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微
2019-01-08吾空
吾空
1
刘老幺命大,南明河每年要吞一个小男生,这年逮住他,又吐了出来。街坊余家二姐在用河沙擦洗蒸锅里层层叠叠如地质断带层的水垢,那锅大得放得进刘老幺。水迎水送,搁在岸边的木锅盖一松一动,漂走了。余家二姐不知,河这边的刘老幺看见了,好玩逞能,一个觅子猛栽进水里,想捡回锅盖,太得意太大意了,漩涡就把刘老幺吸了进去。醒来的时候,他已经躺在白晃晃的医院病床上了。
“老子……”他翻着白眼对马明艳说道,“不是你救我,是阎王不收我,你以为没得你老子就死了?老子从小就命大。”刘老幺把他童年时候南明河不收他的故事唾沫四溅地又讲了一遍。
这年刘老幺已经56岁了,脑出血,脑壳顶开了四个洞,吸出来的血有一大盆。头顶上吸出来,手腕上紧接着输回去,命捡回来了。等到身体恢复出院,马明艳再和他提起救命之恩,他不认了。人还走在鬼门关捏在阎罗王手里的时候什么都怕,现在还怕哪样?一天到晚翻来覆去就是这几句话,啰嗦。“那天要是有麻将打,老子就不会脑出血了,”他煩不胜烦,朝马明艳吼回去,“今天我没得输钱嘛,今天不输不赢嘛……不打个麻将,不得寄托嘛……”
女儿翠微听着爸爸吼马明艳,心里偷笑,有种解气的舒畅。她现在对马明艳的感觉很复杂,感激和厌恨交织。她已经想通了,反正马明艳也就是和爸爸搭伙过日子,有人照顾爸爸,也不错,容得下她了。一想起差点没有爸爸了,翠微心里就惊怕,若是身边无人,眼泪还会不知不觉流下来。马明艳觉得她恩情大,确实也大,要不是她,爸爸肯定废了,至少没有这么撇脱地行动自如、能吃能喝。
“我从来不迟到不早退,那天莫名心慌提前回家,不是应在救你一条老命上是什么?等我按时下班回来,你恐怕尸体都凉透了……脑壳里闷着那么多血,泡都给你泡散了……”马明艳说话倒是不吼,也不怕刘老幺吼,始终慢条斯理一字一句地把自己的行为提升到命中注定的高度。
翠微听着马明艳和父亲你来我往斗嘴,默不作声,夹菜吃饭。这件事以后,翠微对马明艳的脸色松活了,和刘老幺讲话也和气了,这两口子吃饭的时候废话就越来越多了。废话多,就是相亲相爱,翠微其实难受的,听不惯看不惯。翠微三两下扒完饭,面无表情地离开餐桌,进卫生间洗了脸,进卧室化了妆,提着包包出门了。始终没有一句话。
2
那天早上刘老幺路过前女友的店,多年不见,突发奇想,进去坐了半个小时。两个人目光交接,居然没有任何尴尬,一如过去,张口就是暴烈的粗话,然而松弛的面皮越来越紧致上扬,暗沉的肤色也越来越红润透亮——嘴里是粗言秽语,无用的问长问短,心里却流淌着莫名的甜蜜。店里头讲话不那么方便,客人走进走出问这问那,她要做生意的,他只得出了门来,心头暖融融的,手又痒了,来到精武馆。
精武馆人满为患,二十张麻将桌上个个紧蹙眉头紧闭双唇心无旁骛打得风生水起,不晓得要等多久才抽得到他。他讪讪地自言自语嘀咕着先回家歇一阵,没人理他。走到街上,回味着前女友泼辣的声音中怀着的旧情,失落的心稍微平和了一点。可是一进家,心头又烦起来,女儿养的乖乖用爪子刨他,要抱。乖乖是条纯白泰迪犬,穿一件粉色的Hello Kitty衣服,漆黑的眼睛也闪着粉色的光。
你想要哪样就有哪样,老子想打个麻将都不得,刨哦……烦哦……刨烦哦……他抱着乖乖挠着它的下巴颌说道。乖乖贴在他的胸前,翘着头,眯着眼,享受极了。
他对女儿有耐心,对女儿喜欢的一切也有温情。揉了一阵狗,依旧刨烦,依然技痒难忍。这个月的退休工资已经输光了,早上才露出尴尬的笑容,姑娘就懂了,递给他200块,“没得钱,就不要打,忍到下个月发工资。”姑娘讲原则,给钱从来不超过200。
他觉得今天的风好,昨天输掉的钱会通通赢回来。风是什么,说不清楚,就是感觉,像是阳光普照,日丽了自然风和,一上桌钱就齐刷刷地往他这里流,挡都挡不住。一回他已经连赢了五把了,一个人捆了另外三个,输家沮丧得递钱的手都在抖,可接下来那把牌他还是摸了两个幺鸡。他才打出一张牌,下家无声无息地打出一张幺鸡,他面上沉得住气,放倒手上的两个幺鸡,碰——也是无声无息地,心里已经花团锦簇着一张张红红绿绿的票子。“你以为这张鸡你吃得到?”他暗自得意。贵阳麻将捉幺鸡的,这把牌就算他不胡,也要稳打稳地赢90块。沉默中,三个输家的脸阴雨绵绵,指尖都在滴水,气氛紧张得每一个摸牌打牌的动作都刮擦出尖锐的声音。众人都是“老麻师”了,在娴熟快速的动作中越是寂静越是回荡着震耳欲聋的声音。但刘老幺气场了得,铜墙铁壁般巍然不动,他已经叫牌了。再摸,还是幺鸡,他轻柔地把牌落在那三张幺鸡上,杠——还是悄无声息,还是震耳欲聋,再一言不发从尾巴上摸一张牌,面无表情又干净利落地往自己牌边一放一合一推,杠上花,清一色大对子。三个输家每人数了370元给他,齐刷刷一声不吭地起身走了。
这件事刘老幺逢人就讲,一个星期后,他的名字就由刘老二变成了刘老幺。
揉了一阵狗,刨烦还是灭灭生生,静不下来,不得已,又去精武馆逛了一圈,还是满的。麻将桌上那群私儿还是看都不看他一眼,只盯着手上和塘子里的牌。不缺搭子就眼中无人,自己还不是一样?今天搞不成事了,刘老幺遽然沮丧,心头的风就转了向,乌云压顶、风雨欲来。那烦真是越刨越深。女儿一再说他,风不好,老是输钱的时候,就忍两天。有时候忍得住,有时候忍不住,打麻将又不是为赢钱,就是混个时间,心态要放平。放平了,风就好了。今天忍不住,到底为那般?心头有点什么不好,但是捉不到。每个月平均忍个10天不搓麻将也是有的,今天忍不过去了?刘老幺有点好,钱输光了不会给精武馆借,这是他的底线,也就没有赌债。
再去前女友的店坐坐?人多嘴杂,不方便,天晓得哪天就传到马明艳的耳朵里了。刘老幺前女友也不是一个两个,马明艳就三天两头吃干醋。给她说过往事就是往事,已经过去了,只是看看别人过得好不好。
好不好关你屁事?马明艳说,话是狠的,口气却是轻的。
是啊,刘老幺来高接高,我就是看一眼,不好我也不得办法帮人家好。
好呢,好了你就放心了?马明艳说。
好了也称不上放心,又不是我给她的好。
那么你到底看些哪样咯?马明艳追问,老得都看不下去了,还看?满脸干得打皱皮,皱纹比阴沟还深。马明艳细声细气说粗话有一种拧巴的性感,不像是骂人,像是撩拨,刘老幺还挺喜欢听的。这是她和他过去的女友们最大的不同。
我咋个晓得?我晓得还要你来问这么多屁话?我人不是捏在你手里随便你揉的啊?刘老幺讲完,钻进卫生间坐了半个小时马桶刷微信看笑话。马明艳站在门口听他笑得哈哈响,只好算了。
前女友的店去不得,还是回家揉狗看电视咯。到了家,坐在沙发上抱着狗揉着,你刨烦有人抱,我烦咋个办?刘老幺和乖乖说着话,眼睛有些发花,站起来走到窗前。窗前不开阔,被左邻的厨房和右舍的客厅挤得只剩下了一小条细溜溜的风景,勉强可以看见西湖路上柳树后的南明河和甲秀楼。平时柳枝柔曼地婆娑,此时影影团团模糊一片,眼睛越來越不行了,这么想着,他低头对乖乖说,人老了什么用都没有了,什么奔头都没有了。接着听见有人开门,才回头,血往脑壳上冲,天旋地转的,就没有了知觉。
翠微眼睛肿得像是煮过头了的汤圆——油亮的皮里透出红色的玫瑰西沙馅,“爸爸,爸爸,你要好起来,要不然我怎么办?”翠微湿漉漉的脸贴着他的脸,有些刺痒。
“哭些哪样鬼哦,哭成这个样子,你家爹命大得很嘞,鬼门关来去几回了。”他嚷不出来,心里嘟哝着,闭了眼又沉沉睡去。
身体好了,旧病重犯,又往精武馆跑。马明艳说他,“少打点麻将喽嘛,没事抱乖乖在河边走走,多好。住在这么好的地方,不晓得好好养生,尽搞些短命的事情。”
“打你家妈,”翠微是直接吼刘老幺,“一天憨痴痴地坐在那里,颈椎脑壳都坐坏了,还个个月工资都输光。”
“哪里输光,输光我吃哪样?”刘老幺也吼。
“你不要给我要钱嘛。”翠微又吼。
“真的是打到你家妈了,这么凶,我给你说过的,不要和我一样脾气不好。”刘老幺硬撑着脖子硬撑着气,和女儿对吼。他知道每回他和女儿吼到这里,提到了“妈”,马明艳会不高兴。管得了马明艳的,管不了那么多。
女儿小时候什么都不懂,他和她亲妈吵架,吵得乌乎翻天,她嫩声嫩气地说,“你们吵些哪样嘛,要离婚就好好离嘛?”
