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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的喜字

2019-01-08晓秋

北方文学 2019年31期
关键词:雪子佣人老爷

晓秋

文紫苍白的脸色被大红的胭脂盖得结结实实,所有人看到的都只是喜庆光环下她的年轻和美丽,没有人注意她眼神中流露出来的其他东西。她站在热闹的人群之外,冷冷地瞅着那个同样年轻也美丽的女人被送进洞房。洞房的大红烛是她亲自点燃的,她为老爷点燃了不属于她的红烛。新房的每一扇窗每一面墙上都张贴着大红的喜字,就连桌子、椅子还有宽阔的床上都是喜字,那是个喜字的海洋,也是她亲手布置的,她在张罗佣人们贴那些喜字时惊惶地看到内心深处隐埋着的悲凉。

新房很冷清,老爷还在大堂里应付着那些贺喜的客人,送新娘入洞房的女佣也悄然地退了出去,唯有红烛在静静地流泪。

文紫推门进来,看到新娘惊慌失措的目光,她想笑笑,可心里向外透着冷,这份冷叫她无所适从,那笑便像一朵中途夭折的花朵,凄凉地凋谢了。

她埋头抚摸着那些大红喜字,每摸一次,都回过头去看一眼那个叫雪子的新娘,把所有的喜字都摸完,她才说,知道吗,这些喜字都是我剪的,我从来没把喜字剪得这样精细过,你看,它们是不是一个个都很漂亮?

雪子跟着她去看那些喜字,一副茫然无措的样子。

她笑笑,轻轻从墙上扯下一张喜字来。喜字粘贴得并不结实。

这些仆人做事向来敷衍,我在旁边盯着,他们还把喜字粘得这么不经心,恐怕他们也知道这些喜字要不了多久就会褪色吧。她说。

雪子不语,只是疑惑地望着她,还有她手中那张完整的、薄薄的喜字。

离杜家庄不远,也就五六里地,是文家村。在文家村,文紫也算得上是个知书达理的女子。有一年,清明节之夕,杜老爷去文家村,路上遇见文紫和她的女伴们在路边的茶地里采茶,文紫长得漂亮,身材又好,天性活泼好动,在茶丛里一边唱歌一边四处乱窜,打闹间,文紫窜到马路上,惊了杜老爷的马,马一撩前蹄,把没有防备的杜老爷从马背摔了下来。文紫吓坏了,瞅着趴在地上的男人,愣怔了,没反应过来上去扶人家一把。还好杜老爷只是被摔痛,没什么大碍,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扫了呆愣的文紫一眼,一脸的怒气立马烟消云散,冲着文紫笑开了。这一笑,文紫才反应过来,赶紧上前道歉。杜老爷摆摆手,说了句不打紧的话,很随意地问了几句文紫家里的情况,然后策马离去。

文紫弄不明白,她惊了杜老爷的马,杜老爷不但不怒,反而从地上爬起来后还笑了,他的那一瞥怎么就将她看进了眼里。第二天,杜老爷带着人来提亲时,文紫望着杜老爷的眼神诧异极了,这时候的杜老爷比起她前一天见过的那人可有气质多了。杜老爷微笑着对她说,文紫姑娘,咱们有缘!她居然半晌说不出话来,咬着嘴唇还点头。父母一看她那模样,想必女儿心里已经同意这门亲事,就收下了杜老爷的见面礼。

很快择日成亲,吹吹打打的热闹中,在颠得头晕眼花的轿子里,文紫忽然哭了,她还在懵懂之中,怎么就嫁人了呢?嫁的還是一个她只见过两次面,比她大十几岁的男人。她心里尽是伤心和委屈,但到底是个怎样的伤心,是个怎样的委屈,却又糊里糊涂。

所有的客人都走了,杜老爷挑开文紫的盖头,发现她脸上的妆已让泪水冲得一蹋糊涂,竟哈哈大笑起来。笑毕,他让佣人拿来一块热毛巾,亲自动手轻轻地拭擦着这张年轻的脸。文紫清秀的脸渐渐从残妆里显露出来,她也近距离地看清楚了面前的这个男人,男人其实很英俊,尤其那双眼睛,笑起来眼角向上微挑,很迷惑人。他看上去一点都不显老,脸上平展光滑。杜老爷也温和地看着她,那眼神竟像水一样柔柔地流动,她有些惊异,一个年近四十的男人怎么会有这样动人的眼神?她被这眼神软化,一瞬间就将这个男人融进了心里。

屋里有很多很多大红的喜字,文紫把这些喜字在墙上贴得重重叠叠,可她仍在剪。大大小小的喜字,剪得满地都是红纸屑。女佣轻手轻脚地将地上的碎纸屑清理干净,不一会儿,地上又铺满了。那些剪好的喜字没地儿贴,她一张一张地将它们摞好,绝不让女佣帮她的忙。她盯着那些喜字,喃喃地说,这些字剪得多好,我做新娘的时候怎么就没有这样美丽的字呢?

