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双》:新合拍时代的“港味”复归与迭代
2019-01-10李诗语
李诗语
(北京大学艺术学院,北京 100871)
电影《无双》无疑是2018年香港电影的“爆款”。《无双》在2018年刮起了一股“港味”十足的怀旧风潮,也让“港片”这个现在看来已经有些“年代感”的概念再度回到大众的视野之中。《无双》杀青的2017年是香港回归二十周年,《无双》上映的2018年又是CEPA协议签订十五周年。在这样的历史节点上,以及香港电影日渐式微的背景下,《无双》的成功本身就具有标志性的意义。
无论从题材、风格,还是创作团队的构成上看,《无双》都可称得上是一部“港味十足”的香港电影,更是近年来香港电影式微的大环境下“港片”的代表作。《无双》继承了香港电影的一些重要特质,同时又对其进行了改造和发扬,进而形成了一种新香港电影的“新港味”:从技术和观念上讲,《无双》继承了香港电影强调技艺与娱乐之极致的精神;但同时,香港电影的创作群体和观众群体也随着时间的流逝和时代的发展而发生变化,出现了代际的更迭,《无双》所代表的文化潮流和时代观念也与此前的同类电影相比有了诸多改变。创作者在《无双》中展现并回应了这种变化。
一、警匪片之外:香港犯罪片的类型升级与作者创新
从题材和类型上看,《无双》显然具有同类“港片”的创作传统和类型“基因”;但从具体的叙事方法和风格上看,《无双》又带有鲜明的创新性和作者性。无论是“双雄”的人物设置,还是多重反转的情节结构,《无双》都充分体现出了该片在犯罪片框架下的类型升级和作者创新。
在香港的类型片传统中,与犯罪题材或主题有关的类型片尤其令人瞩目,不仅类型创作经验丰富,同时具有深厚的观影文化基础。与之相关的类型源流和演进也颇为复杂,“警匪片”“黑帮片”“动作片”“枭雄片”“悍匪片”“奇案片”等类别相互交叠,界限模糊。同样,由于“由香港电影缔造出来的犯罪文化异常驳杂,及犯罪的影片往往渗透在香港电影的各种类型当中,很难从其中剥离出来”[1](P31-35)。
从严格的电影类型分类上讲,《无双》属于“犯罪片”;同时,影片在犯罪片的类型基础上,通过运用巧妙的叙事技巧和对香港经典电影与人物形象的致敬等方式,加入了悬疑、警匪和动作的类型要素。如此,不仅使影片在具有鲜明类型特征的同时,内容更加丰富,更富娱乐性和观看性;并且,庄文强作为创作者的个人风格也在该类型框架下得到了充分发挥,为香港犯罪片的创新提供了宝贵的经验和思路。
尽管很多评论和分析将《无双》归类为“警匪片”[注]《<无双>:人性的命运和悲剧》(许乐)及《娱乐的艺术与艺术的娱乐——由电影<无双>谈起》(郭艳民)都将《无双》划分为“警匪片”或“警匪题材电影”;《<无双>经典港片的回归》(马楠)则明确指出“《无双》电影是有关制造假钞的一部犯罪片”;其它一些重点评论和分析《无双》所呈现的香港电影风格文章则相对笼统地将其归为“港片”。,但无论从人物设置、主题、叙事动因还是文化背景上看,《无双》都是一部“标准”的犯罪片[注]陈宇在《犯罪片的类型分析及其在中国大陆的发展》(《当代电影》2018年第2期)一文中,从人物设置、戏剧行动推动者、空间设置、视听风格、主题与意识形态和审美特征等角度对犯罪片的边界进行了辨析,并与相关类型进行了比较。本文对于“犯罪片”的类型判定以之为主要参考依据。:人物设置方面,《无双》的主人公——李问和“画家”吴复生,都是犯罪者,影片的视点也基本集中在这两个犯罪者身上。尽管也有警匪智斗,追逐周旋的场景,但这些内容只是作为贯穿故事的辅助线索,其中的警察角色也无一是主角;从主要内容和叙事动力的角度上看,《无双》主要表现的是犯罪者李问/“画家”为何要犯罪,以及如何完成了一场犯罪的过程。