他和前妻愣住了,随即乐不可支,哎哟,奶声奶气老口老嘴的,居然劝你亲爹亲妈离婚,哪里听来的?那一架戛然而止,夫妻两个甜蜜了两天,也把这句话挂在嘴上逗了她两天,夸她沉得住气。她骄傲极了。
第三天,他前妻又抄起板凳直接朝他杠过来,他吓得抬起胳膊一挡,一阵钻心痛让他半天喘不过气来。离,不离不是人。你跟哪个?他掉头问女儿。伸出另一只手去试那只手被打断了没有,还好。
女儿那两天被夸得有点谨言慎行,凡事都要老成地想几秒。两夫妻等着女儿回答的时候,竟然又心平气和下来。
跟妈妈,女儿感受着气氛,看到了母亲突然泛上来的恐惧和可怜,眨巴着大眼回答。
你妈妈这么凶,天天打你,你跟得起啊?刘老幺当即反驳。
对的,你提醒我了,我跟你,你从来不打我,女儿居然一笑。她妈妈打她的时候,劈头盖脸的。痛还是其次,羞辱感太重了。
你家老者这么穷,跟他你饿死,她妈妈脸色一变,又凶悍起来。
哪样年代了,饿得死人啊?老子饿饭年代活过来的,有我一口饭,就有姑娘一口,自家姑娘会嫌我穷?我的姑娘乖得很。他望着女儿说,你说你要哪样我没有给过你?你妈妈呢?你要哪样都不给你。
是的,你提醒我了,我跟你,妈妈不给我买鸡翅。翠微才说完,脸上就挨了妈妈一大巴掌,白眼狼,鸡翅那么脏,我才不买的,她吼道,全部滚蛋。
你搞清楚,这是我的房子,刘老幺压低了声音,却如天边暗雷震颤心脏,血红粗大的眼丝几乎要把眼球撑破,应该滚的是你。给老子滚。你要再敢伸姑娘一根手指头,老子不剁了你。
这个家里的东西哪样不是我买的?刘老幺前妻嘴硬着,喉头却又干又紧,声音颤得差点字句都连不起来了。
先不要说是不是你买的,你买的又做哪样,刘老幺勃然大怒,两只手钳子一样卡住她的胳膊把她往外扔,扔到了院子里。像个猪一样,他骂道,死重死重的。他控制住了自己想往她身上踹的冲动。每回一吵就动手,老子一个大男人动根手指头就可以捏死你,不打你是不和女人计较,以为我真怕你。
翠微见惯不惊,跟着走到屋外,仰面对街坊邻居说道,他们两个又打起来了,要离婚就好好的离哦,我上次就说过的,不听我的。
她的半边脸肿着,不觉得疼。
翠微巷在西湖路的对面,南明河的南边。太阳升起来,西湖路还在阴影中,翠微巷已经有了光。那时候,女儿已经生下来几天了,名字还没想好——都想了大半年了。半夜伺候老婆照顾娃儿早已体虚力乏,可一大早,还要回家给老婆煮锅稀饭炖只鸡……再顺便打个瞌睡咯,刘老幺想着。生在这里长在这里,从来没有这么早看过甲秀楼的风景。他一屁股坐到西湖路西湖巷的石条上,惠风和畅,人就散了,站不起来了。靠着墙,眼睛从甲秀楼移到对岸,岸边柳树摇曳,山上巨木参天,翠微阁飞檐翘角,晨曦薄雾中,一带淡淡的金黄勾勒浸染着深深浅浅的翠色,突然悟到“翠微”两个字的含蓄和深意。他竭力睁开双眼,不想错过这晨光这风景,翠微的名字就这么定了下来。有了翠微巷这个街名,有了翠微巷上的翠微阁,恐怕整个贵阳市都没得哪个想着取名叫做翠微的。甲秀楼是一个有文化的地方,王阳明龙场悟道之后,在翠微巷讲过学——这些都是听老辈人扯的……我家也应该出一个有文化的人了,我要好好培养女儿。
他给女儿报了各种培训班,他没空送她赶这些培训班,爷爷奶奶嫌他赶时髦乱花钱,不愿意帮忙接送翠微,翠微就自己去。她最喜欢最坚持的是跳舞,跳到初二,女儿对他说,我跳舞跳到现在,也就这样了,要不就不跳了?刘老幺说好的,有主见,有自知之明。翠微这么一放松,运动量骤降,嘴又馋,适逢青春发育期,贵阳满街小吃,放学一路吃回来,人就横着长了,胖到162斤。好在她个子高,有168cm,勉强看得下去。
一个人带女儿倒不怎么辛苦,凡事依着就不累,宠得翠微无法无天。怕她在学校被欺负,教她打架。哪个敢欺负你,往死里打,把他打怕,打得他看着你就要绕着走。
真的打出事情来了怎么办?翠微问。
打了再说,爸爸给你顶着。
一个女汉子就这么养成了。翠微打得一个班的人都怕她。怎么打的?打最凶恶的那个。把最凶恶的打怕了,一个班的人就被她征服了。她还讲义气,别人不敢出头的,她出头,有了威信,居然当了班长。不过成绩不够好,只考取了本省的一个三本,还是做班长。那是辅导员看了她的履历指认的。
一天课间操,班上一个女生没有按时下楼,翠微留意了一下,发现她在翻同学的书包。后来有人说丢了钱包,钱包里现金还不少。她手一指,说是那个人,彪悍地站在了那个人的面前,要搜身。别人不让搜。这也太低估翠微了,翠微一把抓住人就开始翻荷包,果然翻出来。丢钱包的女生胆小,说找到就好了,可以了,算了。她不算,她要和人讲道理。别人不讲,张口就是粗言秽语,她飞起一脚踹在别人腰上,别人当即倒地,倒地了不能输气势,翻身朝她脸上抓过来,翠微直接往她胸口补了一脚。这一脚重了,头磕在墙上造成了脑震荡,住院了。对方家人闹学校,要求校方赔偿,要求开除翠微学籍。学校两头做工作,说翠微身为班长主持公道是好的,但是不该动手伤人。要公事公办认真起来,双方都可以进看守所待几天。大家都是在校学生,都应该保护,都要给改过的机会,都退让一步,小事化了,翠微赔钱吧。翠微觉得学校不公,气不平,出走了。隔了两个月,她打电话给刘老幺,爸爸,我在重庆,没钱回家。刘老幺赶紧给她寄钱,她回来了。
他去车站接女儿,女儿脸色蜡黄形容憔悴。他心疼,笑道,你能干的,翅膀硬了,敢离家出走了。我没得对不起你嘛,你跑什么?
刘老幺有工作单位,但是待不住,买了辆车出来跑郊区线的旅游中巴。翠微跟着刘老幺跑了三个月,太累了,每天早出晚归,喊得嗓子一天一天哑下去,性格也越来越暴躁,丢脸色给乘客不说,有时候还要动手。遇到较劲纠缠的乘客,花上半个小时一个小时地对骂,正好让别的车捡了便宜,一趟车拉了两趟的乘客——你简直在和钱过不去,刘老幺说她。她不哭的,鼓着眼睛瞪着他。他也心疼,好好的一个女儿变成泼妇了。
一天一个背着书包的中学生对她说,阿姨,我没有钱了,可以下回给你不?
翠微听着,目瞪口呆,点点头。回来才和刘老幺提起,我都变成阿姨了。
哪个叫你不好好收拾自己一下呢?衣服也不好好穿一件……
穿哪样嘛?一天下来灰头土脸的,洗起来还麻烦。
刘老幺觉得翠微跟着他跑车不是长久之计,想让她再回学校读书,半眯着眼睛轻言细语地说道,要不你重新参加高考?
考些哪样哦?翠微把碗一墩,飯粒撒出来,吼道,想得出来。
咦……刘老幺大惊,你给老子发脾气?我喊你逃学的啊?
学校不公嘛。
哪样公啊母啊的哦,谁让你拿个鸡毛当令箭去主持公道。学校没有开除你呀,学校还是替你说话的啊。我钱给你赔了两万多,几个月的车白跑了,你还离家出走了,两头落空。要不你去学校求求老师再回去读,事情已经处理过了,定性了,别人不可能再闹出什么动静来。你脸皮厚点,说不定回了学校还是接着当你的班长。现在什么社会?没有文化,就没有地方立足。
你搞清楚点,是没有文凭还是没有文化?我哪里没有文化了?我比你好嘛,你连初中都没有读出来。
我是哪样年代,我生在五九年,我读哪样书?
生在五九年的人多了,都像你啊!
哎呦,请你不要学你妈妈的脾气好不好?
我是你带大的,关老妈什么事?我去哪里学她?
该说的话说完了,刘老幺端起碗继续吃饭。
一天父女俩偶然路过一家装修公司,正在招人,翠微进去晃了晃,不到半个小时出来,对刘老幺说,爸爸,我明天来这边上班。
坐在写字楼里遮风挡雨又不用动,翠微不得半年体重又飙升了,一站在秤上,指针甩到80公斤左右摆动了两下,停住了。刘老幺都觉得恼火,姑娘已经二十来岁了,怎么找对象?
找哪样哦?找了又分,分了又找,麻烦。你都找了几百个了,以为我不晓得。
刘老幺大吃一惊,他从来不带女朋友回家,没想到女儿居然知道,小看她了。正好路过一家出名的香酥鸭店,女儿最喜欢吃了。你喜欢吃,就买……不过你少吃点嘛……刘老幺一边给翠微买香酥鸭一边念叨。
管那么多……翠微说。
翠微撕了鸭腿嘴里啃着,把袋子还给爸爸提着,说道,不晓得的,还以为我是你养的二奶。
说些哪样哦……现在的姑娘,太野了……简直是,哪样都敢说。我们那个时候的女生,也野得很,好歹还有个分寸,装点矜持骄傲,哎……刘老幺摇着头,现在的男生都娘娘腔,女生又不像女生,哎……连自家爸爸都敢欺负,还有哪个不敢欺负的。哎,自作自受……早晓得,还不如当初把你教成一个受气包。
自从上次在学校吃了亏,在重庆经历了出门万事难的苦,又跟着父亲跑了几个月的车,翠微也想着要改脾气了,赔钱的事情不能做,更进一步,要学会赚钱。我已经跨入社会了,她这么想着,爸爸多不容易啊。
她多是在QQ和微信上和客户交流,省了好多发脾气的机会。心烦了,就让自己冷上几分十几分钟再假装热情体贴地回答客人。不懂的事就百度,学做生意,也是学着心平气和做人,即使是做坏蛋呢,也要心平气和的!——她自己总结着,马上又想起来是哪里看来的。然而呢,首先是灵光乍现悟到了,才想起这句话早就有人说过了。她先问客人有多少预算,随即体贴地补充道,我这么问有点冒失,不过你要理解,我是为了让你的预算发挥最大的价值。她讲话越来越客气了。有时候学淘宝体,亲,亲啊,客客气气,是诚心实意、想方设法给客户最好的东西,让自己经得起货比三家。利润虽然薄,但手上慢慢攒了一大堆老客户。
你晓得给客户省钱,咋个不晓得给爸爸省钱呢?刘老幺问她。
我给你省哪样钱?我是你的女儿,和你是消费,是享受生活,跟客户是赚钱。我帮他们省钱,替他们考虑,是为了和同行竞争,是博弈,是看长远之计,虽然薄利多销,也一样锱铢必较。我是赚多赚少的问题,一分钱不赚还要跑腿的事情是不干的。赚多了开心,赚少了也一样开心,有赚都开心。你要分清楚。
刘老幺摇头笑,哎呦,真的不一样了,一套一套的,还要和老子分清楚,有脑筋。
这是翠微的第一份工作,赚的钱都是翠微自己的,家里的开销还是刘老幺管。
这年,刘老幺遇到了马明艳。马明艳离婚十几年了,带着个儿子,儿子长大了出去读书了,她想找个人好好过日子,把刘老幺逼得很紧。她逼人也是温柔的,就像她说话,柔声细语只顺着人弯弯绕绕,人就掉进她的温柔陷阱里了。她这是聪明,谁露出攀高比低的样子,她都低眉顺着别人的话说,垫着底,满足别人的虚荣炫耀。当作没听见的事情她不会做,那会让人觉得空落。她总会听见,总会恰到好处回应两句,没有谄媚讨好的卑贱感,不多不少让其他听着的人也觉得舒心。她放下输赢的心态,自己也不累。她要看准谁,谁就逃不脱。她看准了刘老幺。
刘老幺这辈子做得最认真的就是跑个车,这是苦活,又脏又累,拼的是年富力强扛得过疲乏,没日没夜饥一顿饱一顿地还未必发财。好在车是自己的,不想跑了,把车扔给朋友开。自己带女儿,怕她苦,要什么,只要拿得出,就给;吃什么,到馆子里端,钱没有存下多少。那时候还年轻,想不到以后。他手里唯一值钱的,是这套房子,可是自己要住呀。马明艳不是真心对他是什么?都几十岁的人了,他也想稳定了。
刘老幺先是试探性地一起吃饭,三个人坐在一起,刘老幺对马明艳一笑,两颊放出红光,翠微脸就黑了。接着,马明艳给翠微夹菜,她就不动筷子了。马明艳再对刘老幺做出一副小鸟依人的样子,她站起来就走了。
这天也是不顺,那客户是一个老人,不会QQ也不会微信,直接打了电话,三问两不问的,翠微没有忍住自己的脾气,口气上就烦了,又要最好的又要最便宜的,你怎么不当个官,让别人直接白白送到门上?
