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 跑
2019-01-09○曾剑
○曾 剑
我不该与父亲剑拔弩张,可是,弩已张开,无法收场,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不敢把箭射向父亲,就把自个儿射了出去。我在后山坡,沿着曲曲弯弯的山路前行,细石子不时透过我薄薄的布鞋底,硌着我的脚。隐隐的疼痛提醒我,我在奔跑,却不是逃离。我几次回头,希望父亲追上来,但是,父亲的身影始终没有出现。
我从未如此渴望父亲摇摇晃晃的身影。父亲腿跛,年轻时在石头窝起石头,伤了膝盖。
事情发生在一小时以前,因为没给我准备好学费,我骂了父亲。我当时好像并不只是为了骂他,就是要找个人出气。我骂他:你有个么鸡巴用,就知道上骒快活。
上骒是我们鄂东北山里人的一种方言,指动物交配。
我之所以骂得这么狠,这么低俗,因为昨天晚上,他在我娘的房间里,发出一种类似种猪配种的声音,此刻,那种声音在我耳旁响起,它提醒了我,我脱口而出。他没能把我的学费准备好,惹我生气,我自然拣最难听的,最刺痛他的话骂。
那一刻,我估计我是疯了,要么就是不想活。我刺激他,希望他追上来打我。他虽然腿跛,但我年少,他打我还是没问题的。他就是打不过,我也不能还手。我若还手,就是反上,要遭全村子人的唾弃。
我等着父亲拿起墙角他干农活的锹,来拍我的后背,或者用锹把敲我的腿,他以前这么干过,但这次,他没有。他竟然一屁股坐在我家门槛上,号啕大哭,仿佛没有学费上学的不是我,是他。
他像一个女人那样哭泣,这让我无地自容,目不忍睹。他不追我,我就没有台阶下,我就只能一直往前走。走了几里山路,一条柏油路横在我面前,我随后看见一辆长途汽车。车前招牌显示由县城去往武汉。我没想坐车,我没想走那么远,我想把家乡的山路走到尽头,再往回走。可是,长途汽车轻轻地,稳稳地停在我身旁。司机服务态度那么好,近乎虔诚,我没有理由不上车。我的双脚,就不由自主踏上去了。
幸好,口袋里还有二十块钱,那是我学费的一部分,却离我学费的总数差很远,买一张车票,倒是够。
两个半小时候后,长途汽车把我扔在循礼门,我才知道,茫茫人海,我却举目无亲。我后悔出逃,事实上,我从离开家的那一刻,就开始后悔了。我逃跑,其实是演戏,哪知演成真的了,父亲不来追我,他顾自像一个女人一样,坐在门阶上哭泣。
母亲要在家就好了。她要是在家,她就会骂父亲两句,然后来追我,毕竟,我是她的独子,她是爱我的。母亲来追我,我就有台阶下。可偏偏这天,母亲不在,她去镇上给人织土布,挣点小钱。镇上有些富人,绫罗绸缎穿够了,时兴穿土布,吃野菜,说是返璞归真,回归大自然,却不到大自然中来,让山里的女人带上土布,带上山里的野菜、野猪肉、土鸡蛋,与他们兑钱换物。
相中母亲土布的那户人家,要母亲去她家织。他们说,看母亲织布很有趣。这与母亲织好土布拿去卖感觉不一样,这样,母亲便像他家的佣人。父亲不想让母亲去,母亲去的态度坚决,他们为此还吵了架。他们从天黑开始吵,吵着吵着,声音就大了,屋子里突起一声巨响,估计是父亲将某个物件砸在地上,母亲反驳父亲的声音戛然而止。
时间不长,他们的屋里,就传来猪场种猪发出的那种声音。我用被子蒙上头,沉沉地睡去。
早晨醒来,母亲已经不在了。她说服了父亲,去了镇上。
母亲要在家就好了,我与父亲吵架,动多大的干戈,母亲出面,都能化为玉帛。
