感情,20世纪60年代,他们的女儿以思就是哈佛大学的本科生,以后又上了哈佛医学院。以思上本科时,和以后成为著名的董其昌研究专家的李慧闻(Celia C.Riely)是同学。
我后来才知道,翁太太那天原来不打算准备茶点的原因,并不是人多,而是她的身体不好。五天后,她就要做大手术。一年后,翁太太因癌症去世。当学生们在草地上嬉戏时,在茶歇时朗朗欢笑时,哪里知道,翁太太已患重病。所以我永远也忘不了那天翁太太坐在沙发上,望着眼前说说笑笑的年轻人时,脸上露出的微笑。(图22)
九
谦慎兄:多谢寄赠《明清书法史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赶快拜读尊译《董其昌署款演变》一文,得益非浅。C. C. Riely原著的出版社、日期等等,似不见于“注”中。我很想买一部,不知应从何处?
文中开始比较王方宇先生及我对画家署款的研究,并称我为“更彻底”(p. 116),又说“将陈洪绶的署款基本上全部列出这一具有开拓性的工作……”使我汗颜!我与王方宇间互相切磋之事,在我自传中当详述。以年龄而论,我是王先生的“后学”了!
关于此书p.116第二段中“钩”字印成“钧”字,必是“手民”之误,颇为遗憾。
p.128,谈赵左画了上博藏《摹松雪翁高山流水》轴(图二十一、二十二),然后紧接以“这件藏在辽宁省博物馆的画作上,赵左写着‘摹李营丘华山图’……”我读之颇为不解,请教。〔想其中必脱落一段?〕
现开始读薛教授《王铎奇字》一文,不再啰嗦,此祝撰安。万戈顿首。2009年4月25日晨。
谦慎按:2007年8月18日,由苏州书法家协会组织的“明清书法史国际研讨会”在张家港举行。我本人不但提交了论文,还担任了李慧闻女士的论文《董其昌的“董其昌”“其昌”署款演变研究及其对董其昌某些作品系年及鉴定的意义》的翻译。2008年,由华人德兄等编辑的会议论文集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我拿到样书后,寄了一本给翁先生。李慧闻的论文十分细致系统地研究了董其昌的署款,并将这一研究运用到作品真伪的鉴定和系年中,是一篇具有研究方法示范意义的力作。她在论文的一开始,便提到了王方宇先生在研究八大山人、翁先生在研究陈洪绶过程中排列署款、研究其演变的意义。
翁先生以为李慧闻的英文论文已经发表,问我发表于何时何地。其实,近二十余年来我翻译过数篇李慧闻的论文,都是她专门为在中国大陆举办的学术研讨会撰写的,此前都从未发表过。十多年前,我曾将她撰写的《董其昌传》译成中文,并和三联书店签了合同,将收入《开放的艺术史丛书》中。只是她太严谨(她本科读的是数学),对我翻译的每一句话,都要核对斟酌,所以至今还未完成校读工作。近期她在一位旅欧的专职翻译的帮助下,加快了校对工作。希望这本书能早日和读者见面。
翁先生写此信时,91岁,好学如初,求知若渴。不但一一指出文章中的别字和遗漏处,他还提到了书中薛龙春的论文,看来他是打算通读此书了。
(图20)翁同龢旧藏王原祁画《杜甫诗意图》
(图21)2002年,哈佛研究生看翁先生藏画
(图22)翁万戈先生的妻子程华宝女士
(图23)枫江书屋藏王时敏致王翚七札卷
(图24)翁先生和薛龙春在看画
(图25b)梁元柱为王铎画扇面
(图26)王铎花卉卷(局部)
(图27a)美国顾洛阜藏中国历代书画名迹精选
(图28a)翁万戈先生的《莱溪诗草》
十
谦慎兄:兹查家藏王翚,最早者为1671为荣子西园作山水长卷而已。王时敏家书、王铎花卉卷、其友人为作扇面册皆待以思、以学来时帮助摄影,不会忘记也。匆匆,此祝撰安。万戈顿首。2009年12月12日。
谦慎按:大约从2006年开始,我和章晖女士合作研究枫江书屋藏王时敏致王翚七札,以后章晖又以王时敏的晚年生活与艺术为题,在中国美术学院完成了她的博士论文。无论是在我与章晖合撰的论文还是她的博士论文中,都使用了很多书札作为基本史料。信中提到的《王时敏家书》图片便是我向翁先生索要用来研究的。
