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层累的“地方”
——以青岛即墨小龙山地区秃尾巴老李传说的在地化为例

2019-01-09马光亭

民俗研究 2019年4期
关键词:天井小龙老李

马光亭

秃尾巴老李传说在山东、河北、辽宁、黑龙江等地广泛流传,大致遵循着自明清以来从关内到关外的传播路线。学界多将闯关东的移民史作为其研究基调,如江帆《从神灵“移民”看民间信仰的传承动力与演化逻辑》[注]江帆:《从神灵“移民”看民间信仰的传承动力与演化逻辑》,《中原文化研究》2016年第6期。等。也有学者关注秃尾巴老李形象的产生源流及其表征意义的发生学研究,如山曼先生的《秃尾龙故事源远论》[注]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山东分会:《秃尾巴老李学术研讨会论文集》,内部资料,1989年。等。这种研究模式,多是在追溯一个过往时间与文化的生境,即传说不同层面上的时间端点。自2006年以来,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运动全面展开,引发了秃尾巴老李传说等地方文化资源的“论证”与争夺热潮,地方政府、文史专家、商界人士纷纷卷入其中,激发并强化了先前对传说时间端点的探寻及空间元点的认定,时有惊人之语。无序竞争的背后,其实与对民间传说的在地化机制的无知有关。

事实上,不是所有的传说只面向“一个”地方,如秃尾巴老李传说、孟姜女传说等传播范围极广,在情节、人物要素等方面,本身就是融合了地方和超地方的产物。王铭铭在谈到地方文化时,曾提醒我们应辨析“当地性”中蕴含的“内外关系”,并将之作为贴近“当地知识”的哲学与经验价值的前提。在他看来,故乡文化是动态而混融的,“如果说故乡有一种文化,那么,这个文化就既是稳定的,有时又是变动不居的”。[注]王铭铭:《由彼及此,由此及彼——家乡人类学自白(下)》,《西北民族研究》2008年第2期。传说的在地化,也是地方与地方之外动态促生的过程。甚至可以说,是对异乡的规定,建构着故乡或地方的特色与传统。

本文以青岛即墨小龙山地区秃尾巴老李传说[注]青岛即墨小龙山地区秃尾巴老李传说,在2006年入选山东省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2008年入选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为例,通过该传说在当地不同村庄、不同“内”“外”身份的各种口头讲述,以及明清志书、文集等资料的相关记载,探析其在地化的层累过程。这一过程,是地方社会中原有龙神信仰与传说的层累叠变的过程,也是地方生命史与社区史的动态建构过程。与此同时,随着当地人变通“内”“外”的身份与归属,在大的历史与文化背景下,传说统合的地域逐渐扩展,“地方”的范围也相应地层累扩展与变化。本文所谓层累的“地方”,意指传说在时间、空间的延展中,逐渐形成的当地富有特色的人文叙事及空间景观。可以说,秃尾巴老李传说的在地化,是在一个地方与更大地域的内外合力中,在国家与社会的变迁洪流中共同讲述、叠加、改写而成,是一种关乎民众生存意义的建构。

一、小龙山与秃尾巴老李的诞生传说

秃尾巴老李传说能够在某地落脚,首先需要这个地方具备耦合互洽的空间处所。与秃尾巴老李相宜的自然景观,往往是某处长年不涸的池、塘或井,作为栖龙之地。本文的调查地青岛即墨小龙山(文献中称“天井山”)山顶的天井,便是这样的自然景观。

即墨是青岛的卫星城市,位于山东半岛的东部,属丘陵地带,境内多低矮小山。小龙山位于青岛即墨市东约6公里处,系崂山余脉,海拔81米。因山顶有一天然形成的深井(纵9-12米,横4.5-6米,深14.8米),得名“天井山”。《太平寰宇记》将天井山列在即墨县山峰条目下的首位:“天井山在县东十三里,周回二里,顶上有一井,水味甘美,因号天井。”[注](宋)乐史:《太平寰宇记》卷二十,中华书局,2007年,第420页。在小龙山周围,还有干池山、东山等众多小山与之呼应。小龙山脚下东西两边分别依偎大村、大留村两个自然村。确切地说,大村位于小龙山的东北偏北方,大留村位于小龙山的西北偏北方,与这两个村子毗邻的有刘家官庄、西程哥庄等五六个村落。

长期居住在小龙山地区的人们,身处这样特定的空间,尤其是面对山顶森然黝然的深井,不断磨合出种种朴素奇幻、野语村言式的解释。唯其如此,一个陌生的、异己的外在世界,才能变成熟悉的、亲和的日常生活世界。不远的大海,长年缺水的农业区,附近大大小小的山头众多,唯有一座山头有一口深水井,而山下大村的村民恰好又大都姓李……于是,村民便用一则姓李的小黑龙传说解释上述现象。

山有龙则灵,老百姓便把天井山俗称为“小龙山”。直至今日,当笔者跟他们谈起天井山,大多数人并不熟悉这个名字,待笔者说出“小龙山”,他们才知悉。小龙山之名所以脍炙人口,是因为人们坚信井里住着一条保护他们的小龙,“天井”因之被叫做“龙池”,人们在龙池的北侧建了一座龙王庙。小龙山脚下的村民(包括大村、大留村及附近2.5公里范围内的西程哥庄、刘家官庄等)说,龙池是小龙用龙爪抓出来的,他们还坚持认为小龙与山脚下大村村民都姓李,就降生在大村,刚出生不久就被父亲砍断尾巴,因此俗称“没尾巴老李”[注]即墨当地方言称秃尾巴老李为“没尾巴(子)老李”。。当地人对小龙诞生与龙池产生的解释丰富多彩,形成了多种鲜活生动的版本。