同样,李问/“画家”与警方之间的斗争既不主要,也不重要;从主题上看,《无双》的叙事核心是“李问何以走上了伪造假钞的犯罪道路”,因此电影《无双》最终想要呈现的是李问造假钞背后的心理动因和价值诉求,以此讨论关于人性的价值和情感等问题,而不是警匪片关注的“正义与秩序”,或是黑帮片探讨的“情义与恩怨”等话题。此外,现代犯罪片的产生也与在存在主义哲学和精神分析等现代主义思潮影响下发展出的犯罪学和心理学密不可分,而《无双》这个讲述了两个互为分裂镜像的角色如何在理想与现实、超我与本我之间挣扎和选择的故事,也正说明《无双》的文化背景和主题表达都符合典型的“犯罪片”特征。
选择犯罪片这一类型讲述造伪钞的故事,并加入悬疑和传奇的类型要素,也与庄文强喜欢强调剧作的戏剧性和逻辑性,擅长驾驭复杂叙事的个人风格密切相关。与气质硬朗,强调动作与对抗的警匪片和黑帮片相比,“犯罪片是商业类型片市场对严肃文艺留的一个后门,是商业电影观众审美能力‘升级’后的自然选择”[2](P27-52)。在《无双》中,庄文强不仅用自己擅长的叙事方法将本来就很有趣的“伪钞”故事讲述地惊心动魄,更借助对犯罪者李问内心世界的刻画和剖析,将自己投射其中,把自己身为电影创作者的情感、反思和价值观熔铸成电影的核心,从而在类型片的框架下完成了一次作者与作品交融互渗的艺术创作。
反转,是电影《无双》在叙事技巧上的最大特色,以此达到建构悬念,出人意料的效果。既有情节上的多重反转,也有多个角色身份的多重反转。这个巧妙的设计既让这个本就题材新颖的故事在犯罪片类型中更加与众不同,同时也让影片在上映后就陷入了该片是否抄袭了同类经典电影《非常嫌疑犯》的争论之中。
《无双》与《非常嫌疑犯》最大的相似性在于对反转的使用和对情景的设定上。《无双》的不同之处在于,它的反转不仅是剧情的反转,也是人物的反转;不仅是一个人物的反转,也是多个人物的反转。在影片的后半段,庄文强在揭示李问就是“画家”之后又增加了两重反转:首先是被整容成阮文模样的秀清最后欺骗了李问,与李问同归于尽;其次,作者借隐居山中写生的阮文之口说出了真正的阮文与真正的李问的真相:原来,画家阮文从来就不认识李问,李问所有与阮文相知相爱又分离的故事都是李问臆想出来。因此,在整个故事中,不只是真正的犯罪者李问,还有“画家”、秀清、阮文,每个形象都有至少两重虚实难辨的身份,每个角色每重身份的转变都指向李问的内心世界。
如果说《非常嫌疑犯》的反转要解决的是“犯罪者究竟是什么人”的问题,那么《无双》的反转所要解决的问题就是“犯罪者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在《无双》的故事中,观众不仅对真正的罪犯如何犯案感兴趣,更对他究竟为什么犯案,他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感兴趣。更有趣的是,《无双》的结局并不是犯罪者的胜利,而是自作聪明、甘心做假的犯罪者,被并不甘心为人替身的爱人了结了性命。这不仅是出于审查的考虑,也表达了创作者自身的价值观,即“一旦犯罪,即便最后不是被绳之以法,犯罪这条路也会让一个人死得很痛苦,甚至比死更痛苦”[3](P19-21)。
庄文强对于《无双》结局处多重反转的处理也兼顾了对市场和观众的考虑。一方面,作为一部在主流院线上映的大投资商业电影,以反转的悬念作为影片最大的买点是有很大风险的。影片的关键一旦被“剧透”,上映效果就会大打折扣。因此,要想达到“就算剧透也好看”的效果,就要在人物形象和人物情感关系上多下功夫,使之不仅仅是因为情节的反转才好看的。另一方面,故事的复杂度和表达效果也兼顾了观众的接受。这也是庄文强作为一个作者型的商业电影创作者在艺术表达和类型规则之间做出的平衡。他认为“想要震撼观众,必要能和观众达成沟通,第一位的事情就是要让观众看懂,所以庄文强很在意观众能不能清晰地看懂《无双》这个故事”[4]。《无双》这部作品也践行了庄文强的创作观,就是要在充分表达个人艺术理念的同时,和观众达成良好的沟通。