老人是老客户介绍的,先听到了对翠微的很多好评价,心理预期太乐观,就容易被这两句话噎个半死。还是他这几天太得意,一辈子苦哈哈的,传说了十几年的拆迁今年终于动到他家门口了,才有了一笔赔偿款要好好装修一下新房,余生不打算再挪窝了,心里美着呢,却触到这么大的霉头,人直接出现在公司投诉翠微。他翻来覆去就是那两句,拆迁费一百多万呢,我花不起几十万的装修费?我一辈子不求哪个吃不求哪个穿,受你一个小丫头的气?受你这个小肥猪的气?
翠微对自己是小肥猪这件事,读中学时就已经接受了,触怒不了她。她忍受不了唠叨。她不会吵架,没有耐心吵架。在这件事情的态度上,她对男女老幼倒是一视同仁,直接动手。翠微抓起桌上的咖啡砸了过去,死农民,一百万有个屁用。
她已经忍受了老人十几分钟的辱骂了。能忍受这十几分钟,还是上次吃了亏攒下来的耐心。
翠微是被警察铐上了才冷静下来的,她一个人和赶来支援老人的七八个男女青壮年亲属对打,毫不怯场。总经理羞愧得无地自容,对警察说道,“依法处理,该拘留拘留,该赔钱赔钱。”又对老人家家属道了歉,交代给部门经理,一走了之。
刘老幺接到电话,揣了5000块火速赶到现场。看了看阵势,双方都是皮泡脸肿、嘴歪眼斜的,分不出输赢。
翠微才烫过头,嫩嫩的卷,嫩嫩的紫,又间错挑了三绺染成灰白色,六分古惑妹的邪气。然而正装一穿,这六分就偏向了正当流行的时尚,好漂亮的。再恰到好处地把头发剪到齐耳处,挡住了肥胖的颊,突出一双大眼和小巧俊俏挺立的鼻子,乖得很。这个工作她已经做到得意的时候,人开始风发了,也在讲究了。可是此刻,头发愤怒地立着,像是火焰,双眼布满血丝,杀伐之气还未褪尽。头又被打得紫胀,像是乡下将息未息肚子滚圆的土灶膛。还好,她身板硬实肥厚,挨得住拳脚。
刘老幺久惯了打打杀杀,瞄一眼翠微,知道她吃虧不大。何况人年轻,伤了痛了都好得快,歇上一个星期那紫胀的嘴眼就恢复如初了。再看老人的表情,知道是真的骨折了,那痛是装不出来的。
真的凶,刘老幺想着,一个人打人家四五个。他知道翠微的粗臂肘,一拐一撞,别人就得一个大跟头。毕竟有跳舞的功底,再胖,人还是灵活敏捷。
刘老幺只要见到警察,态度就出奇地好,赶紧对老人家点头哈腰,是是是,赶紧送医院,老人家闪失不得……是我家教不好,对不住老人家。法律上该咋个就咋个,该走程序就走程序,我绝不护短。我先带来了5000块,赶紧拿去检查。刘老幺恭恭敬敬地把钱递到老人家面前,接着说道,我家姑娘也被你们打了,也受伤了,也要做一个脑CT,她说她想吐,这是脑震荡的症状。你们打人也要选地方打嘛,打个屁股什么的,出口气就好了,下手这么重。我也就她这么一个姑娘,打憨了,我这辈子就摊上大事了,要变成我给她养老送终了。现在都是独生子女,你们只有一个爹,我也只有这么一个姑娘……大家都孝顺,只是我命苦,我要孝顺的是姑娘……
翠微差点噗嗤笑出来,死老者,一套一套的。
3
翠微暂时住到了亲妈那里,刘老幺担心老人家属哪天找了来,翠微又动手。翠微和亲妈一年见不到几面,不是亲妈疏远她,是她嫌亲妈啰嗦,果然。
“你家爸爸,什么东西嘛,从小在西湖路上打打杀杀,一条街都晓得他是个流氓,你从他手上活得出来,是你命大。还要跟他,跟好没得嘛?被打成这个样子。后面的事情不要管他,随他去处理,他把你教成这个样子,要坐牢要赔钱,让他负责,你就待在我这里,谁都找不到。以后不要理你家爸爸了,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咋个办……自己坐牢不算,还要害得姑娘跟着学坐牢。”
翠微侧躺在沙发上,不烦不恼地望着茶几上喝了一半的银耳莲子汤,汤上漂着几粒红艳的枸杞,银耳透明又黏稠地舒展在同样透明又黏稠的汤里,几片百合或藏或浮在银耳里。
……这个人真是……能够念叨得把自己感动哭了,还趁机骂爸爸,现在年纪大了,眼泪也用上了,翠微想着,第一次喝这么好喝的银耳汤。这么口感顺滑的温补食物,她从来没有奢望过,简直有千金小姐金枝玉叶的感觉。街上也有卖的,但是稀薄得恐怕冲了两份水。小时候上学,爸爸给她十块钱,让她放学了顺路炒个菜打包带回家,想吃什么自己点,钱不够了给店家打声招呼爸爸回头给。她最喜欢吃莴笋炒肉和酸豇豆肉末。“姑娘,你把你家老者我的眼睛都吃绿了,天天吃这两个菜,你能不能换一个?”刘老幺问她。
“你要吃哪样?”
“豆腐圆子嘛,爸爸最喜欢了。以前和人打完架,就去吃几个豆腐圆子,要不然觉得那一架没有打完。”
“那是小吃,又不是菜。”
“不是菜胜似菜,多买几个。”
接下来一个星期,翠微天天带豆腐圆子和酸豇豆肉末。
“姑娘,你可以换一个菜不嘛?天天吃这两个,爸爸眼睛又绿了。”
“哎呦,我们出去吃顿蹄花火锅咯,啰嗦得……”
“好嘛好嘛……”刘老幺回答,今天正好多跑了几百块。刘老幺最喜欢听翠微这么老口老嘴地讲话,别人家的女儿娇,只有他家翠微,永远是泼辣爽利的。
吃完蹄花火锅,父女俩刚走到家门口,刘老幺就被蹲在附近的警察铐了。翠微不惊不吓,稳稳当当地问警察,“我家爸爸犯法了?你们抓他?”
警察愣住了,说道,“你去找你妈妈。”
“我妈妈和我离婚了,你们有哪样事和我说。”
警察听了好笑,也不多话,只说道,“是让你爸爸配合查案,但是必须要限制一下他的人身自由。”
限制人身自由是什么?
就是配合查案。
哪个的案?
刘老幺本来一双手被铐着,心头发虚,听见女儿和警察这么一来二往的,就放松下来了。他把身上的钱全部摸出来递给翠微说,“爸爸没事的,警察叔叔都说了,只是配合,配合几天就回来了。我反正在不在家,你都会照顾自己。”
“是的,我还照顾你,给你买菜买饭打包回家呢。你去坐牢,要不要送饭?”此刻翠微的脑子里闪现着各种影视画面,要去送饭探视之类的。
“不送不送,看守所管吃的,”警察有点不忍了,对翠微说道,“你回家吧……对哦,你家里还有谁?拘留通知书给谁?”
“给我吧,”翠微说。
“给你?”
“给我,我家里只有我一个。爸爸,你好好去配合查案,早点回来。我就不和爷爷说了哦。”
你家姑娘成精了,警察说道。
刘老幺泪花转了转,跟着警察走了。
翠微把钱用得差不多的时候,刘老幺出来了。他的车上藏了赃物,他知道的,东西运一趟就马上拿钱,比跑中巴来得快。有时候人手不够,他还帮忙搭一把。现在他死活装憨,不承认,只能让朋友自己扛了。朋友再惨,也就多判两年,他家里还有姑娘等他呢。只要一想起姑娘,他就会怕,嘴更严了,一问三不知,全是被蒙蔽的。老婆离了的,就算不离,还可以再找其他男人。女儿呢,女儿只有他一个。他眼里那泡泪花始终没有退下去过,办案警察知道他在心疼女儿,录口供也松和了很多,往着利于他的方向做笔录。
刘老幺到家的时候,翠微正在做作业,边上还放着两盒一次性塑料饭盒。一盒是酸豇豆肉末,一盒是饭。
还是吃这个啊?刘老幺问,没有忍住哽咽,抱着翠微眼泪就滚了下来。
你配合警察配合得这么久啊?翠微还是那么稳稳当当地说道,看不出来想不想他,也看不到怕。你还会哭哦……翠微帮刘老幺抹掉了眼泪,望了望一次性饭盒说道,这是留着明天吃的。你再不回来,我又不能给爷爷要钱,只有去要饭了。
爷爷奶奶来看过你没有?