(一)版本一:李母被龙施法或戏孕,老李痛极抓池或解旱抓池

大村的村民李存世讲起秃尾巴老李传说,满是自豪之情:

没尾巴子老李是我们村的,是一条没有尾巴的龙。以前在大村的西南边,有几户人家,其中有一家姓李,叫李太,他的老婆是王氏。传说东海龙王邀请西海龙王,西海龙王从这儿路过,李太的老婆王氏正在河边洗衣服,西海龙王带着龙母,发现此人有仙气,龙母做法使王氏怀孕,过了一段时间便生下一个孩子,不太像个人样。李太觉得王氏有不正之气,怎么能生出这样一个说人不人、说神不神的东西。没过多长时间,长出来一个大体形状,有鳞、有爪。李太很害怕,满腔怒火,拿镰刀就砍,小龙急忙顺着窗户往外跑。这时,李太把小龙的尾巴砍掉了。小龙痛苦地跑到水南边的一座山,可能疼得太厉害,抓了一爪子,竟抓出一个龙池。[注]访谈人:马光亭,访谈对象:李存世(男),访谈时间:2007年11月10日,访谈地点:大村村委会办公室。

大村的村民李守本在讲述中,特别提到一个神秘的蒲团以及一个“怪胎”:

我姓李,这个村是大村,没尾巴老李也是大村的。他的父亲叫李太,他母亲叫王氏。这条河叫水池子,早些时候女人去河边要带着蒲团,小龙的母亲坐着蒲团在河边洗衣服,觉着蒲团有点活动,回去以后就怀孕了。本来小孩正常出生是九个月、十个月,但是小龙出生时间往后拖延了,生下一个大肉球,如今说是“怪胎”,他娘就吓得昏过去了。他父亲用粪筐子撅(扔)出去了,因为他不是个孩子嘛!扔在了一条河里,这条河就在那个庙后面。因为龙喜水,后来这个肉球又生出一个小孩来,他爹就把他又弄回来了。在三日这天,他爹从外边回来一看变成了小龙,头在他妈怀里吃乳,尾巴就搭在门槛上。他爹就用镰把他尾巴一下子给割去了,从此他就走了,去了黑龙江。以后,天旱时候小龙就回来。咱当地干旱得很厉害,平地冒烟,就地裂缝。小龙,这个没尾巴子老李,是个孝子。他回来眼看他爹和他娘吃不上水,就来到他出生的小龙山抓水。第一下在东面那座干池山(也称烟台山)给他娘抓水,没抓出水来,就又往西行,最后抓出水来了,现在里面有个井嘛,后面又修了一座龙王殿。从那以后,他爹娘吃水问题就解决了。[注]访谈人:马光亭,访谈对象:李守本(男),访谈时间:2008年11月15日,访谈地点:大村。

同是大村村民张淑香则如此解释:

宋朝时俺村有户李姓人家,他老婆叫王氏。有一天下雨,这个王氏出来上茅房,正好来月经了,在外面蹲着,也不敢进来,天上打雷下来一条龙,把王氏调戏了,接着就怀孕了。王氏被龙戏弄,生下老李。老李刚出生就飞走了,三个月之后回来,把王氏吓死了。他爹李太气得拿镰刀砍掉小龙的尾巴,小龙飞到大村东边的山上,可能太疼了,就抓山上的土,一爪子抓下去,没抓出水来,这个山就叫干池山;又飞到西边山上,一爪子下去,出来水了,西边这座就叫小龙山。[注]访谈人:马光亭,访谈对象:张淑香(女),访谈时间:2007年11月10日,访谈地点:大村。

大村村民韩秀美也强调龙母的无辜被戏,只不过故事情境挪到了家院里:“关于龙王出生的说法有好多种,村里人都说老李他妈是大夏天的时候在天井[注]天井,方言,即家中院子。里睡觉,才让天上的神仙给调戏了。当时老李他妈睡着了,所以根本就不知道。后来生孩子的时候,老李他妈被吓晕了,老李当时逃跑了。三日回来吃奶的时候,被他爸看见了,就把他的尾巴给砍下来了,后来老李下落不明。”[注]访谈人:马光亭,访谈对象:韩秀美(女),访谈时间:2008年11月15日,访谈地点:大村。

大村村民在谈到秃尾巴老李时,会强调他和大村李姓家族的特殊关系。不过,虽然同是大村人,但不同性别的讲述会有明显不同,如本村男性讲述的传说情境,多在户外开阔的河边,更强调龙的神圣作法与隐喻的性活动,并没有特别使用带有情感与价值判断的“戏”。两位女性则认为传说发生的场景为民居家院,体现出女性叙事与传统家居“女主内”分工格局的特定关联,并强调女性性征的吸引。或许正因此,面对笔者(女性)的访问,女性村民可以大大方方地讲述。但这类情节并不适合男性村民讲述,否则会被大家(尤其是女性)看作是失礼甚至不正经。

接下来的几个传说版本,都有“风”这一自然现象的衬托。在农耕文明、海洋文明中,不仅河、海是龙栖居出没之地,风、雨也是“龙”这一形象出现的标配符号。大留村村民周学恕讲述了“风起龙戏”的情节:“大村有个人叫李太,结婚多年没有孩子。有一天,他老婆王氏去河边洗衣服,忽然刮起一阵大风。狂风过去之后,他老婆就怀孕了。是让龙王戏了,后来生出个怪物来,就是这条小龙。李太从田地里干活回来遇见了,用镰刀把他尾巴砍断了。”[注]访谈人:马光亭,访谈对象:周学恕(男),访谈时间:2009年7月3日,访谈地点:大留村。显然,村民周学恕在承认秃尾巴老李降生在大村的同时,也直言秃尾巴老李的母亲是“让龙王戏了”。与之相比,大村的男性则更为隐晦,这或许与讲述者均为李姓家族成员有关,而作为大留村村民则不受此限。