其实她做新娘时,墙上的喜字一样很漂亮,那是杜老爷专门派人到老远的城里买来的,是那种在灯光下会灼灼闪光的喜字,她当时一看之下,竟然有种迷惑,那样灿烂娇媚的喜字,该是带了多少心思剪出来的。这样的字,这样的喜庆,不正是她和老爷婚姻生活的昭示么?

满屋的喜字终于映得双眼一片潮红,她将所有剪好的红双喜一张一张铺在床上,那张承载过她和杜老爷欢愉的床,顿时变成了喜字的海洋,她躺在这片海洋上,任海水轻轻地漾动。她陶醉般地闭上眼睛,细细地体会着杜老爷曾经带给她的快乐和满足。那是一段多么美丽的日子啊,老爷只要不出去,就会待在她屋里,守着她,和她一起读书,写字,画画,聊天,拥着她站在窗前看屋外的四季景致。她的房间向阳,那时候墙上贴满了大红的喜字,纷纷扰扰的阳光挤进来,在那些鲜艳的大红喜字上摇来晃去,弄得一屋子都是山花烂漫的绚丽。老爷环着她的腰,笑眯眯地望着喜字上跳跃的阳光,在她耳边轻轻说道,我要让你房间里的喜字永远都不褪色!他捧起文紫的脸,那是多么粉嫩娇羞的脸啊,吹弹即破的肌肤,漾动着一池春水的目光,更有那含苞欲放花骨朵一样的双唇……

文紫一直坚信,她房间里的喜字永远都不会褪色。杜老爷不在家的时候,她会倚在窗边,打量着墙上、家具上的喜字,每一张喜字形状都不一样,可横竖之中又都透着不同的韵味,好像一群满怀期待,倚在春风里的少女,风吹起她们的衣裙,带乱了她们的头发,然而她们脸上始终洋溢着动人的笑靥,也有模样显出规矩、憨实的样子。但细看起来,又终究不是一眼望去那么细致,一些拐角的地方缩着些细细的毛边,那一定是剪字的人在最后那一刻失去了耐心,还没来得及剪到终点便毛毛糙糙地使了些蛮力将多余的部分扯下来,看上去有种很烦躁的样子。为什么烦呢?文紫用手摸着喜字上并不多见的毛边想,她嫁了杜老爷,一个尽管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喜欢的男人,她是打心里觉得满足、幸福。而她的幸福与那些哪怕是一点点不耐烦的喜字多么不相符啊!她怎么能容忍自己的幸福里多出这一点点烦躁呢!那一刻,她决定要自己剪喜字,把别人的不耐烦彻底摘除掉,把自己的幸福和满足贴上去。于是,她行动起来,让女佣买来很多红纸。刚开始她剪得一点都不好,歪歪斜斜,呆头呆脑,好像早产的畸形儿,腿脚无力,没有一点喜庆的样子。她一点也不气馁,将那些剪坏的纸扔掉,重新裁纸再剪,直剪到双手无力握住剪刀才休息一会儿。终于,她把喜字剪得很像那么回事,细心琢磨之后,还能剪出不同模样的喜字来,有精致些的,有憨直的,有狂放的,也有千娇百媚的,就跟书法一样品种繁多。文紫发现剪喜字原来也蕴藏着学问,是很有趣的一种乐事。

不知剪了多少喜字,等文紫想起来要把别人剪的喜字替换下来时,却发现屋里喜字的颜色已经一点一点淡下去,如同一朵盛开的花朵,不经意间开始凋落了。原以为这种闪烁着光芒的喜字是不会褪色的,原来再绚丽的东西也会有黯淡的一天。可她已不在意那些喜字是否黯淡,她剪了那么多喜字,那些字同样散发着绚烂的色彩。趁着老爷去了外地,她亲手将那些旧的喜字揭下,换上自己剪的,她想着老爷看到屋里的這些变化,一定和她有着同样的欣喜,因为,这间屋里,正如他对她承诺过的,那些喜字永远都不会褪色!

杜老爷回来了,带回许多艳丽的布帛和女人的首饰。文紫不在意那些布帛和首饰,她只喜欢老爷望着她时温暖的眼神,她倚靠在大厅的偏门上,欣赏画似的将目光滞在老爷脸上。明媚的阳光在屋外喧哗着,奔腾着,文紫的心里也一样有某种东西在喧哗、奔腾着,她轻轻上前,并不看老爷让佣人给她抱过来的布帛和首饰,也不顾旁边另两位太太的脸色,只管拉住老爷的手。杜老爷跟着她来到房间。房间里所有家具的摆设一如既往,没有变化,变化的只是墙上贴满了新喜字,红彤彤的,如同一群欢天喜地的娃娃。打量着这些形态各异的喜字,杜老爷有些惊奇,这种剪纸的事本来是下人们做的,身为大户人家太太的文紫,怎么会有这样的心绪?杜老爷隐隐有些不高兴,但他没表现出来,只是问文紫,剪这么多喜字干什么。文紫料到老爷会这样问,她说,为了帮你兑现承诺。杜老爷一愣,想不起来自己承诺过什么。文紫低低地埋了头,说道,你说过,要让这些喜字永远不褪色。