我去看他们的,我怕他们来看不到你要问,然后啰嗦死人。他们又帮不上什么忙。
你也懂事得太吓人了,我要是哪天不小心死球了,我也不担心你了。走吧,我们再去吃蹄花火鍋。
爸爸是被冤枉的,他没有犯罪坐牢,他是去配合查案,暂时被限制人身自由,翠微听着妈妈絮絮叨叨刘老幺怎么坏,终于开口分辩道。
他?他被冤枉?鬼信他。要不是他鬼头鬼脑的样子,我会被他骗?以前年轻不懂事,就是喜欢他这种流氓样,好了咯,一生都被毁了。
他毁了你哪样嘛?不是你一天到晚纠缠他啊?翠微还是望着银耳百合汤安安静静地说道。
我纠缠他?
他流氓他的,关你什么事情?你自己贴上去,他甩不脱你嘛。男人不坏女人不爱。
天,这是自家姑娘在说话啊?翠微妈妈惊诧得差点把自己的脑壳给压碎了,死鬼刘老幺都给你说些哪样?把我说得这么不要脸?
你再不要脸你还不是我妈,我又没有嫌弃你。
这下终于清静了,翠微妈妈闭嘴了。
翠微望着那碗银耳汤,想着办公室窗台上的多肉拿不回来了,养了那么久,发得满满当当一大盆,每一片叶子都鼓胀得胖嘟嘟的。可惜了。柜子里还有几盒苏菲卫生巾和速溶咖啡,超市打折时候屯的,这个倒是不重要。这个月的工资和提成,也要不成了,总经理恐怕只想杀了她。
在妈妈这里吃吃喝喝睡睡两个星期,翠微才回家看刘老幺。
你跑回来搞哪样?刘老幺张口就说,人家在找你,我说你跑了,我也找不到。现在是什么社会?法治社会,我家姑娘已经是有独立行事能力的人,哪个惹祸哪个背。就算法院判下来你赔几十万,你名下也没有财产执行。我当时就给了他们5000块,够他看病吃药了。说是要误工费,我说你老人家都退休了,哪里还有误工费。我还说得客气,他是一个没有工作的乡下人,根本就没有退休工资。要营养费,他还吃得了什么?一天吃得下一只鸡不嘛?你不可能被我家姑娘一脚踢出来骨折,就要天天吃龙肉吧。要吃也可以吃,也要消化得了。
你真的是个老鬼,妈妈一点没有说错。翠微说道。
你又听你妈妈胡打乱说了?喊你不要一天听她编我的故事,她太恶了,西湖路上的小太妹,一天到晚打打杀杀的,尽是给我惹祸,害得我的工作都差点打脱。
搞不清你家两口子的,翠微说道。
正说着,马明艳来了。马明艳和刘老幺正在甜蜜期。这种黏稠和年轻人的热烈不同,人到中年,经历过世事,懂得爱了,即使心头有算计,又都心宽,反而透明了。这透明就是“搭伙”过日子,但要过的是好日子。你对我好,我对你好,将心比心,大家都好。
她双手提着两大袋吃的,要烧给刘老幺好好补补。她没想到翠微回来,又正好听到翠微最后这句话,尴尬地朝翠微笑笑,钻进了厨房。翠微看到她,只想把踢在老人家腿上的那一脚踢到马明艳身上,直接把她踢出这个家。
马明艳烧菜的确好吃。翠微从小跟着爸爸在外面端菜,自己妈妈也不会做,什么都是煮,白菜青菜茼蒿菜鸡鸭鱼肉,全部煮成一锅,蘸辣椒水。辣椒水也做得不香,难吃死了。一顿吃不完下一顿又端出来,越煮越糊涂,分不清你我他,吃到嘴里不知道吃的是什么,只是填肚子。
马明艳讲色香味,连摆桌子也色彩错落。红烧肉赤,酸菜鱼白,一碟素菜鲜鲜翠翠,老坛胭脂萝卜粉粉嫩嫩,让人馋涎欲滴。蘸碟也讲究,分油的和素的,再撒着切得细碎均匀的葱蒜香菜,还躺着几根红椒细丝,只是点缀的——纯属热爱生活不怕操劳心里哼着情歌切出来的。碗也讲究了,白细瓷的,碗沿薄透,灯照着,折射出温暖的光,映得饭粒晶莹。筷子也是新的,闪着清漆的亮。哪像过去和老爸两人,永远用着薄脆的一次性塑料碗和毛刺刺的一次性筷子。即使厨房有自己家的筷子,也常年不用,黑了霉了。
翠微突然感觉到家是什么,心中有几分感动,能把爸爸照顾好也不错。马明艳的脾气比她妈妈好了几千万倍,没有碎碎念,讲话讲重点还细声细气的,简直不是一个星球的。这么想着,翠微自己却是大刀阔斧、大聲武气惯了的,马明艳这么柔声细语的,她觉得肉麻。老爸不嫌肉麻就好了啊,她一边嫌烦一边又劝着自己。真鸡巴会烧菜,比馆子里烧的还好吃,心里骂着,撸了额头上长长了的碎发别到耳后,埋头闷声吃着酸菜鱼。这家里要住三个人,怎么住嘛,翠微突然想到这个,眉头一皱,心里又烦起来。真会来事,烧个菜就把这个鬼老者给收了,带到家头来了。翠微鼻头有点酸。
马明艳还在想着“搞不清你家两口子的”,吃到这个时候,突然想起翠微是从她妈妈那里回来的,反应过来翠微口里的“两口子”不是指她,一口气终于放下来。
刘老幺也在悄悄观察。马明艳怕翠微,一目了然。翠微烦马明艳,将心比心,不看也晓得。吃过饭,趁着翠微上卫生间,刘老幺让马明艳先回自己家,他会和姑娘好好商量,她脾气不好,搞出事情来,麻烦更大。到时候她见你一次就打一次,咋个办,都是我自己教出来的,哎,没有办法,报应啊……刘老幺往沙发背上一靠,是真无奈了。这个家一时半会儿你是住不了的,我晓得。我好好想想办法。她吃软不吃硬,但是这个事情怕软硬都不吃,慢慢来,慢慢来。
马明艳听着刘老幺这番直言直语,反而放心了,她已经把刘老幺拿住了。当初看刘老幺觉得这个人靠得住,没有看错。翠微早晚要嫁出去的,自己的儿子现在在外地上大学,愿不愿意回贵阳还不一定。回来了,也要结婚过自己的日子。人生太短了,眨眼就过去了。可是人生也还长,这口气要好好养着,还可以活好长一阵,马明艳心定了。
翠微从卫生间出来,马明艳已经走了。
姑娘,你看我年纪也大了,找个愿意好好过日子的人也不容易……刘老幺直截了当和翠微说着。
我没得说哪样嘛,你们要好好过日子,你们过嘛——滚出去过!翠微双眉一挤,眉心刹那隆起一团高高的肉球,眼里的火喷出来,吓得刘老幺浑身一抖,不由自主往后一靠,紧紧贴着沙发举手说道,看嘛看嘛,我还没有说什么,你就吼,活像庙里头的凶神恶煞。
刘老幺这下意识的投降让翠微心软了,说道,我吼哪样,你滚到她那边去,不要在我面前晃。我看着烦,再让我看到她,看一次打一次。会烧菜就了不起了?我吃着大排档不也长大了,非要吃她这两口?
是的是的,我也不稀罕她会烧菜,好吃是好吃,但是肯定要听你的意见的,你觉得咋个就咋个,都听你的。
听我的啊?听我的就让她滚远一点。
刘老幺不敢吭气,这个姑娘被自己教得这么野,现在报应到自己头上来了。他默默看着电视想着办法,姑娘是要的,马明艳也是要的,都要。都要,就要想一个万全之计。日,她这么大了,该找对象了,怎么忘记这件事情了?一谈恋爱,她就懂了呀……懂了就好了。姑娘被自己教得这么野,对象不好找。把她教得野点,是怕她被欺负,好了,结果都是她在欺负别人。哎……远看胖得像个球,近看凶得像个鬼。眉目长得倒是小乖小乖的,但那是没得惹她的时候。一惹就着,无论大事小事。姑娘好像从来没有想过找对象,一直把她当男娃儿带,这种事当爹的怎么好说好问。刘老幺抬头看看屋顶,又把目光落回电视上。这个姑娘心头到底在想什么?他猜着,猜不到,这个事情应该是当妈的和她讲。他突然发现翠微单纯得很,一根筋,和他年轻的时候一样。年轻时,都是姑娘追他,他从来没有主动过。被追么,再是被动,人也会有反应。他还长情,还易生眷恋,要不然当年怎么和翠微的妈妈纠缠不休?还不忘探望分别已久的前女友?
想到这里,刘老幺歪头看翠微,不看还好,一看被吓得六神无主,翠微满脸都是泪,大滴大滴地往下滚,无声无息的。一双眼却蓝莹莹的,亮得像是燃着鬼火。刘老幺从来没有见到翠微哭过,一哭就显得这么伤心寒心。他慌了,抽着纸巾递给翠微。翠微不接,根本看不见,只燃着蓝莹莹的鬼火。翠微长大后,他就没有抱过她。此刻,他搂着翠微晃,自己也不适应,“乖姑娘,爸爸不是都听你的,你哭些哪样嘛?你哭得哦……好像死了爹妈……“后面这句话,翠微听见了,哇地一声嚎啕起来。
那么你打我,把我往死里打……刘老幺说。
翠微推开他,往沙发另一边躺下去,还是哭,只是哭,哭得累了,蜷在沙发上睡着了。
如此,安静了两天,刘老幺哪里都不去,马明艳也没有来。刘老幺每天从馆子里端好吃的回来,烤鱼、香酥鸭、口水鸡、红烧蹄子、小龙虾、大龙虾。翠微饿了就吃,吃了就睡,一句话都没得。这沉默真是吓人。姑娘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他根本不知道。不准马明艳来么,她不是已经不来了?