枫江书屋藏王时敏致王翚七札写于1666年至1668年之间,(图23)我们想以此为线索,重构王翚在这期间的艺术活动。翁同龢喜欢四王吴恽的画作,加上王翚是常熟人,所以翁家收藏的王翚很多。因此,我去信向翁先生询问,他是否有王翚作于20世纪60年代的画作。
信中提到的王铎花卉卷、其友人为作扇面册,是我代薛龙春求的图片。2008年至2009年,当时还在南京艺术学院任教的薛龙春(现为浙大教授)获美国学术团体联合会“优秀青年学人”计划的赞助,前往波士顿大学做访问学者,我是他的合作指导教师。2008年10月26日,我带他和研究生孙净、黄书梅一起到翁先生家看书画。(图24)因他研究王铎,去之前我向翁先生询问,在他的收藏中是否有王铎的书画。翁先生竟然找到了两件和王铎有关的作品:一件是《明季诸名公赠王文安公画扇册》。(图25a,25b,25c)王铎一生为人作书画无数,我们今天几乎看不到有他人为其所作、有其上款的书画。翁同龢却收藏了由十几张友人为王铎作的书画扇面裱成的册页,对研究王铎具有重要的文献意义。薛龙春见之喜出望外。
翁先生找出的另一件作品则是王铎1645年的一个花卉卷,上款为“芝三亲翁”,(图26)薛龙春考证出为王铎亲家梁云构之子梁羽明。回国后,他准备撰写和这两件作品相关的论文,委托我向翁先生索要图片。
十一
谦慎我兄:兹寄上光盘一枚,其上为:王铎写生花卉卷,友人为王铎画扇册,王时敏家书册。希望可以适合阁下之要求。近来小女以思帮助数字摄影,效率甚高,希望能将尚未摄影之书画,可以尽量照完,以备研究之用。匆匆不一,此祝撰安。万戈顿首。2010年1月15日。
照片纯为研究之用,如欲发表时,请先示知登载何出版物;以便斟酌。如无问题,自当出允许书也。
谦慎按:翁先生退休前,是教育电影制片人,曾到世界各地的博物馆拍摄中国艺术品。莱溪居的地下室有拍摄室和暗房。随着数码照相技术的发展,人们已经极少拍摄胶卷冲洗照片了。但此时翁先生年事已高,拍摄家藏书画数码图片的工作便在他的指导下,由女儿以思或儿子以学协助完成。
每次向翁先生索要图片,我都会具体说明做何研究之用。当文章写成要发表时,再向翁先生申请发表许可。虽说翁先生从未拒绝过我和友人的请求,但这个程序却是要走一遍的。这是心照不宣的规矩。
十二
谦慎我兄:多谢赐下《中国书画》一册(内有大文《王鉴生年考》),我的顾洛阜收藏集出版了(一月十七日),我尚未见到。如在得到多册时当奉赠一册请教也。匆匆不一,敬祝撰安。万戈顿首。2010年1月22日。
谦慎按:2007年,在研究枫江书屋所藏王时敏致王翚七札卷时,我意识到学界传统上认为王鉴的生年很可能是错误的。2009年,我和章晖合撰的《王鉴生年考》在《中国书画》2009年第11期发表。收到样刊后,我寄给翁先生请他指教。
信中提到的顾洛阜(John M. Crawford,Jr.,1913——1988,斋号“汉光阁”)是美国最大的中国书画收藏家之一,也是西方最早的中国书法收藏家,收藏中有黄庭坚的《廉颇与蔺相如传》、米芾的《吴江舟中诗》等赫赫巨迹。顾洛阜是翁先生的老朋友,2010年初,翁先生编著的《美国顾洛阜藏中国历代书画名迹精选》由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刊行。翁先生写此信时,他本人尚未收到样书。2010年5月,翁先生收到了样书,并在6月寄我一册。(图27a,27b)
在向翁先生请益的二十多年中,我写的书和论文,通常都会寄给他请教。我也有幸多次获得翁先生的赠书。除了上面提到的《陈洪绶》《美国顾洛阜藏中国历代书画名迹精选》外,我近年的研究中经常引用的中西书局出版的《翁同龢日记》,就是翁先生所赠,其他的赠书还有《莱溪诗草》、(图28a,28b)《莱溪居读王翚〈长江万里图〉》等。