杜老爷心里轰然一下。这样的话于他不过随口说说,他哪能想到天长地久那么遥远,但他不经意的一句话,却在文紫心里山一般高——这是怎样深情的一个女子啊!杜老爷半晌说不出话来,只觉得这满屋的喜字像暖暖的日光在这一瞬间渗进了他的每一个血管,每一寸肌肤!

没事的时候,杜老爷再来文紫屋里,也不说什么,只是坐在文紫旁边,看着她,看着她灵巧的双手将一张张红纸来回折叠着,翻飞着,很快,那张被折叠得规整的纸被文紫操纵的剪刀给犁开,就像白纸上鲜明的墨迹,剪刀在红纸上留下一道道鲜明的痕迹。文紫剪得极为认真,神情里,面对的好像不是一张简单的纸,而是一颗心,一颗需要她精心修饰的心。杜老爷喜欢看文紫专注剪纸的神态,喜欢她长长的睫毛因为专注而像水一样地安静,喜欢她在剪每一个喜字遇峰回路转时嘴角流露出的不经意的得意。最喜欢的,还是她将作品完成后轻轻展开给他看,挑着眉毛睨着他等待夸赞的那一刻,那张脸上,漾动的是怎样的稚气和美丽!每当这时,杜老爷总是忍不住从心里呼出一口气,像自己完成了一件杰作似的,然后才伸手接过文紫举过头顶的喜字,目光在四壁搜寻着空间。屋里是喜字的海洋,尽管每张喜字看上去都是那样新,可他还是会很锐利地在那些簇新的喜字群里寻出一两张带着丝微陈旧味的,将那一两张换下,贴上新的。其实换下来的,也不过贴上去几天工夫,实在算不上陈旧。但在这对满心满肺都浸润着幸福感觉的人心里,那几天的工夫也是陈旧不堪了。

在杜老爷的注视之下,文紫的喜字剪得格外灵巧,杜老爷甚至看着看着会迷惑起来,恍惚看见的是两只在花丛中翻飞的蝴蝶,忽闪的翅膀迷乱了他的一双眼睛。

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

房里的喜字当然依旧簇新簇新,文紫每天都叫佣人把那些只贴了几天——在她眼里却已变旧了的喜字换掉,有时,连前一天才贴上去的看着也像是旧的,佣人提醒她那是昨天才贴上去的,就不用换了吧?她却不依,她剪的喜字那么多,昨天贴的不也一样旧了么?于是佣人不再多说,依着她的意思换了。可不管她换得怎样勤,杜老爷还是慢慢来得少了,由隔一天到两天三天,有时候四五天、六七天才来一回。来了,淡淡地一扫墙壁,什么话也不说。文紫欣喜且期待的目光就黯淡下来。或者,在杜老爷眼里,女人只是一道风景,当初自己会被这独特的风景所吸引,可置身其中久了,总有倦怠或者麻木的一天——他还是愿意偶尔去欣赏回味而不想滞留其中。

文紫的日子过得寡淡,再剪出的喜字没了型,歪歪扭扭,弱不禁风似的,往墙上一贴,像是有人恶作剧,把个不成人的孩子随意剪出的东西糊到了墙上。佣人看得难受,托村里会剪喜字的人,剪了许多,偷偷地将文紫剪的那些喜字替换下来。文紫眼睛很毒,看出来墙上贴的不是自己剪的,硬叫佣人把别人剪的撕下来,贴上她剪的。

这样的一群喜字透出了深深的寂寞。

文紫并不是个怕寂寞的人,老爷来得少,是他有自己的事情要做,男人哪能时时守在女人身边呢,一个习惯守在女人身边的男人是庸碌的,何况老爷也不属于她一个人。文紫不是那种贪心的女人,可不贪心不等于不想拥有,翘首期待的时候,她还是想他能为自己伫留,哪怕只是一小会儿。男人却不为任何人停留,他总是不停地离开,回来,再离开,谁也不敢问他去了哪里,下一站又是什么地方,只因为他是杜家的老爷。

老爷不看她剪的字,到她屋的时间也越来越少,有时候,文紫十天半月见不着老爷,见着了,却是在大厅里,老爷端着架子坐在大厅的太师椅上,面前躬腰站了一些杜家的佃户。杜老爷的眼神飘过文紫,不知落到什么地方,又很快飘起来,落回到他面前的佃户们身上。文紫觉得冷,她和老爷就几步之遥,却觉出隔山隔水的距离。

文紫不甘心,终于有一天守住老爷扯住他的袖子,老爷这是要出远门了。她说,老爷,别走!

