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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深处大侦探

2019-01-08温宏声

北方文学 2019年31期
关键词:日军新加坡部队

温宏声

世界上有妖魔吗?

你见过妖魔吗?

妖魔会告诉你,他是妖魔吗?

这里就要告诉你一个妖魔的故事,而且是一个离你家不远的妖魔的故事。

……这个故事的源头,要从那群在中国残杀军民百姓的日军第731部队讲起。

这是发表在新加坡《怡和世纪》第38期《不死的妖魔——日据时期新加坡中央医院的细菌战研发部队》开篇的话,作者林少彬。

一个很偶然的机会,听说了林少彬的名字,还有他的故事。他是新加坡人,他的祖父在二战时被日本宪兵残忍杀害,他带着这段记忆考取了日本著名的庆应大学,毕业后凭着才干和勤奋在日本的跨国公司担任要职。他从青年时代就开始搜集日本战争史料,至今已有40年,藏品海量。他虽然节俭生活为收藏耗尽积蓄,却把800多件珍贵史料捐献给新加坡国家图书馆。他曾多年出任新加坡日本文化协会副会长,并著有《日本人眼里的新加坡》一书和诸多文章。他在日本的一次集会上发表演讲说,“二百年以后我将被人们纪念”,全场为之震撼。

关于他的故事虽然断断续续、零零散散,但只是一个“731”,就足以引起我的兴趣。经多方沟通,在能听见外滩钟声的中福福世汇大酒店,我见到了这个浑身都是故事的新加坡人,个子还没有我高的林少彬先生。

一、马六甲惺惺奇遇

历史悠久的马六甲海峡名满天下,它的名字来源于旁边著名的马六甲古城。在马六甲靠近麻坡的海岸边有一个叫旺梨的地方,这里的旧国道旁有一处纪念墓地,面朝大海,遥望着海峡中的五座小岛,矗立的纪念碑寄托着后人的哀思。

2015年8月的一个早晨,在中央位置的一座墓前有一位老者和两个年轻人在上香祭拜,石头墓碑上镌刻着深沉的字迹——呷坡人委总会,1945,“九·五”殉难林揆义先生之墓。“呷”是马六甲市,“坡”是麻坡市,“人委总会”是日军投降后由两市人民推选而成的人民委员会。“九·五”是指1945年9月5日投降后的日本宪兵残杀9名人委代表的一宗惨案。1945年8月15日,日本战败投降,英军还未从印度回返到马来西亚之际,马六甲市成立了人民委员会,获得推选成为人民委员的林揆义创办了《大众报》,宣传胜利消息,揭露日军罪恶。谁也没有想到,在一片光复胜利的欢呼声中风云突变,已经投降的日本宪兵丧心病狂,包围了人民委员会,将林揆义等9名人员逮捕,利用夜幕运到海峡中的五屿岛杀害。这位老者名叫林少彬,是林揆义的孙子,身旁的年轻人是林少彬的侄儿,祭奠在默默无语中即将结束的时候,突然一辆面包车驶来,停在林少彬的车后,就走下一伙人来,林少彬凭着在日本打拼多年的经历,一眼就看出这是一帮日本人。日本人?不光是侄儿感到惊讶,就连林少彬也顿生疑惑。祖父林揆义是被日本人屠杀的烈士,现在这些日本人跑到祖父的墓地来干什么呢?两个侄儿上前把林少彬挡在身后,警惕地注视着这些日本人的动向。

一个日本青年上前鞠躬,“打扰您了,不好意思。我们是日本‘亚洲论坛的成员,我们是在高岛伸欣教授的带领下,到這里来参拜‘九·五殉职史志纪念碑的。”

高岛伸欣的名字让林少彬大吃一惊,难道是日本琉球大学的高岛伸欣教授吗?虽然久仰大名,但却未曾谋面,想不到会在这里不期而遇。

高岛下车走来,白发飘逸,一脸慈祥。林少彬快步向前鞠躬问好并自报门庭。高岛也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奇遇,显得有些激动,“原来您就是‘九·五事件的后人啊,我们每年来马来西亚参加二战受害者公祭仪式时,都要来这里祭扫。”

在新加坡有名的亚洲人咖啡座餐厅,林少彬宴请高岛教授夫妇和他的团队吃饭,并且送上一份自己刚刚在新加坡《联合早报》为纪念战争胜利70周年而写的特稿《二战70周年东京靖国大道走一遭》,这令高岛一行大吃一惊,方才知道这位“九·五惨案”遗属不但是二战文史研究者,而且还是日本通。