唉,现在想这些也没用,我要做的,是找一个歇脚的地方。这时候,我想到了一个人,李大头,他的大名我不知道,他的诨名更适合他,更让我刻骨铭心。他有一个奇大无比的大脑袋,那只脑袋让他看上去没有脖子,脖子上的肉,像都长在脑袋上了。村里人说,一般人的头,大概有十斤左右,十一二斤的头,就很大了,李大头的头,有十四斤。到底多重,没人敢砍下来称一下,估重而已。
可是,武汉这么大,上哪儿去找李大头?他年前回村子,说他在城里当包工头,说他在武汉买了房。他经常说的地方,有前进一路,前进二路,六渡桥,偶尔也提一下中山公园。我向一个抄着汉口口音的人问路,他反问我,你到底要到前进一路还是前进二路还是六渡桥?我想,前进一路前进二路有两条路,而六渡桥只有一个,那就上六渡桥吧。
我按那个人的指引,坐公共汽车到了六渡桥。我下了公汽,没走多远,看见一个人坐在桥下。他的头奇大,我起先以为是一个人用黑色头巾裹了头,近了,才看清是一个大脑袋的人。这人的脑袋也太大了。我忍不住细看,天啦,这不是李大头吗?他不是包工头么,怎么坐在这里?像个流浪汉。应该不是他吧,也许是另一个长得像的人。我抬腿往前走,就听见有人喊我:小贱!我愣在那里,吓得不轻,在这个陌生的城市,居然还有人知道我的小名。
我回头,那个大脑袋的人站起来,他冲我笑。是他,他不但脑袋大,嘴也大。门牙也大。这三个特点叠加在一起,我便确认,他就是李大头。
李大头站起身,往他的大嘴里塞根烟,把皮包夹在腋下,恢复了老板的形象。
我感到头顶的天空裂开一道口子,灿烂的夕阳照耀着我。太神奇了,偌大的武汉城,李大头纵然头大,也不过是海里的一根针,我居然这么轻松地找到了他。他坐在马路牙子上,好像就是为了等我,真是天无绝人之路。莫非我的福气来了?此刻,我想起我的父亲,他给我起名“吕有福”,我一直觉得这个名字土,俗气,想改回来。现在看来,这名字还真的给我带来好运。
李大头拍拍他屁股旁的石块让我坐下,好像那长方形石块是一只凳子。我便在他身边坐下。当一个年近六十,满脸褶痕的老人被大头拦下来,要带他到他的工地时,我才知道,我与李大头说是巧遇,却也有着必然:他原来是特地在这里揽人。像我这样的接近流浪汉又不是流浪汉的人,都在他的视界里。
老人叫王幸福。
李大头说,行了,今天就这样,走,回我公司。
我们离开六渡桥,走进一个胡同,再转入一个胡同,弯弯转转,到达一幢多层楼前。我以为到了地方,一路奔波,我双膝酸软,急需休息。李大头依然领着我们走。我们进了一个更为狭小、更为隐秘的胡同。这让我感觉像是在干什么坏事,比如毒品贩子送货或取货。幸好我身后还跟着一个王幸福。他的存在,让我少了恐惧。
一条胡同走到尽头,没胡同可拐,一幢多层楼拦在我们面前。李大头走进楼洞,楼洞漆黑无灯。李大头掏出钥匙,打开一道铁门。我们进去。屋子里有三个人,坐在地铺上玩手机,屋外的光线透过半遮半挡的窗帘,打在他们脸上,还有手机反射的光,他们的脸便半人半鬼。如果前面没有李大头,后面没有新来的王幸福,我肯定拔腿而逃。
屋子里简陋、肮脏,充斥着一股人体散发出来的汗酸味。我第一感觉就是,我进到了传销窝。短暂犹豫之后,我决定撤。李大头一把薅住我,说,走,我带你去吃饭。他这句话,像一根的力的手指点中了我的死穴,我无法逃离。
李大头没有带新来的王幸福,屋子里其他的人他也没带,这让我觉得初春乍暖还寒,寒中透着暖意。到底是一个村子的人。
他只给我买了一只葱油煎饼。那油像溶化了的沥青,黏稠,污黑发亮。饥不择食,我脑子里没有垃圾食品的概念。
我说,大头哥,你也吃一张。大头说,我不饿。他声音大起来,带着不满的神情。他说:别大头哥大头哥的,叫老板,李老板。还读书人呢,书读到屁眼里去了。