杜老爷犹豫了一下,还是捧起文紫的脸。她的脸是娇俏的,目光却是忧伤的,他被她的忧伤打动,这是他喜欢的女人,一个单纯却总是心里鼓动着太多渴求的女人。

杜老爷不是一个轻易能被绊住的男人,日子就是日子,富足而实在就是他这种大院当家男人的生活真谛,对他而言,长相厮守永远只能是个童话。他不相信童话,何况他也早已过了构造童话的年龄。当他面对文紫的祈求,也只能用温和熨帖的眼神看着她,短暂地安慰一下,然后淡漠地将文紫的手拂掉,像拂掉粘在身上的草屑似的笑笑。文紫对着杜老爷的背影哭了,哭得无声,眼泪却澎湃汹涌。

雪子怀孕对文紫无疑是个不小的打击。她夺走了老爷,现在又骄傲地挺起了肚子,这个被捡回来的女人,究竟有着一个怎样的前世,为什么会在短短的时间里拥有本属于自己的一切?文紫望着斑驳而丑陋的墙壁恨恨地想,她心里有些恨这个叫雪子的女人了,她更恨自己还给她剪了那么多的喜字,谁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剪出的那些喜字贴在别的女人新房里,才把自己的幸福送给了人家呢?

这时再看窗外,绿色已经不再流动。夏天到了。

夏天的午后是四季中最寂静的,窗外的知了在腾腾热气中声嘶力竭地嘶喊着,它的叫声加深了午后的静寂。文紫半倚半躺在床,听着知了揪心扯肺的叫喊,心里忽然躁动起来,她无法消除这份躁动,索性翻身下床,换了衣服,翻出剪刀与红纸,轻轻地走出屋子。

杜家大院静悄悄的,大家都在午睡,连佣人也不例外。文紫穿过浓荫蔽日的院子,走出院门,顺着院墙往西走,来到她平日里透过窗子能看到的小溪边。正午时分,小溪难得地慵懒与空旷,好像一个蓄意要展示自己的女人,在耀眼的日光里毫无保留地袒露着。溪水午睡了一般凝然不动,两岸油亮亮的溪柳显得无精打采,溪边的青石板被太阳同化了似的,冒着热气,晃着太阳光一样白花花的光芒。文紫慢慢走近小溪,把手探进溪中,溪水清凉,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淡定。她喜欢这样的淡定。

沿着溪边向西方向,是两棵大柳树,柳树浓绿,像一把撑开的大伞,伞下阴凉阴凉,与伞外的燥热绝然不同,是个避暑的好地方。杜家庄的人们习惯去竹林消暑,竹林大,人多,显得热闹。但杜家是大户人家,一般不屑于与其他村民在一起避暑,他们更喜欢待在屋子里,杜家的房屋都是上好的水杉做的,夏天屋子里显得很凉快。所以,再热闹的夏天,杜家总像冬天一样安静、冷清。

在文紫的眼里,冬天的美是独特的,它苍凉而壮阔,有一种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气度。杜老爷每个冬天出去回来时总会给她带些与众不同的礼物,她不在意礼物,却能从这些礼物中看出老爷心里其实还是记挂着她的,她喜欢老爷这种不动声色的记挂。但这次不同,老爷回来时,多了一个雪子。

没有人告诉文紫,雪子要成为杜家的四太太,她是凭着女人的直觉感受到的。她从病床上起身,来到大堂,果真见大堂里都是忙碌的佣人。老爷远远见她过来,挥手道,回屋吧,回屋吧,大堂冷。这也是关心,大堂里没生炉子,确实寒气逼人。她果然不再近前,远远地看着老爷的脸上挂着笑容,褪不下去似的,那是一种怎样的喜悦笑容啊!她的心沉沉的,相信老爷是有了新人便忘了旧人,真的要将她抛到一边,从此他的眼里再不会有她的影子,那次他走出她的房门,目光被满屋的喜字击中脚步慌乱时她就知道。她偷偷地去看过雪子,发现老爷捡回来的这个女人果然让人一见之下忍不住心生怜惜,她安静得如一株含露的玫瑰,只是少了阳光,多了一份苍白和柔弱。文紫垂了眼帘,这样的女人自己都看着心疼,何况男人!她悄然退回自己的房间,再操剪刀时像是带了狠,她自己都奇怪,那一口血喷出来,她以为自己会死,结果非但没死,反而又剪起喜字来,也许这些喜字能让老爷回想起他说过的那句话,见证到她的心吧。她的心尽管很苦很涩,可一点也不妨碍她使起剪刀来手中风生水起,比以前剪得还顺手,还灵活,一个个喜字被她的手剪啊转啊,像手里带了风,将那些纸片吹得漾动起来。连一旁的佣人都说,太太剪的字越来越有味道。有味道?她淡淡一笑,连一个大字不识的佣人都会说出“味道”这样的词来,可见她的手艺真的不凡,可这样的不凡又为了什么?夺了她的爱,该是她仇恨的人,她又何必枉为这样的女人作嫁衣裳!她愤愤地想着,却管不住自己,剪了整整一天,把内心的愤怒和妒嫉之情都剪进了喜字,她相信即使她用了这般心剪成如此灵动的大红喜字,贴在那个叫雪子的女人屋里,也一样不会有太多的温暖,要不了多久就会变得一片惨白。到时,那些喜字会像她屋里的喜字一样被扯下来,再撕碎。

