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希恕《伤寒论》学术思想探析
2019-01-09林毅鹏黄守清
林毅鹏,黄守清
(福建中医药大学,福州 350003)
胡希恕先生是我国近现代著名经方家,被日本中医界誉为“中国有独特理论体系的、著名的《伤寒论》研究者、经方家”。其学说易学易用,验之于临床,对国内外中医界有着巨大的影响力。下面将从六个方面对其《伤寒论》学术思想进行探讨。
1 《伤寒论》来源
对于《伤寒论》来源,各家学者有着不同的观点。一部分人以《伤寒论·序》中张仲景感于族人死于伤寒众多,乃“勤求古训,博采众方,撰用《素问》、《九卷》……为《伤寒杂病论》合十六卷”为依据,认为《伤寒论》是在《黄帝内经》的基础上写成的,将张仲景归属于“内经派”,“伤寒”是“内经”的分支。
还有一部分人则认为仲景并非“内经派”,应该是“神农派”或者说是“汤液派”,《伤寒论》是仲景“广《汤液》”而成。晋·皇甫谧在《针灸甲乙经》序云:“伊尹以亚圣之才,撰用《神农本草》以为汤液……仲景论广伊尹汤液为数十卷,用之多验”。林亿在《伤寒论》序中亦认同此说法。伊尹以《神农本草经》为药理基础创作出《汤液经》,张仲景则以《汤液经》上的药方作为基础,结合临床,作出了《伤寒杂病论》,故《伤寒论》中才会出现“新加汤”“桂枝麻黄各半汤”“桂枝二麻黄一汤”等一系列加减方、合方。
胡希恕亦赞成《伤寒论》是“广《汤液》”而成。《汤液经》是以方剂为主,相当于我们现在的《方剂学》,《伤寒论》是将《汤液经》的药方在各个疾病当中进行发挥运用,故为“广《汤液》”。而关于《伤寒论序》中提到的撰用《素问》、《九卷》、《八十一难》、《阴阳大论》的说法,胡希恕认为是王叔和整理《伤寒论》时编撰的。《宋史·艺文志》亦记载《金匮要略方》三卷和《金匮玉函》八卷为王叔和所集。且关于《伤寒论》的《伤寒例》、《金匮要略》的《脏腑经络先后病脉证第一》和“小柴胡汤”等方后的加减法,胡希恕认为皆是王叔和所撰[1],不足为凭。
2 “六经”概念及六经八纲体系
“六经”首见于《黄帝内经》。《黄帝内经·热论》云:“伤寒一日巨阳受之……二日阳明……三日少阳……四日太阴……五日少阴……六日厥阴……三阴三阳,五脏六腑皆受病……则死矣。其不两感于寒者,七日,巨阳病衰……十二日,厥阴病衰……病日已矣。”在内经体系中,伤寒“六经”的实质是经络辨证。疾病的传变次序是太阳、阳明、少阳、太阴、少阴、厥阴。患者或因“三阴三阳”都受病而死,或由太阳至厥阴病气逐经衰退,十二日而病愈。
虽然《伤寒论》中“六经”的编排次序与《内经》的编排次序一致,但是胡希恕认为《伤寒论》之“六经”和《黄帝内经》的“六经”有所不同,其实质是“八纲”辨证。八纲,指的是阴、阳、表、里、寒、热、虚、实。阴阳是矛盾的两个方面,积极为阳,消极为阴,兴奋、发热为阳,抑制、沉衰为阴,太过为阳,不及为阴。由此将疾病分为阴阳两大类。表即是体表,即躯壳,身痛、头痛、关节痛都在体表,反应在体表的阳证就是表阳证(太阳病),阴证就是表阴证(少阴病)。里指的是消化道,“阳明之为病,胃家实是也”,阳明病就是里阳证,而太阴病就是里阴证。不在体表,也不在消化道,就叫半表半里(胸腹腔间)[2],属阳的就叫少阳病,属阴的就叫厥阴病。寒热,寒指的是寒性证,热指的是热性证。若患病机体反应寒性证候,即为寒证;若为热性证候,即为热证。而具体到各个证里面还得再分虚实,比如阳实热,阳虚热。具体的划分可参冯世纶老师的《经方医学 六经八纲读懂<伤寒论>》[3]一书,这里就不赘言。
关于六经的传变次序主要有表里相传和阴阳转变两大类。由表传里,或者由表传半表半里再传里,此为表里相传。而由阳证转阴或由阴证转阳,此为阴阳转换。而关于《伤寒论》编排次序太阳、阳明、少阳、太阴、少阴、厥阴的问题。胡希恕认为这是因为半表半里症状复杂,不像表、里病那么单纯,因此先谈表、里病,既不是表病,也不是里病的,即是半表半里病。故编排次序虽与《内经》六经传变次序一致,但实质不同矣。