李大头带着我,到不远处的一家劳保店,买了一床被子。粗糙的绿布面,里面的棉絮一团一团的,硌手,是垃圾棉。可我都这样了,哪还有资格挑肥拣瘦,有个地方栖身就不错了。
我问:大头哥,啊不,李老板,这房子是你买的?李大头说,是的。一直想重新装修一下,没得空。
我们回到楼道里,隔壁的门开了,一个老太太探出头来,冲李大头说,后生伢,你该交房租了哩。你把房租钱准备好啊,我儿子要来收房钱。
李大头闪身进屋,回头朝我说,这个老太太,老糊涂了。房子我买下来了,房钱早就给她儿子了。
他这话为何不当着老太太的面说?我表示怀疑。
不过,这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里面还有一间屋,有卫生间,厨房。李大头喊:乔三喜,做饭。一个瘦小的身影从地铺上弹起来。我这才注意到,是一个很小的孩子,年龄在我之下。天暗下来,他打开灯,灯光照着,那是一张清秀的脸。他把手机塞进裤兜就去做饭。他焖米饭,洗菜。菜是白菜和土豆。他干得很在行,轻车熟路,看来在这儿不只一天两天。
李大头住里屋。乔三喜做饭的工夫,他洗了头,头发还没干,头发紧贴头皮上,那只大脑袋便越发像一个篮球。我才明白,他为什么像妇人一样,留着齐肩的短发,还将头发末梢烫成卷。
吃晚饭时,我认识了吴国栋,他长得粗壮,看起来有力气。半锅饭和半锅菜都是他的。他吃得飞快,也不怕烫,也不怕噎着。李大头同他说了句话,话语中流露出让他走的意思,他反问李大头,怎么,没活干了?没活干,那大伙都得撤呀。李大头说,很快就有活了。他说,那李老板为何要我走呢?莫非饭都供不起?李大头露出一丝冷笑,他自然不能说供不起一个打工仔的饭菜,那样显得他没实力,他找来的这些力工都得跑。李大头说,你随便吃,随便喝,大活马上下来了。在这儿干一天,够你吃一年的。
我们就等着李大头的大活。
我因为吃过葱油煎饼,晚上的饭菜,清汤寡水,对我没有吸引力。我喝了一碗汤,那汤上飘荡着油星子。
饭后无事,谁也不理谁,各自玩着手机。王幸福的手机不是智能的,没法玩。他把手机放进口袋里,仰望天花板,睁着眼,什么也不干。这让我佩服,一个人,居然能什么也不干,就那么静静地睁眼躺着。
李大头不管我们,自己出去了。我们刚睡着,他回来了,带来一股寒气。他骂了句,狗日的,开春了,还这么冷,莫不是倒春寒。
他进到里屋,屋里静下来。几分钟后,他将门推开一道缝,那张大脸变得狭长。他的声音从门缝里挤出来:小乔,上我这儿睡。
里屋有一张比双人床小比单人床大的床,勉强能挤下两人。乔三喜赤裸着身子,像一条泥鳅从被子里钻出来。他套上衬裤,上身依然光着,依然像一条泥鳅,钻进那扇门的窄缝。
屋子里很快想起鼾声。响屁连天。我们破天荒地睡了个懒觉,被李大头喊起来时,天已完全亮了。我们提着裤子,急匆匆寻露天厕所。室内的厕所不够这么多人排泄。
还是乔三喜做饭。李大头说,我们的工作累,苦,甚至有一定危险性。乔三喜小,室外的活,尽量不让他干。这话使我对李大头有了敬意,觉得他有爱心。吴国栋却往歪处想,他小声问乔三喜:昨夜李大头是不是把你睡了?乔三喜没有回答。他望着吴国栋,很茫然,似乎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我说,你莫瞎扯,他又不是女伢!吴国栋没有直接回答我,只淫邪地笑。