没有了喜字的房间显得格外单调和灰暗,好像她的日子也变得苍白无力,变得毫无支撑。日子乏了味,心就寂寞起来,像池塘里纹丝不动的水,再有了思念的波纹,也很快自生自灭。

柳荫下,飞舞着剪刀的文紫忽然觉到日子的异样。她整天待在屋里,嗅的是深院里凝滞的腐朽的气息,她觉得自己都已经在慢慢腐朽了,还是外面好,流动的空气是清新的、纯净的,外面的世界也是如此明亮爽朗,在这样的环境下,她剪出来的喜字都有了流动的味道。于是,她索性回屋让佣人搬来躺椅,那棵离溪边最近的大柳树,成了她中午专用的乘凉场地。她靠在躺椅上,不知想着什么,抑或什么都不想,只是静静地让时光从身边流走,或者,剪喜字,柳荫下满地的红色,反射着鲜亮的从柳树缝隙里落下来的阳光,带着灼热的温度,让她寂静的心也有了一丝热闹的意味。这样出去了几回,大太太和二太太知道了,婉转地劝她,不要在外面午睡,不要让人家看到你做下贱人的活儿,大户人家的太太,哪能这样随便呢?文紫却听不进耳里。她们将此事说给老爷。杜老爷摆摆手道,随着她吧,只要她喜欢。一句话,听得文紫心里又不由自主地波动起来,这个男人,究竟是温情多还是冷漠多?

不管温情还是冷漠,说到底,在文紫心里,依然挣不脱杜老爷是她的天,也是她的整个世界。

知了的叫声停了,又有知了的叫声尖锐地吼起来。不远处,兩个六七岁模样的小男孩用缠了厚厚蛛网的网兜寻着知了的叫声在粘知了,有机灵的知了,不等蛛网到跟前,便扑啦啦飞走了。两个男孩便一个怪一个出了声惊动知了,争执起来,争执完,又到另外一棵树下去寻知了。

文紫停下手中的剪刀,微微笑着注视他们,看他们从这棵树下奔到那棵树下,忙得不可开交的样子。她熟悉他们的乐趣,她曾经也是夏日里手持捕蝉网在烈日下东奔西颠过的。可如今呢,那样的生活离她已然太远,远得不可触及,远得她在记忆里都不好搜寻了。

转眼间,两个捕蝉的孩子推推搡搡走远,文紫仍在注视他们的背影,直到那两个瘦小的背影消失在太阳底下,她也没收回目光。她的目光是怅惘的、空蒙的。

溪水的另一头,是雪子,挺着她的肚子。雪子没瞧见不远处柳树下的文紫,或许是瞧见了,没注意到这个中午发呆的女人是谁。文紫倒是瞧见了雪子,她看到雪子沿着院墙径直走到溪边蹲下,用手撩着溪水,一点也不避阳光,很孩子气地独自笑着。文紫觉得雪子的笑单纯可爱,她奇怪自己为什么不讨厌雪子,不但不讨厌,还有些暗暗地喜欢,只是因为她的心里被老爷填满了,而雪子偏偏把老爷从她那里夺了过去,她就不能表现出对雪子的喜欢,她为什么要喜欢一个抢自己东西的人?如果雪子是一个与老爷无关的人,而她又是老爷心里最动人的风景,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坦露对她的喜欢。女人其实是可以喜欢女人的,前提是只要不是情敌。

文紫盯着雪子。热辣的阳光下,知了的嘶喊声有些撕心裂肺。

雪子依旧蹲在阳光下,她脸上早已没了孩童似的笑意。溪水中映出她的倒影,她不知道自己是谁,她的记忆里没有自己的来处,心里却是莫名地藏着一丝忧伤,她拼命地想要记起自己晕倒在雪地里之前的事情,但是记忆只有一片大雪漫天飞舞的模糊。黑夜寂静时候,她会一个人细想自己从何而来,想自己之前的那段岁月。尽管黑暗给了她宁静,可是她还是无法淘洗出自己过去的一星半点,那一段岁月,真的就像一张白纸,一张空蒙的不甚平静的白纸。