(图29)翁万戈先生与北大校长周其凤在《勺园图》捐赠仪式上
(图30)吴彬《勺园图》
(图31)翁同龢旧藏文徵明家书
(图32)发表乌莹君文章的《中国书法》增刊封面
(图33)乌莹君文章
(图34)翁万戈先生给白谦慎的贺年片(1998年或1999年冬)
(图35)2016年8月17日,与李慧闻(右)、艾思仁(左)拜访翁万戈先生
十三
谦慎我兄:日前蒙寄下薛龙春先生大文《明季诸名公赠王文安公画扇册》考及附函,极感。读后钦佩之至,亟草函答薛先生,请转寄为感。
此文为“浓汤”,要慢慢喝,日后研究到此册时,再细读,以书画观之,各项之高下不一,以历史观之,各友的重要性也不一样。这都是将来最须深入研讨之处。匆匆不一一,此祝教安。万戈顿首。2010年3月7日。
谦慎按:薛龙春在2009年8月结束了在波士顿大学的访学,回国后撰写了《〈明季诸名公赠王文安公画扇册〉考述》(《中国书画》2010年第11期)和《王铎〈银湾园䜩集序〉及王、梁二氏交往考》(《中国书法》2010年第11期)这两篇以常熟翁氏家藏为研究的论文。除了在信中提及薛龙春的论文外,在与我通电话时,翁先生也表示过对薛龙春研究工作的赞赏。
十四
谦慎道席:蒙赐大文Reinventing the Past, 多谢,多谢。归来需要大量休息,现状颇佳,可能在圣诞时可以复原,目前已能自由行动,开车购物矣。匆匆不一,此祝撰安。弟万戈顿首。2010年10月8日。
谦慎按:翁先生信中所说的“归来”,指的是2010年9月的大陆之行。2010年9月13日上午10点,“翁万戈先生向北京大学捐赠明吴彬绘《勺园祓禊图》仪式”在北京大学图书馆隆重举行,翁先生是为了捐赠吴彬的名作专程前往北京的。(图29)勺园是晚明官员米万钟的园林,现在北京大学校园内。(图30)将《勺园祓禊图》捐赠北大,也有“物归其所”之意。由于已是92岁高龄,翁先生长途跋涉后,竟要两个多月才能完全恢复。
翁先生自20世纪80年代初从纽约迁居新罕布什尔的莱姆镇后,一直住在那里。2003年夫人去世后,一个人住在莱溪居。在很长的时间内,除了每周有人去打扫卫生外,他都是自己把垃圾桶拿到屋外,到小镇的邮局取信、买报、购物,非常独立。
翁先生信中提到的我的论文,即2008年发表在普林斯顿美术馆出版的论文集中的英文长文《黄易及其友人的智识遗产:对〈重塑中国的往昔〉有关问题的反思》。此文的撰写缘起于2005年普林斯顿大学美术馆举办的“重塑中国往昔:武氏祠的艺术、考古与建筑”(Recarving China’s Past: Art, Archaeology, and Architecture of the “Wu Family Shrines”)展览和学术研讨会,以及展览研究图录。在图录中,两位主要作者Cary Liu(刘怡玮)和Michael Nylan(戴梅可)的几篇文章认为武氏祠非常可疑,很可能是后世伪作。这两位作者向学术界历来关于武氏祠画像和碑文是汉代文化遗迹的传统看法(从宋代的洪适、清代的黄易,直到当代的蒋英炬、信立祥、巫鸿、郑岩等人的论著)提出了挑战。但我发现,《重塑》的两位主要作者缺乏研究中国古代金石铭文以及著录这些铭文的早期著作所必须具备的基本技能和知识背景,他们所使用的材料和论述中包含着非常严重的错误。所以我撰写长文指出普林斯顿研究图录中的翻案文章在论证方法和事实材料方面包含着严重的错误,反驳图录的两位主要作者关于武氏祠乃后世伪造的谬论。
我的论文中译本,发表在《中国美术》2018年第2期上。
十五
谦慎教授足下:日前蒙赐《中国书法〔2012·7赠〕衡山家报》彩色小册及其复印黑白一份,多谢多谢。连日应酬来宾,及与小女以思共同工作,故疲乏之极,不能细读及致谢,实深歉疚。两日来得在雪花飘舞窗外之安闲环境中,略事休息,并再从事学问,爰作书略表对乌莹君对文徵明九封家书研究之钦佩!