二、港味复归:技艺与娱乐的极致
从2017年的《追龙》到2018年的《无双》,中国影市连续两年的国庆档都有一部品质过硬,票房成绩亮眼的香港电影带给行业和观众以惊喜。虽然目前在国内上映的香港电影严格来讲都属于合拍片,但除了《红海行动》《智取威虎山》这类带主旋律特征明显的作品外,在两岸三地的合拍片中,以《无双》《追龙》《廉政风云》《新喜剧之王》《美人鱼》等为代表的“港味十足”的合拍片仍然被人们冠以“港片”的称谓,而《无双》取得的成功也被一定程度上视为是“经典港片的回归”[5](P73)和“港味”的复归,也“难怪又一次有人感叹,港片不死”[6]。
所谓“港味”,常被用来指代和指认香港电影独有的文化、风格和品质之特性。香港电影的“港味”颇具特色,却又难以概括和把握。在CEPA掀起合拍浪潮后,“水土不服”的港片曾在内地一度式微,更引起了学界和业界对于何为港片之“港味”的重新反思和讨论。关于港片之“港味”,最具代表性和影响力的概述当属大卫·波德维尔在《香港电影的秘密》一书中对“港味”的概括——“尽皆过火,尽是疯狂”。波德维尔认为香港电影最大的特点在于它具备“无论高雅或通俗,现代或古典艺术皆推崇的素质”,即“精妙的结构”“实用的风格美”“有强烈的表现力”“有诉诸普遍的情绪与经验”和“原创性”,而这一切,“都与电影的大众性相关,影片一旦具备了这些优点,大抵便能吸引广大观众”[7](P24)。
“任何事情做到极致,就是艺术”,这是庄文强通过《无双》这部“港味”十足的港片所表达的自己对于港片之“港味”的理解。既是“尽皆过火”的娱乐至上的香港电影文化,更是“尽是疯狂”的电影技艺所支撑的香港电影品质。正像《无双》中李问所代表的包括庄文强在内的香港电影“艺匠”们一样,“根植于商业电影的土壤,我们似乎很少听到他们谈论‘艺术’与‘娱乐’的尊卑贵贱,而更多看到他们在勤奋务实地拍摄‘好看的电影’”[8],而他们所理解的“港味”,就是电影技艺与娱乐的极致。
《无双》之港味,首先体现在创作者对于电影技术和表现力的极致追求。正如波德维尔所说,“要调配大堆吸引观众的元素,就必须要有技艺”[9](P24),庄文强认为造伪钞和拍电影都是“造假”的艺术,而且追求的都是“把假的做的很真”,庄文强也因此将李问制作“超级美金”的极致技艺和专业精神发挥在了《无双》的创作中。庄文强不仅是李问这个角色在现实世界中的精神原型,而且为了让影片更具说服力,庄文强还和李问一样,跟他的团队实实在在地实践了一遍造假钞的过程,亲手制作了电影中可以假乱真的道具假美金。由于要尽可能地展现假钞从无到有的整个过程,但又没有足够的经验可以参考,庄文强就请在香港工作室楼下印刷厂的师傅指导团队把整个印钞过程从头到尾做了一遍,除了印刷机的规格不一样外,所有的制钞过程几乎完全还原。[10]
将电影拍摄内外的技艺都做到极致,不仅是庄文强作为一个电影“艺匠”的个人追求,更是为了支撑他不断寻求电影类型的突破和叙事创新的艺术观念。专业是创新的前提。对于创作者而言,《无双》的创新并不是选择了“造伪钞”这样一个好的题材,而是要用新的题材、技术和方法去提升类型的品质和丰富性:“我们一直在挑战最好的……(犯罪题材影片)如果一直停留在枪战、打架、古惑仔就没有突破……犯罪片是一个容器,这次放了新的东西,所以要谈的是怎么去拍,而不是选择了一个怎样题材”[11]。他也认为,2018年大热的《我不是药神》的成功,题材并不是决定性的因素,而是创作者扎实的技术让影片具有了过硬的品质。