一连几天,屋子里始终是五六个人。今天这个等不到活干,走了,明天李大头再领进来一个。他供我们吃供我们住。人挤在地上睡,吃的全是白菜炖萝卜,有时换成白菜炖土豆。屋子里弥漫着传销的味道,但似乎又不是传销,李大头并未让我们交钱入会,也没让我们发展新成员,屋子里人人都是他亲自上街面找的,就像那天他拦下我和王幸福。
条件艰苦,但对于我这个离家出走的人,已经是天堂了。我来找他,先是想找个地落脚,然后借点学费。现在见他这个样子,我张不开嘴。
与我不一样,乔三喜出来,家里人是同意的。他读不进书。他说,他喜欢书,书不喜欢他。书像迷魂药,让他迷糊,见到书就犯困。
王幸福是以一个老光棍的身份出现在这个屋子里的。你不同他说话的时候,你会以为他是哑巴。必须要说话的时候,他也是木讷的。他的目光不正视人。他会躲到门外的楼道里抽烟,但常常被李大头叫回来。李大头似乎是怕他跑了。乔三喜做饭的时候,他会去帮他,李大头会把他推开,说,你到外屋待着。李大头说他脏,公开表示对他的嫌恶。李大头的态度感染着我们,我们也都对王幸福表示出嫌恶。但王幸福似乎感觉不到这些,他慢慢地吃饭,早早地睡觉,很早地起来去室外寻公厕。
吴国栋说王幸福:活着也叫个人,怕是死了,家里都没得人来找他。白瞎了“王幸福”这三个字。他的话我不爱听,我叫吕有福,名字也带着个福字,我觉得他在奚落王幸福的同时,也在含沙射影讽刺我。
他的话却引起李大头的兴趣,李大头当即问王幸福:有媳妇没?王幸福说有。吴国栋冷笑一声,说了句粗话:听他说,他能有家?瞧他这个样,给他个媳妇他都不知道咋×。
我们都笑,李大头也笑,他还发表了一句感叹,称王幸福为多余的人。李大头如此评价王幸福,直接导致我们对王幸福更加冷漠和疏远。正当我们怀疑这个“多余的人”会在众人的挤兑中明智地选择离开时,他不但没有离去,反而得到了李大头的重用。他被李大头送到不远处的施工队学钢筋工。一周之后,他回到我们的居所,由“王幸福”变身为“王师傅”,被我们师傅前师傅后地叫着。那几天,王幸福看上去真的很幸福。
一天晚上,我们的猜测得到了印证,王幸福的确是个老光棍。他长得还端正,没娶到女人的原因,是他富农的成分。他年轻时,成分高,没有姑娘敢嫁他,后来摘了帽子,他的年龄也大了,慢慢地,就名副其实活成一个老光棍,活得卑微。这次李大头让他去学钢筋工,当师傅,倒是给了他自信,他脸上第一次有了笑容。
来活了,并不是轧钢筋,是拆脚手架。当一栋楼建完后,施工队急着奔赴另一个工地,他们赶时间,挣大钱,没时间做后续的工作。李大头就把收拾新楼的建筑垃圾,以及拆卸脚手架这样的活揽下来。
清除建筑垃圾的活,我们干得惊心动魄。那些新建成的楼房是多层,不是高层,没有电梯,我们沿着楼梯爬行。楼梯都没来得及装护栏,站在顶层往下看,楼梯间的缝隙像刀斧劈出的无底深渊,我看得两股颤颤,双腿松软。还好,楼梯只是我们进到每个楼层的通道,那些垃圾,不用我们运载,我们把它们装入蛇皮袋,扛到西北角一个窗口处。窗外有一只吊篮。我们将垃圾搬到吊篮上。吊篮有专人操作,上上下下,起降匆忙。
这幢楼的建筑垃圾清理完毕,我们休整一天,中午吃了一顿好饭,饭后每人拿到一百块钱。李大头说,这不是工钱,工钱要比这多很多,这只是预支。
一百块,除了我和王幸福,他们半天就都在网吧挥霍了。
接下来的工作,是拆除脚手架。脚手架由钢管组成,每一根钢管是用铁扣环固定在相邻的钢管上的,环环相扣。拆卸脚手架,先得顺着脚手架爬到顶端,从顶部往下拆。每拆除一根钢管,先把固定钢管的扣环拧下一只,另一只拧松,抽出钢管,将钢管往下传递。这活危险,我们有自制的保险绳,但那只不过是心理安慰罢了。至于头上的安全帽,它救不了任何人的命。