3 “病发于阳,病发于阴”
《伤寒论》第7条:“病有发热恶寒者,发于阳也,无热恶寒者,发于阴也”。历代医家对“阴阳”的认识并不一致。柯琴《伤寒来苏集》云:“阴阳指寒热”。“发于阳”指患者有发热,“发于阴”无发热,并无深义,此乃以症状分“阴阳”。而喻嘉言在《尚论篇》认为“风为阳,卫亦阳,故起病于阳;寒为阴,营亦阴,故起病于阴。”此是以风寒营卫分阴阳。钱天来在《伤寒朔源集》云:“发于阳者,病入阳经而发也;发于阴者,邪入阴经而发”,此以阴经和阳经分“阴阳”。
胡希恕与诸家不同,他认为这里的“阳”指表阳,而“阴”指表阴。在疾病开始阶段有两种表证,一类有发热恶寒者,发于太阳,此称为表阳证,治与麻黄汤、桂枝汤;另一类无热恶寒者,发于少阴,称为表阴证,治与麻黄附子甘草汤、桂枝加附子汤。
表阳证治与麻黄汤、桂枝汤易懂,但为何表阴证治与麻黄附子甘草汤、桂枝加附子汤?《伤寒论》第302条:“少阴病,得之二三日,麻黄附子甘草汤,微发汗,以二三日无(里)证,故微发汗也。”表阴证是指在表的阴性症状,病人虽有外感,但无热恶寒,反而出现了欲寐,脉微细等症状。此时疾病尙在表而未入里,可与麻黄附子甘草汤微发其汗解表进行治疗。少阴病为虚人感冒,本不该发热,若反发热,应与麻黄附子细辛汤[5]。(301少阴病,始得之,反发热脉沉者,麻黄附子细辛汤主之。)而若患者感冒汗出,若发于太阳本应用桂枝汤解肌进行治疗,但因为机体功能沉衰,发为少阴,出现恶寒无热、汗漏不止、四肢拘急等症,应加附子振奋机体功能,与桂枝加附子汤[2]。(20太阳病,发汗,遂漏不止,其人恶风,小便难,四肢微急,难以屈伸者,桂枝加附子汤主之。)
4 从“津液”和“能量”角度解释仲景脉学
在《伤寒论》研究中,胡希恕提出了从“津液”角度来解释仲景脉学。像在讲解太阳病为何会出现“脉浮”的时候就谈到,脉浮是血管充血。当人体受到外面的寒气,要出汗对抗外邪,大量的体液往上往外,头顶充血导致头疼,故“头项强痛”,体液和热一起聚在体表,人体和外界产生温差,故“恶寒”,此为“太阳病”[2]。无汗,脉管充血,故“脉紧”,为“伤寒”病;而有汗,人体水分部分丧失,脉就不那么紧,称“脉缓”,为“中风”病。
然而,导致脉象出现“浮沉紧缓”除了“津液”之外,还有另外一个因素——“能量”,或者说是“热”。在解释“太阳病”为何会出现“头项强痛”时,胡希恕认为是体液和热一起往上冲,头脑充血所致,而出现脉浮其实除了津液相对充足外,也有发热鼓动脉管,使脉管充盈的因素。若仅津液充足而无热,脉象也不一定会是浮脉。像《金匮要略·痉湿暍病脉证治》中“太阳病,关节疼痛而烦,脉沉而细者,此名湿痹。”此时湿痹证的脉就是沉而细。“脉得诸沉,当责有水”,胡希恕在解释湿病的脉象谈到“要有热就浮,没有热就沉”[1]。说明“热”或者说“能量”也是造成脉象“浮沉紧缓”的重要因素。
其实这又回到了“阴阳”的概念,只是胡希恕将其具象化而已,“阴”成了“津液”,“阳”成了“能量”。像桂枝汤“阳浮而阴弱”,能量有余而津液相对不足。而麻黄汤“脉阴阳俱紧”,就是津液和能量都比较充足。而少阴病,“脉微细”,“细”是津液不足,“微”是能量不足,人体“津液”“能量”都不足,就出现了“但欲寐”的情况。但胡希恕认为少阴病是表阴证,脉本应该是浮的,但患者本虚,津液不足,故脉象转为微细[2]。
5 伤寒与温病
《难经·五十八难》云:“伤寒有五,有中风,有伤寒,有湿温,有热病,有温病,其所苦各不同”。受到这段话的影响,历代许多医家一直把温病归到伤寒,把温病按照伤寒来治疗。直到温病学的兴起才逐渐改变这种情况。