庄文强对于技艺的执着,不仅为了创新,更在于“好看”,这也是他追求创新的一个重要目的。虽然《无双》有着相对一般类型片更复杂的叙事和主题,但作为一部同样好看的犯罪片,《无双》的类型要素和娱乐元素应有尽有。新颖的题材、鲜明的类型特色、刺激抓人的视觉效果和大牌明星一应俱全;枪战、爆炸、高智商、伪钞、周润发、郭富城……这些元素和标签就说明了《无双》并不是一部曲高和寡的小众犯罪题材艺术片,而是一部要让观众觉得“爽”的犯罪类型商业片。
《无双》既是一部有深度的烧脑犯罪片,也是一部充满了喜剧色彩和幽默趣味的娱乐商业片。创作者看重影片的娱乐性,同时也以“玩电影”的娱乐心态来拍摄电影。庄文强曾在采访中直言,此次在没有麦兆辉合作的情况下独立担任编剧和导演,自己的创作更“放肆”一些,同时也兼顾了不同层次观众的观影需求。
庄文强对于电影娱乐性的追求,本质上是将电影的意义指向了观众的欣赏和接受。他认为,“不让观众失望”是电影工作者的使命和责任。除了“坚持作为香港题材本身所需要的表达与传递”[12](P16-23)这种文化精神和社会心理层面的“港味”外,满足观众对于电影艺术和娱乐性的双重期待,是庄文强所代表的香港电影人继承和践行的另一重“港味”。他认为,这种“港味”体现在香港电影人身上,就是两种特质,“一种是‘疯狂’,就是我们会为了完成一部电影去想尽办法,甚至做一些平时可能想都不敢想的事……比如这次我就亲手印了好多假钞;第二个特质就是‘傻’,你爱一个人的时候往往就很容易变傻变笨,做香港电影的人也是一样……用最傻的方式去实现我们想要的效果,都是因为热爱这份工作,热爱香港电影,所以才会想要为它做更多的事”[13]。
所谓“尽皆过火,尽是疯狂”,郭富城饰演的李问完美诠释了香港电影人的“疯狂”和“傻”,以及他们所追求和造就的技艺与娱乐的极致。这是《无双》的“港味”,更是香港电影人理解和传承的“港味”。
三、港味迭代:创作者与观众的双重迭代
作为一部颇具“港味”的电影,《无双》的“港味”中带有浓浓的怀旧气息,其中很大一部分怀旧的气质是来自于周润发。无论是周润发这个形象所承载的文化记忆,还是周润发所代表的香港电影黄金时代,都是最有分量的“港味”标签和专属于香港电影的独家文化记忆。然而,时过境迁,曾经的“港味”也随着时代的发展而变化。
《无双》以“真假之辨”为“题眼”,通过造假钞的题材探讨了有关艺术标准的问题。同时,影片的人物和主题也与作者的创作经历和电影观密切相关,更使影片带有强烈的自反性。
周润发和郭富城饰演的“双雄”是一个人物分裂出的互为镜像的两个形象,这两个形象也分别代表了两种不同的时代观念,这也是创作者有意为之。一般双雄电影对于两个主要角色的处理是在一阴一阳中寻求平衡,编剧兼导演庄文强则将《无双》中的两个人物处理成了“新旧观念”的冲突,他认为这两个角色“讲得不是两个人物,是讲两个时代的观念,是在讲一个人物他内心的两种想法之间的冲击”。其中,周润发的形象“代表的是80年代,是旧一点的时代观念……他对人生和爱情有执着”[14],但郭富城的形象则“代表了我们(庄文强)这一代,废青、屌丝一代的想法和冲突”[15](P74-81)。因此,“画家”和李问,不仅是想象中的理想形象和现实中的失落现状的对比,也是逝去的“英雄时代”和当下的“屌丝时代”的对比。
《无双》中属于“画家”的英雄时代已经过去,新时代的主角变成了李问这样落魄迷茫的“失败者”;而香港流行文化的偶像,也从曾经的“小马哥”周润发变成了“四大天王”郭富城(甚至“四大天王”的时代也已经过去);学着“小马哥”用美钞点烟的一代青年人也跟偶像一起成熟,成为了社会与家庭里中流砥柱的中年人,其中也包括庄文强本人。从“画家”到李问,《无双》以“港味”复归的怀旧呈现出了香港电影之“港味”的迭代,既是香港电影人的迭代,也是港片观众的迭代。