江敦润是与大村相隔二三里的西程哥庄村民,他也坚持“风扑怀孕”的说法,而且故事场景也是发生在河边:“起初是在大村,傍黑天儿他妈在河边洗衣服的时候,忽然来了一阵风扑在他妈身上,回家后就怀孕了,生了他,就是龙王爷。”[注]访谈人:马光亭,访谈对象:江敦润(男),访谈时间:2008年11月16日,访谈地点:西程哥庄。在与大村相隔四里的刘家官庄村,村民刘吉光讲的是“微风拂孕”的说法:“这是大村的,是微风拂孕生下的小龙。”[注]访谈人:马光亭,访谈对象:刘吉光(男),访谈时间:2008年3月6日,访谈地点:刘家官庄村。值得注意的是,龙王庙内立于公元2000年的重修庙宇碑记择取“微风拂孕”的说法作为定见:

天井山地处即墨城东十里,约五代十国,唐末农民起义,多年战乱,天灾人祸致使天井山周围人烟寥寥,荒蒿遍野。村中有一青年李太与邻村一贤惠姑娘王氏成婚后十年不孕,有一年仲夏,王氏到天井山下河洗衣服,突然一阵微风拂身而孕。来年六月十三日夜,电闪雷鸣,大雨倾盆,王氏昏迷中胎儿落地,待王氏醒来,龙儿却脱怀,破窗而出。第六日,龙儿变成黑小子投入母亲怀中吃乳,李太回家见龙身在炕上,尾巴搭在梁上,惊慌中拿起镰刀给龙儿削去了一段尾巴。[注]笔者以为,该碑文应是从《龙山》宣传小册中所抄录。《龙山》一书,收集整理了关于小龙山自然、文化等相关的文献资料与民间传说,由即墨市龙山风景区管理处主持编写,2001年成书。

“微风拂孕说”虽采自民间,但较为含蓄隐雅,因而受到知识精英的青睐,这应是其被采纳、固定下来的主要原因。除了风、蒲团、大雨等作为龙戏的隐喻,在当地还有“水里漂过来一段枯木”或“一团水藻”的说法,在此不赘。

(二)版本二:蛋生池栖身说

大留村村民周遵希热心于恢复小龙山的各种民俗活动,他说小龙是从蛋里生出来的:

没尾巴老李出生在大村,现在问到底出生在谁家,谁家是没尾巴老李的后代,都没有承认的,觉得是件耻辱事。那为什么感觉耻辱呢?就是因当时出生了这么一个“奇物”。他爹叫李太,传说两口子上坡[注]上坡,当地方言,即到田地里干农活,种庄稼。去种地,在坡上一个下大雨冲出的窝子里拾了一个大蛋,比鹅蛋还大,回家后把它搁在炕头上,用东西盖上,日子长了抱出来一个奇物,出生时就和小长虫(蛇)似的。有一天,他爹上坡割豆子去了,割豆子就得用一张镰,磨得锋快。回家后听到孩子哭,走到院子本来应该把镰搁下,他没搁,直接进屋了,看到一条奇物,头扎在他娘怀里吃奶,尾巴搭在梁上,所以他非常生气:哼!这么一条东西还给他奶吃!他爹就用镰刀给他砍下一截尾巴来,它疼得拱破窗就走了。来到村南附近的小龙山,在山上周围转转,使爪子抓,抓出一个龙池,就在龙池里住下了。[注]访谈人:马光亭,访谈对象:周遵希(男),访谈时间:2007年11月10日,访谈地点:大留村。

这一说法,强调孕生秃尾巴老李是蛋,且是从归属模糊的某处被水冲过的地块里捡来的,巧妙地否定了大村王氏是秃尾巴老李的母亲,以及秃尾巴老李的大村出处。显然,同为小龙山脚下的大留村村民因为多姓周,无法同大村的李姓争夺秃尾巴老李出处,因而倾向于将秃尾巴老李传说视为当地所公有、共有的知识。其叙事逻辑是,不管秃尾巴老李所由出的龙父属何方神圣,都是在庇佑这一方土地,是这一方宝地吸引了外来神灵。

(三)版本三:葛子说

西程哥庄与大村、小龙山之间隔着大留村,该村村民江敦升的讲述追溯得更远:“大村东有个坟,埋在道南,那是李家的祖坟。也许是因那地方有块地气,竟生出来一个大葛子[注]葛子,即葛、藤蔓植物。,每天晚上都到北河去喝水,早晨返回。一次,一个推大瓮的人起早赶集经过,一不小心将那大葛子给碾断了。之后,李家就生下了现在称之为‘没尾巴老李’的黑龙。”[注]访谈人:马光亭,访谈对象:江敦升(男),访谈时间:2008年11月16日,访谈地点:西程哥庄。葛子这种植物蜿蜒有若蛇、龙之状,由此及龙,应是老百姓因形会意的联想。“葛子说”可谓秃尾巴老李降生的前传,它将秃尾巴老李与李家的渊源追溯得更深远,并肯定了秃尾巴老李与大村李姓的血脉关系。调查发现,西程哥庄、刘家官庄等村村民对秃尾巴老李与大村李姓的关联比较肯定,其没有加入对于这一神圣资源的竞争,是置身两个最近(内)村落之外的当地人。

