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画争传没骨花——清代中期的“恽派”花鸟画

◇赵艳玲

清代中期〔1〕，“四王吴恽”传派的绘画占据画坛主流地位。“四王吴恽”是王时敏、王鉴、王翚、王原祁、吴历、恽寿平六位画家的合称，他们在清代初期引领时风，画史上称其为“正统派”。清代中期被视为正脉嫡传，具有尊崇的地位，追踪者众多，其传派成为画坛的主流。其中恽寿平所开创的“恽派”（常州派）花鸟画被誉为“写生正派”，得到朝野的一致推崇。清张庚《国朝画徵录》：“武进恽南田出，凡写生家俱却步矣。近日无论江南江北，莫不家南田而户正叔，遂有‘常州派’之目。”〔2〕

恽寿平(1633——1690)，初名格，字寿平，号南田，以字行，后改字正叔，号东园生、白云外史等。江苏武进（今江苏常州）人。早期山水初学伯父恽向，取法元代王蒙、黄公望、倪瓒，并上溯董源、巨然。中年以后转以画花卉为主，其花鸟画继承了宋人工笔院体和元人水墨花鸟画的传统，并推陈出新，重视写生和创造，追求形似的同时又强调“画（花）要传神求淡雅的境界”，讲究“摄情”“传韵”，开创了以“没骨法”和写生为主要作画方式的“恽派”花鸟画。

恽寿平的花卉画以“没骨法”为主，“没骨”即是没去花骨，用笔直接点蘸、敷染成色，用色墨直接塑造形体。其画法介于工笔与写意之间，要求对色、墨、水有精熟的控制能力，往往需要一气呵成。这种画法具有一定的写意性，去除了工笔画的刻板，有文人画的情调、韵味和情趣，同时又注重写生和造型，摈除了大写意的随性，是花鸟画的一种新的艺术境界。恽寿平的花年画形神兼备，其清逸俊雅的画风改变了明末清初以沈周、陈淳、陆冶、周之冕诸家为宗的花鸟画风，追仿者甚多，出现了“刻画争传没骨花”家家南田、户户正叔的现象。

[清]恽寿平 花卉册之一樱桃图 纸本设色款识：锦树华林未可攀，美人犹识旧朱颜。一从百果相嘲后，好句惟传李义山。南田寿平。钤印：正叔（朱） 寿平（白）

一、亲传弟子

恽寿平一生不应科举，以卖画为生，出于职业竞争的考虑，恽寿平并不太愿意让别人看见他如何作画。《吴越所见书画录》中有陆毅的一则题跋：“余束发即与南田同寝小阁中，每见黎明即起，自煮水洗面，手弄丹铅，展纸作画，乃众咸集，则铅丹尽弃，未竟之图藏之箧笥，竟日不下一笔，惟围棋吟咏畅饮而已。”〔3〕即使这样，恽寿平的亲传弟子也不少，如马元驭、范廷镇、张伟、董瑜等。

这里结合作品重点介绍一下马元驭和范廷镇两位代表人物。

马元驭（1669——1722），字扶羲，号栖霞，江苏常熟人。花鸟画家马眉之子，绘画继承家法，写生得到恽寿平亲传，又学习明代沈周、陆治画法。“没骨画”于写意中见工致，艺术水平在“恽派”诸画家中比较突出。马元驭有一套《花卉册》，现藏天津博物馆，绘此册时作者年仅30岁。此套册页造型逼真，神韵灵动，共十二开，分别绘有海棠、蔷薇、虞美人、凤仙等七种花卉，蚕豆、杏、佛手、樱桃、葡萄五种果蔬，以上都是恽寿平比较喜爱的题材。构图上采用“折枝法”，技法以“没骨法”为主，色墨润泽，尽显物象的自然生趣，明显可见写生的痕迹。《紫藤翠柏图轴》绢本设色，画中松柏枝干虬曲，中锋用笔，尤显雄壮。紫藤花以“没骨法”写出，淡雅飘逸。松柏、紫藤藤蔓、花叶，错落有致，疏密有序，使得构图饱满的同时层次感也很分明。马元驭得恽寿平的悉心指导，恽寿平对他寄予厚望，称赞他“落想天然灵妙，笔致超洒不凡”，并鼓励他“研求造化之理”“他日能一出而超人”。这幅作品俊雅洒脱，神韵飞动，足见马元驭为“恽派”之中坚分子名不虚传。

[清]马元驭 花卉册 22cm×30.8cm×12 纸本设色康熙三十七年(1698) 天津博物馆藏款识：戊寅八月写于老树亭，马元驭。钤印：元驭之印（白） 栖霞子（朱白相间）虞山之阳（朱） 扶羲（朱） 扶风（朱）云根（朱） 意在笔先（白） 兴到笔随（白）云根（朱） 云根（朱） 云根（朱）笔补造化（朱） 南沙（朱） 马元驭印（白） 元驭（朱）