迩来年老气衰,一切迟钝,忘老友恕之!蛇年已届,谨此祝新春万福!翁万戈顿首。2013年2月24日。
谦慎按:在翁先生的收藏中,有一件非常精彩的文徵明书作——《衡山家报》,是文徵明赴北京翰林院任的途中和到北京后写的九通家书裱成的一个手卷。(图31)向至亲报平安,不必拘泥于日常的礼节和客套,文徵明用草书直抒衷肠,心手双畅,神采飞扬,在文徵明的书作中是难得的精品。2008年10月薛龙春在翁先生家看画时,见到这件作品,留下很深的印象。
乌莹君是薛龙春在南京艺术学院任教时的硕士研究生。薛龙春回国后,觉得通过研究这一手卷来训练学生效果非常好,便委托我向翁先生要了《衡山家报》的图片,指导乌莹君完成了《千金家报:文徵明的九封家书》一文(图32,图33)。文中提供了信札的释文和考证,是一个很翔实的研究,对研究生来说,不啻很好的训练。
作为一个学者和收藏家,翁先生总是慷慨地向研究者提供自己的藏品资料。而且他提供给我们的图片,都是不曾被研究过的资料。而我们对于翁先生的支持,报以认真细致的研究成果。二十多年来,我和学生们涉及常熟翁氏收藏的研究,除了上面提到的一些成果外,还有白谦慎《常熟翁氏藏八大山人书法册的初步研究》《晚清文物市场和官员收藏活动管窥:以吴大澂及其友人为中心》《从全形拓到博古花卉:以吴云为例》《晚清官员日常生活中的书法》,喻瑜关于清初收藏家安岐的硕士论文,陈霄的《一个被遗忘的晚清大收藏家:关于景其濬的初步研究》,应非儿的《国初虞邑人书画》(正在研究)等。翁先生对我们的研究工作也予以肯定。正是在这种良性的互动中,私人收藏于艺术史研究的积极意义得到彰显。
我和翁先生的通信,始于1991年,终于2014年。2014年以后没有通信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我们慢慢地用电话替代了通信。美国在十多年前便已是交了月费后,可以无限地打长途。翁先生健谈,我打电话去,有时能和我聊上一两个钟头。他阅历广,见识高,和他聊天,既受益又愉快。
以往每到年底,翁先生和我都会互寄贺年卡,他的卡中也常附数言。(图34)但随着电子贺年卡的流行,我渐渐地不再给师友们寄贺年卡了。我们正处在书札文化消亡的时代,流风所被,我也难免其俗。不过,每年农历的大年初一,我照例会给翁先生打电话拜年。
2015年夏天我海归,受聘于浙江大学文化遗产研究院。那年的5月18日,我带着我在波士顿大学最后一位研究生陈霄和上海大学的访问学者陈一梅前往莱溪居拜访翁先生。这是我最后一次带学生去拜访翁先生,但是已经不是去观赏书画,而是让学生们领略一下前辈的风范。那次我们只看到了送去装裱刚刚取回的翁同龢临《衡方碑》,以及1860年至1876年某些月份翁同龢日记的手稿。之所以看翁同龢日记手稿,是要选一些页面为陈霄关于景其濬的论文做附图之用。景其濬在晚清是和顾文彬齐名的书画收藏大家,也是翁同龢的结拜兄弟,但由于去世较早,后世竟然将他遗忘了。翁先生对陈霄的发现很感兴趣。
半年后,翁同龢日记手稿也捐给上海图书馆了。
持续了二十多年的书信往来和到莱溪居看书画的活动,在差不多的时间画上了句号。每思及此,既感恩,亦留恋,还无奈。可谁又能和时间对抗呢?
由于翁先生年事已高,数年前,家里收藏的古书画都寄存到博物馆或银行了。
海归后,每年的寒暑假我都回到波士顿度假,也总会去看望翁先生,和他吃顿午饭,聊聊天。2016年8月17日,我和妻子与李慧闻一起拜访翁先生,在莱溪居与老友艾思仁(Soren Edgren)不期而遇。艾思仁研究中国古籍,曾为翁先生所藏古籍编纂中英文目录。那天翁先生精神不错,还兴致勃勃地向我们介绍了他的写作计划。(图35)
从第一次在耶鲁大学的八大山人书画展开幕晚宴上见到翁先生到今天,27年过去了。参加那次晚宴的前辈,季迁先生、方宇先生、充和老师走了。翁先生健在,罗太太也健在,快一百岁了。一周前我和翁先生通电话,他正在写关于沈周的专著。翁先生曾笑言,他把自己的写作计划订到了115岁,我衷心祝愿他能实现这一计划!
2018年8月15日于波士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