看到水中的倒影,雪子的内心竟又莫名地痛了起来,先是轻风掠过水面漾起微波般缓慢而稀薄的痛,慢慢地,波纹在扩大,纹络的厚度在增加,像有人拿着棍子用力搅动水面,一波荡着一波,竟止不住了。雪子痛得内心一片昏暗,她猛然站起身来,退到离溪岸略远的地方,看不到自己的倒影,她心里的痛才一点一点消失。

为什么,为什么她的心会这样痛?站在汹涌的太阳底下,雪子毫无知觉,跟个木雕似的一动不动。

文紫止不住好奇心,雪子背对着她,看不清雪子的表情,可在毒辣的太阳下面呆立着一动不动使她感到蹊跷。一个看上去如此柔弱的女人,她究竟有什么心事?她那永远也拂不净愁绪的脸上到底在演绎怎样的故事?杜家没有人知道她的过去,连她自己也弄不清自己的来龙去脉,一个没有过去的女人,到底是喜是悲?

文紫轻手轻脚地走近雪子。雪子的目光很深远,没有追忆,也不是忧伤,而是空洞、忘我、茫然无物的、没有灵魂的。文紫在雪子身边站了好长时间,她竟没反应,好像真的是灵魂已去,留下空空的肉身在凡世间。文紫隐约有些担心。雪子!她悄声喊道。还伸出手轻摇了雪子的肩膀。雪子受到惊吓似的转过头来,看到文紫,眼里慢慢有了波动,有了色彩,有了生机。还没等那波动那色彩那生机完全复苏,忽地,一双美目被泪水淹没。那泪水像决堤的洪水,冲进文紫的心间,冲垮了她内心所有的防备,一切对面前女人不利的情绪被冲得一干二净,她有种要抱住雪子的冲动,同样是女人,同侍一夫,何况那个男人是自己深爱的,她有什么理由要怀恨她?

雪子!文紫轻声唤道,那唤声里掺进她的怜惜。

雪子的脸在泪水滂沱中绽开笑容,雨中梨花一样白,凄清、孤傲。她缓缓向后退着,退到了溪边,展开双臂,还没等文紫提醒她小心,她的身子直直地向后倒了下去。溪水用力接住雪子,两排飞溅的水花将溪水两岸淋得一片湿漉。

文紫惊呆了,她看到雪子在倒进溪水的一刹那,平静的脸上竟浮出几分快乐。雪子毫无挣扎地向溪水里沉下去。溪水不深,但没过雪子绰绰有余。手足无措的文紫在雪子乌黑的发梢即将沉下去时,猛然反应过来,一把扔掉手中的剪刀和一摞剪好的红喜字,奔到溪边抓住雪子的头发,借着水的浮力将她的头从溪中捞出来。

一摞喜字在空中散开,又缓缓飘落。有几张喜字落进溪水里,温热的溪水将红纸浸透,泡去了颜色,纸变成了白的,水却血一样殷红。

雪子昏迷了。文紫站在雪子的床边,望着那张苍白的脸,她怎么也想不透,在倒向溪中的时候雪子的脸上为何闪出那份快乐。

没有人相信雪子是自己有意跌入溪中的,如果有意要离开这个世界,怎么会选择一条小小的溪流?又怎会在有人时?别人的想法,文紫无法解释得清楚,面对大家怀疑的目光,她只能缄默不语。杜老爷却不让她保持缄默,他一向温和的目光变得凌厉,针一样刺向文紫,非要她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她说不出来,也不想辩解,她心里认为老爷应该是这个家里最了解她的人。可她怎么也没想到,盛怒之下,老爷的巴掌毫不犹豫地落在她的脸上,尖细的指甲在她脸上划过,血顿时涌出来将她半张脸染红了,她没感觉到痛。老爷还在冲她咆哮,一个女人家,该是善良宽厚、温婉通达的,她一个无亲无故的柔弱女人,憑啥你就容不下她,下得了这样的手?我看这个家中最该死的应该是你!

一个在心里视若珍宝的东西“哗啦”一声碎裂了,珍藏了几年,以为表面的灰暗是日子不可避免要蒙上的尘垢,只要某一天,细细擦抹一遍,便会光洁如新,这时候才发现根本不是什么尘垢,而是腐朽,是腐败的痕迹,根本不可能擦拭掉,这样的东西,就没有珍藏的价值。文紫忍着疼痛,拭着脸上的血,她神色平静得如一面镜子,照得杜老爷的心微微一颤,他有些懊悔那挥出去的一掌。 但覆水难收,只能恨恨地盯着那半张脸上的殷红,跺跺脚,摔门而去。

文紫不动,不怪那一掌太狠,而是那句话刀子一样剜着她的心,数年来她一直守着心里的那份感情,老爷的爱就是她的天地、她的世界,现在她终于明白了,她的天地其实早已模糊不清,她的世界也早已坍塌成废墟一片,就像她剪的喜字,再精致也是寂寞和失落的,再红艳也是惨淡和破碎的。