对港片的怀旧和致敬是《无双》创作的一大特色。这既是庄文强作为港片影迷的一点“私心”,也是近年来香港电影回潮的一大特色。《无双》中呈现出的“港味迭代”,主要来自于庄文强本人作为创作者和影迷的两重身份:他一方面以影迷的身份回望周润发代表的昔日港片的“英雄时代”,同时也站在创作者的角度,有着跟李问一样既怀念往日辉煌却又不得不面对当下困境的迷茫和挫败感。
由周润发出演“画家”角色无疑是《无双》的神来之笔,他既以最完美的状态完成了角色的塑造,也为影片带来了无可比拟的“港味”、怀旧气息和话题度。与其说是周润发塑造了“画家”这个角色,不如说是周润发借“画家”这个为自己量身定做的角色在银幕上成功地塑造了自己。庄文强以周润发的“小马哥”等经典角色为原型塑造了“画家”这样一个风流倜傥、亦正亦邪、天使与魔鬼集于一身的英雄形象,为此,庄文强还特意保留了金三角城寨火并的大场面,主要的动作场面都是由动作指导和周润发一起合作完成的,极具八十年代黑帮片的动作风格。
因此,《无双》中的“港味”怀旧风之所以“纯正”,正是因为这还是一部“粉丝向”的电影,导演庄文强是以一种“粉丝”的心态来完成对周润发和港片的“致敬”的:因为等不到“发哥”的好电影,所以就自己进行创作;因为自己也是粉丝,也就更加能了解老港片粉丝的喜好。
值得注意的是,虽然怀旧元素为《无双》加分不少,但它并不是《无双》获得成功的决定性因素。近年来,很多港片都主打“港味怀旧”的特色,但成绩却是忧过于喜,《追龙》《无双》之外鲜有成功。同样是致敬“英雄本色”系列的影片《英雄本色2018》在票房和口碑方面都不甚理想,这正是创作者和观众的代际更迭造成的电影文化表达与接受上的错位造成的,由此“暴露出身份建构上的文化失语与性别观念方面的极大倒退,在很大程度上造成了审美接受上的失陷”[16](P101-107)。《追龙》在进行代际间文化话语转化时的策略就更加有效一些,“《追龙》的创作者似乎也同样感受到了兄弟情义的‘不合时宜’,于是又做了进一步的算计——民族主义”[17](P54-56),以此将上一代枭雄片强调的义利之辨和兄弟情义的主题进行了有效转化。
同样,《无双》在继承黑帮片和警匪片的怀旧元素与类型风格的同时,也“与时俱进”地融入了新的文化话语,那就是郭富城饰演的李问所代表的新一代青年人作为“失败者”的价值诉求问题。与意气风发,充满理想主义的八十年代相比,当下互联网时代的中国青年人显得更加焦虑有压力。因此,同样是年轻人,八十年代的“小马哥”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充满着青春的朝气和幽默的魅力,而三十年之后的李问则迷茫困窘、落魄失意,在达不到的理想和不堪的现实中撕扯焦虑。他一面崇拜和羡慕着老一辈风流潇洒的气质,一面又不认同他们建立起来的丛林法则和价值标准;他一面在残酷的现实中隐忍妥协,一面又极不服气不服输,希望怀才不遇的自己最终能够登上时代舞台,成为百万人中那个唯一的主角。
从“画家”到李问,从周润发到郭富城,《无双》中不仅有老“港味”的复归怀旧,更有新“港味”的迭代更新。这是时代的变革、香港社会的变革在电影文化中的必然呈现,而如今的港片,也在新的时代语境和新一代创作者手中,呈现出了新的“港味”。
四、新合拍时代:从“我是谁”到“成为谁”的身份认同与价值追求转向
从《英雄本色》到《古惑仔》,到《无间道》再到《无双》,香港犯罪题材片从黄金时代一路走来,在经历了九十年代初期的港片辉煌,九十年代后期的香港影市低潮,“九七”回归,新千年的电影业重振,以及CEPA的机遇与冲击等一系列的发展和改变后,已经随着新合拍时代的到来而呈现出新的面貌。