除了乔三喜,我们都上了脚手架,不过不是正式工作,上得不高。王幸福给我们做示范。中午吃饭的时候,乔三喜说,看我们在脚手架上往上攀登,像蜘蛛人。他说我们很牛。
他哪里知道我们内心的恐惧。
这个晚上,我们的饭菜出乎意料地好,李大头给我们开会,先说这项工作虽然有一定危险,但报酬挺高。他以我为例,说这项工程下来,我的学费没有问题。吴国栋想换一部苹果手机,乔三喜想买一双安踏运动鞋,王幸福只想把钱揣进衣兜。各人有各人的想法。李大头说,没问题,一点问题都没有,这活干下来,你们的理想都能实现。
李大头接着给我们讲安全问题。他将我们分成两组,组长是王幸福和吴国栋,我们任何人,只能传递被拆卸下来的钢管,不能去拆卸。王幸福是师傅,拆卸的活,由他来干。他年龄最大,安排在最上面。王幸福说,我怕。大头说,没事,安全得很。你年龄大一些,沉稳。难道让乔三喜那样的小崽子去做?吕有福也不行,他是个书呆子。
另一组拆卸的活,由吴国栋亲手操作。他说吴国栋成熟、稳重,有力气,是干建筑的料。其实我们还可以分出一组来,那样效率会更高,李大头却没有,他似乎并不关心拆卸工作的进度。
吴国栋本不想爬到最顶端干拆卸的活。他喜欢打下手,混日子那种,但李大头给他个组长的头衔,又把他表扬一番,他就很乐意地接受了。
接着我们签合同,大意是,乙方(我们)中的某一个人,如不慎坠亡,甲方(建筑承包方李大头)赔偿死者家属二十万。若是伤残,则根据伤残情况而定,二十万封顶。吴国栋说,这钱太少,矿井里死了一个人,至少赔四十万,有的还赔到了八十万。
李大头说,给你一百万,你也不愿意死。还能真的死人?这只是个形式,是施工前必要的一个程序。
干活就死人,我挣鸡毛钱!李大头以说。他的语气夹杂着不满。我们便都不再吱声,都在合同上签了字。
第二天清晨,我们匆匆吃过饭,就攀上脚手架,按李大头的交待,分两片,一片王幸福带领,一片交给吴国栋。王幸福靠西,吴国栋靠东。李大头反复强调,要我们每个人占据好自己的位置,组长守好自己的区域,一组成员不能越界到另一组的区域去干。本组人占位顺序也不能颠倒。谁不遵守,扣谁工钱。
我被分到王幸福手下。王幸福在最高点,他每拆除一根钢管,递到我手中,我再传递给下面的人,直至钢管到达地面。
半个上午过去,恐惧感慢慢消逝,我甚至感到很刺激,很好玩。中间几乎没有休息,小解时,他们背对着巷子里的行人,朝着新楼 尿。我是学生,讲文明,不好意思站在脚手架上撒野,我撤下来。巷子里有人来往,我抹不开这个脸,向我们的住所飞奔。脚手架上传来唏嘘声,他们一定在说我“懒驴上磨屎尿多”。我把他们的声音扔在身后。
我开门,进到屋子里,撒了一泡长长的尿。我离开时,习惯性地扫视了这猪窝一样的栖息地,我发现里屋李大头的门没有锁。我一直对里屋充满好奇,我将脸凑上去,透过门的缝隙,发现里屋没有人。卫生间有动静。我由此判断,李大头在卫生间。
我钻进里屋。我蹑手蹑脚,不让脚下发出一点声,这是我读书时,与城里几个同学学的本事。我们经常在他们的爸妈睡熟时,悄悄进入他们的家。
李大头几乎不离身的手提包忘记收起来。那一刻,好奇心战胜了道德、素质、人品等字眼。我迅速地拉开皮包的拉链。我看到的是我们签字的合同。我正要将包拉上,包的夹层里,一张纸的角露出来。我轻轻抽出,是另一张合同,合同上说,施工如若亡人,理赔四十万。甲方是某建筑公司,乙方是李大头。我脑袋轰响。这么说来,我们帮李大头干活,若果死了一个人,他能从死人身上净赚二十万。那合同不但有双方的签名,还盖着公章。我望着那鲜艳的公章,仿佛是我的血在成环形流淌。