夏天的气息愈来愈弱,秋天最后失去了等候的耐心,强势侵袭而来,似乎在一夜之间,秋意便已浓起来,叶落了,草枯了,空气中有了些许寒意,倒是太阳性情温和了许多,不再龇牙咧嘴作疯狂状,而是摆出温情脉脉的神态,与秋天的冷峭倒有些格格不入的意思。

往年的这个时候,杜老爷一般是不着家的,可今年他却出乎意料地没有出去。文紫原来喜欢杜老爷不出去的时光,对她而言,那就是节日,盛大的、隆重的节日,她会为这个节日的来临而梳洗打扮,将自己最美的一刻呈现给心爱的人。但现在,这样的时刻不属于她,她把自己置身事外,不梳不洗,不描不画,素着脸,像这秋天一样,美丽的被风拿走,成熟的尽被收藏。留下的是脸上的伤,伤口愈合了,伤痕不褪,固执地醒目着,把心碎心痛的感觉直愣愣地铺陈着。这样的文紫,看在杜老爷的眼里,心里还是有了痛,他还不曾有过心痛心碎的感觉,可这个女人生生地叫他心痛心碎。他想抚一抚她的脸,伸出去的手半天也落不下去——伤痕很硬,入了眼,就梗在他的心里。文紫极冷,男人还是那个男人,却不是她心里的那个男人,不是,也没有了爱。没了爱,心便死了。

雪子死的那天是秋意最浓的时候,所有的叶子都落光了,一场细雨也纷纷扬扬地洒了下来,像天的泪水似的。

雪子痛了三天三夜,最后还是没能把孩子生出来,睁着眼紧拽着文紫的手慢慢松开了,她的指甲已经掐进文紫的手背,钻心地痛。文紫没有抽手,仍握着一点一点冰冷了的雪子,她的泪水滴落在雪子惨白的脸上。

两个接生婆分站在两边,仍低着头试图做最后的努力。雪子的下体被撕开成一个大口子,血水不再汹涌,却依旧往外溢着,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接生婆抬起头,一头一脸的汗水,张着血污的双手,愣神地看着鼓突的肚子,束手无策。

文紫不动。雪子的身体已经僵硬,她还是不放雪子的手。她轻轻抚摸着雪子鼓突的肚子,肚子是安静的,没有声息,没有踢踏的动静。接生婆说孩子是个死胎,既然产妇也死了,就没有必要费劲弄出来。文紫流着泪,整个杜家庄只有她知道雪子恢复了记忆,也只有她清楚了雪子的经历。在老爷把雪子带回来前,雪子被家人逼着去做一个七十岁老财主的姨太太,在花轿到来之前,她逃了出来。她去寻找外出的心上人,走了两天两夜,迷失方向,被人劫了财,后又饿晕在路边被奸人糟蹋。她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找到自己的心上人,可对方一听她的境遇,二话没说,拽着她的胳膊把她拉到一条河边,指着河里的影子说,你看看你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我会娶这样的女人?我要是你,不如死了!雪子料不到是这样的结局,盯着水中的倒影浑身的血液都燃烧起来。她蹲在河边号啕大哭,直至晕死过去。再后来她怎么醒来,怎么倒在雪地里,一点都记不清楚了,从醒来的那一瞬,她就失忆了,不是外来力量的迫使,而是她自己强迫自己失忆。她被外出的杜老爷救了回来,糊里糊涂地做了杜老爷的四太太。

失去的记忆正是夏天那个炎热的午后寻回来的,火辣辣的太阳灼得雪子心里一阵阵地痛,在这痛里,她的过去就像山峰融化的冰雪,一点一点地显露出山峰的模样来。她闭上眼睛,任冰雪继续融化,当失去的记忆完全恢复过来,她发现自己已无路可走,再怎么走,她都走不回去了。绝望就这样笼罩着她。在倒进溪水的那一刻,她欣慰地想自己终于解脱了,像那个男人冲着她喊的那样。

她没想到自己会连累上文紫。

当她缓缓睁开眼睛,迎面看到站在她床前的文紫,脸上一道清晰的伤痕。她盯著那道伤痕,眼里满是歉疚,半晌无语,虽在昏睡中,却对来自于身外的一切声音都能接纳进来,她听到佣人说的话,清楚地知道文紫脸上的伤是老爷赐的。