被打骨折的老人家人来了一趟,翠微躺在卧室里听着爸爸满嘴客气话,赔礼道歉:老人家的伤情确实够得上翠微进看守所待上两个星期了,但是没得必要嘛,她已经知道错了,给个机会吧。我也错,作为父亲,没有把她教好。她也被你们打得成了猪头,脑震荡了,有医院的证明,不是耍赖。她要不是年青结实,恐怕肋骨也要被你们踹断几根的。何况公司里的人也都作证老人家先动的手,派出所也都走了程序,大家都让一步……好的好的……是的是的,不管怎么样,的确是我家姑娘不对,踹得太重……肯定赔,肯定赔……要听派出所的调解嘛,为这个事情上法院也不值得,浪费精力财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家一下子来七八个人,扰乱人家正常办公,这个也说不过去的……是是是,老人家骨折,真是对不起,请他老人家息怒,好好养着,生气也伤身体。现在事情已经这样了,就是希望老人家没事,大家都没事。我再亲自去给他道歉,亲自把钱给他送去。本来高高兴兴的一桩事,老人家给面子给我家姑娘生意,应该和气生财,结果我家姑娘不会做人——简直就是恨钱嘛。恨钱的事情,怎么能做呢?还动手打老人家,简直该死!是我没有教好。我家就在这里,跑得脱和尚跑不了庙,我肯定亲自去。
死老者,废话还一堆一堆的,翠微差点笑出声来。
翠微终于起了床。走出西湖巷,望着横躺在巷前的南明河,骤然心旷神怡,再被南明河的风一吹,身板直了。在床上躺了两天,骨头酸痛松软得像一坨什么,翠微想着感觉着,抬手扳了扳肩膀,背又厚了一层。她走过浮玉桥,来到甲秀楼。甲秀楼这天大门洞开,少有的。原来在办书画展,她看不懂,转了一圈出去了。顺路拐进翠微巷,翠微园懒得进去了,又下到河岸边继续走,走到解放桥,上了桥下了橋,往回拐,沿南明河岸走回家。
这一趟走远了,走了快三个小时,好累,就要到家了。人胖了,气喘,她捂着胸口在河岸边的台阶上坐下,望着对岸的甲秀楼和翠微巷。红艳艳的夕阳勾勒出甲秀楼后金属冷的摩天大厦,无法和甲秀古楼合璧,有点滑稽。岸边垂柳依依,清浅的河床中五六只白鹭飞来飞往。小时候的南明河是黑色的,还发臭,这么多年来,治理干净了,可河底还是浮游着厚厚的水草,不是她爸爸说他小时候的那样清澈见底,见得到漂亮的鹅卵石。她起身上台阶走到街上,治理南明河的宣传牌立在西湖路边,人惊诧了一下,有种醒悟感。这牌子什么时候立在这里的?熟悉又陌生。愿意看见就看见了,不愿意看见就看不见,完全由着性子。
到家的时候,刘老幺已经下班回家了。桌上摆着一锅辣子鸡,还有一碗凉拌折耳根。翠微洗过手,盛了两碗饭,端了自己的吃着。用细瓷白碗吃饭是舒服多了,以前端一次性塑料碗,好单薄,饭都兜不住。要是浇点汤,简直就端不起来。
一次性,赔三万块,事情一笔勾销,刘老幺说道。
哦,翠微哼着,表示知道了。
我没钱的,这个钱马明艳说她出。刘老幺又说。
啊?翠微抬眼看着爸爸,没钱也不用要她的,我不是已经存了一万多了啊?给妈妈借也不用给她要!
给你妈妈借……刘老幺嘟哝着,钱上就不要想着你老妈会帮忙了,这么多年,她生活费给过你没有?给你买过一件衣服一双袜子没有?带你吃个丝娃娃已经感天谢地了。我宁愿去要饭,也不会给她开口。开始就算是我赌这口气,不要。后来呢,她趁机当真,不给了,一分钱都不给。要不要脸?自己家姑娘不管不顾,是不是人?她偷偷去学校看过你没有?没有嘛。和你谈过心没有?没有嘛。她对你这个姑娘了解不?有过心理疏导没有?没有啊!老子要不是让她怀上了你,老子会娶她,狗屎。你爸爸义气,让她怀上了你,就要了她。我不是猪狗不如的人,只晓得让人打胎。可不可惜嘛,一条命啊……那是你的命。她和我结婚的时候,怀身大肚五个月了,穿件肥大的衣服都挡不住肚皮了,别人笑她?哪个敢笑?笑就笑,我一拍胸脯,不会让你妈妈被人笑,我扛着。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该负的责任都负了,她呢?日!婚前缠着我,婚后嫌弃我,日!三天两头和我吵,滚,赶紧给我滚。要滚就滚,你找得到好的,去找,没有谁离开谁活不下去。刘老幺越说越激动,我不是自己把你带大了,带得这么好,这么漂亮。
我自己给她借,我从来没有和她开过口……你不要管嘛,反正我不要马明艳的钱。翠微慢悠悠说道,只要提到妈妈,爸爸就烦,她已经习惯了。
哎哟,你翅膀硬了咯,可以给你妈开口了。你不要以为你在她那里住了几天,以为亲近了,她会给你钱,你想多了,你太不了解你妈妈了!不是我乱说话,她绝对不会给你一分钱!她不给你要钱都算好的!你长大了哦,你那个死老妈来认你了哦,开始赚钱有钱孝顺她了哦,她现在来捡你这个落地果。你可以给她要钱,但是你敢给她一分钱,我说的,姑娘……你要敢给她一分钱……我说的……
刘老幺在气头上数落起来居然也密不透风,翠微插不进话。翠微第一次见父亲如此激动,震惊了几秒,随即脾气勃然回来,把碗一墩,两眉一攒,眉心的肉圆鼓鼓暴突出来,眼中的火焰蓝一阵红一阵,吼道,还不是因为你找了马明艳才让我惹的祸,你要让我认马明艳,休想!碗在桌子上咣当咣当转了两圈,裂成了两半,米饭撒开来。
老子说,你的脾气越搞越大了,不要就不要嘛,好好说不行?好的好的,你去给你妈妈借。刘老幺瞬间缓和下来,把混着碎瓷片的饭扫进垃圾桶,又另外添了饭给翠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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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给我讲什么借?我有钱就该是给你的。不过妈妈哪里有钱呢?妈妈有钱会不给你啊?你爸爸一向有女人缘,女人愿意给他钱用,多好。你不要和钱过不去。你也二十多了,要省事些,你爸爸以前从来不管家,朋友一喊就去了,有钱都花在朋友身上,哪有一分钱拿回家过?谁给他借钱他不是想都不想就往外掏,哪里想过我们母女两个?要不然我和他吵什么?你只晓得我们吵架,你不晓得我们为什么吵架。我那么凶,不都是他逼出来的?马明艳给钱,你就拿着。不要觉得拿了她的钱,你就输了骨气。不是妈妈教你认钱不认人。妈妈永远都是你的妈妈,马明艳抢不过去的。钱管用,但钱也有它做不到的事情。还有房子,房子是要留给你的,这点一定要让你爸爸搞清楚,不要被马明艳骗去了。”
翠微听着亲妈这番碎碎念,心烦。父母虽然早就离婚了,但是他们从来没有停止过吵架。他们不能面对面吵了,他们借由她来吵。她蹙着眉,肉球又纠结在了眉间,一阵寒心差点把她的眼泪逼出来。不是跟着妈妈长大的,发不了脾气。她脑子在分裂,裂成两半,一半是妈妈说爸爸的坏话,一半是爸爸说妈妈的坏话,就像滂沱大雨天淤塞的下水道,汩汩往外冒着的脏水都在往她这个最低洼处流聚。翠微心寒得冻成了冰,心里恨恨道,我一个都不跟了。
翠微不辞而别,去了上海。没有文凭,在大商场找了一份推销化妆品的工作。这回她也嫌自己胖了,圆滚滚地坐在柜台前,有客人来,要注意侧身让给别人多一点空间,免得别人一退身一回头撞着了她撞着了陈列柜的产品。那些动作大的,一抬手可以把唇膏眼线笔扫落在地,随即又被这些滚落了一地的小东西吓着,尖叫着,慌了神。她一边捡东西一边安慰着,不要紧不要紧。人在异乡,脾气变好了,全都是体贴。为了求一份生活,只有退让,再退让;隐忍,再隐忍。
翠微是胖在身上,脸是恰到好处丰润的鹅蛋脸,皮肤还白,化个精致的妆,对得起这名牌化妆品。做了几个月,根本存不起钱。上海吃的多玩的多,不要说全国,全球各地的菜都有。她好吃又好玩,性格爽朗,容易交到朋友,合租的房客或者同事,随便就搭上了伴,上游江苏,下跑浙江,深夜流连酒吧歌厅,有时候还去海岛,不亦乐乎。人年轻,熬得住疲乏,恢复得也快,一觉醒来,神清气爽,又劲头十足了。唯一让她觉得不划算的是房租,还是合租的,为了舒服点,她要的是朝南的大房间,已经贵得可以在贵阳舒舒服服地吃喝玩乐了。到哪里都是消费,现在哪里没有消费呢?
在外面开开眼界是好的,长此以往,又觉得累了,想家,睡不着,打了一辆滴滴,夜色中游荡上海。一路皆是大都市的魅,越魅心里越空落。到了外滩,江面五光十色,羡慕归羡慕,不是这里人,不知道内核是什么,只见皮相的光色和别人的丰裕热闹。自己在这里无根基,无立锥之地,喜欢又如何?翠微一向知难而退,就像她小时候跳舞,跳得不够好,跳不成专业的,就算了。没有特别向往,也没有特别遗憾。
想家,想爸爸了。死老者。憨不憨,跑什么跑,跑了他们趁机两人世界,就是要站在他们面前让他们不爽!
有外国人和她讲话,她心虚地笑笑,手摆摆,别开脸,和气又有教养。她外语能力几乎为零。
上海冷的时候太冷,热的时候太热。以前只是听说,现在从酷夏到隆冬,她都体验过了。她捂着手哈着气,想要顿脚,却抬不起腿,冻僵了。年底了,跑得再远还是要回家过年。这么多年来……这么多年来——这句话从她心里冒出来,鼻子一酸,身体竟然有点暖和过来。她又打车把上海逛了一夜。天蒙蒙亮,她回房收拾行李,直接到了浦东机场。
这世界越来越小了,人中午就到了贵阳,她疲倦万分地敲门,刘老幺和马明艳正在吃午饭。刘老幺看到她,又惊又喜,手忙腳乱地,问她要吃什么,他马上去买,“辣子鸡,香酥鸭还是卤猪脚?”