关于秃尾巴老李的出生,大致可以分成“神龙戏孕说”“拾蛋说”“葛子说”等。在民众的讲述中,亦有将几种说法杂糅在一起的情况。不过,“神龙戏孕说”成为当下村民的主流话语。在河边、院子、雨天的厕所等几个事发地点中,河边是出现频率最高、也是最宜于各种性别人群讲述的。蛇为蛋生、葛子蜿蜒若蛇,这些不同的变调也同声叙述着相同起因——龙。龙是秃尾巴老李的亲生父亲。正因如此,激起了人间父亲李太的极度怒火。秃尾巴老李传说透露出的这种血缘担忧和防范,也表现在大村两位女性讲述的女性禁忌中。雨天正是龙王行雨之时,处于生理周期的女人在这种时候长时间如厕,很容易让龙闻到女性的气味,到人间行不轨之事。夏夜湿热,女性在院子里长睡,穿着太少,气味效果同上,亦容易引龙蛇来戏。大村村民韩秀美曾对笔者说起一则故事:她娘家的村子有个女人,晚上就躺在院子里睡觉,过不久肚子疼,就生了一窝小蛇。小蛇在当地有时被叫做长虫、小龙,被蛇戏也就是被小龙戏。[注]访谈人:马光亭,访谈对象:韩秀美,访谈时间:2008年11月15日,访谈地点:大村。此外,针对妇女的忌讳还有很多,据韩秀美介绍:“村里妇女平时忌讳一些东西,如妇女生理期不能在河边洗衣服,尤其不能洗内衣,内衣要在星星出来之前拿到屋子里面晾。夏天,不能在天井不盖东西躺着睡觉,光叫神灵戏了。女人不能在葡萄树下,光让葡萄核儿戏了。女人不能在河沿上茅房,光让蛤蟆、长虫给戏了。”[注]访谈人:马光亭,访谈对象:韩秀美,访谈时间:2008年11月15日,访谈地点:大村。众多的女性禁忌,透露出村民强烈的防范意识,其是对于外来的、不知名的、可能引起血缘不纯正的阳性动物的防范。可是,这种防范本身,恰恰证明了人们心目中这种外来者侵入的高度可能性。

上述异文虽同为小龙山当地人的口述,但却各不相同,呈现出地方叙事的差异性。我注意到,女性以家为内,植根于家院所进行的内外表述,而男性则是以当地地域统合的内外表述,由此建构起他们“内”“外”身份的划分与归属。唯其如此,才彰显出村民主体视角下的村落社会所具有的“多种力量共存的、活态的生活共同体”[注]张士闪:《当代村落民俗志书写中学者与民众的视域融合》,《民俗研究》2019年第1期。的性质。在闯关东移民这一大的历史背景下,即使当地人们普遍介入其中(当地人俗称“基本每家都有闯关东的”),但其叙事依然葆育着个人的不同想象。这一情况说明施爱东的质疑是自有所据的,即民间故事的“地域系统”未必能够成立。多源分流的民间传说不仅随时间、空间而变异,也随不同讲述主体的知识结构、讲述目的及讲述语境而变异,甚至同一讲述者的两次讲述也会变更部分情节。[注]施爱东:《顾颉刚故事学范式回顾与检讨——以“孟姜女故事研究”为中心》,《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2期。

当然,相比于同中之异,分析异中之同或许更有价值。虽然传说中秃尾巴老李母亲的受孕原因各有不同,但叙述大都强调空间的发生地为大村。换言之,不管是龙王、妖怪,抑或是大蛋,这些不明的外来者所留下的生命种子,最终都要通过母亲“大地”的孕育,方能结胎成龙。秃尾巴老李的诞生本身,便证明了他是“内”“外”促生的产物,这就为秃尾巴老李作为地方神,致力于保护“地方—家乡”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只不过这一地方神的形象,还会随着外地、异乡的不断界定而发生相应的层累叙事演变。

二、层累的地方神

传说中的小龙不仅出生在大村,还与小龙山周围的景观紧密联结,在建立文化意义的同时,将周围地区纳入传说,共同建构起小龙山一带的“地方”叙事,如干池山是传说中秃尾巴老李第一爪子抓下去的山,窝洛子的巨石则是从龙爪漏下的石块等。除了附近的几个山头,传说还越过海洋,将附近海面上的岛屿,乃至更远的东海、东北连缀起来。人们在说起秃尾巴老李的母亲时,多会提到即墨海域上的千里岛,以及千里岛上的耐冬花。据说那里是秃尾巴老李母亲的坟墓,因为母亲喜欢花,他就在坟上种满了耐冬花。有的村民干脆说,没尾巴老李被割掉尾巴后,到了千里岛。有的村民则把传说圈扩展到了东海,认为秃尾巴老李最后去了东海。

关于秃尾巴老李断尾后的去向,当地人说法不一。以下是笔者于2007年至2008年间搜集的有关秃尾巴老李断尾后去向的各种回答:

这个事情本身只是个意识而已。至于当年他走没走谁知道?只不过是现在认为,人们给他建起房子,祭祀以后,就认为他回来了,回不回来谁知道?或者他还一直在这呢!(李守林,男,大村,1992年自发建龙王庙之人)

小龙去了东北。听说有条龙历年为百姓行恶,小龙是青龙,托梦给会首爷,说我要去打白龙,你们几点几分上江沿支援我。看到黑浪扔馒头,看到白浪扔石头,最后打败了白龙。(李守本,男,大村)