雪子伸出手,轻抚文紫的脸。文紫不动,任那双冰凉的手在脸上行走,行到那道伤口处,不动了,她颤了一下,是尖细的痛,更是伤心和委屈。

姐啊!雪子唤道,声音湿漉漉的,带着歉疚,带着忧伤。

文紫坚硬的外表被这一声湿漉漉的呼唤轻而易举地打碎,眼里迅疾涌起泪雾,她看雪子已经模糊一片。

姐,对不起!雪子仍在轻轻碰触着文紫脸上的伤,痛在伤的四周蔓延,奇怪的是文紫的心却渐渐变得轻柔,好像一只饱蘸了水的海绵,又细腻又柔爽。

两颗有着不同哀伤的心走到了一起,彼此没有敌意,没有对峙。

文紫同情雪子,替她守护着这个秘密,但她自己,就算知晓了雪子的心是属于另外的世界,却没有一丝欣愉之感,她剪了那么多喜字,对于喜的感觉似乎已在对喜的渴望中变淡、变浅,最终没有了。所以,对老爷最终的归属,她不再关心,也许被伤得太深,留到心里的,只剩下了痛。于是,想念没有了,期待没有了,心门关闭了,世界真的彻底安静下来,那是真正的夏日午后的安静。

文紫一直没停下剪喜字,和她一块儿剪的还有雪子。两个女人很少说话,只是埋头兀自剪自己的。雪子笨拙,剪刀在转弯时摔出去而收不回来,于是剪断或剪得只剩下一点相连的骨肉,她发愣地看着被自己剪得支离破碎的喜字,眼里忍不住含了泪,眼神恍惚。文紫并不多说什么,扯过一张纸,轻轻地放在雪子面前。

纸屑越积越多,也不叫佣人打扫出去,红红的纸片攒了一地,脚踏上去,会感觉到纸质的柔软。剪好的喜字也很多,码在桌上厚厚的一沓。佣人起先还要粘贴在墙上,说这样好的字不贴到墙上简直浪费。谁知还没等她把糨糊熬好,文紫和雪子已把剪好的喜字一张一张撕碎,看着红红的纸片从上而下雪花一样地飘落,她们脸上露出醉心的笑容,好像做了一件多么了不得的事情似的。

杜老爷不喜欢自己的女人操着剪刀剪些没用的喜字,以前还能容忍文紫,觉得她寂寞,寻些事做打发光阴,可现在又加上雪子,这个很少露出笑容的女人,像是一块冰,不管他怎么待她好,她的眼神总是忧伤的、恍惚的,问她,却又什么也想不起来,让他心里顿感失意和烦躁。两个女人疯了一般把屋子弄得乱七八糟,满屋子都是耀眼的红色,更叫他心烦意乱。可他又凭什么制止她们?文紫的倔他是领教过的,这个女人的心里汁汁水水多,他永远也不知道如何面对她。转了几回文紫的门,站在窗外看两个女人专注的模样,他没有进门——进去了又怎样,文紫只会用她那双淡定的目光看着他,任他说多少话也不会轻易吐出一个字来,反倒像是他理亏了似的。更看不得雪子的模样,她看什么都是很遥远的目光,脸上一成不变的冰冻一般的哀伤。他索性由了她们,就当是她们的兴趣爱好吧。女人你永远也别想弄懂,之前还互含敌意,眨眼间,居然成了一对形影不离的好姐妹,尽管他是真心希望自己的女人团结和睦,可说到底,这样的希望更多时候仅仅是希望而已。

杜老爷这样想着,渐渐地当这两个女人不存在,他的心里,总是不会缺少女人的吧。

接生婆举着双手慌慌张张地跑了出去。门口端着热水的两个女佣不敢进来,她们吓坏了,瞪着惊恐的眼睛直直地望着别处。地上是潮湿、鲜艳的血水,浓稠地流淌着,屋子里弥漫的血腥味是温的,由温又慢慢变冷。

屋里终于冷了下来,雪子的血凝住了。

文紫拒绝佣人的搀扶,回到自己屋里,呆坐了许久,她才觉出惊心的痛来。她看着手背,手背上凝成团的血痂又渗出一缕鲜红,像分界线,将手背一分为二,痛的是这一半,另一半是麻木的。桌上两摞剪好的红喜字,像两团火苗似的,在她的眼中燃烧着。她拿起这两摞喜字,又来到雪子的屋里,雪子和她未生下来的孩子已让人搬走,佣人们正在清扫地上的污血,他们往地上泼烧开的水,用扫把洗刷,开水浇到地上,升腾起白色的气体,带着浓重的土腥味和血腥味。看到文紫,佣人们放慢洗刷的速度,怕污水溅到主人身上。文紫不理会佣人们的目光,将手里的喜字一张张往墙上贴。桌上,椅子上,空空的床上,到处贴满了喜字。待屋里再没有空余的地方可以贴了,文紫才将剩余的喜字慢慢撕了,向上一扔,碎纸屑翻滚着落下来,落在泛着血污的地砖上,沾住了。地看上去更脏,而那些纸末,也变得黑乎乎的。

自始至终,杜老爷没到雪子的屋里来,他在忙着另外一些事,比如,另外一场婚事,邻村一个二十刚出头的女人,很快,要成为五太太——或者还叫四太太吧。

佣人已在屋里生了火盆,暖暖的。文紫知道,这个冬天真的到了。

责任编辑  韦健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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