“我想睡觉。”
“那就先睡。”刘老幺眼中含泪,双手发抖,翠微看见了。
翠微拖着行李直接走进自己房间,没有人住,冷清寂静,然而一尘不染。坐在床上,翠微眼里的泪汩汩往外冒。刘老幺爱干净,姑娘在不在家,他都隔三差五打扫一下。今天早上才擦过一遍,床单被罩也拉着平平整整的。
翠微混混沌沌的,抽出纸巾擦了擦眼泪鼻子,钻进被窝里。一夜没睡,昨夜上海外滩江面上的五光十色还在脑子里摇曳,耳朵里还有飞机气压的嗡嗡声,眼里又塞进了马明艳那粒沙子,只想冲出去把她暴打一顿。你家屋头……翠微骂着粗话,果然我不在她就住进来了,憨的憨的……她骂着自己,泪眼里也汪着爸爸的泪眼和颤抖的双手。她终于睡着了。
醒来,天色已晚。睡得沉,昨晚和白天混成一团的事,终于有了隔夜感。跑得再远也没有用,所有的问题都该迎面去解决,小时候的自己多能干啊,天大的事情都扛下来了。一回父亲跑中巴夜归,天晓得他怎么开的,可能太累了打瞌睡了,要么就是撞鬼了,他居然以70码的速度对着树冲上去。翠微赶到医院,他还躺在急诊室的门口,满脸都是血,头肿得像是篮球。她靠近爸爸的脸,贴耳叫着,爸爸,爸爸……刘老幺眼睛张不开,嘴也张不开,好不容易裂出一条小小的缝,哼道,姑娘乖,不怕。
翠微真的不怕,她跑到急诊室,对护士说,人都要死了,你们还不管,我没有了爸爸怎么办?我家里只有我一个。
翠微围着医生护士绕前绕后叔叔阿姨地叫着,老口老嘴又有条不紊,刘老幺就从走廊移进了病房。那时候都没有哭过,现在怎么这么容易心酸?
一回路过那条出车祸的路,刘老幺指着一丛灌木对她说,那是救命恩人哦,我弹出驾驶席被这丛灌木接住了,你要多谢谢人家,要不然,你现在就是寡崽了。她听着爸爸的话,望着那丛树,它就活了,摆着枝叶和她打招呼。好的,过两天我买点香烛来供一下,翠微随口玩笑道,又说他,你怎么不系好安全带呢?两天过去,这句随口的承诺时不时从心里冒出来。哪里去买香烛,她不知道,问了同学。同学说,弘福寺啊,边上不是多得很?全是卖香烛的。哦……她恍然大悟,趁着午间偷偷溜出学校去了黔灵山买回香烛,等夜黑尽了的时候拜祭了一番。
翠微是开着电热毯低温档睡的,人醒了,又胡思乱想这么一阵,体温升上来了,浑身都是汗。翠微披上毛绒绒的家居服走出卧室,餐桌上已经摆满了菜,刘老幺和马明艳还在厨房忙。
餐桌是贵阳特有的取暖餐桌,中间是电磁炉,可以煮火锅,桌子四周和脚下是取暖器,哪边坐了人需要取暖就开那边。翠微想着在上海,没家的孩子取暖全靠一身正气和思乡之情。
翠微洗了一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出来,刘老幺和马明艳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显然在等她吃饭。又想用一手好菜笼络我,随便!来软接软,来硬接硬!我现在不要说后妈,亲妈都不需要,八成两个人已经领了结婚证了,要不然马明艳怎么如此安然惬意?翠微恼怒着,跑什么跑,正好给他们腾出地方来培养感情,坐在这家里活像已经生了根成了女主人了。
翠微谁也不看,直接走进卧室,在脸上拍拍打打着爽肤水,抹着眼霜。
姑娘,吃饭了,刘老幺敲着门。
好,翠微响亮地答应着,这回不能和爸爸来硬的了。
《波与点———皿》 史文 大漆、陶瓷、24k 金 19×13×10cm 201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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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要下雨,爹要娶后娘,翠微无聊地在南明河边游荡着,一脚跨进了翠微园。这天是工作日,园里没有几个人,翠微随便要了一壶最便宜的茶找了最好的位置坐下,眉心渐渐又蹙成一个大肉球,心里又开始骂起了马明艳。不知骂了多久,才转念想着,要先找一个工作,要赚钱。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几乎没有从这边遥望过自己的家。对岸西湖路上有豪宅,也有她家这样的拆迁户,一层楼四户人家,不讲究居住质量,只修了房子还给回迁的人就好。那时候懂什么呢?有什么能力呢?要好的房子,自己贴钱;要么迁出去,还可以补钱。刘老幺算是会闹的,分文不贴地闹到了这套两居室,毕竟是带姑娘,姑娘肯定专门要一间卧室的。
怎么赚钱呢?在上海的时候,一位每月要买上万元化妆品的顾客讲自己一个月赚六位数。翠微惊诧她可以赚那么多,像是神话,十几万呢?对方撇嘴斜眼讥诮道,万一是99万呢。翠微才反应过来,六位数和六位数的差距也大了去了,自己真没见识。翠微还好奇她每个月买这么多化妆品用得完吗?脸也就那么大,又不是抹中国地图。还是买回去就扔了垃圾桶?还是送人?不过翠微被她讥诮过一回后,就不打算让她讥诮第二回了。在这里接触的会赚大钱的人,多是名牌大学毕业,学金融的,搞房地产的,搞娱乐业的,搞设计的……自己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是,一点底子和资源都没有,贵阳还是小地方——怎么回到贵阳来,反而长了野心?开个淘宝店吧,卖什么呢?不知道。还要减肥。这几天吃着马明艳的菜,人又胖了一圈。刘老幺喜欢大鱼大肉,马明艳就大鱼大肉喂他。刘老幺倒是没有胖过,热量全钻他脑子里了,糊涂了。
翠微瞎想着心事,直到看不见西湖路上的光。夕阳在身后,晕红了眼前的南明河,给河上东起西落的白鹭也披上了粉金色。站起身,掉转头,看到茶室前拙朴的布告栏上写着招聘启事,招服务员,也培训茶艺师。她胖,穿不来茶艺服,何况学茶艺是花钱的,就问应聘服务员可以吗?这种时候,她总是乖的,眼睛里都是清澈天真无辜。我在这里坐了一下午,很喜欢这里,她很讨好地说道。没想到巧不巧的,老板刚回来,上下打量着她,打量得她心里发虚了,担心自己会不会被嫌弃太胖,老板才说,可以,你什么时候可以上班?明天就可以,她当即回答。那你明天来上班吧,老板说。她没想到这么干脆,顺利得像是一个吉兆,要前程似锦了,要后福綿长了,心情大放光明。
翠微悄没声息进了家,厨房里马明艳正和刘老幺说着这天在城郊的菜市场买到了划算的牛肉,没有注水的,翻一翻捏一捏,干干净净的。出来菜市场,在门口又遇到乡下人卖的自家种的豌豆尖,便宜不说,主要是新鲜哦,嫩得滴水,闻起来都是清香。不像别的,都有泡了一夜水的腐臭味,又贵。晚上就烧牛肉火锅配豌豆尖,不晓得翠微喜欢吃不?
翠微听着,心里一暖,又乍然冷了回去,心机婊,在讨好鬼老者。
你心脏不好,跑那么远去买什么菜?刘老幺说,提着不嫌累?
要准备过年的菜了,那边的菜市场容易买到好的年货。市中心的菜市场样样贵,还不好。反正也没有什么事情,月票不用白不用,提不动,就休息一会儿,又不赶时间。马明艳说话总是慢声细气,听着体贴别人,也会照顾自己,让人很舒服。
准备年货了?她在准备年货了?这恩爱夫妻要做到头了,翠微心里完全绝望了。又想着自己亲妈好事都算到自己头上,坏事都推给别人,难怪爸爸会喜欢马明艳。她念头起起伏伏的,一茬接一茬,割不断。
三个人吃着饭,翠微还是一样的不看马明艳,也不提自己明天要去河对岸的翠微园上班,连和死老者都提不起力气来讲话,心如死灰。只是刘老幺和马明艳时不时观察翠微的脸色,见她吃肉喝汤夹豌豆尖筷子是忙着的,虽然面无表情,也很欢喜了。
翠微终于减肥成功,虽不至于说是苗条,但也曲线玲珑,几个月工作下来,举止也被训练得大方得体了。尤其穿着翠微园高档的茶艺制服,人很斯文端庄。刚健是一个律师,翠微园的常客,常约委托人在这种放松敞亮的地方聊案子。一天客人少,老板恰好不在,刚健的委托人又迟到了,翠微端茶送水之际,突然想到房子的事情可以咨询一下刚健,这种情况下,房子应该怎么办?刘老幺到底和马明艳再婚了没有,翠微到现在还没有问过。任何事情都可以和爸爸直来直去乱讲,只有这件事情生着闷气,不知道怎么问。她和刚健说着“后妈”两个字,像是鱼在做着离开水面的极限运动,人已经要憋死过去了,为了赶紧落回水里吸口气,才勉强吐出这两个字。马明艳都住到家里来了,不说后妈,说是爸爸的女朋友,更加难以启齿。她斟酌着称呼,十分烦恼,眉间就鼓出了肉球,像汤圆,在刚健看来有着等他去抚平的可爱。不过一和职业有关,刚健的情绪色彩就会削弱,人慢了下来,仿佛脑中闪现出苦苦背诵过的成百上千法条,他在拣择着有利于当事人的那条。终于,他慢悠悠地说道,要看你爸爸的态度了。要看爸爸的态度?翠微听着,眉头稍微松了些。其实不完全是房子的事,是不舒服,翠微补充说明道。懂,刚健狠狠咬着这个字却轻轻吐道,世态炎凉,看得太多了。钱和气有时候是分不清的,不拿钱出来,气消不了。拿了钱出来,气也未必消得了。钱拿到哪个程度,气才消了,还是没个底数。刚健一副见惯不惊又完全理解翠微半路杀出一个后妈的态度,翠微不禁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有些事扯上钱太俗了,可是不扯到钱上,实在也看不出什么东西可以出得了这口恶气。没有感情,不讲钱讲什么?看得太多了,不是当事人没法理解。拿出钱来还是填不了那个坑,人已经被伤害了。何况这还是你理直气壮顺位继承的房子呢。刚健又说。
人活一口气?不完全是这样的,翠微慢悠悠说道,感觉自己想说的和刚健扯的不是一回事。没有他说的这么复杂,又比他说的复杂。
刚健意识到自己过度表现有点跑偏了,抬眼望着翠微眉间那团又圆起来的肉球,赶紧回来紧紧围绕着房子和翠微说道,“你后妈现在不算太老吧,现在生活条件和医疗条件又好,和你老爸一起生活十几二十甚至三十年,都说不定的,到时候就是讲良心了。你后妈要是死在你爸爸后面,你爸爸没有把这个事情交代清楚,她要赖着住,你也没有办法。”
——啊!翠微起先听着刚健轻轻松松吐出“后妈“两个字,已经十分不适,太刺耳了,马明艳在翠微心里不可能上升到“后妈”的位置。再听后面,几乎崩溃,嘴巴都嘟成了满月。这个问题在她腦子里闪过,但是没有明确到法律的高度。刚健望着翠微的大惊,十分得意。“我是从律师的角度来说的哈……”刚健笑道,口气是讨好的,却以退为进,“法律就是法律,你现在要和你爸爸说清楚的。甲秀楼边的房子,房价摆在这里的,市中心,紧挨着省委,这么好的地方……”
翠微望着刚健,还在紧蹙着眉心的肉球,嘟着唇上的满月,想的是马明艳这根刺要生根了,自己就想不出一点办法吗?