胡希恕认为温病不同于伤寒、中风,它是另一种病,而不是“太阳病”。《伤寒论》第6条提到“太阳病,发热而渴,不恶寒者,为温病”。胡希恕认为此处“太阳病”只是类太阳病而非真太阳病。患者有类似太阳病表证的症状,比如说脉浮,头痛等等,但患者没有恶寒的症状。《伤寒论》第1条太阳病总纲就讲到——“太阳之为病,脉浮,头项强痛而恶寒”,因此,恶寒是太阳病的一个必备要素。而不恶寒,反而发热口渴,这就不是太阳病,而是温病。这条相当于一条鉴别诊断。像《金匮要略》中也有类似的写法,比如在《痉湿暍病脉证治》中就提到“太阳病,关节疼痛而烦,脉沉而细者,此名湿痹。”此处的“太阳病”也是类似太阳病,患者出现“关节疼痛”,有类似太阳病表证的症状,但其“脉沉而细”,这不是太阳病表证的脉象,因此诊断为“湿痹”病[1]。
而《伤寒论》第6条后面就提到了温病被错误治疗的不良后果。若把温病错误的当成太阳病,按照伤寒、中风发汗治疗,那就会由于误治,转成“风温”。出现“脉阴阳俱浮,自汗出,身重,多眠睡,鼻息必鼾,语言难出”等症。若误用下法,则会损伤人体的“津液”,出现小便量少或失禁,眼睛发直等症状。若用火攻,火上浇油,人体“津液”进一步损伤,患者轻则发黄,重则出现“惊痫,时瘛疭”,色“若火熏之”等症。反复的失治误治,甚至可能危及生命。因此,温病的治疗应该禁汗、下和火攻。那应治与何法?用清热法。182条说到“问曰:阳明外证云何?答曰:身热,汗自出,不恶寒,反恶热”。而温病也有“自汗出”,“发热”“不恶寒”,还多了“渴”,“渴”和“出汗”都是伤津液的表现,当然阳明病也有渴,像“阳明四大症”就有提到。因此温病和阳明外证的治法是一样的。那阳明外证又是什么呢?阳明病有两大类,一种就是“又热又实”,里热严重,实结在里,即“阳明之为病,胃家实是也”,治疗应用下法。而另一种是“但热不实”,只有热,里还没成实,这时候腹征就按不出来,只能看“外证”,即“阳明外证”,里还未成实,不可用下法,应予白虎汤清热。因此仲景在《伤寒论》中就提出温病不同于太阳病的观点,治疗方法上更与和伤寒、中风有所不同,应参阳明外证。
6 创新与不足
胡希恕解读《伤寒》,有创新也有不足,最大的创新是将八纲与六经结合,以八纲统六经,提出《伤寒论》六经八纲理论体系。而第二大创新就是从“津液”和“能量”角度去解释仲景脉学,使研究伤寒不再仅拘泥于症状及脉象,更深入到为何会出现这些症状和脉象,使“脉证”更加浅显易懂。
然亦有不足之处。一、弃《易经》而谈伤寒。受时代影响,仲景在写《伤寒论》的时候,参杂了周易术数部分内容,如第7条“发于阳,七日痊;发于阴,六日愈。以阳数七,阴数六故也。”这种思想受时代限制难免有点牵强附会之言,但对于我们推断疾病的发生发展和预后还是有一定帮助的,比如五运六气学说就是在这种思想指导下发展起来的,至今仍在治疗疾病中发挥着重要作用。中医许多思想受到时代影响,存在着“不以数推,以象求之”的特点,或许现代科学没法解释,但亦不能完全否定。第二个不足是对《伤寒论》中小青龙汤、小柴胡汤、四逆散等方后的加减法进行否定。胡希恕认为此为王叔和添加,不足为据。但末学认为加减方不论是谁添加,有用就吸收,没用就暂放,辨证地进行批判继承。此外,由于胡希恕对仲景脉学的研究并未留下太多的书面资料,只在段治钧编著《胡希恕讲仲景脉学》[4]一书的总论、第一章(浮脉)、第二章(沉脉)和一些讲座中偶尔提及,虽然段治钧教授亦有在其基础上进行发挥,但其并未完全从“津液”和“能量”角度去解释仲景脉学,不免可惜,这或许可作为以后我们进行研究的一个方向。
7 总结
胡希恕解读《伤寒论》的角度新颖,内容创新,其中也存在一些不足和理论的矛盾之处,但其创建的“六经八纲”理论体系确实极大方便了学者理解、运用《伤寒论》,为《伤寒论》的学习者和研究者留下了一笔宝贵的财富,希望后来者能在其基础上不断完善,以更好的指导临床。末学学识有限,不足之处还望雅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