与上世纪九十年代香港电影的“英雄片”“枭雄片”“黑社会片”“古惑仔片”等相比,《无双》从《无间道》等围绕着“九七”生发出的身份问题已经转向到了对价值问题的思考。“无间道”系列打破了善恶对立的二元模式,用“双卧底”的立体结构呈现出一种身份分裂的状态;《无双》也通过“双雄”的人物设置来展示新旧观念的冲突和分裂。不同的是,“无间道”中的人物是独立的,两个人物作为一个整体又是分裂的;《无双》中的人物却是一个整体(“画家”和李问其实是同一个人),是一个看似分裂、实则统一的整体。“无间道”中的身份矛盾与其象征的社会矛盾与秩序冲突一样是无法调和的,因此“想做一个好人”的坏人永远也成不了好人,但他的悲剧也在于他再也接受不了自己成为一个坏人;而《无双》中的“画家”和李问已经不再追问自己“到底是谁”或是“是好是坏”,对于李问来说,最重要的是如何能够实现自己的价值,不论自己已经是谁,或者究竟是谁。
因此,《无双》中的李问不再纠结于历史的断裂和身份的分裂,他的诉求看似务实而又有些悲观,但其价值取向却是面向未来的。当下的香港电影对于自身的身份和价值归属的观念也正在发生着如此的转变。经过CEPA后香港电影及影人北上经历的一系列的挫败、磨合和调整,对于如今的香港合拍片来说,再去追问一部作品是不是纯正的港片,或者“是不是合拍已经意义不大了”,“香港电影人带来的产业理念、工业化制作管理体制、职业精神、平民意识、娱乐精神等,都使中国电影也受益匪浅,这些精神果实早已盐之溶于水般化入中国电影,早已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18](P12-18)。越来越多的香港电影人也意识到了过度强调电影“身份”带来的问题。无论是“港片”还是“合拍片”,无论是要突出“港味”还是创作“主旋律”题材,本质是都是拍电影,拍“好看的电影”,这才是香港电影应该继承和发扬的“香港制造”的“港味”和品质。因此,有香港电影人也提出了“应该把‘合拍片’这个概念赶走”[19](P19-23),在所谓的“身份之外”,建构香港电影作品的“新香港性”:“真正的新香港电影,需要走出围城后重建新的主体性”[20](P26),这是超越了身份焦虑的面向未来的价值判断与文化表达。
对于最早从事香港合拍工作的一批电影人来说,他们“已经不会把合作方按‘香港人’还是‘内地人’这样去分开”[21](P17-22)。正如我们无需再去区分《无双》中“画家”和李问到底是谁一样,他们尽管代表着不同的时代和文化观念,但他们显然已经融为了一体。以庄文强、林超贤为代表的新一代香港电影人,已经开始努力挣脱“港片”的身份困扰,去重新追求拍好电影这项工作本身。庄文强认为,“现在拍电影的地域局限已经不是那么明显了,‘港片标志’只是外界的一种看法,我们自己并没有感受到那么严格的界限,因为好的电影是不受题材、类型和地域限制的,只有你有没有那个能力去拍好它”;而作为一个电影人,唯一的应该关注的就是专注拍电影本身,“电影人都不要自作聪明,除了努力做到专业,努力把电影拍好之外,没有别的选择”[22]。
《无双》在第38届香港电影金像奖的评比中以17项提名、7项获奖的成绩,一举成为香港金像奖有史以来获得提名最多的影片,也足见香港电影业对于重振香港电影的迫切之情。但无论从近年来香港电影发展的纵向历史脉络看,还是从本年度香港电影创作的横向比较来看,《无双》的成功却更像是一座“孤岛”。《无双》的导演庄文强是香港电影发展局的委员之一,他曾多次在采访中提及对当下香港电影业所面临的人才短缺、亟待振兴等问题的深切担忧,而《无双》也像是他本人为未来香港电影与电影业路向何方的问题交出的一份答卷。
当下的香港电影正如《无双》中的李问一样,既汇集了历史与传统于一身,也在新的时代语境和社会环境中不断调整着自己。曾经“我是谁”的身份焦虑变成了如今想要“成为谁”的价值焦虑,这是一代创作者在新合拍时代和新市场环境下的自我追问,也是香港,及这一代港人在新格局下的世界舞台上寻求新定位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