“即使你爸爸现在和你说清楚房子由你完全继承,可是你老爸和后妈生活了十几二十几年,有了感情,他还可以重新立遗嘱,房子让你后妈住到她去世才归你。” 刚健把翠微最反感的话又提了一遍,翠微彻底爆炸了,出言不逊道,“我家老者再重新说什么都没有关系,我现在只想让马明艳赶紧滚出去。”刚健吃惊地看着她,她这泼辣的一面竟无端地让人喜欢。他有点恶作剧的心态,就想看到她的这一面。
“你要让你爸爸直接把房子赠与你,房产证是你的名字,和你老爹没有关系了,那么就没有问题了。不过这中间还有各种税,要用些办法,让他以卖给你的方式继承这套房子,规避各种税。税这个东西说不清楚的。”他出着主意。
“这不是房子的问题,还远着呢……”翠微咕哝着,还沉浸在自己的恍惚里。又想,和刚健说不清楚。刚健理解她心情的那点感激之情弱了下去。刚健也是独生子,但父母都是亲生的,能懂得多少?翠微蹙着眉,肉球越来越鼓、越来越圆,每天沙发和饭桌上都有一个二货坐着,所谓的眼中钉就是如此,我宁愿吃大排档……要不两个都赶滚出去,她转过身朝着太阳的方向闭了眼。刚健不懂她这个动作为何,但这个动作让她看起来更乖了,像是和他撒娇,在消化他作为律师提供的意见。
“你真聪明,一点就通,你不晓得好多当事人有多笨,怎么解释都不懂,生怕掏钱,看不长远,越是怕掏钱越是要掏钱……”刚健还是口若悬河,翠微已经回过神来意识到该忙工作了。
两人就此亲近起来,翠微不太聊房子了,聊马明艳了,聊完了马明艳,聊工作和生活。刚健善于倾听也善于分析,听了翠微的吐槽,给她指点迷津,总让翠微这种死心眼直肠子有恍然如悟之感。翠微渐渐心生依赖,凡事都要和他汇报了。刚健也往翠微园跑得更勤了,还时常等着翠微下班送她回家。不过每回走到翠微小区的大门口,她就停下来调过身转向西湖路,等着刚健和她说再见。她只准刚健送到这里。刚健虚虚实实明里暗里说了好几次,想去她家,翠微就是不答应。暗的她假装听不懂,明的直截了当拒绝。刚健痴迷着,想知道关于翠微的一切。一回明明看紧了翠微的身影,等她一拐弯,他偷偷跟上去,却只有层层叠叠的台阶和蝶形的楼。
6
这天翠微下午有点闲,给刚健打了一个电话,刚健软磨硬泡的,非要去她家吃饭不可,说天天吃外卖实在吃伤胃了。
吃习惯了就好了的,翠微说,我就是吃外卖长大的。
我不是吃外卖长大的嘛,吃得大便都不成形了,刚健说。
翠微扑哧一笑,口气就松了,想起了马明艳烧的菜,让刚健蹭一顿就蹭一顿吧,带回家了也没有什么,不说明什么。转而打电话给刘老幺,说晚上带个朋友回来吃饭。翠微从来不带朋友回家,包括女性朋友,家里实在太冷清了,潜意识都觉得无法招待客人。
男的女的啊?刘老幺问。
男的,翠微当即回答。回答完,才觉得自己好像中了什么圈套,而且是刚健和爸爸合谋的。果然,一进门,这种奇怪的预感被证实了。
马明艳只要一看到翠微,人马上绷得紧紧的,吃饭都提心吊胆,怕她摔碗砸筷又跑了。马明艳的忍气吞声,让刘老幺产生了从未有过的愧疚感,两个人私下反而更好了。姑娘终于晓得谈恋爱了,一大块石头放下来了。谈了恋爱,就不会和他和马明艳作对了。
翠微一踏进家,戾气骤然浮上来,那个在翠微园娴静温柔的人瞬间遁形。刚健把这种变化理解为独生女的跋扈。翠微其实是被家里热气腾腾焕然一新的气氛给吓着了,刘老幺和马明艳显然在两个小时之内把家里狠狠擦洗了一遍,不仅窗明几净,小小的餐桌上还添了一个水晶花瓶,里面插满了玫瑰,几百块没有了吧。厨房里呢,又炖又炸,只差要在墙上拉一条“热烈欢迎女婿”的横幅了。
刘老幺给刚健递了一支烟,马明艳给刚健端了一杯茶,翠微并不因为刚健在而给他们两个面子,把自己关进房间就不出来了。她在生闷气,外面的三个人疯了。马明艳跟着掺和什么?脸都亮了,笑容也泛光。
律师好啊,刘老幺用力搓着一双握了大半辈子方向盘的手,又抓耳挠腮了一阵,才说道。刚健家在花溪,父母是邮局的,刘老幺听着,过得去的,就算是花溪的农民,也无所谓,刘老幺这方面没有要求。何况刚健自身条件这么好,只要他对翠微好就行了。
刘老幺和刚健都是健谈的人,刘老幺平时看《参考消息》看得仔细认真,话题可以从第1版讲到第16版,对国内国际各方面动向都了如指掌。刚健当律师久了,惯于换位思考顺着别人,频频点头同意刘老幺的见解。深刻深刻,他赞叹着。他们说着话,马明艳把几个热菜炒好了,敲门叫翠微。这是她第一次叫翠微,有点不习惯,声音细柔得发颤,翠微……翠微,吃饭了。翠微在屋内听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理。等了一会儿,刘老幺又叫,翠微这才出来。
刚健盯着她,笑容满得像是雨后的小溪。他不明所以,只觉得翠微在家里的傲娇比在翠微园的端庄更加可爱。这其间的生动活泼,就好像一幅只能画出正面的画,他终于可以走到背面看到另一个真相。这正反两面捏在一起,才是真实立体的翠微。他很爱她,马明艳和刘老幺看得出来。
刚健拍马逢迎很有一套,在刘老幺这里把自己是翠微男朋友的身份坐实了。这三个人真是合作愉快,翠微心里烦着,埋头吃饭,吃完了坐到沙发上瞪电视。
刘老幺说钱不好找,开车不赚钱,现在出租车都是外地人开,太累了,开个几年出来,胃病肯定是逃不脱的,现在我这个胃啊……刚健赶紧接过话头,你好好调养,开哪样车哦,过得去就行了。赚的钱不够看病的,不值得……
是嘛,刘老幺接过话头,现在的社会啊,穷的穷得饭都吃不起,带着娃儿自杀。富的呢,富得流油……
是的是的,贫富差距太大了……刚健笑着举起酒杯敬刘老幺。刘老幺端起酒杯碰了一下刚健,抿了一口说道,不过你们律师找钱好找多了。
稍微好一点,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还是累……
赚钱肯定都累嘛,脑力劳动也是劳动呀。
爸爸,话那么多,少喝点,翠微轻叱道,我们还要去看电影。翠微握着手机翻支付宝找电影。
刚健听着翠微的口气,扭头看翠微,翠微依然瞪电视。那赌气的样子真乖,刚健笑了一下。
我家翠微脾气不好,你以后多让着她些。翠微被我给惯坏了。现在的姑娘都是当男娃儿带的,带成这个样子。你也是独生子,让你让着她,委屈你了。不过过日子嘛,总要有一个让着。
烦不烦,话多……连过日子都说出来了……翠微蹙眉嘀咕着,快点吃。她压制着自己不要直接吼出来。
隔了几天,翠微亲妈给她打电话,要她一起吃个饭。翠微到了餐厅,看到妈妈和一个男人、一个比自己小一些的女孩围桌而坐,显然已经有了“一家三口”的亲热度了。翠微愣愣的,冒出来一股凉意,翠微心里开始汩汩冒着各种脏话。
翠微妈妈看惯了翠微一向面无笑容的表情,没有在意,更察觉不到女儿的心情,笑着夸她洋气了,化妆化得这么好,会打扮了,人也老练多了。翠微不笑,只是嗯,嗯嗯,嗯嗯嗯……接着妈妈介绍这是陈叔叔,这是陈嘉怡,比你小,是妹妹。陈嘉怡跟着她妈妈的话望着翠微,还挂着乖顺的笑容。翠微始终不接她的目光。的确越搞越洋气了,还介绍起名字来了,翠微心里冒着火。一边冒出来一个哥,一边又多出来一个妹,爸爸比妈妈脑子清楚多了,从来不提马明艳的儿子。翠微心里骂着父母,食不知味地吃完了这顿饭。
回到家,刚健大大咧咧跷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咦……”翠微不禁诧异,说道,“你认得路了?会自己找来了?你倒是瘫得舒服哈。”
“哎,在翠微园真的装得哦,那么娴雅端庄……”刚健笑道,“你能不能对我们和气一点嘛。”
翠微听着刚健嘴里不知和谁套近乎的“我们”,无名火瞬间蹿上来,还没有发作,刘老幺问,“你和你妈吃饭去了?”翠微扭头瞪向刚健,眉头的肉球骤然圆滚滚地鼓出来,“你给我家老者说的啊?”
刚健吓了一跳,“说不得啊?”
多嘴,翠微低喝道。
刘老幺不悦,平时讲话本来就带口头禅,这下口不择言,说道,日,老子说,真的是……翅膀长硬了……
翠微抓起餐桌上的花瓶朝墙上砸了过去,刘老幺和刚健吓得噤若寒蝉。
老子说……刘老幺回过神来,你咋个学到了你家老妈,尽是动手呢?