李大头的手机也在他的办公桌上。我拿起他的手机。手机黑屏,我很快解除了密码。他密码线路图曾被我窥见过,我记住了。
手机上,他的百度记录最近几条,全是工伤死人赔偿问题,再往前,则是查询脚手架怎么扣扣环更牢固,能否似扣非扣,扣得半紧不松;扣得半紧不松时,那根与之相连的钢管,是否能承受一个人的重量。
当然,他搜寻的问题太奇葩,百度并未给出准确的答案。
他为什么要搜索这个?陷害?谋杀?不不不!我打断自己,不让自己往下想。人命关天,他虽不是善良之辈,可杀人这么大的事,我料想他还不至于。
我向工地疾走。疾走的路上,有一幕在我脑子里反复出现。昨晚,李大头给我们开过会后,走出了我们的住所。他随身带了一把活口钳子,那钳子把长,斜插在他的裤兜里,钳子把露出一小截。
莫非他提前在脚手架上做了手脚?吴国栋说王幸福死了怕是没人来找他的话,曾让李大头双眼放光,现在回想,他莫不是把王幸福作为目标?还有那两份赔偿数额完全不同的合同。我加快脚步。村子里的传言和猜疑像乌云在我脑海里翻滚,他们说,李大头先前是我们镇建筑公司的一名建筑工人,合同工,因为手脚不干净,被开除了,自那以后闯荡江湖,来武汉搞建筑,当工头,在我们村第一个盖起三层小洋房。村子里的人,佩服他的同时,也对他充满猜疑。他当包工头发生过事故,手下死过人,咋还能发财?不赔得蛋皮耷拉凳——裤衩都没得穿?他莫不是靠死人发财?
这事蹊跷!当我意识到这一点后,我向着工地飞奔。转进胡同,我就看见王幸福在脚手架上,正往更高处攀登。他像一只蜘蛛在丝网上爬行。我正要喊他下来,未张嘴,就见他整个人突然离开脚手架,从高空下坠。他死死地抱着一根钢管,像一只鸦雀嘴含了一根树枝在空中飞翔。他的飞翔并不顺利,那根钢管碰着他身边的脚手架,敲出一片急促的声响,像编钟在演奏“疾风骤雨”。
我惊愕地站在那里。身后,一个男人的声音传来:小贱,跟我回去,你娘把你的学费挣出来了!
是父亲的声音。他喊的是我的小名,他没喊我“吕有福”。
父亲的声音歇斯底里,他一定看见了脚手架上的那一幕。他撕心裂肺的叫喊,如同一个耳光落在我的脸上,将我的脸抽转向后。我看见一束阳光从高空射下来,追光灯一样打在父亲身上,那是我最为熟悉的身影:身子歪斜,一个肩膀高,一个肩膀矮,两条腿一前一后,一长一短,成弓步前移,而不是双脚倒腾,这是这个有腿疾的人特有的跑步姿势。这使他看上去像一张被拉开的弓,也像一架运动中的犁。他脚下被“犁”起的尘埃,很快将他淹没。等他钻出尘埃时,他手里竟然多了一截木头。那截木头像一柄剑,刺向他斜上方的天空。那截他随地抓起的木头,到他手中,就不只是木头,它能接话,能传声。父亲的身体离我越来越近,声音如雷:狗种!跟我回!再无语言,剩下的话,由它手中的木头替他说了:不回,它就要像剑一样劈下来,也许是我后背,也许是我前胸,也许直奔我头顶。
父亲打我的时候,从不考虑后果。
其实,父亲不来,我也是要回的,太骇人了,不是我待的地方。
我跟在父亲身后,抬头望天。我的目光越过父亲的背影。我看见晴朗的天空飘来一片乌黑的云,大地顿时灰蒙蒙的,像升起一层雾。
我突然特别想念学校。
可是,王幸福呢,他怎么办?我双眼涌出泪水。
我停下我的脚步,转身,逃离父亲,朝着工地奔跑。父亲感觉到了,他尖厉的声音再次传来:小贱!呼声过后,是他的脚步声,一下轻一下重,那是瘸腿人特有的脚步声。我没有回头。我知道,此刻的他,就像一张被拉开的弓,也像一架运动中的犁。他手里那截木头,那截木头,像一柄剑,刺向我身后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