由于祖父被日军所杀,家境败落了,父亲离开马六甲到新加坡谋生。林少彬在贫苦中出生,在贫苦中长大。他高中毕业那一年,父亲对他说再也没有能力供他上大学了。他懂得父亲的心思,知道自己应该找份工作。为了找工作,他在报纸上寻找求职广告。突然间他看到一则招募奖学金的通告,来自日本的美蓓亚集团,要提供两份奖学金给新加坡高校毕业生,邀请有资格者申请。在父亲的支持下,他参加了多重考试,结果从二百多竞争者之中考获进入日本庆应义塾大学读书的机会。他选读的是当时日本工业界最热门的计算机和资讯分析专业,这不但为他在日后美蓓亚公司从业后崭露头角,在索尼公司担任亚太区域要职打下了基础,更为他日后搜集史料、研究日本战争史积蓄了过硬的技能。

在饭局快要结束时,高岛突然说了一句话,“林先生,我还会来拜访您的,因为我找您有重要的事情,就这么说定了。”高岛在说这句话时语气平淡,林少彬既没有问是什么事情,也没有问这件事有多重要,自然也没有记在心上。没有想到的是,第二年的2月14日,高岛伸欣突然飞来新加坡,他说要告诉林少彬一件天大的历史事件。

一见面,高岛二话不说,让林少彬开了他的商务车跨越柔佛海峡,直奔马来西亚的柔佛州新山市。穿过了热闹的州首府所在地之后,在高岛的指引下,车子开到了淡杯镇的一座山丘上,停在一座钟楼前的停车场。

“林君知道在日军占领时期,这个地方是干什么用的吗?”

一句话云里雾里,林少彬无言以对。

“您知道日本在侵华战争中建立了一支代号为731的秘密部队吗?”

“略知一二。”

说起日本,说起日本的战争史,林少彬可不是等闲之辈。他自青年时代旅居日本十年,后又在日本的企业担任要职直至退休,他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不打高尔夫,他把所有零用钱全都用在搜购和研究日本战争原始史料。一晃近四十年过去了,他不但收藏海量,而且在报刊著述颇丰,《新加坡沦陷史鉴》《日本战争美术》《重温二战历史》,特别是《日本人眼里的新加坡》一书,更是让读者大开眼界。但是他研究的重点在日本侵占新加坡和东南亚的战争史料,他对731部队并没有太多的关注。

高岛伸欣脸庞掠过一层阴影,话音也沉重起来。“战争中,这里可不是一个简单的地方啊,它是日军第731部队所属的冈字9420部队的马来西亚支部所在地,负责饲养老鼠和鼠蚤,制造鼠疫弹,当时称为淡杯精神病院。”

林少彬心里一震,脱口问道:“难道731部队跑到这里来了吗?”

“不仅仅是马来西亚,还有新加坡,接下来我还要领你去看一个地方。”

第二站是林少彬很熟悉的地方,新加坡卫生部医学院大楼,它的前身为英皇爱德华七世医学院。高岛指着大楼正门说,“这里就是日军刚刚攻占新加坡不久,9420部队占据为总部的地方,它和淡杯精神病院一样,是日军在东南亚研究细菌武器、发动细菌战的基地。”望着这座竣工于1926年的庄严堂皇的大楼,享誉东南亚的医疗中心,谁能想到,它还有那样一段黑暗的历史?

两人坐在树荫下的长椅上,高岛从随身的挎包里掏出一本书和一沓厚厚的稿纸交给了林少彬。不用问,这都是有关淡杯精神病院和9420部队的史料,也不用多说,高岛先生这是把研究项目交给了他。“研究731部队和9420部队,不仅仅是为了谴责战争犯罪,而是用人道主义来实现和平。这就是我为什么从1983年开始组织每年一度的高岛之旅,带着我的学生来新加坡和马来西亚参观二战遗址的初衷。”

高岛回去了,林少彬登场了。他又像从前一样,穿越时光隧道,潜入到时间的深处,在历史的角落里搜索散落的碎片,然后把他们拼成一个个完整的故事。他曾经对记者说过,我就是一个侦探,是历史罪案的侦探,就是把历史上的那些无头案理出头绪来,把那些已经被掩盖起来的故事讲给人们听,让人们透过今天的繁华去追思过去的灾难。