小龙抓出龙池之后,往东南方向走,去了东海,实际是去千里山,把他娘葬在了千里山。(李存世,男,大村)

老李跑了就再也没回来,去小龙山修炼去了。龙池边上有些小黄花,因为老李他娘活着时候喜欢小黄花,死后老李就给他娘修了个岛,岛上种些花草,船民都不敢动岛上的花,要不就光翻船。龙王现在在海里。(刘江氏,女,刘家官庄)

小龙断尾之后去了东海,后来的事就不清楚了,去没去黑龙江不知道。(姜景桂,男,刘家官庄)

小龙现在住在黑龙江,只是每年的六月十三回小龙山过生日,而且当天留村,每家每户会摆供品为他庆祝生日。(周学伦,男,大留村)

小龙住在海里的龙宫,每年的六月十三回来过生日,然后又飞回海里。(张德云,男,大留村)

小黑龙就住在小龙山的龙池里。(周丕俊,男,大留村)

从上述众多的说法中,可以隐约发现秃尾巴老李传说在地化的后续情节,对于原有小龙传说内容的叠加变异,即秃尾巴老李到东北的故事情节,应该是后来吸收了闯关东的内容而增添的。在原先的传说中,可能只是朴实单一的龙崇拜,比如一条小龙住在龙池中,因龙池通着东海,所以东海就成为了小龙的另一个去处等等。小龙或秃尾巴老李奔向东海或者海中的千里岛,这是从陆地、乡土奔向海洋的一种模糊归向。由于中国传统社会以农耕文明为主,且从明清以来官方重农封闭倾向的引导,所以离乡出走的人们从海洋去往更远的东北陆地与乡土,继续以农民身份在异乡拓展。显然,闯关东移民所代表的时代浪潮与官方引导对传说有所影响,诚如施爱东所言:“不同时代的传播者总是会依据自己的当下诉求,不断对既有故事进行重新理解和重新表述。”[注]施爱东:《顾颉刚故事学范式回顾与检讨——以“孟姜女故事研究”为中心》,《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2期。

与秃尾巴老李传说层累扩展开的地方意识相伴随,其作为地方神所保护的范围也在扩展,将秃尾巴老李作为老乡神的“家乡人”越来越多。如作为秃尾巴老李诞生地的大村村民经常谈及:“没尾巴子老李是俺大村的,他行雨的时候带着雹子,都绕着大村走,往别的地方去了。”即便现实生活中出现了灾情,他们也不怪老李,而是归罪于自己的德行。

秃尾巴老李的眷顾不限大村,也惠及更广泛的即墨地区。大留村村民周遵希说道:“清朝道光十七年,山东好多县大旱,田地里连棵野菜都没有,人相食。加上之前连年灾祸(蝗灾、涝灾、棉虫灾、旱灾),当地人民的生活困苦不堪。有一天,从天空的西北角刮来一块儿云彩,到了离留村十七八里的石人河村就下雨了,而且只给这一个村下雨,救了这个村子。”[注]访谈人:马光亭,访谈对象:周遵希,访谈时间:2008年3月5日,访谈地点:大留村。秃尾巴老李不仅逢旱降雨,逢老乡乘船过海,也保驾护航,将庇护范围延伸到了所有的山东老乡。据黑龙江一带的老人说,秃尾巴老李保佑山东人,后来形成了一个传统,过江要先问问船上有没有山东人,有山东人才开船,有山东人就不会出事。

秃尾巴老李作为地域保护神,不仅保护当地人的安全,还让他们免受外来人的欺辱。当“外来人”变成异族人的时候,秃尾巴老李身上又增添了民族神的几缕光辉。当地至今还流传着两个传说:一个是秃尾巴老李惩治抢夺宫灯的外来侵略者,另一个是秃尾巴老李水淹日本侵略军。周遵希对第一个传说更为稔熟,他说道:

当初京城遇旱灾,慈禧太后派人到小龙山区龙牌求雨。在离京城还有40米时就下起了雨。为答谢龙王,慈禧太后赐了一块匾和一对花皮灯笼。匾上写着“泽周壮武”,两个花皮灯是六个棱儿,玻璃的。当时德国人来到这个地方,看好这对灯了,就给摘去了,想运回国去。这个龙就显灵了,打着雷,下着雨,刮着风,把他们住的总督府的楼角给打下一块去。他们一看,感觉不妙,就又送回龙山了。他们照着那对灯又做了两个,一起送了回来,算是给龙王爷谢罪。以后,这两个灯好像在斗恶霸的时候给砸了。那块匾在“文革”时被大留村的人拿回家,削平做了面板,这家人也在他这一代断后了。[注]访谈人:马光亭,访谈对象:周遵希,访谈时间:2012年5月11日,访谈地点:大留村。

调查发现,一些村民将这则传说中抢夺花灯的德国人,分别置换成了日本人、美国人,这三者都在不同时期侵略过青岛即墨地区。

秃尾巴老李作为保护神,其保护的地方从大村、小龙山地区、即墨、山东,扩展到全国,这是一个不断扩展、变化的“地方”。秃尾巴老李的保护范围与神性,总是相对于地方而言,而且地方的范围是变动不居的,变化的依据取决于地方之外、外来者的属性。由此,地方甚至故乡的含义,总需来自异乡的规定。也就可以理解,人们唯有离开故乡,汇入到移民大潮中,才能通过不断地返乡、再离乡的双向流动,将异乡的情节与叙事带回,并入到原乡的叙事与传说中,这是一个由此及彼、由彼及此的过程。王铭铭因此认为“故乡的含义,时常来自异乡”[注]王铭铭:《由彼及此,由此及彼——家乡人类学自白(上)》,《西北民族研究》2008年第1期。,是颇有道理的。异乡,是建构故乡的必由参照。以下笔者将借助志书、文人作品等文史资料,进一步理清该传说在地化的层累过程。传说的在地化层累,是地方原有文化的累加与叠变,以此构成层累的“地方”叙事。