范廷镇，生卒年不详，约活动于清康熙年间。字鹿畴，号芷庵、乐亭等，武进（今江苏常州）人，恽寿平入室弟子。擅画花卉，画风与恽寿平非常接近，几可乱真。天津博物馆藏有一幅《五清图轴》，是范廷镇的代表作品之一。此图以浅绛设色绘月夜溪边梅兰松竹，运笔潇洒飘逸，设色清秀明丽，画风清雅灵动。中国古代绘画中将梅、兰、竹、松、水、月等多种题材同绘称“五清”，以象征高洁、正直、坚忍、不畏强权等文人崇尚的品格。恽寿平本人也很喜欢描绘此种题材，有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的《五清图》、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五清图》、广东省博物馆《三清图》等作品存世。范廷镇的《五清图轴》从选题、立意到运笔、落墨与恽寿平都十分相似，特别是画面左上角月亮和松树的造型、构图与台北故宫博物院恽寿平的《五清图》简直如出一辙。天津市文物公司藏有一套范廷镇的《花卉册》，画中描绘了碧桃、月季、凤仙、桂花、水仙等八种花卉，都是其师恽寿平经常描绘的题材。范廷镇以“双勾敷彩”和“没骨法”相结合，有宋代院体画的工整细腻，但双勾线条却不似宋代花鸟画那般粗重，而是细劲绵柔，更显灵动含蓄。设色洁净秀润、明丽淡雅，有恽寿平早期花卉清秀明丽、工整细秀的风貌。这套册页曾经近代宋伯鲁收藏，其中水仙花、凤仙花对开有宋伯鲁题写的北宋黄庭坚《王充道送水仙花五十支》、元代杨维桢《凤仙花》诗句。桂花篇对开有于右任的老师毛昌杰题唐代刘禹锡《酬令狐相公使宅别斋初栽桂树见怀之作》诗句，足见文人们对范廷镇这件作品的喜爱。

[清]马元驭 紫藤翠柏图轴 146.6cm×49cm绢本设色 天津博物馆藏款识：纤条寄乔木，弱影掣风斜。栖霞马元驭。钤印：元驭私印（白） 栖霞道人（朱白相间）

二、家传弟子

“恽派”花鸟画盛极一时，仅恽氏家族后裔就多达四十余人，清中期代表的画家有恽源濬、恽冰等。

恽源濬，生卒年不详，约活动于清乾隆年间。字哲长，自号铁箫，武进(今江苏常州)人，恽寿平族后裔。绘画与恽寿平极其相似，有《菊花图轴》，现藏天津博物馆。此画是墨笔写生之作，“写真以求形似，写意以求笔墨”。此作形、意兼得，有恽寿平灵动、润泽之妙。勾花点叶，并以淡墨烘染衬托花头，虽是墨笔却举重若轻地完成了墨分五彩的变化，属恽源濬写生精品。同时自题赏菊诗三首。

恽冰，女，生卒年不详，约活动于清代乾隆至道光年间。字清於，号浩如，别号兰陵女史，武进(今江苏常州)人。恽寿平族玄孙女，绘画深得家传，其没骨花卉用笔细腻工致，设色朦胧妍丽，颇得恽寿平真谛。擅画花卉果蔬，以“没骨”技法纯熟著称，与善“勾染”的马荃并称“双绝”。《摹徐崇嗣百花图卷》绢本设色，此套图卷以春夏秋冬为顺序，分别绘有迎春、腊梅、山茶、玉兰、桃花、蜀葵、玉簪花、绣球等五十余种花卉。构图采用“折枝法”，造型生动传神。技法以“没骨法”“双勾敷彩”相结合，花瓣以水墨着色晕染，通过娴熟的渲染，将墨、色与形象完全融为一体，叶片注重阴阳向背的处理关系，质感描绘形象鲜明。

恽兰溪，生卒年不详，约活动于雍正至乾隆中后期。武进(今江苏常州)人。恽寿平族后裔，邹一桂之妻。擅画山水，人赞其“山水平远，风韵天然”。亦擅花卉。继承“南田”画风，清丽典雅。邹一桂(1686——1772)，字原褒，号小山，又号让卿，晚号二知老人，江苏无锡人。雍正五年（1727）二甲第一名进士。官至礼部侍郎。能诗善画，尤擅花卉，山水效法宋人，花卉在继承家学的基础上学恽寿平画法，风格清秀典雅。邹一桂初学绘画是向他的伯父邹显吉学习。邹显吉（1636——1700尚在），字黎眉，号思静，晚号城南老圃。曾拜恽寿平为师，在他的指导下研习绘画，是恽氏门生中颇为出色的学生。恽寿平生前曾和弟子们说：“我身后，汝等宜师锡山邹黎眉。”从邹显吉的存世作品来看，风格非常接近恽寿平。