林少彬曾经从一页信函开始,耗费十年的时间,一点一滴地去搜集史实资料,最终还原了一段清末时期日本的间谍故事。高岛先生留给他的资料很丰富,除了自己发表过的文章和研究笔记外,还有一本前日军冈字9420部队队员竹花香逸在1991年出版的回忆录《亲眼见到跳蚤、老鼠和鼠疫菌——一名青年的从军记》。他不但在书中证实了9420部队在新加坡和马来西亚的存在,还证实了就在淡杯精神医院里头有一个叫做江本队或江本实验室,负责生产患上鼠疫的“毒鼠蚤” ,也就是细菌炸弹的“炸药” 。但是,收集和翻阅过几十本老兵自传的林少彬,认为不能全凭一家之言,还必须收集更多的证据。

对在新加坡出生的林少彬来说,最为不解的是:为何731部队要来新加坡?其背后一定有个“必然条件”。

有一天,当他在查阅一篇分析日本陆军的鼠疫菌研究的论文时,在一段研究蚤的生态条件的章节里头,几个熟悉的字眼“气温30度,湿度90%”跳进了他的视线。这几个字是新加坡的天气预报里头,几乎天天都会听上好几遍的东西。而这正是日军发现的“蚤的繁殖和孵化的最优条件”。

一年后,在2017年8月13日,一篇《飞来的老鼠》的文章在《联合早报》大篇幅刊登。文章开头就这样写道:

臭名昭著的731部队是日军在中国的关东军防疫给水部的秘密番号,部队长就是发动细菌战的杀人恶魔石井四郎。在东南亚发动细菌战日军蓄谋已久,所以日军一打到武吉知马,新加坡还未沦陷,731部队就紧跟而来了。他们选中了中央医院西面的“爱德华七世医学院”(现为卫生部医学院大楼),并在1942年5月5日设立731部队在东南亚的总部,称为“南方军防疫给水部”,防谍编号“冈9420”,部队长是北川正隆军医大佐,总务部长由石井四郎最得力助手内藤良一军医少佐出任。他们还占用柔佛新山西北郊区的淡杯精神病院,在那里饲养老鼠和研究细菌武器。这支以新加坡为总部的9420部队,是在中国以外731部队所属的最大规模的部队。

日军冈9420部队的罪恶首次在新加坡曝光,突如其来,国人震惊。

二、東京神秘相约

接到东村三郎的电话,林少彬觉得有些意外,而且约他去东京见面,说有重要的事情需要他的帮助,这更叫人一片茫然。

东村是日本资深记者,也是731研究专家,从上世纪80年代以来,就奔走于中日之间,搜集史料,著书立说,在中国和日本都有广泛的反响。

林少彬见过东村三郎,他是高岛伸欣的朋友,到新加坡采访时与之相识的。见面的地点约定在东京有乐町外国记者俱乐部。在俱乐部美式咖啡厅一个不显眼的位子,林少彬和东村如约见面了。他们寒暄了几句,东村三郎开门见山:

“林先生,我有一件重要的东西需要您来帮助我解读研究。”

“什么重要的东西?”

“一部电影资料。”

“什么内容?”

“是日军冈字9420部队的电影资料。”

林少彬的手颤抖了一下,险些把咖啡弄洒。

“您怎么会有这么重要和珍贵的史料?”

“我搞到这部电影资料已经很多年了,我希望能得到您的帮助,能把这些无声的画面做一个详尽的解读,变成内容更加丰富的史料,这将对搞清9420部队的真相和731问题研究有着重大的意义。”

东村品着咖啡,等待着林少彬的回答。

“既然电影资料在您手上已经许多年,为什么才拿出来,又为什么偏偏找到我呢?”

东村拢了拢头发,话语很庄重,“上次在新加坡,高岛教授把我引荐给您,从那时我就开始关注您。您对9420部队的研究已经颇有成果,许多旧址都进行了实地考察,而且对东南亚的历史、政治、人文、地理等都很熟悉,这些影片拍摄了很多建筑、街道、场景、植物、人物,还有9420部队指挥官和队员的活动,您是东南亚731研究唯一有成就的学者,我等了这么多年,您是最适合解读这些电影资料的人。您不要推辞,拜托。”

“您要交给我的是电影拷贝吗?”