三、文字记录中层累演变的龙传说

(一)明代文献记载

即墨的第一本官方志书,是明万历七年至十二年即墨知县许铤督修的《即墨志》。该志书卷二“山川”下有“天井山”词条:

天井山,在县东十里。山巅石窍若井,其水常盈,渊深莫测。傍有龙王庙,遇旱祷雨多应。湖南吴纪诗:“百尺清泉卧蛰龙,一源深与海波通。行云未慰苍生望,吐气先施造物功。井底夜光常照斗,泥蟠春暖定飞空。康时不但穰丰岁,头角峥嵘翊九重。”欧信诗:“昨宵风雨涨寒泉,神物蟠依积水眠。试听春雷从地起,为霖飞向九重天。”许铤诗:“百尺峰头一窍开,惊疑斩削自天裁。乾坤有意通灵脉,沧海无边漈仕怀。古庙深沉环岫嶂,神龙蟠结起云雷。应知沛濹先吾土,伫见甘霖遍九垓。”[注](明)许铤:《(万历)即墨志》卷二,中国和平出版社,2005年,第14页。

文中涉及的三位诗人分别是:即墨知县许铤、欧信[注]明成化二十年登进士,授户部主事,之后任山东右布政使、山东左布政使。、吴纪[注]明朝湖南衡山人,成化十四年登进士,历官兵部主事、郎中。。三位官员作诗,显示出官绅对天井山的关注,也影响到后来官员对此地的持续注意。诗作描写了天井山的鬼斧神工、浑然天成,以及井中神龙的行雨灵验。许铤将小龙山龙王庙称为“古庙”,可见庙宇当有些年头了。诗中的天井不仅没有水味甘美的描述,反而是“山巅石窍若井”。“若”井,显示出作为“井”本意的天井已然隐退。“遇旱祷雨多灵”一句,显示出此地不仅举行求雨仪式,而且求雨灵验,在当地颇有影响。吴纪的诗进一步解释了天井与龙的渊源——“百尺清泉卧蛰龙,一源深与海波通”,水里眠卧着一条蛰居的龙,且与海相通。结合“井底夜光常照斗”“泥蟠春暖定飞空”的描述来看,似乎并无秃尾巴老李背井离乡之意。

明朝关于天井山的诗文还被收录于乾隆版《即墨县志》《崂山续志》[注](清)黄肇颚:《崂山续志》,山东地图出版社,2008年,第344-345页。等志书,以及《紫霞阁文集》等官绅文集中。周如锦,明末即墨人,万历选贡,任通判,在其《紫霞阁文集》中有多篇涉及小龙山的诗文,如《九日大观楼独酌戏简江永乡索酒》:“此日谿楼独举杯,坐临城郭气佳哉。东南正是龙山会,西北谁登戏马台。节候稍迟篱菊晚,人情无赖野筵开。遥思江令非陶令,可望江州送酒来。”[注](明)周如锦:《紫霞阁文集》卷三,文华石印局印,民国十四年刻本,第11-12页。诗中提到小龙山的庙会,而且特别说明“天井山,亦名龙山”。另外,周如锦还撰文《六月十三即事》,描绘了六月十三小龙生日当天求雨不得的愁苦之境:

六月十三日,小龙之生辰。大旱即三年,是日雨亦沦。

谣俗久传此,不知所根因。天工良互杳,龙亦恠且神。

孰能测其生,及生在何旬。城东天井山,鬼工凿嶙峋。

透雾,也称视频图像增透技术。大华透雾技术主要分为电子透雾和光学透雾两种。大华电子透雾基于ISP上算法实现,适用于一般的轻度雾霾环境使用,主要优势有:

小龙所窟宅,华池在昆仑。二月与启蛰,及此祈甘霖。

年年烦牢醴,有司荐明禋。譬如称觞贺,施雨酬嘉宾。

或酬或不酬,往事难悉陈。去年及今夏,膏泽常苦屯。

平时不敢望,生辰谅殷殷。反招火龙来,千里鏊红尘。

麦黍已半获,岂稻焦若燔。三年诳其二,谚语谁当询。

小龙婿何处,老龙故未墐。受享无灵验,老龙胡不闻。[注](明)周如锦:《紫霞阁文集》卷二,文华石印局印,民国十四年刻本,第21页。

这段文字显示,在明朝万历年间,小龙的生日已定为六月十三。每年二月二和惊蛰,官方会在小龙山举行祈雨仪式。诗句“小龙婿何处,老龙故未墐。受享无灵验,老龙胡不闻”,似乎暗示当地有老龙、小龙两位龙神。从该诗文中,尚未发现明晰的秃尾巴老李信息。