恽兰溪、邹一桂夫妇曾合绘过一套《香界八仙图册》，其中恽兰溪所绘三开，邹一桂所绘七开。这套册页构图上采用折枝法，并为每种花卉赋五言律诗一首，图文相应，相得益彰。恽兰溪所绘的罗浮仙梅花和银汉仙牵牛花采用“一角”和“半边”式构图，构思巧妙，匠心独具。技法上以“没骨法”为主，同时结合双勾敷彩。用粉、敷色、点叶技法纯熟。如“度索仙碧桃花”先用白粉从花瓣边缘往花瓣根部染，再以胭脂自花瓣根部往花瓣边缘分染，使得花头娇柔鲜嫩、圆润饱满。“姑射仙芍药花”以胭脂、花青多次分染，用笔敷色不着痕迹，尽现芍药自然绽放之态，花叶则以潇洒秀逸的用笔直接点蘸颜色写出，只在叶子中部用稍重墨调配花青勾出叶筋，水色相融，明丽润泽。“九花仙菊花”则以没骨点叶，重粉勾花，淡彩分染花头，体现了薄中有厚、浅中有深的艺术效果。“武陵仙蟠桃花”先以胭脂点出花型，再以白粉分染，这种“粉笔带脂，点后复加以染笔足之，点染同用”的方法是恽寿平的独创。

整套册页造型生动、形神俱备，花卉俱从写生中来，作者以穷究物理、格物致知的精神真实地将客观物象再现在我们面前。对比而言，恽兰溪的画格倾向于清润秀逸，邹一桂的则更显富丽典雅，但都可见学习恽寿平的痕迹。

“恽派”后人中还有恽源清、恽挺生、恽馨生、挥怀娥、恽如娥、恽青、恽玉等，都能承袭家法，以没骨花卉驰誉一时。

[清]恽寿平 五清图轴 86.1cm×38.4cm纸本墨笔 康熙二十年（1681）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款识：五清图。辛酉初秋南田寿平制。画有高逸一种，用笔之妙，如虫书鸟迹,无意为隹。所谓遗筌舍筏，离尘境而与天游，清晖憺（淡）忘，不可以言传矣！寿平识。钤印：恽正叔（白） 寿平（朱） 南田布衣（白）

三、其他

马元驭的后人马逸、马荃所画花卉也是师法恽寿平。马逸，字南坪，晚号陔南，江苏常熟人。马元驭之子，生卒年不详，约活动于清雍正、乾隆年间。花卉师法恽寿平，后来又学习蒋廷锡画法，画风工细典雅。马逸《满篱佳色图轴》现藏天津博物馆，图绘五种颜色菊花，色彩丰富饱满，菊花出枝姿态优雅，另点缀数株紫色小雏菊，增添出几分自然生趣。菊花工致细腻，湖石洒脱秀逸，工写结合，画格颇有几分恽寿平的洁净秀润。

马荃，女，字江香，江苏常熟人，生卒不详，约活动于清雍正、乾隆年间。画家马元驭后人，马荃继承家学，画花卉妙得家法，以“勾染”出名，也擅“没骨”。设色妍雅，姿态静逸。马荃代表性作品《白头荣贵图轴》现藏天津博物馆，图绘一对白头翁栖落于桂花树上，顾盼生情，栩栩如生。一簇芙蓉花竞相开放，娇艳妩媚。白头翁、芙蓉花、桂花，寓意白头到老、荣华富贵。这种以所绘题材的谐音寓意、期盼富贵吉祥的方式，在传统中国画选题、立意方法中比较多见。画法工写结合，坡石、树干逸笔写出，石青点苔，自然灵动。桂花双勾敷彩，芙蓉则以“没骨法”为之，只在芙蓉叶子上以淡墨调配花青勾出叶筋，工中带写，工致艳丽。

“恽派”花鸟画在清代中期属于画坛“正统”，是官方所推崇的“主流”艺术风格，但在主流之外的“边缘”艺术家中也多有学习“南田”画风的画家，如“扬州画派”中的华喦就曾深受恽氏的影响，并继承和发扬了恽寿平的艺术思想和创新精神，将工笔与写意、没骨与勾染融会一体，以工带写，成为当时成就突出的花鸟画家。

[清]范廷镇 五清图轴 128.5cm×61.5cm 纸本设色 天津博物馆藏款识：五清，乐亭散人拟古。钤印：廷镇印（白） 鹿畴（白） 西山华氏珍赏（白）长乐（白） 艺园（朱）