“我已经把它转换成视频,存在U盘里了。”

林少彬接过U盘,但他此时此刻还不知道,就在东村先生和他的一交一接的瞬间,在这个世界上将第一次公开有关日军细菌部队的电影画面,即将填补国际731研究的一项空白。

这些视频资料,经过林少彬运用数码处理后初步解读、研判,真实的影像中出现了如下画面:冈9420部队的总部大楼、宿舍大楼、总部大楼二楼和三楼有部队成员在工作的细菌研究室、用于研究的防止蚊虫滋生的水槽建筑模型、疑似细菌武器部件的生产车间。

面对着电脑屏幕上鲜活的画面,林少彬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胸中的郁闷一扫而光,那些质疑9420部队在新加坡真实存在的人们啊,你们该猛醒了。

三、日本演讲丰收之旅

一场雷阵雨来得快去得也快,雨后的樟宜机场显得格外精神。林少彬匆匆登上飞机,从温暖的新加坡飞往正值冬季的日本,他此行是受到高岛伸欣教授的邀请,要去横滨市参加横滨亚洲论坛举办的战争证言集会,而且也要在会上发表演讲。

老兵竹花提供了部队悄悄撤离的经过:“1945年5月,9420部队接到‘极秘撤退命令,6月15日,马来亚支部从新山撤到新加坡,24日,8辆军车载满物资和档案,然后匆匆北上泰国,8月初抵达老挝的他曲。日本天皇宣布投降的消息传来,他们立即把所有的档案资料付之一炬。”日军以为,他们销毁了所有证据,从此“南方军防疫给水部”连同它的代号冈9420部队,就会从这个世界上被抹掉了。

然而,日军做梦也想不到,在新加坡出了个林少彬,他正沿着恶魔们走过的印记,一点一滴地搜集他们的罪证,还原他们当年犯下的罪恶,如今又在他們的国土之上,把这些罪恶公布于世。

2018年12月13日,在横滨市都市技能文化会馆大厦,林少彬在高岛伸欣教授信任的目光注视下,登上了亚洲论坛的讲台。他以“731部队冈9420部队在新加坡”为题,用他熟悉的数码图像处理技术制作了一百张彩色幻灯片,再加上哈尔滨社科院杨彦君教授所提供的800多人的部队名单,清楚地告诉观众,9420部队是中国主战场以外,规模最大的鼠疫菌武器制造工厂,并且大胆地推出以下结论:第一是南方的气温和湿度适合大量生产跳蚤(以制造鼠疫弹),第二是新加坡位于南方战场的中心,运输发达。他从东村三郎所提供的视频,挑选了约200处切割成静止图片,制作出清晰的黑白照片,让观众们亲眼看到了冈9420部队在东南亚的网络,除了新加坡和马来亚之外,还有印度尼西亚支部、缅甸支部。

林少彬最后告诉大家,目前这些都只是个开始,在收罗到的种种史料里,他发现不少疑点,还需要更深入的研究,还需要更多的证据,他答应大家一定会努力下去。

会场上掌声热烈自不必说,而且在会议结束后,许多专家、学者纷纷上前和他打招呼。开始他以为就是礼貌性的寒暄,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些大学教授都跟高岛伸欣先生一样,是登门送宝的。先是一位满头白发的老人走上前来,他就是日本民间社团731细菌战资料中心的奈须重雄理事,他说:“林先生不懈追求历史真相的精神值得钦佩,有礼了。”说着他把一盘光碟送给了林少彬,当林少彬回到酒店打开一看,发现这里面有昭和十九年1月31日冈9420部队的职员表一张,有日军南方军防疫给水部的业报13份,有日军陆军军医学校防疫研究报告两份,他几乎惊呆了。可是让他震惊的事情还在继续发生,庆应大学名誉教授松村高夫先生,为了表示对这位新加坡研究者的敬意,事后邮寄给他一份冈9420部队高级将校之一的口述档案。林少彬形容当时的心情时说,那是一种诚惶诚恐、如获至宝的感觉。

林少彬的演讲生动感人,在来宾问调中好评如潮。年轻人在听了演讲后感叹,这是无法在文献中获得的东西,期待不久有研究成果报告会。中年人触动颇深。身为被害方的新加坡人,利用业余时间做如此精细的研究,真是了不起的学者。单凭一个人的力量搜集这么多资料,用几种外语进行资料分析,揭露从没听说过的历史黑幕。“我将在200年后被人们纪念”,这句话很珍贵,终生难忘。老年人的赞赏最多,这样的研究能够继续下去,日本的过去就不会被风化而遗忘。艰难而踏实的研究,令人心生敬意。