《崂山续志》收录了万历初即墨县丞周璠所作《天井山》:“玉井高擎类鬼工,每于岁旱慰三农。片云贮石藏灵雨,勺水惊雷起蛰龙。色映松杉春漠漠,气涵星斗夜溶溶。甘泉自有清冷味,无用蒙山问紫茸。”[注](清)黄肇颚:《崂山续志》,山东地图出版社,2008年,第347页。该诗不仅赞颂了天井之龙解旱施雨,而且“气涵星斗夜溶溶”一句,同样提到井中之龙夜涵星斗发光的描述。乾隆版《即墨县志》收录了范炼金[注]范炼金,字大冶,明代即墨人,诸生,以古文词赋为世所推,而诗名尤著。的诗作《天井山》:“寻春萧散过龙山,杖扪苍苔四眺间。石液倒衔星斗入,云根常带雨雷还。西连雉堞屯霞色,东接鲸溟近曙颜。一自幽人泼墨后,蛟珠错落起苔斑。”[注]尤淑孝修,李元正纂:《(乾隆版)即墨县志》卷十,中国和平出版社,2005年,第350-351页。范诗描写了龙山之龙行云布雨,夜间井中之龙“倒衔星斗”,与周璠的“气涵星斗夜溶溶”相呼应。

文献资料显示,至迟到明代,天井山已经有了“龙山”的俗称,而且提到天井之水、龙远通大海,暗含着与海中龙王的关系。神龙行雨时,“应知沛濹先吾土,伫见甘霖遍九垓”,特别讲究地缘情感。

(二)清代文献记载

乾隆版《即墨县志》中收录了清康熙二年癸卯科举人、被称为“邑诗人之冠”的黄垍所作《天井山记》:

山之巅有石井,东西广三四步,南北倍之,四隅廉峻方似削,若人工修剔而无斧凿痕,故曰天井。其深达数十丈,于山之高下且相倍焉。其水清冽渟注,以物投之,锵然有声,佥曰:此海窍也。下通蛟龙宫,每氤氲出云气,与天气接而雨泽降焉。井之北为龙神祠,遇亢阳,邑侯步祷,命土人悬筐,涤井中瓦砾沙碛,往往获异物。不移时甘霖大澍,阖邑士庶莫不知其为龙之灵也。附近居民,尝于阴霾昼晦,见苍龙自井出,上属于天,鳞角爪牙可指数,倏忽风雨暴至乃不见。因名为小龙山云。呜呼!崂山名胜大都不越数十区,而天井居其一,且于墨最近。余生长于墨四十二年,始得一览观焉。俯仰太息,以慨其游之不早,乃知世之鹜远忽近,足不离户庭,而竞言岳渎之奇者,与余游天井山何以异哉![注]《(乾隆版)即墨县志》卷十,第270-271页。

黄文增加了更多的神幻与民间色彩,并且解释了小龙山之名的来历,是得自附近居民亲眼见到苍龙从井而出,且所到之处风雨相随。

在目前所见文字资料中,黄玉瑚[注]即墨人,乾隆三十六年举人,后担任江苏荆溪县知县。的《天井山记》最早提到天井山独有的求雨法宝——龙牌[注]龙牌,原贮于小龙山龙王殿前天井(龙池)中,明清至民国时期若逢大旱,周围村民都来请龙牌求雨,视若法宝。1992年,当地政府组织人力掏挖龙池,挖出金属制龙牌63面,均为长方形,大小有16×22平方厘米、15.5×22平方厘米不等。最早的两面龙牌是明嘉靖二十四年大乘僧人所制,上书“杀人偷盗脑血开,贪人旷语压尘埃。吃酒吃肉一时死,手接铜钱天降灾”。,并且记录了当地村民、庙祝亲眼看到井中出龙,以及亲历龙神灵应的过程:

墨邑有龙井,在邑东十里培嵝之顶。方阔四丈余,深十余丈,上下皆石,如斧凿无痕迹。俯窥一泉,澄泓幽邃,森人毛发。明时铸铜龙牌投井底,岁旱则取龙牌祀之。非数异灾,祷无不应。甚矣,井之灵而龙之神也!丁已夏,村民赛社,余曾随众登览。庙宇颇狭,檐下即井,入庙皆绕井而进,无别径。龙神威严,梁间塑二蟠龙,色苍白,须鬓爪牙,与俗所塑迥异。问之庙祝,云:龙出现时,村人记其形,请人图摹者也。窥其井幽深骇目,井南隅忽见红光如片帛。众咸指曰:“龙神现矣!雨必至矣!”时方旱,余未深信。及晡进城,至夜而果雨。迄今已十年矣,每欲记之,懒于操笔。今岁暮春,墨邑大旱,谷不播种,宿麦多枯。新任邑侯甫下车,祈祷雨沛,槁禾重苏。龙之灵亦奇矣哉!独是龙之变化莫测,大藏须弥,小如芥粒,飞天潜渊,宜在深山大泽之中。藐小数丈之山,区区一井之微,必辟其地而居之,岂爱其地气特灵欤?志书名天井,俗钦龙之神,以小龙名之。近村周氏多文人,阙而未记。余曰:井为龙所托,山以龙而灵,是不可以无记也。故记之。[注](清)黄肇颚:《崂山续志》,山东地图出版社,2008年,第345页。

光绪五年(1879)举人林钟柱作《天井山谒龙神祠》:“奇石横空凿,遥遥不记年。铁摇风铎冷,铜铸雨牌圆。岭谷千重抱,波涛四壁悬。料应天井底,长有老龙眠。”[注](清)黄肇颚:《崂山续志》,山东地图出版社,2008年,第347页。诗中提到铜铸的“雨牌”,或许是为了应和光绪三年知县宫本昂所做的十块龙牌与两块嘉靖年间的老龙牌。“铜铸雨牌圆”的“圆”,或许只是出于对仗韵脚的工整,因为目前发现的龙牌都是长方形的。

黄肇颚(1827-1900),即墨人,光绪年间贡生,在其编写的《崂山续志》中收录了本人所作的《天井山》:

天井,一名天池。池在山巅,有龙居焉。世传龙姓李氏,龙母墓在今海阳界,故此又称“小龙山”。龙甚灵,祷雨辄有应。昔有邑侯某,以公之省垣归。值大旱,不入署,自邑步祷,一步一顿首。及至山,阴云四合,甘霖立沛,其灵应多类此。池贮铜牌二,纵广各数寸,称曰“龙牌”,其语似偈似咒,明嘉靖间僧大乘造,盖镇龙也。祷雨者以为神,讨请者遍遐迩,而雨亦辄随之。光绪三年,邑侯宫子行本昂,加铸数面置池中,以应四方之求。庙在池北,供龙神像,梁间塑蟠龙二,作苍白色。相传祷于神,龙现形池中,故塑者貌之逼肖。以六月十三日为龙神诞。光绪十年,钦颁匾额,敕封九江王。今庙貌拓新,香火甚盛焉。[注](清)黄肇颚:《崂山续志》,山东地图出版社,2008年,第344、345页。

黄肇颚首次提到龙的姓氏是“李”,以及位于即墨千里岛的龙母墓,并且从龙母、龙子的关系解释天井山中栖居的是“小龙”,所以俗称“小龙山”。黄文还较为详细地介绍了龙牌的来历与发展,即从明朝嘉靖年间僧人大乘所造的两块似偈似咒、镇龙的龙牌,到宫本昂为应四方之求加铸的数面求雨龙牌,并特别提到光绪十年钦赐匾额,敕封九江王。

同治四年进士周铭旗[注]周铭旗(1828-1913),祖居即墨大留村,后迁至鳌山,同治四年登进士,著有《出山草》十二卷。的故乡就是大留村,故对天井山极为关注,在其《出山草》中有若干篇天井山的诗文,如《题天井山》:

天井山头天井水,下有龙蟠深无底。

老树蜿然矫如龙,盘龙峭壁偃复起。

群龙受命护洞门,一龙潜入碧潭里。

砉然石扇仰天井,霹雳动摇千峰紫。

烟收雾敛龙回车,劈空怒掉苍龙尾。

有时随月照龙宫,戏伴骊龙弄珠喜。

涛声谡谡效龙吟,耳畔锵然协宫徵。

我刖龙游岁屡经,由来神物久愈灵。

还山醉谱松风曲,携客酣歌龙出听。[注]转引自大留村志编纂委员会:《大留村志·附录》,内部发行,2003年,第185页。

该诗出现了黑龙、断尾等元素。“戏伴骊龙弄珠喜”,应出自“探骊得珠”的典故,指的是在骊龙的颔下取得宝珠。骊,古指黑龙,《庄子·列御寇》有“夫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渊而骊龙颔下,子能得珠者,必遭其睡也”的说法。而此前吴纪的“井底夜光常照斗”,周璠的“气涵星斗夜溶溶”,范炼金的“石液倒衔星斗入”等诗句,也呼应着骊龙得珠的典故。以此推之,天井里的这条龙应该如民间所说,是一条黑龙,而且至迟在明朝万历年间已有此说法。据当地诸多老人说,民国年间有人确实在晚间见过有亮光从龙池里射出来。周铭旗应该是在当地“小黑龙”原型的基础上,又以骊珠的典故进行装点。“劈空怒掉苍龙尾”一句与“龙尾”相关。此句应有两种解释,最直白的理解是小黑龙断尾;另一种是苍龙劈空掉尾(即掉转方向)。最关键的是“我刖龙游岁屡经”中的“刖”字。“刖”是古代五大酷刑之一,是断足、砍脚之刑。刖龙应该是被砍、被割、被断足之龙。因为人类没有尾巴,所以没有断尾之刑,但人体若像龙一样横陈,人的脚和龙的尾部是对应的,都是末端,刖龙应指龙的断尾。

小黑龙、断尾的要素在周铭旗文章中首次联合出现,再结合同期黄肇颚文章中提到的李姓、龙母墓等元素,可以推知,在二人所处的同治、光绪年间,秃尾巴老李传说的多种要素已经进入小龙山地区。从文字记载中不难发现,官绅文人的作品吸收了民间传说的部分内容。反过来说,通过对民间传说的分析,亦能加深对诗文的理解。而且,官绅文人的作品与当地百姓众说纷纭的口头传承一样,也层叠着不同时期的元素,如在周铭旗的诗文中依然保留着“近海凿龙宫”等与明代诗文相承的描写。可以说,民间文学与官绅文人创作,共同勾勒出一个层累演变的龙神形象。秃尾巴老李传说层累演变的过程,也是地方史、地方性知识层累的构建过程。在这一过程中,官民之间的“文化合谋”是显而易见的,旨在建构地方历史与民俗传统的神圣与伟大,并隐含着国家政治、地方精英与民间社会之间礼俗互动、同气相求的贯通。[注]张士闪:《当代村落民俗志书写中学者与民众的视域融合》,《民俗研究》2019年第1期。

四、结 语

透过青岛即墨小龙山地区秃尾巴老李传说的在地化过程,不难发现,所谓的在地化并不指向一个确定的“地方”,而总是有赖于内、外因素的动态构建。唯其如此,地方之间、地方之内才能在长久的张力中,保持常在常新的互动。对传说空间元点定于一尊的考证,虽具有一定学术价值,但从民众讲述及其生活实践的角度观之,则不必执着于此。或许在民众心目中,只要传说所统合的生活世界关乎其生存,即是可信可传的,便会赋予其丰富的意义,成为他们生活中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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