四、传派画家的特征

清代中期“恽派”花鸟画的盛行是当时时代艺术价值评判标准和审美旨趣的体现。 恽寿平的花鸟画画法工整秀丽，色调洁净清新，格调高雅，自成一格，被称为“写生正派”，与“山水正宗”（娄东画派、虞山画派）相辉映。综合来看，其传派的画家有几个特征或特点。

其一，“恽派”花鸟画诸位画家中，马元驭和范廷镇与恽寿平最为接近，最能得恽南田没骨写生花卉之神髓，他们的个别作品甚至可以达到乱真的地步，此二人也是恽寿平的主要代笔人。特别是范廷镇，包括书法与恽寿平都十分相近，接近于形神兼备，但格调稍欠，诗文才情更是与恽寿平相差甚远。恽氏后人中以恽源濬、恽冰的水平最为突出，其他大都仅在形似、色彩上下功夫。邹一桂诗文尚佳，所作花卉与恽寿平相比端庄有余而灵动不足。总之不管是亲传、家传还是再传，都没有达到恽寿平“天仙化人”般的艺术境界。其原因是多方面的。艺术的发展有其内在的规律性，同时受外部政治经济文化等诸多因素的影响，相应时代历史文化的发展会催生出相应的艺术创新，恽寿平所能达到的艺术高度和明末清初整体的艺术文化、政治氛围密不可分，这是客观原因，深厚而复杂，非三言两语所能论清。主观上恽寿平的才情也绝不是一般人能轻易企及。恽氏是常州大族，恽寿平父亲是明代大儒刘宗周高徒，叔父恽向是明末著名山水画家，恽寿平从小就受到良好的家庭教育。中国画艺术不是一个孤立的存在，有着复杂的儒家、道家、禅宗思想基础，文化修养对于传统中国画家来说非常重要。恽寿平家学渊源，文化根基深厚，再加上他生而聪慧，敏而好学，一生喜广交名士名流，如唐宇昭、笪重光、王翚等均是其至交好友，他常与师友倾诉心得，切磋画艺。而且恽寿平个性淡泊，不唯仕途，不图功利，专心绘事，山水花鸟兼工，各画科必能互有补益。他诗书画兼善，且精通画理，又曾经历诸多坎坷，阅历丰富，才使得他在理论和实践上都不乏独创的见解和成就。以上诸多条件中大部分是无法复制的。

其二，“恽派”花鸟画传人中女画家比较多，仅恽氏家族的女画家就有恽冰、恽兰溪、恽怀英、恽怀娥、恽珠等人。这一方面因为花卉题材较为女性所偏爱，更为重要的原因或许是“恽派”花鸟画清丽冷艳、幽淡秀美的画风更容易打动女性的内心。花鸟画特别是着色的花鸟画绮丽妩媚容易做到，但控制不好容易显得华靡艳俗，所以在秀丽明艳的同时不失清丽淡雅才能不落俗套。恽寿平的花鸟画不仅做到了这一点而且还达到了淡雅清空的境界，在“乍低乍扬，若语若笑”的背后隐藏着一种淡淡的凄清和哀婉，这一抹含蓄的忧伤拿捏得恰到好处。他的花鸟画体现的是文人画的审美情趣，具有中国传统文化所讲究的“平静”“雅正”“中和”的审美特点，符合“中庸”之道，与“八大山人”“扬州八怪”等霸悍、狂怪的艺术相比较具有更为宽厚的包容性、稳定性（这可能也是当时统治阶级提倡此种画风的原因之一），使得它为男性文人们所追捧的同时也被女性画家们所喜爱。

总之，清代“恽派”花鸟画盛极一时，影响花鸟画坛达三百年之久，追仿者甚多，但鲜有脱颖者，原因是多方面的。事物发展有“破”才有“立”，“恽派”传人仅仅是追羡和模仿恽寿平的风格，并以其画风为圭臬，迷信其中必然很难突破。此外由于时代的影响，主客观条件的限制，再加上大量经典作品慢慢流入皇亲贵胄之家，“恽派”后人已无法像恽寿平那样能较多地接触历代绘画精品，无法广收博采，师法范围愈加狭隘，他们的眼界、艺术成就不可避免地受到了相应的局限。

[清]恽源濬 菊花图轴 294cm×99cm 纸本墨笔乾隆十七年（1752） 天津博物馆藏款识：旧园三径久荒芜，折尽腰围五斗无。未谢俗尘惭吏隐，傲霜花叶写模糊。无情白帝渺难思，耐冷黄华香自知。谁向篱边频送酒，醉乡游去又多时。秋芳高洁少同心，欲唤南山作赏音。解识陶潜真意趣，无弦何处不鸣琴。壬申花朝试墨于饮翠轩并题。铁箫恽源濬。钤印：恽（白） 原濬（白） 哲长（朱）写生（朱） 花槛香开卷（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