林少彬此次日本之行的成功,不但把日军冈9420部队的研究成果推向了国际731研究的讲坛,而且还得到了众多学者、专家赠送的极具研究价值的珍贵史料。可是,他兴奋之余,心中又冒出一缕遗憾,那就是由于会程的安排,他没能拜会只有一面之交的中国学者杨彦君。

四、哈尔滨一锤定音

林少彬是从东村三郎那里听说了杨彦君的名字的,他是哈尔滨市社会科学院731问题国际研究中心的主任,很年轻,很有成就,是731问题资深专家。东村也曾向杨彦君介绍过林少彬,他的传奇人生和在历史史料的收藏、研究方面的卓越成就,在杨彦君心里留下了深深的印记。所以当林少彬远赴哈尔滨和杨彦君会面时,两个人一见如故,相谈畅快。

林少彬把他的作品《日本人眼里的新加坡》相赠,然后就打开了话匣子,把他这几年研究冈9420部队的过程和成果,滔滔不绝地介绍了一番。林少彬留意到,在他讲述的时候,这位年轻的学者脸上并没有丝毫波澜,这让他忐忑不安起来,对于自己的研究,不知道他会给出怎样的评价。

林少彬讲完了,杨彦君客气地示意等他一会儿,就起身出去了,把林少彬一个人丢在了屋里。杨彦君的办公室紧邻闹市区,嘈杂的声音令他心绪杂乱。过了有十分钟的时间他回来了,怀里抱着一厚摞档案资料,当他把这些资料一件件地做出说明时,林少彬惊得瞠目结舌。

“这是《南方军防疫给水部业报》,这份史料在战后被美军扣押并被秘密封存,几年前档案解密才被我们复制收藏的,现在还没有公开。”

“这是陆军军医学校的防疫研究报告,一共有5份,还有南方军作战期间防疫给水部活动状况及要务的考察报告。”林少彬有些目不暇接。“您现在看到的是《南方军防疫给水部冈第9420部队留守名簿》,这里面完整地记录了9420部队从部队长到最后一名队员。”

时间给留守名簿涂上了灰蒙蒙的颜色,林少彬戴上杨彦君递给他的白线手套,轻轻地翻开已经衰老的封面。啊,他费尽心机查找的恶魔们,一个个冷冷地摆放在那里。

此时的林少彬心潮翻腾,乱云飞渡。此时他不禁回想起他曾耗费十年光阴,查证小山秋作这个日本间谍的往事:1998年他在日本神田街的一个旧书店里发现了1915年9月从东京寄往新加坡的一个信封,寄信人小山秋作。按说这个发现没有什么特别,可林少彬从各种资料中却找到了不寻常的资讯。1890年9月,日本间谍荒尾精在上海跑马场附近,以日清贸易研究所为掩护开办了一所培养军事间谍的秘密学校,小山秋作就出自于这所学校。这样一个间谍怎么会跟新加坡联系上呢?他立即找出一本珍藏多年的由旅居新加坡的日本人在1919年出版的《新加坡指引》,在上面搜到一家名叫“福屋”杂货商店的广告,商店地址是密驼路,正是收信人居住的地方,也正是当年新加坡的“小东京”。但是到了这里,小山秋作的踪迹就消失了。他又回到神田街去挖线索,用了4年时间,通过他长期光顾的战争史料专门店的老板,竟然给他买到了从小山秋作的孙子那里搞到的历史资料。这些资料装在一个皮鞋盒子中,他花高价分期付款买到手,结果有了重大发现。这个皮鞋盒子里装满了秘密,有小山秋作1910年8月1日从宇都宫太郎得到的秘密《南方事业》指令,11月在新加坡日本人开的播磨旅馆消费的收据,有同年11月日本驻新加坡领事馆签证的《(廖内群岛)土地租借合同》的副本,有同年11月土地租借500海峡币的报酬收据,有1926年4月从马来亚柔佛州■株巴辖市转经新加坡寄往日本东京的信件。可是这些资料却无法形成完整的链条,也无法证明小山秋作到底在新加坡做了什么。2004年8月,他在出版《日本人眼里的新加坡》时,把这些零碎的资料都原样使用,他恳请专家学者来探讨研究,或研究机构提供资讯来揭穿这些不解之谜。时间又过了6年,日本明治时代的情报巨头宇都宫太郎日记公开出版了,小山秋作的秘密终于水落石出。原来他刚刚退役(陆军大佐),受宇都宫的派遣到新加坡对岸的廖内群岛以购买土地开橡胶园为掩护,为日后进攻新加坡准备桥头堡。为了画上这个句号,林少彬整整等了近十年的时间。而现在在哈尔滨社科院杨彦君的办公桌前,他梦寐以求的这些“奇珍异宝”却在短短的二十分钟之内呈现。