翠微把门一摔,把刘老幺和刚健关在了门外。翠微管自己睡觉,他们管自己在外面喝酒。翠微躺在床上听他们闲聊国际风云,一个比一个大权在握,好像在联合国就职一样,心里又烦又好笑,睡着了。第二天是休息日,赖了会儿床,惺忪地走出卧室,吓了一跳,客厅沙发上躺着一个人。再看,是刚健,撇撇嘴,不管自己暴露的睡衣了,趿拉着拖鞋继续往浴室走,拖鞋声吵醒了刚健。
刚健和刘老幺喝了一夜酒,过量了,宿酒未醒,得意忘形,嘴上带了把——其实是被刘老幺和酒打回了本来面目,含含糊糊说道,日你家妈……吵死人……他把被子往上拉,盖住了头。
翠微听得一清二楚,停了两秒,义正词严地回道,我给你说哦,我家妈从小就和我爸离婚了,和我没得关系,你不要日你家妈日你家妈的。
刚健还昏着,不但没有听懂翠微的口气,还好笑,继续以身试法,日……到底哪个和哪个离婚……他把头伸出来,想看翠微可爱的样子。
我给你说了,我家妈和我离婚了,你不要乱骂,你再骂一句试试……翠微高声喝道。
日……刚健有点下不来台,还是重复着,翠微提起餐桌边的椅子往刚健身上砸过去。刚健本能地抬手一挡,接着传来骨头的断裂声和惨叫,人就昏了过去。刘老幺马明艳衣冠不整地冲出来,翠微眼角谁都不带,进浴室洗澡去了。
7
姑娘的思想工作要好好做一下了,要帮她把脾气改一改,刘老幺和马明艳说着,我问过刚健翠微和他提过我们的事情没有,他说只提过房子,又说也不是房子的问题。
她就是不高兴你给她找了一个后妈,马明艳说。
这件事情她想不通也没有办法啊,刘老幺说。这句话说得马明艳心花怒放。得好好给她做做思想工作了,这样下去,找不到对象了,她把我和她妈的缺点全都捡到了,太吓人了……刘老幺没有注意到马明艳的心情,只想着翠微。
不管她,我们那时候不找个对象结婚自己也会着急,现在的年轻人想法不一样。现在流行单身,哪天就算遇到投缘的了,也未必结婚,都同居呢。
不是这么简单,是脾气太坏了。刘老幺说。
脾气么,我忍得到的。马明艳说。
你忍得到?我晓得你忍得到嘛,我是说她自家吃亏。刘老幺喝道。
马明艳撇撇嘴,不吭气了,自己的脾气都那么坏,还想把姑娘的脾气改好,可能不?
刚健原来还有心脏病,这才查出来,先天的,只是过去没有发现。“他怎么早点没去死。去死!害我出钱治病,捡着便宜了。”刚健一脱离生命危险,翠微又满嘴粗话了。
你出錢?刘老幺心里哼着,尽做和钱过不去的事。
贵阳已经微雨细斜十几天了。这雨如烟如雾,南明河上就缥缈了层层薄纱,风吹来,折叠着堆积着,掩藏着无限心事,又随风散开,像是突然想通了。通透了,只是瞬间。瞬间过去,依然觉得无常,空落落的,不甘心,雨又密了。白鹭不知道哪里去了,可能细雨粘湿了翅膀,飞不起来。河水高了,淹了岸边的岩石。巨大的岩石是岸边修筑的观景台也无法覆盖遮挡的,往河里伸出一截半截,不肯就范。漩涡一个接一个撞了岸撞了岩石又涌回河中央,一刻不留地往下游去了,气势竟是磅礴的。翠微经历了这场恋爱,被压在最暗处的卑微像一串串小气泡涌上来,心里就像装了一锅沸水。人生怎么样都不会好了,急巴巴地赶着长大,没想到是这样——还能怎么样?翠微脸上开始起疙瘩,又密又大,粉嫩光滑的脸变成了干燥的坑坑洼洼的戈壁。
没见过这么能哭的人,翠微望着坐在对面长椅上的马明艳,她还在哭,不过由中雨变小雨了。她的脸已经肿了,眼皮被泪水泡得晶亮。要不是她在,死老者说不定就死翘了,一阵后怕涌上来,翠微心里冒出几分感激。翠微嘴上再硬,心里还是明白的。爸爸要是死了,我怎么办?这种担忧不由让翠微的心一阵抽搐,想起刚才马明艳说的“他要是出事了我们怎么办?” 她一直厚颜无耻地要把自己算进来,要赖爸爸一辈子了,想到这里,翠微更加心烦意乱了……有个人照顾死老者也挺好的,爸爸年纪大了,我又不可能时时刻刻守着他……不知道爸爸在手术室里怎么样了……小时候不懂得怕,只要有医生,就觉得万事大吉。后来网上看多了稀奇古怪的车祸视频,万幸着爸爸的命大……翠微突然想起来搜一下脑出血……唉,一堆医学名词谁看得懂?看懂了都成了医生了。很多病人明明已经在医院,还是要在网上询问,心态和她一样,对疾病的无知,对病人的心疼,对医院的怀疑,都让他们担惊受怕……每个病人的状态不一样,有些病人几个月都处于昏迷中,有些人当天就醒来了。翠微耐着性子一字一句看那些名词和图片,看别人家的症状。
正胡思乱想着,医生又大叫家属,手里提着一大袋血。不用医生解释,两个人已经知道了是什么。马明艳捂着自己的嘴,栽进了翠微的怀里,翠微也被这袋血惊吓得搂住了马明艳。那时那刻,竟有种同生死共患难的情愫。没想到鬼老者一场病,居然让我和马明艳抱在了一起,翠微等着这阵下意识的动作过去,又僵硬地扳正了身体。
刘老幺被推出手术室送到病房。这个奄奄一息的人,简直让翠微不敢相认。早上出门前翠微还和他嚷着晚上要吃松子鱼,让他去端。不用端,我已经会做了,刘老幺说。你会做?我怕你鱼还不得切好,十个手指头倒切落了,翠微说。说得硬是夸张,十个手指头咋个切吗?最多也就切五个。才半天不见,整天嘻打哈笑的爸爸已经脱了形,生气散了一大半,半个脑袋包着纱布还在昏迷中,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瘦得被单下看不出来躺着一个人。一阵惊恐袭来,翠微意识到,爸爸老了。她看了看坐在床尾边凳子上趴在刘老幺脚边哭着的马明艳,先前那几丝转瞬即逝的感激此刻又真切地浮上来,然而厌恶感也接踵而至。
翠微和马明艳两个人轮流守刘老幺,守了12天。刘老幺迷迷糊糊醒过来,“天,姑娘瘦成哪样了哦。”心里嘟哝着,说不出来,又昏睡过去。隔天,又醒过来一次,“哭些哪样哦,老子命大得很的。”又昏睡过去。“这两个人居然和言细语说起话来了……这个病也生得值了……”
这天翠微提着饭盒正要踏进刘老幺的病房,听到马明艳的笑声传来,“老子说,我们的确是搭伙过日子嘛……再是搭伙过日子,还不是要看准人,要过好日子。我再不得文化也晓得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你不对我好,我会和你走到今天啊?你不可能守翠微一辈子,她再孝顺你,也不可能带着你嫁人,什么年代了。恐怕你也嫌自己麻烦她。”
“让你受苦了哦……”刘老幺说道。
“少来……不要给我花口花嘴的,我不吃你这一套,你少去看点你的老情人。”
“哎呦,真的是……久病床前无贤妻……和我讲起条件来了。”
翠微第一次听见父亲以如此亲热的口吻和马明艳说话,一阵厌恶冒出来。
“翠微真的稳得起,好镇定哦……你进手术室的时候,我已经吓瘫了。等到她来,心头才不那么惊慌了。”马明艳说道。
“肯定稳得起嘛,你又不想想她是哪个带大的。你看我思想工作做得多好,她现在都和你讲话了。”刘老幺说。死老者,一醒过来又疯得起了,哪个不慌?我们稳不稳得起,还不是要靠你自己挺过来,翠微想着。
“好意思說,把个姑娘教得这么凶,最先扎到的是自己。”马明艳不甘示弱。
“咦,你这句话最好不要让她听到,要不然又要被打回原形……”刘老幺嬉皮笑脸道,“到时候我咋个都帮不到你了。人老了有什么办法,婚姻哪里来的自由?唉……老了来,要给姑娘要自由……活倒转了,没有办法。”
“这句话你说得我说不得。翠微其实挺有良心的。她过不去这个坎,理解的。有几家娃儿过得去这个坎?”
等他们说透了这场话,翠微才沉着脸走进病房,把饭盒往桌上一放,一言不发地在床边坐下。
“你家爸爸恢复得不错,今天精神好好。”马明艳说。
翠微不理她,也不看爸爸。刘老幺和马明艳面面相觑,不明所以,以前那个凶神恶煞的翠微又回来了,又要好自为之了。
等刘老幺出院,翠微瘦成了一个苗条的姑娘,马明艳瘦成了一个干枯的老太婆。刘老幺站在甲秀楼前呼吸着南明河上湿润的风,遛着乖乖,力气全回来了。“我鬼门关走了几回了,死不掉的,你们放心,还早着呢。起码还有二十年好活。”刘老幺得意洋洋地对马明艳和翠微宣布着。
刘老幺现在厨艺长进了不少,他喜欢做了,每天吃了上顿就想着怎么做下顿。刘老幺烧饭,马明艳给乖乖洗澡,吹干了,抱它到卧室给它穿衣服。刘老幺把菜端到桌子上,筷子摆好饭添好,对翠微说,喊马明艳吃饭。“咦?稀奇,你自己不会喊?”翠微说着,还是勉强喊了一句,“马明艳,吃饭。”
“哎呦,老子说,喊得顺口顺嘴的,”刘老幺笑道,低头看翠微挥着大拇指在使劲划拉他的朋友圈。啊!刘老幺大吃一惊,“你居然把我叫做‘刘老鬼,你能不能尊重我一点?”
一天到晚尽发些哪样哦,翠微细声细气说道,趁删除前赶快看……看哪样看?才懒得看。生命中宝贵的十秒……生命中哪一秒不宝贵?你觉得哪一秒可以像是剃头发一样剃掉嘛?你脑出血昏倒的那十秒?还预防治疗三高脑中风心血管偏瘫半身不遂老年痴呆症红歌民歌邓丽君王洁实谢莉斯《不老的爸爸》……哎呦,还不老,老得不行了。你少打点麻将,多在河边走走哪样都好了。
马明艳走出来,额头明朗,笑容不减。翠微这个脾气,能够叫一声已经不错了,管她怎么叫。乖乖四个脚爪嘀嘀哆哆敲着地板从卧室跟出来,一跃跳上沙发,头伏在沙发边,望着餐桌边的三个人,眼神湿漉漉的。马明艳想起第一次见翠微,刘老幺给她介绍着,这是马阿姨。翠微瘪瘪嘴,双眉一皱,眉心鼓出一团肉球,别开了头。
“唉,现在的这个社会啊,对人都没有对狗这么好。”刘老幺说着,夹了一块肉扔在乖乖的面前,乖乖跃下沙发吃了。
“不要给它吃这个,它吃不得盐。”翠微喝道。
“人各有命,狗也各有自己的命,我家乖乖恰好在我的手上,它的命就是这么好了,咋个办?你搬起石头砸天啊?”刘老幺不理睬翠微,一副自言自语的样子。
“咦……真的烦……给它吃盐才是它的歹命……”翠微对刘老幺翻着白眼,懒得说了。
责任编辑 丁东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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