“您所看到的这些档案资料,是731部队最核心的秘密文件,按石井四郎的说法就是秘密中的秘密。有了这些实证史料,9420 部队真实存在的结论就无懈可击了,它们是证据链中最顶层的一环,这对林先生的研究具有一锤定音的意义。”

“楊教授,我有个请求,能让我详细地看看这些档案资料吗?”

“赠送。”

“您说什么?”

“赠送,全部无条件赠送。”

林少彬被震晕。从见面到现在仅仅交流了二十多分钟,这一大批“奇珍异宝”就归他所有了?无话可说的他只能双手抱拳来了个中国古典礼仪。

我曾问过杨彦君当时的想法,他说得很简单:“一个新加坡人,就凭着一个人的力量孤军奋战,在没有资金来源、没有团队协作、缺少史料支持的情况下苦苦支撑,林先生能做出这样的成就真是难能可贵,令人敬佩。林先生曾经把自己花钱搜集的珍贵史料,一次就捐献给新加坡国家图书馆800件。正是这样的非常之人,才建此非常之功,我自当为其做些非常之事。”

杨彦君想了想又说:“林先生是外国人,我们支持他理所当然,因为我们是731问题国际研究中心。”

五、海峡多云转晴

林少彬的研究震动了新加坡,也震动了记者梅洛迪·扎克丘斯,这是一个富有才华又满怀正义的印度裔的青年记者,林少彬的《不死的妖魔》发表后,扎克丘斯写的新闻稿赫然登上了《海峡时报》,标题醒目而明确“二战视频证明新加坡曾有秘密生物武器研究——日本陆军秘密行动分队在欧南园的活动视频被发现”。在文中扎克丘斯不仅引用了林少彬搜集到的大量史料,还引用了专家学者对这一发现的评价。耶鲁—新加坡国立大学历史学家克莱·伊顿说,这是一项难以置信的发现,它提供了新加坡人民在被占领期间的一段生活经历。新加坡是英语国家,《海峡时报》是英文报纸,它对林少彬日军细菌战研究的认可,就是主流媒体的认可。

当他把这个消息告诉我时,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我说了句,这回海峡多云转晴了,他笑了,笑声融在海关大楼的钟声里。

海峡多云转晴,到了晚上,上海的小雨也停了。我们在一家叫大食堂的餐馆吃饭,他对我袒露了内心更多的想法。“我从年轻的时候就喜欢计划自己的人生,差不多每十年就制定一个计划。在我六十岁的时候,我制定了人生最后一个十年计划。”

“我的一生都痴迷于搜集史料文物,探知历史悬案,我的脑筋、体力、钱财大都用在了这上面。9420 部队的研究仅仅是开始,它还有许多谜团没有解开,我的计划就是用十年的时间把这些谜团一一破解。比如人体实验,增田知贞和内藤良一都是石井四郎细菌战的得力干将,他们在新加坡中央医院和淡杯精神病院设备齐全、条件完备的情况下,到底有没有进行人体实验?从我现在手里的史料和9420部队军官拍摄的电影画面来分析,9420 部队的活动范围除了新加坡和马来西亚外,还应该有印度尼西亚、菲律宾、泰国、缅甸、巴布亚新几内亚,还有可能包括越南等国。当然,要解开这些谜团光靠我一个人是办不到的,好在我的身后有一个‘国际联盟,有了他们的支持我才好继续走下去。”

他就要回新加坡了,我们本来约好一起去实地考察、访问,却无奈未能成行。不过这并不妨碍我们之间的交流,5G时代已经来临,哈尔滨和新加坡已经不再遥远。

责任编辑  韦健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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